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宋末元初,蒙古鐵蹄踏上日本
2024-10-02 04:04:37
作者: 櫻雪丸
鎌倉幕府的建立,標誌著日本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然而這個新時代卻並不美好,也未能長久。
因為源氏政權傳到第二代的時候,就開始漸漸不行了。
主要原因大致有兩個:首先是沒經驗,再怎麼說,武士當權這終究也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很多事情都處嘗試階段,既是摸著石頭過河,就難免一腳深一腳淺地栽河裡;其次是因為源賴朝死得太早。
建久十年(公元1199年),這位日本史上最初的幕府將軍,沒有任何徵兆地在鎌倉與世長辭,死因至今不明。而後,其家業被傳給了嫡長子源賴家。
這孩子當年只有十七八歲,因為實在過於年輕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挑起一國政務,所以大權便被以輔佐他為名的生身母親北條政子給抓在了手裡。
雖然在今天的學界,人們往往會給予北條政子很多高帽和各種好評差評,比如什麼一手遮天的女將軍、鎌倉幕府背後的女魔頭、日本版的呂后等等,但如果要我說的話,她其實不過是個極度沒有安全感的女人罷了——這點倒是跟源賴朝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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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條政子出身的北條家,其實只是伊豆的一個普通豪族。如果不是源賴朝落魄為階下囚被流放到那兒,哪怕他不是幕府將軍只是普普通通的源家大少,從門當戶對這個角度出發,政子也不具備嫁給他做正房的資格。
或許這就是命,讓一個小地主的閨女一躍成為了天下的御台所。
御台所就是幕府將軍的正房大老婆。
面對這一份從天而降的大富大貴,北條政子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如何守住它。
在她的概念里,富貴的根源是自己的丈夫,換言之,只要看住了老公,自然就萬事搞定了。
所以在源賴朝當上了將軍之後,北條政子立刻展現出了惡妻的一面,用盡一切手段,威逼利誘地將丈夫管得死死的。當時的日本王公貴族有個三妻四妾十幾二十個子女幾乎就不算個事兒,可源賴朝不同,在老婆的高壓政策下,終其一生,只有四個兒子:長男千鶴,前面說過,被弄死了;次男跟四男出自北條政子;唯一的一個小老婆生的庶子叫貞曉,算是僥倖偷吃得逞後的漏網之魚,可也沒得什麼好,年僅七歲就被送去出家當了和尚,而且從剃光頭起一直到死都沒再見過自己的生父。
源賴朝去世之後,源賴家繼位,本來按理說這下不用再擔心有人來跟政子搶老公奪富貴了,可偏偏她仍是放心不下,覺得兒子年紀太小,需要自己手把手教著來做事。
在北條政子的一手策劃下,鎌倉幕府搞出了一個十三人合議制,就是選出當年源賴朝身邊的老臣十三人,在北條政子的帶領下共同輔佐二代將軍。這十三人裡頭包括了政子的父親北條時政以及她的都督北條義時。
從此,北條家的勢力開始不斷滲透進了幕府的核心層。
這就引起了源賴家的高度不滿——本來這傢伙說小也不小,天天被老娘外公老舅把持著當傀儡,擱在誰身上都換不來高興。
於是一場母子對抗賽就這麼打響了。經過了數個回合的交手,最終迎來了殘酷而又悲涼的結局——建仁三年(公元1203年)五月,鎌倉幕府第二代將軍源賴家被自己的親生母親北條政子從將軍的位置上趕了下來,強行送往伊豆的修禪寺出家當和尚,第二年七月,被舅舅北條義時派來的刺客暗殺,年僅21歲。
且說當時賴家正在洗澡,然後被刺客拿了繩子往頭上一套,赤身裸體地拖進小黑屋一刀結果了性命。
源賴家死後,弟弟源實朝成為了第三代幕府將軍,也就是長大後宿醉喝茶的那個。
源實朝當將軍的時候年紀更小,才11歲,所以更加沒有懸念地成為了母親的傀儡,而為了更好地把持朝政,北條政子還讓她爹北條時政出任了執權。
所謂執權,名義上指的是幕府將軍的政務助理,實際上就是將軍的代理人。北條時政在這個位子上幹了一年多,傳給了自己的兒子北條義時,此時日本的國家大權已經落入了整個北條家之手。
雖然政子明面上一直表示自己和北條家僅僅是輔佐攝政,等到將軍長大了就必然會把政權還過去,可那一天終究是沒有到來。
健保七年(公元1219年),源實朝被殺了。
兇手是他哥哥源賴家的兒子,公曉。
殺人動機你應該已經猜到了——為父報仇。
不過兇手最後也沒落得個好,逃跑過程中被趕來的追兵所殺,年僅20歲。
至此,源賴朝算是絕後了。
四個兒子三個死於非命,唯一活下來的那個當了和尚;至於那幾個孫子,要麼英年早逝要麼受各自親爹的連累一塊兒沒個好死,總之,是再沒了後人。
於是國家大權被北條政子名正言順地一把捏在了手裡,她在京都朝中找了右近衛少將藤原賴經,由他出任幕府將軍,不過這當然只是個幌子——從此之後,鎌倉幕府的將軍代代都是從朝廷的皇族或是公卿里選出來的,只頂個名兒,真正的政權則由代代擔任執權的北條家一手掌控。
這種非常具有日本特色的和平日子一過就是五六十年,雖然看著有些彆扭,可倒也風調雨順內外相安,一直到文永五年(公元1268年),平靜終於被打破了。
那年春天,一隊來自蒙古帝國的使節團,造訪了日本。
蒙古帝國就是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在公元1206年開創的基業,經過了六十多年的奮鬥已經擴張成為了一個橫跨歐亞的大國,當時的可汗是忽必烈,使節團正是他派來的。
而使節團的團長叫潘阜,是個高麗人。
高麗就是朝鮮,當年唐滅高句麗後,因為跟新羅又不好過了,所以想順手把他們也給一併摁了,但卻沒打過,反而讓新羅順勢逆襲,得到了朝鮮半島大部分的領土,然後定都慶州,史稱「統一新羅」。
到了公元9世紀,半島發生動亂,各地勢力蜂擁而起,又被分裂成了三個國家,稱「後三國時代」。其中後高句麗國有個將軍叫王建,於公元918年發動政變,改國號為高麗,並且先後滅掉了其餘兩家,最終在公元936年再度重新統一半島,也就是高麗王朝。
高麗王朝在公元1258年的時候因為實在是自覺再也扛不住蒙古人的攻打了,於是便只好表示了臣服之意,總算是保留了祖宗的基業和傳統的文化。不過作為交換,除了要對蒙古稱臣之外,每一代的高麗君主繼承人都必須被送往蒙古帝國,接受蒙古式的教育成長,然後才允許回國繼承王位。
再說那忽必烈收服了高麗之後,蒙古帝國上下都以為這回可汗要一心專攻南宋了,可沒曾想,他卻把目光轉向了日本。
公元1266年,忽必烈以大蒙古帝國皇帝的身份寫下國書一封,交予兵部侍郎黑的,並命他組建使節團,經高麗出使日本。
這下朝鮮人不樂意了——倒不是他們小氣不肯借道兒,只是單純地覺得這事兒對自己有百害而無一利。
朝鮮人的推理是這樣的:忽必烈的國書肯定沒憋什麼好水,多半是要脅迫日本舉雙手投降;可日本人也不是善茬兒,絕非你讓他低頭他就哈腰的主兒。於是雙方就談不攏,談不攏就要打起來,此時南宋尚在,蒙古人的勢力還沒打過長江,因此想要打日本,唯一的路徑就是穿過朝鮮半島,再過對馬海峽到日本。如此一來,高麗的負擔可就重了,肯定要被逼著準備糧草啊造軍船啊之類的活兒,那豈不是忒苦了?
應該講,這個推理基本正確。
忽必烈確實是想讓日本稱臣,這封名為國書的親筆信其實是一封充滿了威脅口氣的勸降信,而且其本人也確實放出過話來,表示無論南宋和日本,只要敢不服自己,就即刻出兵。
在確認了蒙古真有可能要打日本之後,高麗方面立刻表示,萬萬不可。
可畢竟是在人屋檐下的一介藩屬之國,故而他們也不敢抬頭明著反對,只好曲線救國,跟黑的說這日本乃是位於荒海之上的一個島國,臣服不臣服都與大局無礙,更何況那海路難走,乘船不比坐馬,乘著一個不留神的,興許就沉了。
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忽悠,高麗的樞密院副使宋俊斐還特地領著黑的,找了一個風浪最大的海崖實地參觀了一下,果不其然,那地方狂風連連,海浪一拍就是十餘丈高。
黑的是蒙古人,一輩子大馬金刀混草原,哪見過這等驚濤駭浪,當時就嚇得不行,連連吐舌頭說去不得,那還真去不得啊。
下面一群朝鮮人馬上附和道,對,真去不得。
於是被完全忽悠了的老實人黑的就這麼回家了,然後稟告忽必烈,說這日本沒啥好去的,還是算了吧。
忽必烈勃然大怒。
和黑的不同,忽必烈是一個表里如一的英明之輩,朝鮮人耍的那些個小心眼在他跟前完全不管用,所以忽必烈當時就下了一道死命令,表示使者必須去,而且由高麗方面來完成這個送傳國書、招降日本的任務。
同時,忽必烈還把朝鮮人最擔心的事情也給挑明了,那就是強令高麗國王準備好船隻一千艘,士兵一萬人,用途是「或征南宋,或征日本」。
高麗國王不敢反抗,極不情願地派出了由起居舍人潘阜帶隊的使節團,來到了日本。
這夥人在文永五年(公元1268年)的正月,抵達了大宰府,但並沒有繼續向東,而是留在了當地,然後讓大宰府官員將忽必烈的國書送往了鎌倉。
國書的大致內容是這樣的——
上天眷命,大蒙古國皇帝奉書日本國王:
雖然你們日本是蕞爾小國,但考慮到好歹也算是我大蒙古的近鄰,因此多少也該互相往來,修好關係吧?更何況我大蒙古帝國自先祖成吉思汗起,威揚四海坐擁華夏,四面八方心服我者不計其數。遙想當年朕剛剛即位時,東面有高麗不肯臣服,結果不得已朕只能派出大軍前去,經過多年戰爭,終於將他們感化,現在已是我大蒙古東邦一藩了。
而你日本,自立國以來,不但跟高麗走得很近,也和中華歷朝關係很好,一直互通往來,可為什麼朕當了皇帝之後,你們就從沒來看看朕?是不是不知道朕當了皇帝啊?也罷,不知者無罪,朕這就正式地通知你們,希望你們日本能跟我們大蒙古搞好關係,多多來往。如果真要動起刀兵,恐怕是誰都不願意看到的吧?
落款是至元三年八月,也就是公元1266年。
從寫完到送達足足一年多,不得不說朝鮮人真能拖。
言歸正傳,先說一句,包括日本學者在內,有不少人都覺得,這是一封普通的、尋求友好的書信,雖然口氣強硬了一點,但卻並非是要日本臣服於蒙古。
對此我真的很想問他們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開頭第一句就是「蒙古皇帝奉書日本國王」,這兩人的等級差已然暴露無遺,還說是友好往來呢?
其實這是一封殺機畢露的勸降信,裡面還特地拿了高麗做例子,赤裸裸的威脅不言而喻。
當時鎌倉幕府管事兒的是第八代執權北條時宗,此人雖然時年只有17歲,但卻年少有為很有魄力,以英勇果敢著稱,人稱「迅猛小獅子」。
小獅子在看完國書之後,當場拍板:送京都朝廷那兒吧。
理由是幕府只管政務軍務,不管外交。
其實他是在儘可能地拖延時間,目的是備戰。
北條時宗是個明白人,他知道但凡不想給蒙古人做小,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在戰場上戰勝他們。
另一方面,京都的朝廷在收到鎌倉送來的國書之後,研究了很久,然後向潘阜轉達了自己的意思:這事兒忒大,請容我們再研究研究、討論討論,您要忙的話,可以先回去。
在民族國家危亡的跟前,大家還是都很有默契的。
這事兒一拖就是三年,直到文永八年(公元1271年),當蒙古使者第四次來到日本時,才總算拿到了京都朝廷寫給忽必烈的回信。
這封信是由菅原道真的子孫菅原長成起草的,大意如下:我們從來都沒聽說過蒙古這個國家,也不知道為什麼你們突然就要我們臣服你們,而且還用武力相脅迫,我們日本自天照大神以來就是神之國度,沒有向外族人稱臣的習慣。
正當蒙古使者準備拿著信回去復命的時候,突然鎌倉幕府橫插了一腳進來,表示既然你們家皇上說要增進往來,那乾脆這回的信就讓我們送吧,也好往來往來。
當時蒙古人也沒看回信里寫的是什麼,只當北條時宗要服軟,於是連連稱善。就這樣,在文永九年(公元1272年)正月,由十二人組成的日本使節團,經高麗來到了已經改名為元朝的蒙古帝國首都大都,即現在的北京。
這十二個人其實不是來送信的,他們只是把文書交給了禮部的人代為傳承,然後就開始四處亂轉搜集起了各種情報。
而忽必烈在看了信後,果然被氣歪了鼻子,連日本人的面都沒見就把他們給趕了回去。
同年五月,以趙良弼為首的第六批使者抵達了日本,在要求對方降服被拒絕後,他們打聽了日本歷代天皇名諱、百官爵位、州郡名號和風土人情等信息後返回了大都。
元朝要用兵了。
話說到這裡,可能很多人都會覺得有點奇怪,蒙古人向來只是縱橫草原陸地,可為何偏偏要跟島國日本過不去?
這貌似已成了個謎團,我只說我的看法,個人覺得,是因為南宋。
忽必烈在中國大陸最終的戰鬥目標其實是消滅南宋,而日本作為南宋的堅定盟友,顯然讓他有些骨鯁在喉,更何況日宋之間的各種經貿文化往來也的確在客觀上有助於南宋國力的增長,加大了他滅南宋的難度。所以鏟掉日本,不管從實際上還是心理上,都能起到打擊南宋的效果,於是自然就會讓忽必烈不遺餘力了。
而日本不願意搭理蒙古,其實多多少少也是因為南宋,還有一點就是,日本的確不是一個願意臣服別人的民族。從當年聖德太子那麼落後的時代起,他們就開始尋求和中華帝國的平起平坐,現在好歹也算是經過幾百年曆練成了亞洲小強了,怎肯再輕易屈服於人?
於是,就只能開打了。
文永十一年(公元1274年)十月五日下午四點,搭乘著元、高麗聯軍總共四萬人馬的九百艘戰船,出現在了對馬島佐須浦小茂田(今長崎縣下縣郡嚴原町)的海面上,領軍統帥是蒙古大將忻都,副將洪茶丘,高麗軍的主帥則是金方慶。
傍晚六點時分,大約三百來人的元軍率先登陸上岸,接著又是一千多人緊隨其後,迎他們面而來的,是對馬守護宗助國部。
宗助國帶的人不多,只有八十上下,其實他本來也不是來打仗的,就是想探個究竟,結果一看黑雲壓城城欲摧了,於是只能就地擺開陣勢,進入了戰鬥狀態。
因為人少而且也知道是逃不掉了,所以宗助國乾脆主動發起攻擊,帶著八十寡兵朝著蒙古人的軍陣就沖了過去。
跑最前頭的,還沒看清蒙古人臉長什麼樣,就被一陣飛射而來的箭給戳成了刺蝟。
跑後面的,知道不能再往前了,於是便站住陣腳彎弓搭箭,打算化主動為被動。
雖然此陣日本人打得極為頑強,對馬守宗助國親自衝鋒在前彎弓射馬連殺數人,但畢竟寡不敵眾,僅僅數小時,八十人就被打得基本團滅,助國本人也死在了亂軍之中。
之後,對馬島全境淪陷。
按照慣例,蒙古人在島上燒殺劫掠、欺男霸女地打了一回草谷,接著,大軍開拔,劍指壹岐。
壹岐就是壹岐島,現在的長崎縣壹岐市。
十四日,元軍上島,壹岐守護代平景隆帶著一百餘騎應戰。
雖然較之宗助國的那草草集合的八十多人,平景隆的一百騎兵在數量和質量上都無疑上了個台階,但仍然是完全不敵。
不光是蒙古人人數更多,還因為武器不行。
當時蒙古的弓箭一射就是兩百多米,而日本人的弓則最多射個百米之內,因此這是一場沒有任何懸念的戰鬥——當天,平景隆就戰死在了他生活和工作了多年的地方。
而另一件沒有懸念的事情就是,蒙古人照例展開了屠殺。
「百姓中男子或被殺,或被活捉,女人被聚集在一起,以繩索穿手結於船畔,無人倖免,壹岐亦是如此。」
從各種當事人的回憶來看,當時的對馬和壹岐,幾乎算得上是人間地獄了。
十九日,蒙古大軍進博多灣,並於次日拂曉踏上了九州本島。
由於距離雙方第一次開打已經過了十來天,元軍來襲的消息早就傳遍了日本,再加上這麼多年來,全國上下一直都在備戰備荒防元寇,所以鎌倉方面輕車熟路地就聚攏了九州北部的兵力,並且任命了當時的大宰少貳(官名)少貳資能的兒子少貳景資為大將,務必將來犯敵寇趕出國門。
其實少貳資能本人也出陣了,但幕府考慮到老爺子當年已經77歲高齡了,這才把主帥一職給了他兒子。
二十日早飯時分,在早良(今福岡縣福岡市內)一帶,少貳景資率部和元軍交上了火。
頃刻間被擊潰。
主要還是因為武器不行。
除了能射兩百多米遠的箭之外,這一回蒙古人又翻了新花樣,那就是在箭頭上塗了毒藥。這對當時的日本人而言是聞所未聞的,更何況在那個年頭,醫療本身就不發達,一旦中了毒那絕對是沒救了。
此外,元軍還拿出了另一樣新式武器——炸雷。
當然,這絕非是現代意義上的手榴彈,只是在瓷罐里裝了火藥然後點燃了到處丟,儘管論殺傷力的話未必比毒箭強,但卻具備了十足的威懾力,不光能嚇人,尤其能嚇馬,當時日本人騎的馬一見這玩意兒,嚇得不是原地不動就是原地趴下,要不乾脆直接掉頭就逃,把自家的陣形沖了個支離破碎。
除此之外,另一個導致日本人全然不敵的重要原因是軍制與戰術的落後。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鎌倉時代日本人打仗,那麼最貼切的恐怕應該是一盤散沙。儘管看上去是幾千幾萬人的大軍,但他們卻並非一個整體,而是被劃分成了成百上千個小團體,每一個武士都隸屬於他所在的莊園,打仗的時候往往只聽自己所在莊園的領主之命,或幾十人一群,甚至幾人一夥,各自為政,自由行事,雖然名義上有主帥,但從實際的角度來看,少貳景資要想做到所謂的「統御全軍」,終究是比較有難度的。
反觀蒙古人,則思路非常清晰,再多的人馬也宛如一人,擊鼓進軍鳴金收兵,有條有理方寸不亂。
當時日本和蒙古之間的差距就在於:蒙古人是來打仗的,日本人是來打架的。在真打起來的時候,比起蒙古人的集團衝鋒,日本人更注重的是單打獨鬥。而且,因為日本自古就流傳著「老虎愛皮武士惜名」這句話,戰場單挑被視為莫大的榮耀,所以開打之前必須互通姓名,有點類似於中國的「吾乃關羽關雲長是也,來將何人」這種調調。碰上講究一點的,還要報出生地點工作單位以及領導姓名甚至是祖宗名號,在此我們仍舊用關二爺打比方,那就是「吾乃大漢皇叔荊蜀之主劉備劉玄德座下五虎上將之首河北解良關羽關雲長是也!」。
如果是周倉呢?那則是「吾乃大漢皇叔荊蜀之主劉備劉玄德座下五虎上將之首河北解良關羽關雲長麾下扛刀大將周倉是也!」。
總之按照這個路數,哪怕是個炊事班的也能在報名號的時候跟幕府將軍扯上關係。
蒙古人根本就不玩這個,人打了一輩子從來就只知道跟著命令衝鋒射箭甩手雷,全然沒有那捉對廝殺大戰三百回合的習慣,更何況戰陣之中喊殺聲震天,你喊破了喉嚨都未必有人聽得見,就算聽見了也不明白——別忘了蒙古人不懂日本話。
因此在當時的戰場上,往往會出現這樣的場景——先是一個鎌倉武士手握鋼刀擺出個很帥的姿勢,緊接著高聲喊道:「我是鎌倉幕府御下筑前守護……」
話剛開了個頭,迎面而來的蒙古人就是一箭射去。
武器不如人戰術又落後,打仗的時候還喜歡神神叨叨地搞怪,這直接導致了百道原防線幾乎只撐了兩個小時不到便被突破,日本武士們也被殺得「伏屍如麻」。於是主帥少貳景資只得指揮全軍後撤,稀稀拉拉地退到了一個叫赤坂的地方重新布防。
赤坂地形複雜,多為丘陵,選擇此地可以有效對抗蒙古騎兵,而且在不遠處,還有當年天智天皇兵敗白村江後為了防止唐軍攻來而造的城池,真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還能拒城而守。
可實際上大家都明白,自己已然是沒有退路了。
如果赤坂防線失守,那麼頭一個危險的就是大宰府,要是大宰府被拿下,那麼整個北九州算是完了,蒙古人也能引兵從本州島西部或是跨過四國直擊近畿,威脅京師。
所以,拼命吧。
大概在上午十點左右,元軍先頭部隊約三四千人進入了赤坂防區,然後就聽得一聲梆子響,前方喊殺聲一片,一支兩百餘人的騎兵部隊沖了出來,領頭的那個人邊沖邊喊道:「我乃肥後菊池武房!」
連日來見慣了這種打鬥場面的蒙古人,紛紛露出了習以為常的蔑笑,還互相交頭接耳說別急,等沖最前面的那廝到了跟前大聲咋呼的時候,咱一塊兒放箭,射他個刺蝟。
可接下來,讓他們一輩子都不曾見過的一幕上演了。
按照以往的慣例,那些衝過來的日本武將會在一個適中的距離跳下馬來尋人單挑。可這一回不同,兩百多人兩百多匹馬,在菊池武房那聲自我介紹之後,就沒了聲音,直直地朝著元軍軍陣衝來。
一群人越沖越近,越沖越近,一直到雙方都能看清對方臉上表情的時候,蒙古人才突然反應過來:不對!
於是紛紛彎弓搭箭,但為時晚矣。
此時,菊池武房才又發出了一聲怒喝:「殺!」
身後的兩百餘騎也一起響應:「殺!」
剎那間,元軍陣形被沖得大亂。蒙古人因為自從開戰以來就沒碰到過這樣的搏命戰法,一時間紛紛後撤避其鋒芒。菊池武房則抓住機會揮刀帶人往裡沖,而跟在後面的日軍大部隊也非常適時地發起了總攻。雖然從整體來看仍是相當散亂,但由於人人都捨生忘死,一時間還真的把元軍打得連連後退,一直打到下午,赤坂防線都未曾被突破。
而在另一個叫百道原(福岡縣福岡市內)的地方,也發生了非常激烈的交戰。日軍總大將少貳景資率領的本部人馬和元軍副帥劉復亨部在那兒遭遇。
卻說這位少貳總司令,雖不似菊池武房那麼肯拼命,但卻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他的特長是眼神好,在幾萬人扎堆的戰場上來回掃了那麼幾分鐘,就一眼瞄到了一個美須飄在胸,胯下騎寶馬的傢伙,少貳景資認定,這必然是個大人物。
於是他拍動坐騎,向那人衝去,並瞅准了時機猛地放了一冷箭,當場正中目標,將其射下馬來。本來還想有進一步動作的,怎奈何那人周圍有親兵數十人,動作奇快,一擁而上地就把人給救走了。
後來才知道,那廝不是別人,正是元軍副帥劉復亨。
仗一直打到傍晚,基本上算是個平手——雖說日本人在戰場上干出了無數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事跡,但終究現實差距擺在那兒,所以仍然是失守了全部的防線,被迫退入了天智天皇當年造的那座城中;而元朝那邊也好不到哪兒去,說是突破了所有的防線,但從早上跟人玩命地打到晚上,早就吃不消了,也不敢就地駐紮,而是退回了船上。
這一夜,少貳景資想必是睡不著的。因為就在當天收兵的時候,他收到了一個壞消息,那就是南九州的援軍因故無法按時抵達戰場。這意味著,他將繼續帶領這支已經快被打殘了的部隊死守九州北部,一直守到援軍出現,或者是守到最後一兵一卒。
輾轉反側了良久,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望著冉冉升起的太陽,日軍的營地里幾乎聽不到一絲聲音,大家默默地起床,默默地吃早飯,默默地拿起武器,默默地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命運。
可該來的卻沒來。
那天上午,實在是按捺不住,卻又不敢主動出擊的少貳景資派出偵查騎兵前去探查,卻得知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元軍撤退了!
據說,景資在得到報告的時候先是不相信,然後問偵察兵你是不是看錯了?
偵察兵搖了搖頭,說我們也以為自己看錯了,所以特地在沿海兜了好大的一個圈子,發現昨天還在岸邊的蒙古船今天全沒了,一艘都看不見了。
少貳景資想了想,問有沒有可能退回壹岐或是對馬,然後等待後援部隊?
偵察兵當然不敢妄言,只表示要不乾脆就坐個小船去那兩個島附近看看?
到了中午,消息也傳回來了:壹岐和對馬兩島附近沒有蒙古人的蹤跡,而且據當地人提供的證言稱,昨天晚上他們看到有大船從島邊海域經過,方向朝北。
所以可以判定,蒙古人全都撤了。
聽完之後,少貳景資呆了半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突然,他放聲大笑,把周圍人都嚇了一跳。
緊接著,他又放聲大哭,號啕不已。
蒙古人撤了!
可是為什麼?
明明勝利就在眼前了,如無意外,只要再打上個四五天,那麼大宰府就該被元軍給攻下來了,可為什麼他們就突然打道回府了?
這確實是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少貳景資撓破腦袋之餘,突然想了起來:二十號夜裡,好像狂風暴雨大作來著啊,會不會是風太大雨太猛,把蒙古人的船給吹翻了呢?
對,一定是這樣的。
神風,這風一定是神風!護佑我神之國度的神風!
由於實在找不出合理的解釋,所以少貳景資最終把元軍莫名撤走的緣由,全都姑且歸結在了那一夜風雨的身上。這個說法很快就被廣大宗教界人士普遍接受了——這夥人在戰爭開打的時候什麼都沒幹,光宅在廟裡頭祈禱作法,然後一聽說元軍貌似是被風吹死的,便立刻紛紛跳了出來,表示這神風是得虧了自己的法力才吹起來的,因此頭功該歸自己所有。
儘管幕府當然不會真的給這群和尚以及神官封賞,不過調子最終還是被定了下來:在這場人稱「文永之役」的戰爭中,讓蒙古鐵騎撤退的最大原因,是那一晚上的神風。
這便是「神風」一詞的由來。在六百多年後的二次世界大戰中,為了挽回敗局,日本政府特地組建了自殺性攻擊部隊,並命名為「神風特攻隊」,目的就是希望它能像當年的神來之風一樣,奇蹟般地將英美如數吹滅。
當然,最後奇蹟並沒有出現,日本仍是吞下了發動侵略戰爭的苦果。
至於蒙古人,儘管乍看之下他們的撤退確實有些離奇,但實際上也是事出有因,不過這因,卻並非神風。
事實上神風壓根就不存在。
颳風下雨的那天是十月二十日,這是舊曆,要是換算成陽曆的話,是十一月二十六日。
你見過快十二月了還刮颱風的嗎?
其實蒙古人撤退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本身就沒打持久戰的心思。
從各方面來看,他們打這場仗的目的主要還是恫嚇威懾,壓根就沒有想徹底消滅或是占領日本的意思。而且侵略軍高層內部也是一股厭戰的情緒,比如高麗軍主帥金方慶就是個比較堅定的反戰分子,雖然被迫上了戰場打仗,但始終身在日本心在朝,見天哀嘆說自己馬革裹屍不打緊,就是苦了那些家鄉的高麗兵;而副元帥劉復亨自打中了那一箭後,就頓時戰意全無,整天在那裡問我們啥時候回家;還有那三軍主帥忻都,也曾親口表示,自己的子弟兵已經完全是「疲兵」狀態,現在「策疲兵入敵境」,絕非上策,不如班師回朝。
於是,就撤了。
至於皇上若問起來為什麼死那麼多人戰果那么小,大家便只說是風大刮船不熟水性外加敵軍實在太多(元史記載遭遇日軍十萬人),所以這仗沒法打,好在日本人那邊也正在宣傳神風,算是無意中合夥把這謊給編圓了。
但不管怎麼講,這場文永之役最終還是讓日本達到了戰略目的,至少元軍撤退了。
可北條時宗很明白,元軍必然會捲土重來,所以他一絲也沒有放鬆,繼續加緊備戰。
而忽必烈那邊也沒閒著,又派了一撥使者去了日本。
他還是想讓北條時宗臣服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