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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5:10:43
作者: (英)亞歷克斯·麥克利茲
治療室的面積很小,呈長條形;裡面的陳設簡陋得像牢房,甚至比牢房還要簡陋。窗戶不僅關著,而且加裝了欄杆。小桌子上放著一個亮粉色的紙巾盒。這樣的色彩在這裡顯得格格不入——這肯定是英迪拉放的。我認為克里斯蒂安是不會為他的病人提供紙巾的。
病房裡有兩張破舊褪色的扶手椅。我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坐下。艾麗西亞不在裡面。也許她不來了?也許她拒絕與我見面。她完全有這樣的權利。
我逐漸失去耐心,感到焦躁、緊張。我如坐針氈,於是噌地站起來,走到窗前,向欄杆外面張望。
治療室在三層樓上。下面的院子有網球場大小,四周的紅磚圍牆很高,根本爬不上去。不過毫無疑問,肯定有人嘗試過。每天下午有三十分鐘時間,不管病人願意與否,都會被趕到院子裡去。天氣如此寒冷,如果有人反對,我是不會責怪她們的。有些人獨自一人站著,嘴裡在不停地嘟嘟囔囔;有的人像殭屍一樣不停地遊走,漫無目的;還有些人聚集在一起,或聊天,或抽菸,或不停爭吵。說話聲、叫喊聲與莫名其妙的激動笑聲不斷飄進我的耳朵。
起初我並沒有發現艾麗西亞。接著我看見了。她在院子那頭,獨自靠牆站著,紋絲不動,像一座雕像。尤里穿過院子朝她走去。他對站在不遠處的護士說了點什麼,護士點點頭。接著他小心地、緩慢地接近艾麗西亞,就像她是一隻無法預測行為的動物。
我之前要求尤里不要跟她說得太詳細,只是告訴她,剛來的那個心理治療師想見她。我讓他不要用命令的形式,要用請求的語氣。他在跟她說話時,她依然一動不動,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沒有任何聽見了的表示。一陣短暫的停頓後,尤里就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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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沒戲了,我心想——她不會來了。真他媽的,我早該預料到的。這整件事就是在浪費時間。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艾麗西亞居然向前跨出了一步,稍事猶豫之後,就跟在尤里身後,慢條斯理地拖著步子,穿過院子——接著從窗戶下方離開我的視野。
這麼說,她要來了。我儘量抑制住自己的緊張情緒,做好思想準備。我力圖壓制頭腦中那個負面的聲音——我父親的聲音——說我根本幹不了這份工作,說我是無能之輩,是冒牌貨。閉嘴,我心想,閉嘴,快閉嘴……
兩分鐘後,傳來一陣敲門聲。
「請進。」我說。
門打開了。在尤里的陪伴下,艾麗西亞在走廊里站著。我上上下下打量著她。不過她的眼睛並沒有看著我。她目光向下,一直看著地面。
尤里對我得意地笑了笑:「她來了。」
「是啊,我看出來了。你好,艾麗西亞。」
她沒有回應。
「不進來嗎?」
尤里身體前傾,像是在敦促她,不過並沒有觸碰她的身體。他輕聲說:「進去吧,寶貝。進去坐下。」
艾麗西亞有些遲疑。她看了尤里一眼,然後下定決心。她走進治療室,步履略顯蹣跚。她在椅子上坐下,安靜得像一隻小貓,兩隻微微顫抖的手放在大腿上。
我準備關門,可是尤里還沒有離開。我壓低嗓門說:「下面的事就交給我吧,謝謝了。」
尤里有些擔憂:「但她正在接受一對一監管,而且教授關照說——」
「我全權負責。沒事的。」我說著從口袋裡拿出那隻報警器,「你看,我還有這個——不過我用不著它。」
我看了艾麗西亞一眼。她毫無反應,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我在說什麼。尤里無可奈何地聳聳肩,顯得很勉強。
「我就在門外,萬一需要就叫我。」
「不用了,不過還是要謝謝你。」
尤里離開後,我把門關上,把報警器放在辦公桌上,在艾麗西亞對面坐下。她沒有抬頭。我審視著她,發現她毫無表情,一臉茫然。服藥之後的假象。我想知道這副面容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
「你同意來見我,我很高興。」我說。
我在等她的反應。發現她不會有什麼反應後,我繼續說:「你不了解我,但是我比較了解你,這是我所具備的優勢。你的名氣不小——我是說你作為畫家的名氣。我是你作品的粉絲。」沒有反應。我稍微調整了自己的坐姿:「我詢問了迪奧梅德斯教授,問他我們是不是可以面對面地談談,他爽快地安排了這次見面。謝謝你同意前來。」
我稍事猶豫,希望能得到某種形式的認可——比方說眨眨眼睛、點點頭、皺皺眉頭等。毫無反應。我揣摩著她內心在想什麼。也許她服藥太多,什麼也沒法想。
我想到我的心理治療師魯思。面對這種情況,她會怎麼做?她會說,我們人是由許多不同部分組成的,有好的,也有壞的。健康的大腦可以容忍這種矛盾,同時兼顧好壞兩個部分。精神疾病的成因,恰恰是因為缺乏這種整合能力,結果失去了與我們身上這些不可接受的部分的聯繫。如果我要幫助艾麗西亞,就要找到她隱藏起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些部分,那些處於她意識邊緣之外的東西,把她精神狀態圖中的各個點連接起來。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完全還原她殺害自己丈夫那天晚上的種種可怕事件。這將是一個緩慢而又痛苦的過程。
正常情況下,與病人的首次接觸不會有什麼緊迫感,也不會有想定的治療方案。一般來說,最初幾個月我們只是相互交談。在理想的情況下,艾麗西亞會主動跟我談她自己、她的生活、她的童年。我會洗耳恭聽,逐步勾勒出一幅圖像,等我認為信息已足夠完整,我可以據此做出準確、有效的解釋的時候,我就沒有必要再與她交談,再聽她說了。我將通過非語言線索搜集我所需要的信息。比如我身上的反移情作用,即在治療過程中,艾麗西亞在我身上引起的情感。當然,還包括我能從其他渠道收集到的所有信息。
換句話說,我啟動了一項幫助艾麗西亞的計劃,卻無法知道如何去執行。現在我必須去履行這項計劃,不僅是為了證明給迪奧梅德斯看,更重要的是,為了盡到我對艾麗西亞的責任:幫助她。
我看著坐在對面的她,發現她還處於藥物控制下的迷糊狀態,嘴角流著口水,手指像可憎的蛾子般抖動。我突然覺得一陣前所未有的痛苦襲擾。我感到極度難過,為她,也為像她這樣的人——我們所有人,所有受過傷害、迷失自我的人。
當然,這些話我都沒有跟她說。在這種場合下,我做了魯思會做的事情。
我們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