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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麗西亞·貝倫森的日記

2024-10-02 05:13:22 作者: (英)亞歷克斯·麥克利茲

  8月8日

  

  今天發生了一件怪事。

  我正在廚房煮咖啡,眼睛漫無目的地看著窗外,做著白日夢。突然,我注意到窗外有個東西,或者說有個人。是個男人。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站在那兒幾乎一動不動,就像一尊雕像,而且直接對著我家這幢房子。他站在路的另一側,靠近公園入口的一片樹蔭之下。他個子很高,身材魁梧。由於他戴著帽子和墨鏡,我看不清他的面部特徵。

  我不知道他是否能透過窗戶看見我——不過他好像正在盯著我看。我覺得有點奇怪——馬路對面的汽車站有人在等車,我對此早已習慣。可他不是在等車。他是在盯著這幢房子看。

  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在窗前站了好幾分鐘,於是迫使自己從窗前走開。我走進畫室,想開始作畫,可是無法集中思想。我腦子裡一直在想著那個人。我想等二十分鐘再到廚房那邊去看看。如果他還在那兒,那怎麼辦?他並沒有做什麼錯事。他可能是個小偷,正在那裡踩點——我覺得這是我最先想到的——可是他為什麼只是像這樣站在那裡,這麼明目張胆呢?也許他在考慮要搬到這裡來住?也許他想買下馬路那頭那幢待售的房子?這也可以解釋得通。

  可是等我回到廚房,朝窗外一看,發現那個人早不見了。街道上空無一人。

  他為什麼站在那裡,我想我是永遠不得而知了。真是蹊蹺。

  8月10日

  昨天晚上,我和讓-費利克斯一起去看戲了。加布里耶爾不想讓我去,可是我還是去了。我有點擔心——可是我想,如果我接受讓-費利克斯的邀請,和他一起去看戲,也許這事會就此結束。不管怎麼說,我希望如此。

  我們約好早點見面,先去喝一杯——這是讓-費利克斯提出來的——我到那裡的時候天色還比較亮,西斜的夕陽染紅了河水。他已經在國家大劇院外等我了。是我先看見他的。他在不緊不慢地搜索著人群。如果我還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看見他那張怒氣沖沖的臉,這樣的疑慮立刻煙消雲散了。我的內心充滿極度的恐懼——差點掉頭逃跑。可是我還沒來得及掉頭,他就轉過身看見了我。他向我招招手,我走到他面前。我假意地笑了笑,他也是如此。

  「你來了,我很高興,」他說,「我還怕你不來呢。我們進去喝點東西吧?」

  我們在休息室里喝了一點酒。至少兩人都有點尷尬。我們沒提那天的事,只是東拉西扯了一陣,或者說是讓-費利克斯在說,我在聽。喝了一兩杯後,我們就不再喝了。我還沒吃東西,所以覺得有點上頭。我想這也許是讓-費利克斯所希望的。他想儘量逗我說話,但是我們之間的對話卻顯得很不自然——它是精心編排的,好像是在演戲。他每一句話都離不開「想想也真有意思」或者「你還記得當時我們」——好像他事先進行了少量的回憶,希望它們能動搖我的決心,讓我回憶起我們曾經如何如何,我們的關係曾經有多麼密切。可是他似乎沒有意識到,我已經做出了決定。現在無論他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我的想法。

  最後,我還是為這次能去的事情感到很高興。不是因為我見到了讓-費利克斯——而是因為我看了《阿爾刻提斯》。這齣戲不像別人說的那樣是場悲劇——我認為它晦澀難懂,因為它是一個以家庭為背景的小題材故事,這也是我喜歡它的原因。如今它被搬上舞台,把背景設定為雅典郊區的一幢小房子。我喜歡它的規模。一出親切的家庭式悲劇。一個男人被判處死刑——而他的妻子阿爾刻提斯想救他。那個演阿爾刻提斯的女演員就像一尊希臘雕像,她的臉蛋非常漂亮——我一直想把她畫出來——我想聯繫她的經紀人,對她進行更細緻的觀察。我差點把這個想法告訴讓-費利克斯——不過還是忍住了。無論如何,我不想讓他再次進入我的生活,哪怕只在很小的範圍。戲劇結束的時候,我已是淚水盈眶——阿爾刻提斯死了,但又獲得了新生。她真的從死神那裡回到了人間。這裡有值得我深思的地方。具體是什麼,我還不清楚。當然,讓-費利克斯看了這齣戲,也有這樣那樣的反應,但沒有一點跟我的反應產生真正的共鳴,所以我把他的話全當成了耳旁風,不去聽他的。

  《阿爾刻提斯》的死亡與復活始終在我腦子裡揮之不去——我們跨過大橋,走向車站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讓-費利克斯問我還想不想再喝點什麼,我說我累了。又一陣尷尬的沉默。我們在車站入口處站住。我感謝他邀請我出來看戲,並說這個晚上過得很有意思。

  「再喝一杯嘛,」讓-費利克斯說,「再喝一杯,為了往日的友誼?」

  「不了,我得走了。」

  我想趕快離開——但他抓住了我的手。

  「艾麗西亞,」他說,「聽我說。有些事我要告訴你。」

  「別說了,求求你了,沒什麼可說的了,真的……」

  「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說得對,真不是。我以為他會要求我們保持友誼,或者想讓我對撤出那個畫廊的事感到愧疚。可是他說的事真的讓我大吃一驚。

  「你要多加小心,」他說,「你太容易相信別人了。你周圍的人……你信任他們。不要啊。可不要信任他們。」

  我茫然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我才說話。

  「你在說什麼呀?你指的是誰?」

  讓-費利克斯搖搖頭,什麼也沒說。他放開我的手,轉身離去。我在後面喊他,但是他毅然決然地走了。

  「讓-費利克斯,站住。」

  他沒有再回頭。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我站在那裡,像扎了根似的無法動彈。我不知道該想什麼。他給了我一個莫名其妙的告誡,然後像這樣掉頭就走,他這是幹什麼呢?我想他是想讓自己處於有利地位,讓我覺得不知如何是好,讓我方寸大亂。他如願以償了。

  他也使我很生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現在他反倒使我感到輕鬆了。我決定把他從我的生活中剝離出去。他所說的「我周圍的人」指的是什麼人呢?——想必是加布里耶爾?可這又是為什麼呢?

  不,我不能這麼做。這恰恰是讓-費利克斯求之不得的——把我的思想搞亂,讓我對他念念不忘。他想處於我和加布里耶爾之間。

  我不會上當。我要將這個念頭徹底忘掉。

  我到家時,加布里耶爾已經酣然入睡。他早晨5點就被接到拍攝現場去了。我把他弄醒,跟他做愛。我覺得跟他怎麼親近都不夠,或者說我內心深深地愛著他。我想與他融為一體。我想進入他的內心,然後消失。

  8月11日

  我又看見了那個人。這一次他離得比較遠——他坐在公園靠裡面的一張長凳上。但我知道那肯定是他——這麼熱的天,大多數人都穿著短褲、T恤和淺色衣服——而他卻穿著一身黑衣褲,戴墨鏡,還戴了帽子。他的頭歪向這幢房子,正在朝它看。

  我突發奇想,認為他也許不是小偷,而是跟我一樣,是個畫家,正在考慮如何畫這條街,或者畫這幢房子。可是我剛想到這裡,就覺得不大可能。如果他真想畫這幢房子,就不會像這樣坐在那裡——他是會畫草圖的。

  我立刻警覺起來,給加布里耶爾打了個電話。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因為他很忙——他現在根本沒時間接我的電話,聽我告訴他有人窺視這幢房子,我嚇壞了。

  當然,這個人在窺視房子不過是我的假設。

  他有可能是在窺視我。

  8月13日

  他又在那裡了。

  這是早上加布里耶爾剛走不久的事。我在沖澡時,透過浴室的窗子又看見了他。這一次的距離比上次近。他站在公交車站旁,像是在漫不經心地等公共汽車。

  我不知道他以為自己能騙得了誰。

  我很快穿上衣服,走進廚房,準備看清楚一些。可是他已經不見了。

  我決定等加布里耶爾一回來,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他。我原以為他可能會不當回事,可是他認為這件事情很嚴重。他似乎非常擔心。

  「是不是讓-費利克斯?」他單刀直入地問。

  「不是,當然不是。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我裝出驚訝和慍怒的樣子。其實我自己也這樣懷疑過。這個人和讓-費利克斯的塊頭差不多,所以有可能是他,但即便真的如此——我只是不願意相信罷了。他不會這樣來嚇唬我的,是不是?

  「讓-費利克斯的號碼是多少?」加布里耶爾說,「我馬上給他打電話。」

  「親愛的,求你了,別打。肯定不是他。」

  「你肯定?」

  「絕對肯定。沒什麼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小題大做。真的沒什麼。」

  「他在那兒有多長時間?」

  「不長,一兩個小時,然後就消失了。」

  「消失了,是什麼意思?」

  「他就不見了。」

  「嗯,有沒有可能是你的想像?」

  他說話的方式使我感到惱火:「我不是在想像。我需要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的。」

  可是我可以感覺到,他並沒有完全相信我。只是部分地相信,剩下的那部分只是在遷就我。說實話,我很生氣。我氣到寫不下去了——否則我可能寫下一些今後會感到後悔的東西。

  8月14日

  早上一醒來,我就跳下床,走到窗口往外看,希望再次看見那個人——這樣加布里耶爾也能看見。可是那兒連個人影也沒有。於是我更覺得自己是在犯傻。

  下午,天雖然有點熱,我還是決定去散散步。我想遠離這些房屋、道路和人群,到荒原上去——去獨自思考。我從小路走上帕拉蒙特山丘,小路兩側三三兩兩地躺著曬日光浴的人們。我看見一張長凳空著,就走過去坐下來。遠處的倫敦依稀可見。

  坐在那裡時,我總覺得哪裡不自在。我不斷回頭看——沒看見任何人。可是那裡肯定有個人,而且一直在那裡。我可以明顯感覺得到,我正在被人偷窺。

  回家的時候,我經過那個池塘,無意間抬頭一看——他就站在那裡——站在水塘對面,不過由於太遠,有些看不清楚——但那就是他。我知道那就是他。他站在那裡紋絲不動,眼睛一直在盯著我看。

  我很害怕,打了個冷戰。隨即,我作出了本能的反應。

  「讓-費利克斯?」我大聲喊起來,「是你嗎?別這樣了。不要再跟蹤我了!」

  他不為所動。我用最快的速度作出反應,伸手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拍了一張他的照片。至於這樣做有什麼用,我也不知道。接著我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向池塘的那一頭,一直走到大路上。我害怕他會在後面尾隨我。

  我轉過身——他已不見了蹤影。

  我希望那個人不是讓-費利克斯。我全心這麼期望。

  回家後,我感到煩躁不安——我先是關上百葉窗,然後關掉了所有的燈。我偷偷地從窗戶往外看——那個人就在那裡。

  他站在大街上,抬頭看著我。我僵住了——茫然不知所措。

  突然,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頓時嚇得魂不附體。

  「艾麗西亞,艾麗西亞,你在嗎?」

  原來是隔壁那個不討喜的女人芭比·黑爾曼。我離開窗戶,走到後門口,把門打開。芭比從側門進入花園,手裡拿著一瓶葡萄酒。

  「你好,寶貝兒,」她說,「我見你不在畫室,不知你到哪兒去了。」

  「我出去了,才回來。」

  「該喝點什麼了?」她用娃娃音說。她時不時會用這種腔調說話,讓我很反感。

  「其實我該回去工作了。」

  「很快,陪我喝點兒。我一會兒就走。今天晚上我去上義大利語補習班。好嗎?」

  她沒等我回應,就自說自話進來了。她說廚房太暗,也不問我就擅自打開了百葉窗。我本來打算阻止她,但向窗外一看,街上沒有人。那個人也不見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把這件事情告訴芭比。我不喜歡她,也不相信她——可是我當時實在太害怕,覺得需要有個人跟我聊聊——而當時她恰好在這兒。我一反常態,跟她喝了一杯,眼淚不由得流了出來。她瞪大眼睛看著我,許久沒有說話。等我說完之後,她放下手中的酒瓶說:「這就要來點兒來勁兒的了。」她給我們兩人各倒了一杯威士忌。

  「給,」她說著把酒遞給了我,「你需要來點兒這個。」

  她說得對——我需要來點這個。我一飲而盡,覺得它真管用。現在輪到芭比說,我來聽了。她說她不想嚇唬我,但這似乎不是什麼好事。「這樣的事情我看得多了,就像無數個電視節目一樣。他在研究你家的住房,是吧?然後他就會採取行動了。」

  「你覺得他是個小偷嗎?」

  芭比聳了聳肩:「或許是個強姦犯。這重要嗎?不管怎麼說,反正這不是什麼好事。」

  我笑起來。有人拿我的話這麼當真,我不僅感到輕鬆,也非常感激——即使這個人是芭比。我把手機上那張照片給她看,她卻不以為然。

  「把它發給我,我戴上眼鏡看。我現在看,它就是一個模糊的黑點。告訴我,你是不是跟你丈夫說過?」

  我決定不把事實告訴她。「沒有,」我說,「還沒有。」

  「為什麼不呢?」她怪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不知道。我想我是怕加布里耶爾認為我小題大做——或者胡思亂想。」

  「你是不是在胡思亂想呢?」

  「沒有。」

  她顯得很高興:「如果他不把你說的當回事,我們就一起去報警,你和我。我這個人很會說服人,相信我。」

  「謝謝,我覺得現在還沒有必要。」

  「早就有必要了。不能掉以輕心啊,寶貝兒。答應我,他回家後一定要告訴他。」

  我點點頭。但我決定不再跟加布里耶爾多說什麼。沒什麼要告訴他的了。我沒有證據,無法證明這個人在對我進行跟蹤或偷窺。芭比說得對,那張照片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這都是我的想像——加布里耶爾會這麼說。最好什麼也別跟他說,不然又會惹他生氣。我不想去煩他。

  我要把這些都忘掉。

  凌晨4點

  這是個糟糕的夜晚。

  昨晚,加布里耶爾大約10點才回家。他忙了一整天,顯得疲憊不堪,想早點上床休息。我也想睡覺,可就是睡不著。

  一兩個小時前,我聽見花園裡傳來一個聲音。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後面那扇窗戶前。我朝窗外看去——沒看見任何人,但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在黑暗的陰影中,有個人在窺視我。

  我悄悄地離開窗戶,跑進臥室,把加布里耶爾推醒。

  「那個人在外面,」我說,「就在房子外面。」

  加布里耶爾不知道我在說什麼。等聽明白了,他就發火了。「天哪,」他說,「你消停會兒好不好?再過三小時我又要上班了。我不想玩他媽的這種遊戲。」

  「這不是遊戲。你過來看看。求你了。」

  於是我們走到那扇窗前——當然,那個人根本不在那裡。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我想讓他到外面去查看一下——可是他不願意。他不耐煩地上了樓。我想跟他講道理,可是他說他不想跟我說話,而後就去空房間裡繼續睡覺了。

  我沒有再睡覺,一直坐在那裡等待,警惕地聽著各種聲音,查看每一扇窗戶,可是我沒再看見那個身影。

  再過一兩個小時,天就要亮了。

  8月15日

  加布里耶爾下了樓,準備去拍攝現場。他看見我坐在窗口,就意識到我一夜沒睡。他輕輕地走過來,舉止也變得很奇怪。

  「艾麗西亞,坐下,」他說,「我們需要談談。」

  「是的。我們真需要談談,談談你怎麼就不相信我說的。」

  「我相信你是相信這件事的。」

  「這是兩碼事。我不是他媽的白痴。」

  「我從來沒說你是白痴。」

  「那你說是什麼?」

  我覺得我們就快要吵起來了,所以他接下去說的話讓我吃了一驚。他的聲音很輕,輕得我幾乎聽不清。他說:「我想請你找個人談談。求求你。」

  「你是什麼意思?找警察?」

  「不是,」加布里耶爾說著火氣又上來了,「不是找警察。」

  我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可是我要聽他親口說出來。我想讓他明明白白地說出來。

  「那麼是誰呢?」

  「醫生。」

  「我不會去看醫生的,加布里耶爾……」

  「我需要你為了我這麼做。我們需要相互配合。」他又說了一遍,「我們需要相互配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麼相互配合?我人就在這裡。」

  「不,你不在。你不在這裡!」

  他顯得很疲勞,也很不爽。我想保護他,也想安慰他。「好吧,親愛的,」我說,「會沒事的,你會看到一切過去的。」

  他搖搖頭,好像根本不相信我說的話。「我跟韋斯特醫生預約一下,讓他儘快給你看看。如果有可能,今天就去。」他有幾分遲疑地看著我,「行嗎?」

  加布里耶爾伸出手來攙我的手——我真想一巴掌把它打開,或者狠狠地抓他的手一下。我真恨不得咬他一口,打他一下,或者把他舉起來扔到桌子的另一邊,然後大喊一聲:「你認為我他媽的是精神病,我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

  可是我沒有這樣做。我點頭答應,並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抓著。

  「好吧,親愛的,」我說,「無論你要做什麼。」

  8月16日

  今天我去了韋斯特醫生那裡。儘管很不情願,我還是去了。

  我得出的結論是,我不喜歡他。我不僅不喜歡他本人,也不喜歡他那狹小的房子。我不喜歡坐在他樓上那間怪異的小房間裡,而且討厭他那只在起居室不停亂叫的狗。我在那裡的時候,它一刻也沒有消停過。我真想沖它大喊一聲,讓它別亂叫。我一直以為韋斯特醫生也許會說點什麼,可是他對此充耳不聞。也許他是真的沒聽見。因為他好像也沒聽見我說的話。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他,說了那個人對我家房子進行窺視,還說了我如何發現他在荒原上跟蹤我的情景。這些我都說了,可是他沒有一點反應。他只是坐在那裡,臉上掛著淺薄的微笑。他那樣看著我,好像我不過是一隻小蟲而已。我知道他是加布里耶爾的所謂朋友,但我看不出他們怎麼能成為朋友的。加布里耶爾為人非常熱情,而韋斯特醫生則恰恰相反。對一個醫生這樣說三道四好像很怪,不過他也確實乏善可陳。

  我說完那個人的情況後,他沉默良久沒有說話。在這段長長的沉默中,唯一的聲音就是樓下那隻狗的叫聲。我有意識地去聽那狗的叫聲,並進入某種迷迷糊糊的狀態。韋斯特醫生突然說話的時候,我著實吃了一驚。

  「艾麗西亞,我們曾經來過這個地方,是不是?」他問。

  我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隨口反問:「我們來過嗎?」

  他點點頭:「是的,我們來過。」

  「我知道你認為這是我在幻想,」我說,「我沒有幻想。這是真的。」

  「你上次也是這麼說的。還記得上次的事情嗎?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嗎?」

  我沒有回答。我不想讓他感到沾沾自喜。我坐在那裡看著他,就像個倔強的孩子。

  韋斯特醫生沒等我回答就繼續往下說。他提醒我說,我父親死後,我的情緒崩潰了,不斷出現偏執妄想——所以才會覺得自己受到窺視、跟蹤和暗中監視。「所以,你看,我們以前來過這裡,對不對?」

  「但那是截然不同的。那一次是一種感覺,我實際上根本沒有看見什麼人,但這一次我看見了。」

  「你看見了誰?」

  「我跟你說了。一個男人。」

  「描述一下這個人的特徵。」

  我有些躊躇:「我說不上來。」

  「為什麼說不上來呢?」

  「我沒有看清他的模樣。我跟你說過了——他離我太遠。」

  「我明白了。」

  「而且——他經過變裝,戴了頂帽子,還有墨鏡。」

  「這種天氣,戴墨鏡的人很多。還有戴帽子的。他們都是變裝的嗎?」

  我開始發火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想什麼?」

  「你想讓我承認我又快瘋了——就像我老爸死後那段時間一樣。」

  「你認為你快瘋了嗎?」

  「不是。上一次我有病,這一次我沒病,我沒有什麼問題——有人在窺視我,這是一個事實,而你不相信我!」

  韋斯特醫生只是點頭,沒有說話。他在病曆本上寫了幾行字。

  「我要讓你再次服藥,」他說,「作為一種防範措施。我們不想讓你的病情失控,對吧?」

  我搖了搖頭:「我不要吃藥。」

  「我明白。嗯,如果你拒絕服藥,就該對會出現什麼後果有所認識,這很重要。」

  「什麼後果?你是不是在嚇唬我?」

  「這跟我沒什麼關係。我說的是你丈夫加布里耶爾。你想過沒有,上次你生病的時候,他有過什麼樣的感受?」

  我想到加布里耶爾就在樓下起居室里等著,與那條不斷亂叫的狗在一起。「我不知道,」我說,「你為什麼不去問他?」

  「難道你想讓他全部再經歷一次?你想沒想過,他能承受的壓力是有限度的?」

  「你在說什麼呀?我將失去加布里耶爾?你是這個意思嗎?」

  即使只是說說,我也感到很不舒服。一想到可能失去他,我就覺得受不了。為了保住他,我任何事情都願意做——甚至假裝自己瘋了,即使我知道我沒有瘋。我讓步了。我同意對韋斯特醫生要「誠實」,要把我的想法和感覺告訴他,要告訴他我是否真的聽見什麼聲音。我答應服用他給我開的處方藥片,並答應兩周後來進行複查。

  韋斯特醫生看起來很高興。他說我們現在可以下樓去見加布里耶爾了。下樓的時候,他走在我前面,我真想一把把他推下樓梯。我希望自己真這樣做了。

  在回家途中,加布里耶爾似乎高興多了。他開車時臉上露出微笑,還不時看我一眼:「做得好,我為你感到驕傲。我們會渡過這一關的,你就放心吧。」

  我只是點頭,沒有說話。因為這些都是屁話——「我們」不能渡過這一關。

  這一切都將由我獨自一人去應對。

  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都是個錯誤。明天我就跟芭比說,讓她把這一切全都忘了——我會說我已經把這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今後再也不想談它了。她會認為我這個人很怪,她會很惱火,因為我不會再跟她合夥演這場戲了——不過只要我表演得比較正常,她很快就會把這事置之腦後的。至於加布里耶爾,我會先不讓他胡思亂想。我會表現出好像一切都恢復了正常。我會表演得很精彩。我一刻也不會放鬆警惕。

  在回家途中,我們去了藥房。加布里耶爾照著我的處方買了藥。我們一回家,就直接進了廚房。

  他端來一杯水,把黃色的藥片遞給我:「吃藥。」

  「我又不是小孩,」我說,「你不用拿給我。」

  「我知道你不是小孩,我只是要看著你把藥吃下去,沒有把它們扔掉。」

  「我會吃的。」

  「那就吃吧。」

  他看著我把藥片放進嘴裡,接著喝了一口水。

  「好樣的。」他說著在我臉上吻了一下,然後離開了廚房。

  他一轉身,我就把藥片吐出來,丟進洗碗池,放水把它們衝進下水道。我不要吃藥。上次韋斯特醫生給我開的藥,差點兒把我逼瘋了。我決不會再冒這個險。

  現在我需要的是智慧。

  我要有所準備。

  8月17日

  我準備把這本日記藏起來。那間空閒的臥室有一塊活動地板。我就把日記本放在那塊地板下面的隱秘空間。為什麼呢?呃,因為我在日記里寫得太誠實了。隨便放是不安全的。我總怕它被加布里耶爾無意中看到。出於好奇,他會打開看的。如果他發現我沒有吃藥,他會感到自己被騙了,會非常傷心——這是我無法承受的。

  謝天謝地,我能在這本日記上寫東西。它將使我保持頭腦清醒。現在我連談心的人都沒有了。

  任何人我都不能信任。

  8月21日

  我有三天沒出門了,可是我騙加布里耶爾說,他不在家的時候,我每天下午都到戶外散步。其實這都是瞎話。

  一想到去戶外活動,我心裡就發毛。那樣我就過於暴露了。我知道,至少待在家裡還比較安全。我可以坐在窗戶旁邊,注意來來往往的行人。我會注視每個人的面孔,識別出那個人的臉——可是我連他的長相都不知道。這還真是個問題。他也可能去除自己的偽裝,在我眼前走來走去,而不引起我的注意。

  想到這裡,我不寒而慄。

  8月22日

  還是沒看見他。但我不能亂了方寸。這只是個時間問題。他遲早還是要來的。我要隨時做好準備。我要準備採取行動。

  早晨醒來後,我想起了加布里耶爾的那支槍。我要把它從那個空房間裡取出來,放到樓下去,這樣拿起來也方便。我要把它放在廚房靠窗戶的櫥櫃裡,需要時隨手就能拿得到。

  我知道這似乎有點瘋狂。我希望不要因為它而發生什麼事情。我希望永遠不要再看見那個人。

  但我有一種可怕的預感,覺得我會再次看見他。

  他在哪兒?他為什麼有一段時間不來了?他是不是想誘使我放鬆警惕?我不能放鬆警惕。我必須在窗口繼續監視。

  不斷地等待。

  不斷地監視。

  8月23日

  我開始琢磨這一切是不是我的想像。也許是。

  加布里耶爾總要問我怎麼樣——我感覺好不好。我一直說感覺挺好,但感覺得到他還是憂心忡忡。我的表演似乎已不能讓他放心。我有必要作出更大的努力。我假裝整天都在集中精力工作——實際上我早就不把工作放在心上了。我已經與工作脫節,失去了想完成那幅作品的動力。在寫這篇日記時,我都不能保證自己還會繼續作畫。至少得等我把這些事都置之腦後。

  我一直在為不出門找藉口——可是加布里耶爾說我今晚別無選擇,因為馬克斯要請我們出去吃飯。

  我實在無法想像,還有什麼比見到馬克斯更糟糕的。我懇求加布里耶爾取消這個約定,說我要工作——但他卻說去去對我有好處。他一定要我去,而且我知道他說到做到,所以只好服從,說了聲「好的」。

  我一整天都在憂心晚上的事情。因為我開動腦筋一想,所有的事似乎都有了著落。每一件事情都有了解答。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怎麼就沒想到,這實在太明顯了。

  現在我明白了。那個人——那個偷窺的人——不是讓-費利克斯。讓-費利克斯不會有這麼陰暗的心理,不會偷偷摸摸地幹這種事情。還有誰會想這樣來折磨我、恐嚇我、懲罰我呢?

  馬克斯。

  當然是馬克斯。一定是馬克斯。他想把我逼瘋。

  我非常害怕,但是又必須鼓起勇氣。我準備今天晚上就行動。

  我得和他當面對質。

  8月24日

  由於在這座房子裡待得太久,昨晚外出時,我感到既不自在,也有點害怕。

  外部世界使人感到廣袤無比——周圍一片空曠,上方是遼闊的天空。我感到自己非常渺小,緊緊地挎著加布里耶爾的胳膊,尋求安全感。

  即使我們去的是我們喜歡的奧古斯都餐館,我還是沒有安全感。這家餐館曾經是那麼舒適溫馨,現在卻沒有了這樣的感覺。我總覺得它有什麼不同——它有一股焦煳的氣味。我問加布里耶爾廚房裡是不是有什麼東西煳了,他說他沒聞到什麼異味,是我的憑空想像。

  「一切都很正常,」他說,「不要這麼緊張。」

  「我不緊張,」我說,「我顯得緊張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咬了咬牙。他心煩意亂的時候常這樣。我們坐下來,靜靜地等著馬克斯。

  馬克斯把他的接待員帶來了。她叫塔尼婭。顯然他們已經戀愛了。馬克斯的一舉一動似乎都很親昵,雙手像黏在她身上一樣,對她又是撫摸又是親吻——但他的眼睛卻一直在盯著我看。他是不是想讓我感到嫉妒?他惹人厭到了極點,我感到噁心。

  塔尼婭看出苗頭有些不對——有一兩次她看見馬克斯在盯著我看。我真想告誡她要防備馬克斯,告訴她說她落入了怎樣的陷阱。也許我會的,但不是現在。此時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馬克斯說他要去洗手間。不一會兒,我找準時機,也說要去洗手間。於是我離開餐桌,跟上了他。

  我在拐角處趕上了他,一把抓住他手臂,抓得很緊。

  「別這麼幹了,」我說,「別這麼幹了!」

  馬克斯一臉困惑:「別怎麼幹了?」

  「你在監視我,馬克斯。你在偷窺我。我知道是你。」

  「什麼?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艾麗西亞。」

  「別跟我說謊。」我發現我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嗓門。我真想衝著他大聲喊:「我都看見你了,行了嗎?我拍了張照片。我拍了一張你的照片!」

  馬克斯笑起來:「你在說什麼呀?放開我,你這個瘋女人。」

  我抽了他一個耳光,出手很重。

  我一轉身,看見塔尼婭站在那裡,好像挨巴掌的是她。

  她看了看馬克斯,又看了看我,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餐館。

  馬克斯瞪了我一眼,去追趕塔尼婭。他憤恨地對我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他媽的沒有偷窺你。別擋我的道。」

  他說話時怒氣沖沖,充滿蔑視,我敢肯定他說的是真話。我相信他的話。我不願意相信他——但我不得不相信。

  如果不是馬克斯……那會是誰呢?

  8月25日

  我聽見有動靜。是外面的聲音。我到窗口看了一下,發現陰影處有個人在移動——就是那個人。他就在窗外。

  我給加布里耶爾打電話,但是他沒接。我要不要報警?我不知所措。我的手在發抖,幾乎無法——

  我可以聽見他的聲音——就在樓下——他推了推窗戶,接著推了推門。他想進來。

  我必須從這兒出去。我必須逃走。

  哦,上帝呀——我聽見了他的聲音——

  他進來了。

  他進到房子裡來了。

  [1] 引自《冬天的故事》,朱生豪譯,譯林出版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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