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孤單
2024-10-02 04:54:36
作者: (美)R·A·薩爾瓦多
崔斯特走回石筍群,回到瑪索吉·赫奈特的屍體身邊。他別無選擇,只能殺死他——是瑪索吉挑起的戰端。
這個事實並無法驅趕崔斯特看著屍體時那種內心的罪惡感。他殺死了一名黑暗精靈,奪去了同族之人的性命。難道他和札克納梵一樣,也被困在數百年來未曾消失的陷阱中,被禁錮在以暴制暴的惡性循環中?
「絕對不會再發生了,」崔斯特對屍體立誓道,「我再也不會殺死任何的黑暗精靈。」
他厭惡地轉過身,一看見那閃著妖異光芒的魔索布萊城,他立刻明白,如果他堅守自己立下的誓言,在那裡恐怕活不了多久。
當崔斯特循路走回魔索布萊城的時候,一千種可能性在他的腦中糾纏翻滾著。他把這些思緒都強壓到一邊,不想蒙蔽住自己的警覺性。納邦德爾時柱的光芒已經逐漸升高,黑暗精靈的白晝開始了,城市的各個角落都開始活躍起來。在地表居民的世界中,白晝是較為安全的時段,光明會揭露出暗殺的計劃。但在魔索布萊城的永劫黑夜中,黑暗精靈的白晝比夜晚更危險。
崔斯特小心地挑選路徑,避開貴族庭園的巨蕈圍欄,因為赫奈特家族就位於該處。他沒有遇到任何的敵人,很快就抵達了杜堊登家族安全的勢力範圍。他衝進大門,一言不發地擠開那些士兵,推開了陽台底下的守衛。
家中泛著一股詭異的靜默,崔斯特料想他們應該都起床備戰了。因此,他對這仿佛停滯的寧靜沒有多想,直接奔向札克納梵的房間和練功房。
他在練功房的石門外停了下來,手緊握著門把不放。他能夠對父親提出什麼建議?離開?一起離開嗎?他和札克納梵在幽暗地域危機四伏的隧道中並肩作戰,迎擊避無可避的敵人,同時不停逃避黑暗精靈統治下無邊無際的罪惡感?崔斯特喜歡這個想法,但他現在站在門口,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說服札克這樣做。如果願意這樣做,札克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經離開了這個地方。當崔斯特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武技長的面孔蒼白得可怕。他們真的被馬烈絲主母所設計的邪惡蛛網給團團困住了嗎?
崔斯特趕走這憂慮,札克不過幾步之遙,沒必要跟自己拌嘴吧!
練功房和屋中其他的地方一樣安靜。太安靜了……崔斯特認為父親這個時候不會出現在這裡,但有些事情不對勁。父親的氣息似乎也消失了。
崔斯特知道一定出了什麼事,他走向父親房間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後變成了狂奔。他門也不敲地直衝進去,毫不意外地發現床鋪也是空蕩蕩的。
「馬烈絲可能派他出去找我了,」崔斯特推斷,「該死,我又給他惹麻煩了!」他轉身要離開,但有樣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並且讓他留在房間中——那是札克懸掛配劍的腰帶。
武技長即使只是離開房間在屋內閒逛,也絕對不可能不佩劍。「你的武器是你最信任的同伴,」札克告誡過崔斯特幾千次,「永遠把它帶在身邊!」
「是赫奈特家族嗎?」崔斯特懷疑是否敵對的家族趁他半夜和瑪索吉死斗的時候悄悄利用魔法突擊了此處。但是,整座大院無比寧靜,如果發生了這等重要的事情,士兵們一定會知道的。
崔斯特撿起腰帶仔細地檢查。沒有血跡,看起來也是佩戴者自己解下來的樣子。不是敵人將這腰帶強扯下來的。武技長的背包也完好無缺地放在一旁。
「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崔斯特大聲地問。他將腰帶放回,卻將背包掛在肩膀上。他轉過身,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裡。
在他跨出門之前,他意識到自己得要看看其他家人現在如何了。也許有關札克的這個謎團到時會真相大白。
隨著崔斯特不停往神堂走去,恐懼逐漸在他的心中累積。會不會是馬烈絲,或是其他人傷害了札克?又是為了什麼?這想法對崔斯特來說似乎不合邏輯,但讓他的每一步都猶豫不決,仿佛第六感正對他發出警告。
依舊一個人都沒有。
在崔斯特敲門之前,神堂雕工華麗的門在魔法的運作下靜默地打開了。他先看見了坐在寶座上的主母,對方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
當他走進的時候,崔斯特的不適感並沒有消退。所有的家人都在那邊:布里莎、維爾娜和瑪雅都在母親的身邊。銳森和狄寧則是服從地站在右方的牆邊。所有的家人都到齊了,只有札克例外。
馬烈絲主母小心地打量著兒子,注意到他身上有許多的傷口。「我不准你離開家,」她對崔斯特說,臉上卻沒有怒容,「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札克納梵呢?」崔斯特反問道。
「回答主母的話!」布里莎對他大喊,腰間的蛇首鞭突然變得十分顯眼。
崔斯特瞪著她,她忍不住退縮了。一股札克早先賞給她的那種寒意再次滲入她的骨髓。
「我下令你不准離開家。」馬烈絲再次說道,依舊是不同尋常的冷靜,「你為什麼違抗我的命令?」
「我有事要處理,」崔斯特回答道,「很緊急的事情。我不想因我的私事打擾到您。」
「我們就快要宣戰了,兒子,」馬烈絲主母解釋說,「你獨自一個人在城中很危險。杜堊登家族現在可不能失去你。」
「我的事情必須要自己處理才行。」崔斯特回答。
「完成了嗎?」
「是的。」
「那麼我想你應該不會再違抗我的命令了。」這些話語變得更冷靜,但崔斯特立刻明白背後所隱藏的威脅。
「那麼就來談談其他事情吧。」馬烈絲繼續說。
「札克納梵呢?」崔斯特大膽地再次問道。
布里莎壓低聲音咒罵著,從腰帶間抽出了鞭子。馬烈絲對她的方向一伸手,阻止了她。在這關鍵的時刻,她們需要技巧,而不是暴力來安撫崔斯特。在赫奈特家族被解決之後,有的是時間可以處罰他。
「你不用再擔心武技長了。」馬烈絲說,「就在我們談話的同時,他正為了杜堊登家族單槍匹馬地出任務。」
崔斯特一個字也不相信。札克絕對不會丟下自己的武器。崔斯特隱約已經知道了真相,但他的心不願意接受。
「現在來討論有關赫奈特家族的事,」馬烈絲對眾人說,「我們兩家今天可能就會第一次交鋒。」
「我們已經交過手了。」崔斯特插嘴道。所有的視線都轉向他,都集中在他身上的傷口。他想要繼續詢問有關札克的問題,但他知道這只會替自己和札克惹上更大的麻煩——如果札克還活著的話。也許他可以套出更多的線索來。
「你遇上了?」馬烈絲問道。
「你知道那個無面者嗎?」崔斯特問道。
「學院的大師,」狄寧回答道,「術士學校的傢伙。我們常常和他打交道。」
「他以前對我們很有用,」馬烈絲說,「但,我想現在不一樣了。他是赫奈特家族的人,加爾盧司·赫奈特。」
「你錯了,」崔斯特說,「他曾經是,但現在他是艾頓·迪佛。不過,這也是過去的事了。」
「我就知道兩者有關聯!」狄寧突然明白了,「迪佛家族陷落的那晚,加爾盧司應該殺死艾頓的!」
「看起來艾頓·迪佛是最後生存下來的強者。」馬烈絲沉吟道,現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席娜菲主母收養了他,利用了他的身份。」她對家人解釋。她的視線隨即回到崔斯特身上。「你和他交過手?」
「他死了。」崔斯特回答。
馬烈絲眼中露出欣喜之色。
「又少了一個要對付的法師。」布里莎把鞭子放回腰間,說道。
「兩個。」崔斯特糾正道,但是他話聲中並沒有任何誇耀的意味。他對自己的行為並不感到光榮。「瑪索吉·赫奈特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兒子!」馬烈絲主母大喊著,「你讓我們在這場戰爭中占了先機!」她看著所有的家人,除了崔斯特之外,每個人都被她的興奮所感染。「赫奈特家族明白了自己處在劣勢之後,可能就不敢攻擊我們了。但我們可不能放過他們!我們今天就要徹底消滅他們,成為魔索布萊城的第八家族!德蒙·納夏斯巴農的光耀永存!」
「我們必須馬上行動,家人們!」馬烈絲的手興奮地搓動著。「我們不能夠再等對方攻擊了。我們必須主動出擊!艾頓·迪佛現在已經死了,這場戰爭的正當性已經消失了。執政議會一定知道赫奈特家族的動向,在她家中的兩名法師都陣亡、先機已失之後,席娜菲主母一定會竭盡全力阻止這場戰爭。」
當其他人開始和馬烈絲討論戰術的時候,崔斯特的手下意識地伸進札克的背包中。
「札克呢?」崔斯特用壓過一切嘈雜的音量大聲地問。
靜默如同騷動的開始一樣突然籠罩著這個房間。
「你不需要擔心他,兒子。」雖然兒子十分無禮,但馬烈絲依舊耐心地安撫他,「你現在是杜堊登家族的武技長了。羅絲女神原諒了你的冒犯,你現在不用再背負沉重的罪名。你的人生將重新開始,達到光耀的頂峰!」
她的話語如同銳利的刀鋒一樣刺進崔斯特的身體。「是你殺了他。」他低聲說,他沒辦法將這衝擊性的事實壓抑在心中。
主母的面孔突然之間籠罩在強烈的怒氣中。「害死他的人是你!」她對崔斯特大吼,「蜘蛛神後要我們為你的冒犯付出代價!」
崔斯特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但你還是活了下來,」馬烈絲再度自在地坐回寶座,「就像那個精靈孩童一樣。」
房間中吃驚的不止狄寧一個人。
「是的,我們發現了你的詭計,」馬烈絲輕蔑地說,「蜘蛛神後什麼都知道,她要我們為此付出代價。」
「你犧牲了札克納梵?」崔斯特虛弱地說,他幾乎無法將這幾個字逼出雙唇,「你把他獻給了那該死的蜘蛛神後?」
「如果是我就不會這樣稱呼羅絲女神。」馬烈絲警告崔斯特,「忘記札克納梵吧,他已經不重要了。看看你的新生活,我的戰士。一切榮耀都在你手邊,令人驕傲的職位在等待著你。」
此刻,崔斯特的確在審視著自己的人生,旁觀著這個以黑暗精靈鮮血所鋪成的未來,一個永無止境的,充滿殺戮的未來。
「你沒有別的選擇。」馬烈絲發現了他內心的掙扎,於是對他說,「我可以讓你活下來。當然,你必須和札克納梵一樣聽從我的號令。」
「就像你遵守對他的約定一樣。」崔斯特嘲諷地說。
「我沒有破壞約定!」馬烈絲主母說,「札克納梵是為了你自願躺上祭壇的!」
她的話語只讓崔斯特難過了片刻。他不會把札克納梵的罪歸咎於自己!不管是面對地表精靈或是身處在這邪惡的城市中,他都已經盡力了。
「我的提議對你我都很有價值,」馬烈絲說,「我在所有的家人面前邀請你。我們兩個人都會從中獲益的……同意嗎,武技長?」
當崔斯特看著馬烈絲冰冷的雙眸時,他的臉上漾起笑意。馬烈絲將這當作同意的笑容。
「武技長?」崔斯特重複道,「恐怕不會吧。」
馬烈絲再一次誤會了,「我見過你作戰的樣子,」她篤定地說,「同時對付兩名法師!你不要太妄自菲薄了。」
崔斯特差點因為她的話語和現實的反諷而忍不住笑出來。她以為他會和札克納梵一樣犯下同樣的錯,掉進同樣的陷阱,再也爬不出來。「是你小看了我,馬烈絲。」崔斯特冷靜的語調中帶著威脅。
「要冠上主母的稱號!」布里莎要求道,但是她發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只得靜觀其變。
「你要求我服從你惡毒的命令。」崔斯特繼續說著,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緊張地玩弄著兵器或是準備著法術,隨時準備擊倒眼前這個褻瀆主母的叛逆之子,但他一點也不在乎。兒時蛇首鞭痛苦的回憶提醒著他對這種愚行的懲罰是什麼。崔斯特的手指拈起了一個圓球形的物體,鼓起勇氣,明白自己別無選擇。
「它們都是謊言,就像我們——不,是你們的族人——一樣,都生活在謊言中!」
「你的膚色和我的一樣烏黑,」馬烈絲提醒他,「你是個黑暗精靈,但是你根本不明白這真正代表的意義!」
「不,我明白這代表什麼意義。」
「那就照著規範行事!」馬烈絲主母命令道。
「你的規範?」崔斯特反問道,「但你的規範也不過只是個謊言,和那個被你們當作神的鬼蜘蛛一模一樣!」
「該死的混蛋!」布里莎舉起蛇首鞭。
崔斯特搶先她一步。他從札克納梵的背包中掏出那顆陶瓷的圓形小球。
「真正的神會讓你們全都下地獄的!」他大喊著將小球丟向地面。隨著小球的破碎,一個附著強光魔法的球體爆炸開來,他閉上眼,讓這炫目的強光刺傷所有人敏感的眼眸。「叫蜘蛛鬼後也一起下地獄去吧!」
馬烈絲踉蹌後退,把寶座一起撞倒,轟然一聲跌落在堅硬的地面上。隨著那道突如其來的強光,房間中四下都傳來了慌張的哀號聲。維爾娜好不容易才恢復了鎮定,施展了逆轉神術,讓房間恢復了正常的黑暗。
「抓住他!」馬烈絲依舊沒有完全從剛剛落地的震撼中恢復過來,「我要他死!」
其他人根本無法執行她的命令,而崔斯特早已離開了房間。
隨著星界寂靜的風,那召喚飄了過來。黑豹不顧身體的疼痛,傾聽著那熟悉的、讓人心中湧起一股暖流的聲音。
接著,黑豹開始奔跑,全心全意地準備迎接新主人的召喚。
不久之後,崔斯特悄悄走出狹窄的隧道,關海法陪伴在他身邊。一人一獸走過學院的廣場,最後一次俯瞰魔索布萊城。
「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崔斯特靜靜地問黑豹,「這被我稱作家鄉的到底是什麼地方?這些在血統和外表上都是我族人的傢伙,卻和我毫無任何牽連。他們已經永遠迷失在這永劫的黑夜中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崔斯特回頭看了最後一眼,低聲說,「被詛咒的靈魂,就和札克納梵一樣,可憐的札克。我這麼做是為了他,關海法。他無法離開,但我卻可以。他的人生讓我吸取了教訓,那是一篇刻滿了馬烈絲主母虛偽承諾的漆黑捲軸。」
「再見了,札克!」他的聲音仿佛宣洩出一切的遺憾和怒氣,「父親。請記住,當我們在此生結束之後再會面的時候,那絕對不會是在我族之人註定接受的火之煉獄中!」
崔斯特示意黑豹和他走回隧道,也就是通往幽暗地域的入口。崔斯特看著黑豹輕快的步伐,覺得自己能夠找到有同樣靈魂的真正朋友實在是太幸運了。在魔索布萊城勢力範圍之外的幽暗地域中,他和關海法將會面臨許多的挑戰。他們將會孤單無依,但是,對崔斯特來說,這比身處在邪惡的黑暗精靈世界之中要好得太多了。
崔斯特跟著關海法踏進隧道,離開了魔索布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