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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吉野號

2024-10-02 04:06:42 作者: 櫻雪丸

  在兩次親眼觀摩到鎮遠和定遠的雄姿之後,很多日本玩海軍的人士開始明白,如果自己國家沒有一兩艘能夠與之相提並論的軍艦的話,那麼所謂的超越北洋水師,終究不過是一句空話,而以大清王朝為假想敵,那終究也只是假想而已。

  所以,得弄一艘船,一艘很厲害的船。

  此時日本的總理大臣叫松方正義,薩摩出身,比較擅長玩經濟,更擅長把妹。

  曾經有一次明治天皇召他獨對,正事兒談完後便順手拉起了家常,天皇問他說,松方卿,你家孩子怎麼樣?

  松方正義想了想,回了三個字:「不知道。」

  天皇露出了讚許的表情並點了點頭,意思是你為了國事連孩子都顧不上了。

  接著,他又問了一個問題:「松方卿,你有幾個孩子?」

  松方正義很努力地回想了一分來鍾,然後磕了一個頭:「臣不知道,請容臣回去調查之後,明天再回稟聖上。」

  天皇愣住了:「你這也要調查?」

  

  「回皇上,臣不敢欺君,但臣真記不清自己有幾個孩子。」

  他們松方家總共有15男11女26個孩子,掰著手指頭一個個點過來都要半分鐘,也難怪松方正義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

  不過治國跟生孩子不同,要也是那麼一筆糊塗帳的話可是要出大麻煩的,這道理松方正義很明白,在他上台當總理之後,就表示打算增加大約6000萬日元的預算,在未來的10年裡打造一支擁有萬噸軍艦的海軍力量,請諸位國會的大爺們行行好,批了這筆款子吧。

  但是國會沒批,這是自然的。

  6000萬日元,放到現在都是一筆數目巨大的款子,更何況一百多年前,又不是6塊日元,摸摸口袋就給你了,1891年的日本也就是剛剛脫貧,能夠混個半飽,離小康尚且還有點距離,要一下子拿出6000萬來,簡直就是開玩笑,所以松方正義一連說了幾次,回答都是一樣:對不起,沒錢。

  就這麼軟磨硬泡了一年多,依然沒得出個結果來的松方正義辭職了,不過,他辭職的主要原因是內閣內人員不協調,並不是國會不給買軍艦。

  繼任者是初代首相伊藤博文——天皇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哥們兒最靠譜。

  靠譜的伊藤博文上台之後,本想把海軍軍費這事兒先緩緩,畢竟松方正義前腳走他後腳一來就跑國會逼債般地要錢實在顯得有些不厚道,可不承想,他倒是準備厚道,可偏偏就有那不厚道的——一聽說伊藤大人當首相了,海軍省的人立馬就來了,而且還是海軍大臣親自跑了過來,這哥們兒一臉的苦相哀求說總理大人,您看是不是給點錢?沒有六千萬那至少先給個三千萬吧,我們這兒的船都快買不起煤了。

  時任海軍大臣叫樺山資紀,鹿兒島出身。

  這人性格豪放,敢說敢做,是典型的薩摩人。

  且說在明治二十四年(1891)的帝國議會上,正是他向松方正義提出要6000萬的建設資金用於海軍建設,結果被國會噴得體無完膚,議員們紛紛表示這錢數額巨大,多半會被你們海軍貪污,你在問我們要錢之前,先把海軍的反腐工作搞好吧。

  在這一片責難和吐槽中,樺山資紀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然後毫無徵兆地噌的一聲躥上了主席台,搶過話筒便是一聲怒喝:「你們這幫孫子懂個屁!」

  頓時全場安靜了。

  「什麼節省經費,什麼狗屁休養生息,你們最好把招子放亮一點,沒有老子這腐敗的海軍省,誰來保護你們,讓你們在這裡吵吵嚷嚷?你們難道還不明白你們能坐在這裡扯淡是託了誰的福啊?!還不是我們當兵的!」

  這就是日本史上著名的「蠻勇演說」,雖然相當拉風,但結局可悲,樺山資紀當場引發眾怒,請求經費的提案幾乎是被全票否決。

  松方正義走人之後,樺山資紀眼見當年大力支持過海軍的伊藤博文上台了,於是又忙不迭地跑來哭窮,差不多是聲淚俱下,比要飯的痛訴悲慘家史還要讓人動容。

  雖然這哭得實在是沒天理。

  日本自明治五年(1872)創立海軍省之後,其實從來就沒有停下過發展的腳步。

  長崎事件之前的明治十八年(1885),日本就已經有了三艘英國原裝的主力艦——鐵甲艦扶桑,排水3717噸,配四門24厘米口徑的主炮,裝甲厚度2.3厘米;金剛型巡洋艦兩艘,排水量2250噸,主炮口徑17厘米,此外還有在橫須賀船廠里建造著的其他幾艘軍艦,雖然排水量均未到2000噸,可那也是軍艦啊,不是漁船,而且還是自己造出來的。

  長崎事件之後,受了刺激的日本人開始投入更大的財力人力搞海軍,還搞了一個類似於五年計劃的八年擴軍大計,先是從英國買回了浪速,高千穗兩艘軍艦,接著又弄了個三景艦計劃,這個之前已經說了,我們就不重複了。

  從總體數據來看,明治九年(1876),日本的海軍軍艦總噸位不過剛剛一萬出頭,軍費預算也不過占國家總預算的百分之十七(其中海軍5.8%),而到了明治二十五年(1892),不光軍艦總噸位已經超過了五萬,整整翻了兩番,同時軍費預算也占到了總預算的百分之二十七(其中海軍為9.6%)。

  所以伊藤博文跟樺山資紀說你丫的能不能別跟黑社會討債一樣追在我屁股後面要錢,你們海軍我最清楚了,不算民間捐款,從明治維新以來官方投入的金錢都已經超過一億日元了,還哭窮,還沒煤,沒你妹,至於嗎?

  樺山資紀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說至於。

  他的理由只有一個——清國的北洋水師,至少已經投了十億日元。

  這下伊藤博文頭大了,這年頭人跟人一比,那就是個無底洞,日本才多大的地方,多少國力,能跟大清比麼?能拿出大清預算的十分之一來建設海軍,已經是竭盡全力外帶颳了一大筆人民血汗錢了,你樺山資紀還想怎樣?要不然你明天上皇宮那裡瞧瞧,看看有什麼金銀財寶揣兜里就走拿出去賣點錢?

  話說到這個份上,樺山資紀明白想要三千萬是肯定不可能了,於是只好表示那就打個折吧,你先給我三百萬,先讓我買一艘船吧。

  伊藤博文幾乎是條件反射:「什麼船?」

  樺山資紀說早在明治二十四年(1891)初還是山縣有朋當總理那會兒,就已經跟英國的阿姆斯壯造船廠說好了,讓他們造一艘船給我們,連訂金都給了。

  言下之意就是你現在不給錢續費的話,那麼訂金都要不回來,白白損失一筆。

  伊藤博文不作聲了,他知道這事兒。

  在明治二十四年(1891)的時候,日本確實有問阿姆斯壯造船廠要過一艘船,按照那會兒的國際慣例,一般是訂貨的同時一次性付清全額貨款,只不過這船當時售價273萬日元,明治政府一下子拿不出來,可又捨不得放,於是只好跟他們商量,說先付個定金吧,後面的錢等手頭寬裕了再說。英國船廠倒也好商量,非常爽快地就答應了,當然,並非白答應,在收取定金的同時,他們還跟明治政府簽了好幾項商貿合同,又趁機賣出了好幾條商用船給日本,賺足了好處。

  之所以不惜用買一綁N的手段也要拿下這艘船,那是有原因的。

  根據訂單合同顯示,在出廠之後,這條船應該是這樣的:排水量高達4150噸,艦長109.73米,後者已經超過了清朝最強的定遠號鐵甲艦,軍艦的甲板寬度為14.17米,吃水5.18米,水線附近縱貫全艦敷設了穹甲甲板,穹甲中央隆起的部位厚1又4分之3英寸,兩側坡面斜向水線下的部分厚度為4.5英寸。艦體識別線黑色。

  此外,該船正常載煤400噸,最大載煤1000噸。並配備了堪稱天下一品的動力系統——採用了2台立式4汽缸往復式蒸汽機,配合12座高式燃煤鍋爐,可以獲得15000匹馬力的澎湃動力,這還只是表面文章,實際建成後測試時採用強壓通風技術,竟然達到了23031匹馬力,驅動2個螺旋槳,航速為23節,這速度在當時是不折不扣的世界第一。

  而在火力配置方面,它大量裝備了當時被中國稱為快炮的大口徑速射炮。主炮選用4門英國生產的6英寸40倍口徑速射炮,火炮膛長6096毫米,彈頭重45.4公斤,初速671米/秒,有效射程8600米,射速7發/分鐘。其中2門分別安裝在軍艦首尾樓甲板上,另外2門的安裝位置則比較特殊,分別布置在首樓末端主甲板兩側的耳台內,顯然是出於船頭對敵作戰時獲得最大火力的傳統設計思路,因為這樣該艦在艦首方向就可以得到3門6英寸主炮的火力,為了使安裝在耳台內的這2門6英寸炮的前向射界更為開闊,首樓尾部各向內側削去了一塊,這一獨特的設計,也是識別此艦的重要外觀特徵。從安裝了6英寸主炮的耳台再往後,軍艦兩舷至尾樓之間還設計有多達8個耳台,各配置1門4.7英寸40倍口徑速射炮,形成了密集的舷側火力,這些速射炮同樣是英國製造,膛長4801毫米,彈重18.1公斤,初速467米/秒,有效射程7000米。這些恐怖的大口徑速射炮均採用了厚度為4.5英寸的後部敞開式炮罩進行防護,除此之外該艦的武備還有密布軍艦各處的22門47毫米口徑哈乞開斯單管速射炮,以及多達5具的14英寸魚雷發射管,和艦首水下鋒利如刃的撞角。似乎是嫌這些武器的威力還顯不足,想為之增加一點腳註,設計師還打算給該艦配備上剛剛問世不久的專用火炮測距儀,這意味著它火炮的瞄準、測距將更為準確、便捷,戰鬥力幾乎可成倍數增長。

  總體來說,這是一條跟定遠鎮遠一個級別但很多方面遠勝於它們的軍艦,只不過是卸除了定遠鎮遠的裝甲用以提高速度罷了,玩過遊戲的人都知道,這叫作減防增速。

  相信話說到這裡很多人都已經猜出來了,沒錯,這艘船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吉野號。

  關於此船,在中國歷來有很多故事,最出名的不外乎這本是大清先看上的船,連訂單都下了,結果卻因為慈禧太后造園子,挪用了海軍的軍費,以至於北洋水師沒錢買艦,而日本方面上下齊心,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連失足婦女都把一天失足所得捐給了海軍,最終湊足了昂貴的貨款,拿下了吉野號。

  這是一個很大的謠言,或者說是一個很大的誤會。

  大清,或者說北洋方面跟阿姆斯壯公司的確有生意往來,也確實有下了訂單定了一艘性能跟吉野號沒差的船,同時亦跟別人正在爭購中,不過,那艘船既不是吉野號,爭購的對象也並非日本。

  北洋看上的那艘,是阿姆斯壯公司生產的吉野號同型系列產品,該艦配有八英寸炮兩門、六英寸速射炮十門、47毫米速射炮12門、魚雷發射管五門,除航速慢半節以外,火力和裝甲都在吉野號之上。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北洋當時剛好短錢,也就只能先下了個訂單,然後再滿世界湊錢,結果正在這個當口,被智利給橫刀奪愛先買走了,本來經過反覆交涉,智利人都同意加點錢轉讓了,沒想到北洋籌錢籌了大半年都沒拿到仨瓜倆棗,不得已人家也就自己用了,還取了個挺好聽的名兒,叫布蘭科號,比一聽就覺得是賣牛肉飯的吉野號文藝多了。

  反正不管是布蘭科號還是小甜甜號,都跟吉野號或是吉野家沒半毛錢關係,清日兩家各買各的船,並不存在互相搶購的問題,日本人也絕非因為你看上了所以我要搶走你的心態來買船的。

  事實上山縣有朋之所以寧可跟阿姆斯壯船廠簽一堆有的沒的合同也要拿下這艘船,其原因說到底不過一個——那是一艘不可多得的好船罷了。

  再說那伊藤博文在聽完樺山資紀的真心哭窮之後,表示自己願意試一試,再跟國會要求一下,讓他們先把買船錢給批出來。

  然而,自從上次樺山資紀那有名的蠻勇演說之後,國會對海軍省的人已經形成了一種天然的排斥感,一聽說首相又來幫海軍要錢了,議員們的反應那是相當統一,大家沒有二話人手丟出一張反對票,同時表示國家窮,沒辦法,還是先做點別的,等有錢了再說買船的事兒吧。只要有錢,你別說買吉野號了,你就是在軍艦開吉野家,我們也批給你,這沒錢,你說出大天來,那也沒轍。

  伊藤博文一看這種情況,也就不多說了。直接撇開了這幫議員去了皇宮,也不管天皇是不是上班時間,就嚷嚷著有緊急要事。

  天皇還算是給面子,儘管此時他已經下班了在喝茶,但還是利用寶貴的業餘時間抽空出來接見了伊藤首相。

  進門打過招呼之後,伊藤博文非常開門見山:「皇上,丁汝昌的北洋艦隊您應該知道吧。」

  天皇表示自己知道。他的確知道,不但知道,還在皇宮裡接見過以丁汝昌為首的艦隊高級幹部。

  「北洋艦隊對於我們日本而言,是一個很大的隱患。」伊藤博文直言不諱。

  天皇沉默了一會兒:「那麼,你意下如何?」

  「臣認為,只有建設起一支能跟他們相提並論的海軍力量,才是上策。」

  天皇說我同意,你趕緊去建設吧。

  伊藤博文則表示國會那幫人忒小氣,不肯批款子,縱然自己想去搞海軍,那也是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

  於是天皇又沉默了。

  根據憲法,不管是貴族院還是參議院,雖說天皇能隨時解散並擁有任命權,但並不代表他能控制人家心裡想什麼,別人對於建設海軍這事兒投反對票,縱然天皇也沒法子把人家的那顆心給扭轉過來。可如果為了這麼點芝麻綠豆大的事兒解散國會重新洗牌再來又似乎太小題大做了一點。

  想來想去,他對伊藤博文說道:「這樣吧,關於建設海軍預算的事情,你暫時先不要提,等我讓你去的時候,你再提交這份議案,如何?」

  伊藤博文也不知道這神仙哥哥到底想幹嗎,不過眼下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於是就答應了下來。

  數日後,明治天皇親臨國會,在親切慰問了諸議員之後,他站上了主席台,說是要發表演講。

  從議長到議員自然是求之不得,連忙正襟危坐宛如小學生一般肅然起敬地洗耳恭聽。

  天皇清了清嗓子,然後開了腔:「朕認為,海軍對於國家而言是非常重要的,而國家目前的實際困難,也是不容置否的,但朕仍衷心希望,在這種困難的局面下,大家能齊心協力,建立起一支強大的海軍來。所以,朕決定,從朕與皇后的私產中,拿出30萬日元來,捐給海軍省,用於購置軍艦。」

  說完,天皇表示自己說完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接著也不等人請不等人恭送,徑直離開了主席台。

  又過了數日,國會把錢批了。

  你可能會問,就這麼簡單?

  對,就這麼簡單,哦,不對,我忘了一件事兒,那就是天皇在國會的這段講話當天就被傳到了民間,日本老百姓也踴躍起來開始為吉野號捐款,捐款數額其實並不多,至少比起當年造三景艦的時候來要少不少,這是因為此一時彼一時也,三景艦那會兒發行的是國債,以後連本帶利還你的,而吉野號這會兒是純捐款,不還的。

  還一個就是老百姓在捐款的同時,還口口相傳天皇的講話內容,結果是越傳越離譜,等傳到中國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另一段話——「在我大日本帝國海軍打敗清國之前,朕決定一天只吃一個飯糰」。

  這不是扯麼,你自己翻翻明治天皇的起居錄,那小子在甲午戰爭之前光吃牛排的記載就有好幾處,而且他還保持著很多良好的鍛鍊習慣——比如每個星期都有好幾天下午騎半天馬,你相信那是一天只吃一個飯糰子的人干出來的事兒麼?你不信你一天只吃一個試試看,別說騎馬了,你連坐板凳的力氣都未必能拿得出來。

  吉野號被日本買下來的真實情況就是,當時清朝要買另一艘,於是吉野號被日本看上,先在山縣有朋時代付了定金,並以國家商業利益為交換,再在伊藤博文上台之後找國會批餘額,國會一開始不批,最後天皇出面大家只好買帳,就這樣,船買來了。

  唯一值得論道論道的地方就是國會為什麼會買天皇的帳。

  如果你告訴我說國會嘛都是日本人,日本人當然忠君當然買帳了,那我只能說你是在想當然。

  議員不鳥首相,這是對的,因為首相跟他們沒有關係,他們既不是首相選出來的,也不靠首相發工資吃飯。

  可天皇就不同了,貴族院的議員們由天皇親選,只要天皇這天沒有光吃一個飯糰子餓壞了腦子,就不會選跟他作對的刺兒頭,所以我們可以說,貴族院的議員們,其實都是天皇的幫眾,不是進了貴族院才忠君,而是忠君了才能被選上進貴族院。

  那麼眾議院呢?眾議院的議員是選民選的,天皇本人無法決定由哪些人來擔任了,想要他們聽話怎麼辦呢?其實也很簡單,給錢就行。

  不要以為開了國會就民主了,就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了,做夢吧,那就是個形式,有了國會,國會議員照樣能腐敗,照樣能受賄,包括受天皇的賄。

  這絕不是什麼天方夜譚,事實上自打日本有國會的那天起,就同時有了賄賂議員的習慣。在國會剛剛成立那會兒,首相還是山縣有朋,為了通過增加賦稅的提案,他往往會收買反對派議員,每次費用通常是議員年收入的五倍,從陸陸續續的記載來看,光是山縣內閣當政期間,用於收買國會議員的費用就高達10萬日元——當時1000日元就能在東京市中心買一棟小洋樓,山縣有朋哪裡來的那麼多錢?

  答案是天皇給的。

  「首相山縣,從天皇那裡獲取資金用於賄賂議員,不過據說也有一部分錢是自掏腰包的。」

  曾兩次出任內閣首相,歷經孝明,明治,大正,昭和的四朝元老西園寺公望在自己的日記里如此寫道。

  根據憲法,首相由天皇任命,所以我們可以認為,首相的意願就是天皇的意願,兩人同心同德穿一條褲子,而反對首相的那些議員,其本質上就是在反對天皇,對於這些人,要麼在半夜裡叫人把他弄死屍沉東京灣,要麼就想點詩外功夫把他收編成自己人,對此,天皇選擇了後者。

  國會肯批款讓樺山資紀去買吉野號,絕不是他們有多愛國,這幫孫子真要論起節操來還未必能比得上給海軍捐款的那些失足婦女,只不過天皇出面了,拿了人的手軟了,沒辦法了,只好給錢了。

  所以你不要再說什麼一個勵精圖治的政府對決一個腐朽沒落的政府,其實兩家當時的情況純粹是難兄難弟一對寶貨,充其量一個腐敗的政府VS一個更腐敗的政府罷了。

  話既然說到這裡,那就讓我們來看看另一個更腐敗的政府現在正在幹什麼吧。

  當得知了日本從英國那裡付清餘款,成功購買了吉野號之後,機智聰明的李中堂立刻明白自己變成對方的假想敵了,於是也毫不示弱地開始了籌錢大計,準備買下之前我們提到過的那艘被智利人買去的布蘭科號軍艦。

  結果你已經知道了,因為沒錢所以沒買成,在這裡,我們來把過程詳細地說一下。

  當年東鄉平八郎曾非常不解,為何五六年來清國水師除了把名字換成了北洋水師之外,其餘的幾乎再無變動——既沒添加新船,也不曾有好好保養原有裝備,這是為什麼?

  原因其實很簡單,沒錢,或者說,有錢,但不給他們。

  在說明白到底是誰那麼不是個玩意兒有了錢也不肯給之前,我們先來給某人平個反,那就是慈禧太后。

  一般我們的普遍認知是,北洋水師多年來不曾換過裝備添過新船的原因是沒錢,而沒錢的原因則是慈禧太后挪用了海軍的軍費,用於修頤和園,以及傳說中的三海工程(北京的南海,中海,北海)。

  頤和園跟三海工程很花錢,這是真的;花過北洋水師的錢,這也是真的,但是,你要說北洋之所以沒錢花都是因為這倆工程給鬧的,那就不對了。

  慈禧修園子到底用了海軍多少錢,這多年來一直很有爭議,通常的說法是兩千到三千萬,這主要源自日後的維新黨人,也就是康有為梁啓超那伙,他們跟慈禧的關係你是知道的,恨不得說地球生態被破壞臭氧層空洞都是老太太給弄出來的,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在維新黨人的紅口白牙里,慈禧用海軍軍費造花園的最高數據為白銀八千萬兩。

  這只能說是在扯淡。

  康黨的言論,本身就是用於攻擊的誇大之詞,當真你就輸了。

  但凡還心存半點常識,你就該明白,海軍衙門除非是瘋了,不然不可能拿出八千萬兩白銀來給老太后修園子,老太后本身也不可能獅子大開口要那麼多,要知道,當年大清一年歲入,才不過八九千萬。

  事實上,整個三海工程總共花費不過六百萬兩白銀,其中,在公元1885年到1894年之間,從海軍衙門軍費里借用了437萬兩,注意,是借用,不是挪用,這筆款子後來被如數歸還了。

  然後是頤和園,園子工程總共花費白銀一千萬兩,其中一大部分是挪用於海軍衙門的經費,這裡確實是挪用,拿了之後再沒還過,具體數額最多為750萬兩。

  最少呢?我見過的資料里,關於慈禧修三海修頤和園用掉海軍軍費的錢款數目里,最小的數字記載為230萬兩白銀出頭。

  當年買定遠鎮遠兩艘船總共花費為340萬兩,不過那是公元1880年初的事兒了,十來年之後算上物價上漲之類的因素,750萬兩白銀基本也就只能買到三艘這樣的船,而且考慮到大清當時海軍工業基礎極度薄弱,船買回來之後的修整年檢都還得多花錢,所以即便是慈禧太后修園子用掉的750萬兩還給海軍,也未必能做出多大的成績來。

  北洋水師真正沒錢的原因並不在於老太太,而是出在另一個人身上,那就是掌管著大清錢袋子的時任戶部尚書,翁同龢。

  翁同龢,歷任同治、光緒兩代帝師,人稱翁師傅。

  光緒十二年(1886),翁師傅入主戶部,正式掌管大清財政,我敢說,這絕對是大清的一大厄運。

  翁同龢這個人,大致類似於元田永孚這種角色,滿腹經綸學富五車,你讓他說《論語》第三頁第五行是什麼,《孟子》第三十五句第一個字怎麼念,他能頭頭是道說上個小半天,但你要問他怎麼增加國家財政收入怎麼把收入合理分配到各個部門怎麼搞國家建設怎麼讓大清戰勝日本,那就完蛋了,老頭幾乎不會。

  這種人說老實話,放到宮裡養著讓他教教王子王孫念個書都怕帶壞孩子,更別說叫他出來治國安邦了。

  你沒看同治跟光緒那倆活寶麼,都是他翁師傅給教出來的,結果一個逛八大胡同愣是弄了一身楊梅大瘡回來,還有一個其實也是個吃啥啥不剩幹啥啥不成的主兒,只不過被康黨吹捧成了英明君主,實際上就那麼回事兒,章太炎怎麼說他來著的?對,載恬小丑。

  再說那翁師傅當了戶部尚書之後,大小政令發了無數自不必說,關於李鴻章和北洋水師的,倒也有那麼幾條。

  先是光緒十三年(1887),因為鄭州黃河決口,戶部撥款救災,翁同龢趁此機會上了一道摺子給朝廷,題目叫《籌備河工賑需用款辦法六條》,就是籌救災錢的六個辦法,其中,在第六條里他寫道:購買外洋槍炮船隻機器等項及炮台各工擬令暫行停止也。

  就是從今以後要想從洋人那裡買槍炮船艦之類的事兒,一律不給錢了。理由是這錢要拿來救災,防災。

  這顯然針對的是洋人軍火商的最大客戶——北洋水師。

  光緒十四年(1888),李鴻章奏請修建從通縣到天津的鐵路,要求戶部撥200萬兩給北洋,慈禧太后本來都准了,結果翁同龢跳出來反對,表示戶部不會給這錢,理由是這鐵路大清能用,洋人也能用,搞不好哪天就利用了這到通縣的鐵路,快速抵達北京攻占京師了。

  對此,李鴻章也只能表示無語並且作罷,雖然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翁師傅為何不在拒修鐵路之前先把全國的農田給毀了——大清要吃飯,這洋人又豈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類似李鴻章要錢翁同龢打死也不給的情況還有很多,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要錢,不給,要命,拿你自己的去。

  之所以不給錢,是因為翁師傅跟李中堂有仇,家仇。

  這還要從幾十年前鬧太平天國那會兒開始說起了,話說翁同龢他爹叫翁心存,還有個哥哥叫翁同書,翁心存是一代大儒,當過咸豐帝的老師,而翁同書在洪秀全鬧騰的時候擔任安徽巡撫,以上是背景。

  當時安徽的省會在安慶,太平軍攻來的時候,無能抵擋的翁同書不得已棄城逃走,跑到了定遠,數月後,太平軍攻定遠,這哥們兒又逃到了壽州,接著,連壽州都沒能守住,又棄了逃到別處,就這樣,堂堂安徽巡撫幾乎沒怎麼抵抗就差不多把整個安徽給弄丟了。

  這種行為徹底惹毛了當時正負責對太平天國作戰的戰場總指揮曾國藩,他是恨得牙根都在疼,好幾次都提筆想參翁同書一本,但好幾次拿了筆卻又放了下來,因為翁同書是翁心存的兒子,這一本要參得不好,非但翁同書安然無恙,反而曾國藩本人還會得罪整個翁家,以後指不定會給自己添多少麻煩。

  而且,曾國藩明白,自己在文章方面並不擅長罵人吐槽,縱然是寫了,也未必有太大的殺傷力。

  可要不參他吧,這哥們兒做的事情又實在是天理不容。

  正在曾文正公左右為難之際,一個人站了出來,主動請纓表示放著我來。

  提筆龍飛鳳舞一番之後,一篇殺傷力罕見的經典奇文就此出爐了,文章字不多,六百餘,但卻句句切中要害,擺事實講道理之間思路清晰有條不紊,既算準了朝廷會照顧翁家的這一心態又痛陳翁同書不除不足以平眾怒。

  閒著沒事兒給曾國藩捉刀寫這文章的,不是別個,正是李鴻章。

  奏章呈上去之後,朝廷果然震動,但仍是考慮到翁心存乃帝師,只判了翁同書一個斬監侯,也就是死緩。

  而老頭子翁心存一聽兒子當了死囚,本來就年紀大了身子骨不好,又急火攻心,愣沒熬過去,在同治元年(1862),兩眼一翻吹燈拔蠟了。

  朝廷一看這事兒,覺得也怪不好意思的,於是又減了翁同書一等罪,只定為充軍,於翁心存死的同年,將其發配伊犁。

  還是當年,翁同書的兒子翁曾源高中狀元——P.S. 這小子患有羊角風。顯然,是皇恩的浩蕩,朝廷的照顧。

  平心而論,翁家這事兒,朝廷真的是開了天恩,太平天國那會兒丟城失地的大有人在,比他翁同書官高爵厚的也為數不少,但只要是干犯了天條,別說巡撫,哪怕總督,該殺的殺該關的關基本沒有手軟的,更別說什麼讓你死罪變死緩,死緩變充軍還給你那羊角風兒子送個狀元,聽都沒聽說過。

  所以朝廷可以說是待翁家不薄,而且翁同龢又確實是死罪,你翁同龢本不該再去恨這個恨那個,可他還偏偏就不干,偏偏就恨上了李鴻章,因為在翁同龢的邏輯里,李鴻章上奏朝廷參翁同書是導致他哥充軍他爹翹辮子的罪魁禍首,至於安徽巡撫丟了安徽本身就該千刀萬剮這茬兒,他貌似是從來都沒想過。

  既然恨上了,那就要報復,報復的手段前面說了,要造鐵路,不給錢;要買軍艦,不給錢;要買炮彈,還是不給錢,總之是利用自己的職權竭盡全力地向李鴻章開炮。

  說句老實話,翁同龢這種人其實是我比較不待見的類型,有本事下了朝之後朝陽門外帶上你的家丁跟李鴻章約架去,在國家大事上報家仇雪私恨的算什麼男人。

  不過,儘管我們確實有理由認為翁同龢不是個東西,但這也並非表明李鴻章乃是但留清白在人間了,當時智利人把布蘭科號轉手賣給北洋時,開價折合白銀206萬兩,事實上,李中堂的私有存款,遠在這個數之上,根據記載,李鴻章在滙豐銀行存銀107萬兩;德華銀行存銀44萬兩;怡和洋行存銀56萬兩;開平礦務局領存52萬兩;總計260萬兩左右,而這還只是私產的一部分。

  說到底,對於北洋水師,翁同龢跟李鴻章的心態是相互矛盾的,翁師傅認為,這北洋是你李大人的私產,更何況你李二又坑死過我父兄,所以我絕對不會從朝廷的銀子裡多給你一分錢讓你壯大私人羽翼,而李中堂則覺得,北洋水師說到底是大清的水師,理應由朝廷撥款建設,自己的私產那是給老婆孩子用的,沒道理花在買船買炮上。

  到底誰對誰錯,智者見智,仁者見仁,總之,北洋水師因經濟問題而多年不曾添置艦船這是事實,但你真要說它是窮到底了,沒錢了,那似乎也不靠譜,至於說是因為慈禧太后挪用了海軍的錢去修園子才導致沒錢買船,這是放屁。

  事情的大致,基本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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