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獻皇帝癸

  建安二十二年(丁酉，公元2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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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春，正月，曹操率軍抵達居巢，孫權駐防濡須；二月，曹操開始攻擊。

  當初，右護軍蔣欽屯駐宣城，蕪湖縣令徐盛逮捕蔣欽屬官，上奏斬首。等到孫權在濡須，蔣欽與呂蒙負責諸軍節度，蔣欽每每稱讚徐盛。孫權問他，蔣欽說：「徐盛忠誠勤強，有膽略器度，有領導一萬人以上的才能。如今大事未定，臣當助國求才，豈敢挾私憤而遮蔽賢才呢？」孫權很稱許他。

  三月，曹操帶兵撤退，留伏波將軍夏侯惇、都督曹仁、張遼等二十六軍屯駐居巢。孫權令都尉徐詳晉見曹操請降，曹操遣使回報，雙方修好，立下盟誓，結為婚姻。

  孫權留平虜將軍周泰留守濡須。朱然、徐盛等都在周泰部下，因為周泰出身寒門，不服。孫權大會諸將，設宴歡樂，命周泰解下衣裳，孫權親手指著他身上的傷痕，詢問哪一仗受的傷，周泰則回憶當時戰鬥的地方來回答。一一問畢，讓他穿上衣服，孫權抓著他的手臂流涕說：「幼平(周泰字幼平)，你為我兄弟，戰如熊虎，不惜軀命，受傷數十處，整個皮膚都像刻了畫一樣，我又怎麼能忍心不以骨肉之恩待你，委託給你以兵權大任呢!」宴會結束，孫權暫時留步，派周泰率兵馬為先導，在盛大的鼓吹軍樂中，昂揚而出，於是徐盛等人服氣。

  2 夏，四月，皇帝下詔，魏王曹操設天子旌旗，出入戒嚴，清除街道。

  3 六月，魏國任命軍師華歆為御史大夫。

  4 冬，十月，皇帝命魏王曹操冠冕掛十二條旒穗，乘六匹馬拉的金根車，另有五種顏色的五輛副車。(都是天子規格。)

  5 魏國立五官中郎將曹丕為太子。

  當初，曹操娶丁夫人，無子；妾劉氏，生子曹昂；卞氏生四子：曹丕、曹彰、曹植、曹熊。曹操命丁夫人養育曹昂，曹昂死於穰城，丁夫人悲傷哭泣，沒有節制，曹操怒，休了她。(曹昂之死，是因為曹操納了張繡的嬸娘，張繡惱羞成怒，降而復叛，曹昂戰死。所以曹昂之死，曹操有直接責任，而且是風流債，丁夫人的悲號，是悲傷，也是控訴，夫妻倆就鬧翻了。)

  曹操以卞氏為正妻。曹植性格機警，多才多藝，文辭華麗，反應敏捷，曹操很喜愛他。曹操曾經想把女兒嫁給丁儀，曹丕認為丁儀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勸諫曹操停止。丁儀由此怨恨曹丕，與弟弟、黃門侍郎丁廙，以及丞相主簿楊修，數次稱頌臨淄侯曹植之才，勸曹操立曹植為嗣。楊修，是楊彪之子。曹操以密函徵求大臣們意見，尚書崔琰偏偏要公開回答，說：「春秋之義，立長子，再加上五官中郎將仁孝聰明，應該繼承正統，崔琰以死堅持這個意見。」曹植，是崔琰哥哥的女婿。尚書僕射毛玠說：「近年袁紹因為嫡庶不分，覆宗滅國。廢立大事，不應該發生。」東曹掾邢顒說：「以庶子替代正宗，這是先世所戒，希望殿下深思!」曹丕派人問太中大夫賈詡，如何能鞏固自己的地位。賈詡說：「希望將軍修養德行，躬身學習，朝夕孜孜不倦，不要違背人子之道，如此而已。」曹丕聽從，嚴格要求自己，砥礪修行。有一天，曹操屏退左右，問賈詡意見，賈詡默然不應。曹操說：「問你意見，你不作聲，為何？」賈詡說：「我在想一件事，所以沒回答。」曹操問：「想什麼事？」賈詡說：「我在想袁紹、劉表父子的事。」曹操大笑。

  曹操有一次出征，曹丕、曹植都送到路旁，曹植稱述功德，發言出口成章，左右為之矚目，曹操也非常高興。曹丕悵然若失，濟陰人吳質在一旁耳語說：「大王將要遠行，你只需要流淚就可以了。」到了辭別的時候，曹丕涕泣而拜，曹操及左右都唏噓不已，於是大家都認為曹植多華麗之辭，而誠心不如曹丕。曹植一向任性而行，不知道雕飾自己，而曹丕施用權術，矯情自飾，宮人左右都說他好話，於是終於定曹丕為太子。

  卞夫人左右長御(宮廷女官)道賀說：「曹丕將軍被立為太子，天下無不喜悅，夫人應當傾府藏以賞賜。」夫人說：「大王因為曹丕年長，所以立他為嗣。我不過是幸而免於教導之過而已，有什麼值得賞賜的呢？」長御回來，將卞夫人的話告訴曹操，曹操很高興，說：「憤怒而臉色不變，喜悅而不失節度，這是最難的!」

  太子抱住議郎辛毗的脖子，說：「辛先生知道我的喜事不？」辛毗回去把這事告訴女兒憲英，憲英嘆息說：「太子的責任，替代君主主持宗廟、社稷。替代先君，不可以不悲戚；主持國家，不可不懼怕；這應該悲戚懼怕的事，反以為喜，魏國的國運，還能昌盛嗎？」

  過了很久，臨淄侯曹植乘車飛馳在馳道中，且開司馬門而出，曹操大怒，斬公車令。從此對各諸侯國君開始嚴厲限制，曹植也失寵了。曹植的妻子身穿錦繡，恰巧被曹操登上高台時看見，以違反節儉禁令，休妻遣返回家，並賜死。

  6 法正對劉備說：「曹操一舉而降伏張魯，平定漢中，卻沒有乘勢以圖巴、蜀，而留夏侯淵、張郃屯守，自己班師北還，這不是他才智不足，而是力量不足，必定是有內憂之故。如今我估量夏侯淵、張郃的才略，比不過我國將帥，我們興師進討，必可攻克。攻克之後，廣開農田，積蓄軍糧，再等待機會，上可以傾覆寇敵，尊奉王室；中可以蠶食雍州、涼州，廣拓疆土；下可以固守要害，為持久之計。這是上天給予的機會，機不可失。」劉備很贊同他的計劃，於是率諸將進兵漢中，派張飛、馬超、吳蘭等屯駐下辨。曹操派都護將軍曹洪抵禦。

  7 魯肅去世，孫權以從事中郎、彭城人嚴畯接替魯肅，督兵一萬人，屯駐陸口。眾人都為嚴畯感到高興，嚴畯則堅決推辭，說：「樸素書生，不懂軍事。」發言懇切怛惻，至於流涕。孫權於是任命左護軍、虎威將軍呂蒙兼任漢昌太守，以替代他。眾人都嘉許嚴畯能據實相讓。

  【華杉講透】

  這一節，講了憲英論曹丕，又記述了嚴畯堅辭兵權之事，都是權力和責任的道理，權力越大，責任越大。關注點在權力背後的利益，就喜不自勝；關注點在權力背後的責任，就戒慎恐懼。在我們的生活中，面對權力的態度，也是這兩種人，有的人享受權力，有的人如履薄冰。

  8 定威校尉、吳郡人陸遜對孫權說：「如今要克敵制勝，平定動亂，沒有充分的人力不行，而山越一向作惡，又仗恃深山險阻。腹心未平，難以圖謀遠方，平定了他們，可以擴大我們的兵源，從中得到精銳。」孫權聽從，任命他為帳下右部督。

  這時丹陽賊帥費棧作亂，煽動山越。孫權命陸遜討伐，將他擊破。於是在東三郡徵兵，強者入伍，弱者編入戶籍，得精兵數萬人；一路清剿，盤踞多年的盜匪和變民，盡皆盪除，所過之處，全部肅清，回師屯駐蕪湖。

  會稽太守淳于式上書彈劾說：「陸遜隨意抓壯丁，所在之處，人民愁擾。」陸遜後來到了首府見孫權，談完工作，補充稱讚淳于式是個好官。孫權說：「淳于式告你的狀，你反而推薦他，為什麼呢？」陸遜回答說：「淳于式想養民，讓人民休養生息，所以告發我。如果我反過來詆毀淳于式，那就是擾亂聖德，此風不可長。」孫權說：「你這是忠厚長者做的事，一般人做不到。」

  【華杉講透】

  陸遜所做的，不是忠厚，而是智慧和格局，是始終站在主君的立場，這是我們每個人需要學習和養成的素質。大家都是為主君工作，那就要站在主君的角度思考和作為。能站到這個角度，就超越了個人恩怨，與國家同頻共振，與主君共進退。

  再說，淳于式告他抓壯丁，他跟孫權本來就是商量去抓壯丁的，他知道淳于式告不倒他。

  從內心來說，他也理解贊同淳于式，這又是「自古知兵非好戰」的器局了。

  陸遜真英雄，一出場就器度不凡。

  9 魏王曹操派丞相長史王必統御軍隊，鎮守許縣。(曹操居城在鄴城，派王必控制許縣。)當時關羽強盛，京兆人金煒眼見曹操即將篡奪漢朝，於是與少府耿紀、司直韋晃、太醫令吉本、吉本的兒子吉邈、吉邈的弟弟吉穆等，密謀殺死王必，挾天子以攻魏，南引關羽為援軍。

  建安二十三年(戊戌，公元218年)

  1 春，正月，吉邈等率其黨一千餘人，夜攻王必，燒其大門，射中王必肩膀，帳下督扶王必奔南城。這時天亮了，吉邈等部眾潰散，王必與潁川人、典農中郎將嚴匡一起平定叛亂，將吉邈斬首。

  2 三月，有孛星出現在東方。

  3 曹洪準備攻打吳蘭，張飛屯駐在固山，聲言要截斷曹洪軍後路，眾人緊張狐疑。騎都尉曹休說：「敵人如果真要斷我後路，那應該秘密埋伏，豈有先張聲勢之理？很明顯是他們根本沒有這個能力。我軍應該趁他們還未集結完成，迅速出擊，擊破吳蘭，張飛自然就撤走了。」曹洪聽從，進兵，擊破吳蘭軍，斬吳蘭。三月，張飛、馬超撤退。

  曹休，是曹操的族侄。

  4 夏，四月，代郡、上谷烏桓無臣氐等造反。

  之前，曹操召代郡太守裴潛，升任丞相理曹掾，曹操非常欣賞裴潛治理代郡的功勞。裴潛說：「我對漢人百姓雖然寬厚，對胡人卻很嚴峻。如今，繼任的人，一定認為我過去對胡人太嚴，而加之以寬惠。胡人一貫驕縱恣肆，對他們過寬，他們一定就放縱。放縱之後，又不得不施之以法制，他們的怨恨叛亂之心又滋生了。我估計，代郡一定再發生叛亂。」

  於是曹操非常後悔太快召回裴潛。

  後來過了數十天，三位單于反叛的消息果然送到。曹操派他的兒子、鄢陵侯曹彰代理驍騎將軍，前往征討。曹彰從小就擅長騎馬射箭，膂(脊梁骨)力過人。曹操叮囑曹彰說：「居家為父子，受事為君臣，一舉一動都要按王法從事，你要切記!」

  【華杉講透】

  裴潛提拔而代郡叛亂，這是一個管理學難題。一個人因為表現優秀而得到提升，往往是從一個他最擅長的崗位，被提拔到一個他不擅長的崗位。或者說從一個最需要他的崗位，提拔到一個並不是非他不可的崗位。所以，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提升，而是需要在較低的職位。如果較低的職位重要且在其位的人傑出，那麼如果老闆格局大，眼光長遠，那這個人也能有較高的、甚至超過更高職位的收入。

  裴潛當然能勝任丞相府的工作，但是，接替他的安排沒有做好，就像曹操後悔的那樣，提拔早了。

  5 劉備屯駐陽平關，夏侯淵、張郃、徐晃等與之相拒。劉備派部將陳式等去阻絕馬鳴閣道路，被徐晃擊破。張郃屯駐廣石，劉備攻不下來，迅即徵調益州兵。諸葛亮徵求從事、犍為人楊洪意見，楊洪說：「漢中，是益州咽喉，存亡的關鍵，如果不占據漢中，也就沒有蜀了。這是家門之禍，有什麼疑問呢？當然要發兵!」當時法正正跟從劉備北征，諸葛亮於是表奏楊洪代理蜀郡太守。楊洪一切安排妥當，於是去掉「代理」二字。

  當初，犍為太守李嚴延聘楊洪為功曹，李嚴還沒離開犍為，楊洪已經任蜀郡太守。楊洪舉薦說門下書佐何祗有才幹策略，楊洪還在蜀郡任上，而何祗已經升任廣漢太守。於是益州人士都佩服諸葛亮能識拔人才，人盡其用。

  秋，七月，魏王曹操親自率兵進攻劉備。九月，到達長安。

  【華杉講透】

  領導者的三個職責：一是自己有本事，能帶領大家打勝仗；二是不光顯自己本事，而是讓團隊每個人都得到充分的發揮，人盡其用；三是成就他人，培養新的領導者。諸葛亮可謂是有領導力了。

  6 曹彰攻打代郡烏桓，親自上陣搏戰，身上鎧甲被射中數箭，而鬥志更加激昂，乘勝追擊，一直打到桑乾之北，大破烏桓，斬首、俘虜數以千計。當時鮮卑酋長軻比能將數萬騎兵觀望強弱，見曹彰力戰，所向披靡，於是請求投降。北方全部平定。

  7 南陽吏民苦於徭役，冬，十月，宛縣守將侯音反叛。南陽太守東里袞與功曹應余逃出城外，侯音派騎兵追捕，流箭四射，應余用身體遮蔽東里袞，身中七箭而死，侯音將東里袞抓回。當時征南將軍曹仁屯駐樊城以鎮荊州，曹操命曹仁回師征討侯音。功曹宗子卿對侯音說：「足下順民心，舉大事，遠近無不望風歸順，但是你囚禁太守，這是違逆之事，又沒有什麼益處，何不把他釋放？」侯音聽從。宗子卿於是夜裡翻牆而出，跟隨太守，招募餘眾，包圍侯音。正趕上曹仁軍到，一起攻打宛縣。

  建安二十四年(己亥，公元219年)

  1 春，正月，宛縣陷落，曹仁屠城，斬侯音，再回師屯駐樊縣。

  2 當初，夏侯淵雖然數戰數勝，但是曹操經常告誡他說：「身為大將，應該有膽怯的時候，不能一味仗恃勇敢。將領當然應該以勇敢為本，但是也要輔之以智謀，如果一味逞勇，那就只是能敵過一個普通人罷了。」等到夏侯淵與劉備相拒超過一年，劉備從陽平南渡沔水，順著山勢，稍稍向前，在定軍山紮營。夏侯淵帶兵來攻。法正說：「可以出擊了。」劉備派討虜將軍黃忠乘高鼓譟攻擊，夏侯淵軍大敗，斬夏侯淵及益州刺史趙顒(曹操所任命的益州刺史，實際並不能到任)。

  張郃帶兵退回陽平，當時軍中新失元帥，軍心不安，不知所為。督軍杜襲與夏侯淵的司馬、太原人郭淮收集散卒，號令諸軍說：「張將軍是國家名將，也是劉備所忌憚的，今日事態緊急，非張將軍不可!」於是臨時權宜推薦張郃為元帥。張郃出營，勒兵按陣，諸將都受張郃節度，眾心乃定。

  第二天，劉備想渡過漢水來攻，諸將都認為寡不敵眾，想在水邊列陣抵禦。郭淮說：「這反而讓劉備看見我們兵少，並不足以挫敵，沒有勝算。不如遠離河水列陣，引他渡河，等他渡過一半，再出擊攻打，則可擊破劉備。」

  如此列陣之後，劉備猶疑，不敢渡河。郭淮於是堅守，以示沒有撤退之意，並將軍情向曹操匯報。曹操讚許，遣使授以張郃符節，仍舊任命郭淮為司馬。

  【華杉講透】

  此處大有兵法可講：

  曹操說大將應該有膽怯的時候，《孫子兵法》講大將的性格缺陷，「將有五危」，第一條就是「必死可殺」，你如果不怕死，懷有必死之心，就真被人殺了。用現代經營的話說，叫「風險偏好太高」。

  《論語》里也有這樣的故事，子路問孔子：「老師如果帶兵出征，帶誰跟你去？」子路的意思，他會武功，又不怕死，老師當然帶他去。孔子知道他心思，冷冷地說：「不怕死的人我不帶，一定帶那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人。」有勇無謀，還不怕死，就會給軍隊帶來災難。

  郭淮遠離河岸列陣，也是《孫子兵法》里的標準戰術，兩軍之間隔著一條河，或者隔著一道山谷，各據一山，這種地形，兵法上叫「支形」：「我出而不利，彼出而不利，曰支。支形者，敵雖利我，我無出也，引而去之，令敵半出而擊之利。」

  支形，就是誰先進攻，就對誰不利；隔著河，你出動得先渡河，兵半渡可擊，渡一半的時候，就是你最脆弱的時候；隔著山谷，你出動得先下到谷底，再往上仰攻，也是吃虧。所以，這種情況，敵人引誘我，我也不出動。怎麼辦呢？引而去之，往後撤，引誘他出動，他出一半，我再反撲回來。

  郭淮就是按教科書辦事，劉備一看，會發生什麼書上都有，所以他不渡河，這一仗就到此為止了。

  3 二月三十日，日食。

  4 三月，魏王曹操從長安出斜谷(斜谷道險)，先派兵控制要害之處，然後大軍挺進到漢中。劉備說：「曹公雖來，也幹不成事，漢川一定是我的了。」於是集中兵力，據守險要，拒絕出戰。曹操的軍糧運到北山下，黃忠帶兵出去搶糧，過了約定時間，還沒有回來，翊軍將軍趙雲率數十騎兵出營探望，正趕上曹操大軍出動，倉促間與趙雲遭遇，趙雲即刻發動攻擊，且戰且退。魏兵被打散，又集合起來，追到趙雲軍營。趙雲入營，大開營門，偃旗息鼓。魏兵擔心趙雲有埋伏，撤退。趙雲擂鼓震天，以勁弩在後面射擊魏軍。魏兵驚駭，自相踩踏，墜入漢水淹死的很多。劉備第二天過來，到趙雲軍營，視察昨日戰場，說：「子龍一身都是膽!」

  曹操與劉備對峙一個多月，魏軍逃兵很多。夏，五月，曹操將漢中諸軍全部撤回長安，漢中於是歸劉備所有。

  曹操擔心劉備北取武都氐人，逼近關中，問雍州刺史張既，張既說：「可以勸告氐人向北遷徙以避劉備，先到的有厚賞，那先到的得了好處，後來的羨慕了也跟著來。」曹操聽從，派張既到武都，遷徙氐人五萬餘落到扶風、天水居住。(胡三省註：曹操放棄武都，氐人散居秦川，苻氏亂華的種子就此埋下了。)

  5 武威人顏俊、張掖人和鸞、酒泉人黃華、西平人麴演等，各據其郡，自號將軍，互相攻擊。顏俊派使者把母親和兒子送到魏王曹操處為人質，請求援助。曹操問張既意見，張既說：「顏俊等人外假國威，內生傲悖，計定勢足之後，他們又要再反叛罷了。如今我們的重心是平定蜀地，應該讓他們自己相互斗去。就像《戰國策》里的卞莊刺虎，讓兩隻老虎自己斗，最後出手，兩隻老虎都到手了。」曹操說：「善!」

  過了一年多，和鸞殺死顏俊，武威人王祕又殺死和鸞。

  6 劉備派宜都太守、扶風人孟達從秭歸北攻房陵，殺房陵太守蒯祺，又派養子、副軍中郎將劉封從漢中順沔水而下，統率孟達軍。劉封與孟達攻打上庸，上庸太守申耽舉郡投降。劉備任命申耽為征北將軍，領上庸太守，任命申耽的弟弟申儀為建信將軍、西城太守。

  7 秋，七月，劉備自稱漢中王，設壇場於沔陽，陳兵列眾，群臣陪位，宣讀奏章(奏章實際無法上達，只是表示對皇帝尊重)，然後拜受璽綬，戴上王冠。將奏章派人乘驛車送到首都，並交還之前朝廷所授的左將軍、宜城亭侯印綬。立劉禪為王太子。擢升牙門將軍、義陽人魏延為鎮遠將軍，領漢中太守，鎮守漢川。

  劉備回到成都，任命許靖為太傅，法正為尚書令，關羽為前將軍，張飛為右將軍，馬超為左將軍，黃忠為後將軍。其餘臣僚都各有提升。

  劉備派益州前部司馬、犍為人費詩給關羽送去印綬，關羽聽說黃忠地位與自己並列，怒道：「大丈夫不與老兵同列!」不肯受拜。費詩對關羽說：「開創王業者，各種類型的人都要用。當年蕭何、曹參是高祖少年時代的朋友，而陳平、韓信是後來從楚國逃亡投靠過來的，但是排座次的時候，韓信最高，從來沒聽說蕭何、曹參有什麼怨言。如今漢中王因為一時之功尊崇黃忠，但是他內心有親疏輕重，難道黃忠能跟您一樣嗎？漢中王與您仍是一體，同悲喜，共禍福。我認為，您不應該計較官號之高下，爵祿之多少。我只是一個使者，奉命行事，您不受拜，我回去復命匯報就是了。我只是替您惋惜，恐怕您之後會後悔。」

  關羽大受感悟，即刻受拜。

  【王夫之曰】

  關羽是可用之才，但是沒能用好而以至於敗亡，是劉備驕縱他，這不是駕馭將領之道啊!韓信說劉邦：「陛下能將將。」能將將，則能取天下。劉備就不善於將將了，劉備入蜀，帶諸葛亮、張飛、趙雲同行，而留關羽守江陵，因為他認為關羽可信而且有用。吳、蜀兩國在可離可合之間，卻留一個自己絕對信任但是好逞勇自傲的人來和吳國相處，他能處理好嗎？為吳、蜀定下聯盟大計的是諸葛亮，如果我為劉備設計，應該留諸葛亮率趙雲、張飛守江陵，而自己帶關羽入蜀。留下關羽，卻不知關羽恨吳國，激怒吳國，最後發展到孫權投降曹操，而魯肅一番苦心得不到實現。

  劉備豈止是沒有用好關羽呢，他對諸葛亮也不夠信任，他擔心諸葛亮和吳國關係太深，不能完全按他的意志行事罷了。劉邦能信任張良，曹參是他的故舊，又有百戰之功，但是，運籌帷幄的大事，還是只有張良能參與，並不以私心而偏愛故舊。而劉備信任關羽超過信任諸葛亮，這是很明顯的了。諸葛瑾出使蜀國而不敢和諸葛亮有兄弟親情的來往，這就是劉備有諸葛亮而不能用，一味信任驕縱關羽。

  吳、蜀的結盟不能善終，關羽最終因此而死，荊州丟失，關羽能逃避他的責任嗎？關羽守江陵，數次與魯肅生疑心，而諸葛亮的戰略得不到貫徹，魯肅的苦心也得不到回報。魯肅以歡好撫慰關羽，難道他是偏愛關羽，畏懼劉備嗎？他只是希望吳蜀併力，對抗曹操而已。而關羽毫不諒解。

  關羽爭奪三郡，這是貪忿之兵而已，但是魯肅仍然和他坦誠相見，以義理正告，關羽無言以對。劉備當初敗於長坂坡，而關羽的兵卻毫髮無損。是諸葛亮出使東吳，魯肅西向迎接劉備，這兩人定下雙方盟約。赤壁之戰，功勞在諸葛亮，而不在關羽。關羽由此嫉妒諸葛亮，也忌恨魯肅。那諸葛亮和魯肅結成的盟約，終究就要被他破壞了。

  但是魯肅始終沒有因為關羽無禮而改變心意和戰略，一方面以義理折服關羽，另一方面又平息孫權的憤怒，仍然希望吳蜀聯合，共同抗曹。魯肅死後，呂蒙繼任，吳國沒有人再能去和關羽周旋，而諸葛亮也有難言之隱，當初的戰略就毀掉了。魯肅之死，就是關羽之敗、曹操之幸，而劉備就孤立了。

  8 皇帝下詔，冊封魏王曹操夫人卞氏為王后。

  9 孫權攻合肥。當時曹操各州部隊都屯駐在淮南，揚州刺史溫恢對兗州刺史裴潛說：「這裡雖然也有敵人，但是不足為憂。如今水勢開始上漲，曹仁孤軍在外，又沒有長遠防備，關羽驍勇狡猾，恐怕曹仁會遇到變故。」果然，關羽很快派南郡太守麋芳守江陵，將軍傅士仁守公安，自己親自率軍攻打樊城。曹仁命左將軍于禁、立義將軍龐德屯駐樊城北。八月，連綿大雨，漢水溢出河岸，平地水深數丈，于禁等七軍軍營都被淹沒。于禁與諸將登高避水，關羽乘大船攻擊，于禁等窮迫，於是投降。龐德在河堤上，披甲持弓，箭不虛發，從清晨開始奮戰，過了中午，關羽越攻越急，龐德箭矢用盡，短兵相接，龐德越戰越勇，意氣越壯，而水勢越來越高，所有官兵都投降了。龐德登上小船，想回到曹仁大營，結果小船傾覆，弓箭也丟失了，龐德抱著船身漂浮在水中，被關羽生擒。龐德站立，拒絕下跪。關羽對他說：「你的哥哥在漢中，我希望任用你為將，何不早降？」龐德罵道：「豎子!魏王帶甲百萬，威震天下，你家劉備一個庸才，豈能匹敵？我寧為國家之鬼，不為賊將!」關羽於是處死龐德。魏王曹操聽到消息，說：「我認識于禁三十年，想不到他臨危處難，反而不如龐德!」封龐德的兩個兒子為列侯。(曹操收兵於兗州時，于禁就跟隨他為將，而龐德是後來隨張魯歸降曹操的。)

  關羽急攻樊城，城中被大水侵蝕，到處崩塌，眾人都很恐懼。有人對曹仁說：「今日之危，不是人力可以支持的，可以趁關羽的包圍圈還未合攏，夜裡乘輕船撤走。」汝南太守滿寵說：「山洪暴發，水來得快，去得也快。我聽說關羽遣別將已經到郟縣，許縣以南，百姓驚擾。但是關羽之所以不敢繼續北進，就是因為擔心我軍斷他後路。如果我們撤了，黃河以南，都不再為國家所有了，我們應該堅守在這裡。」曹仁說：「善!」於是沉白馬與軍人盟誓，同心固守。城中人馬只有數千，而城垣還沒被淹沒的，也只有數尺而已。關羽乘船臨城，重重包圍，內外斷絕。關羽又遣別將將呂常包圍在襄陽。荊州刺史胡修、南鄉太守傅方都投降關羽。

  10 當初，沛國人魏諷有能迷惑眾人之才，傾動鄴城，魏相國鍾繇延聘他為西曹掾。滎陽人任覽與魏諷是朋友，同郡人鄭袤，是鄭泰之子，鄭袤對任覽說：「魏諷是個奸雄，終將會作亂。」九月，魏諷秘密聯結黨徒，與長樂衛尉陳禕密謀襲擊鄴城，還未到舉事日期，陳禕懼怕，告發魏諷。太子曹丕誅殺魏諷，連坐死者數千人。鍾繇被免職。

  11 當初，丞相主簿楊修與丁儀兄弟謀立曹植為嗣，曹丕十分憂慮，把朝歌縣長吳質藏在竹筐里，用車拉進府中商議。楊修向曹操告發，曹操還沒來得及查驗。曹丕懼怕，告訴吳質，吳質說：「沒關係。」第二天，用車拉著竹筐，筐里裝著絹布進府，楊修告發，查驗，筐里並沒有人。曹操於是懷疑楊修。之後曹植也因為驕縱，被曹操疏遠。曹植一直主動聯繫楊修，楊修也不敢拒絕。每次去曹植那裡，因為曹植思慮不夠周密，楊修就揣摩曹操心思，估計他會問曹植什麼話，預先寫了數十條回答，告訴曹植左右說：「教令如果送來，根據他問的問題，選擇作答。」於是，每每曹操的教令剛出，曹植的答卷就交上來了。曹操奇怪怎麼這麼快，追問調查，真相大白。曹操本來就因為楊修是袁術外甥而厭惡他，就以泄露言教、交通諸侯的罪名，將楊修逮捕誅殺。

  12 魏王曹操任命杜襲為留府長史，駐地在關中。(在關中設留府，防備蜀。)關中地方軍閥許攸(不是袁紹那裡投降過來的許攸，是另一個同名的人)，坐擁部眾，拒絕歸附，又滿口大話，侮慢曹操，曹操大怒，準備先討伐他。群臣大多進諫說：「應該招懷許攸，共討強敵。」曹操把大刀橫放在膝蓋上，滿面怒色，不聽。杜襲進來想進諫，曹操先給他頂回去：「我主意已定，你不要再說話了!」杜襲說：「如果殿下的計策是對的，我就幫助殿下去完成。如果殿下的計策是錯的，就算是定了，也應該改正。殿下不讓我說話，豈不是太不開明了嗎？」曹操說：「許攸侮辱我，怎麼能饒了他!」杜襲說：「殿下認為許攸是什麼人呢？」曹操說：「凡人一個。」杜襲說：「只有賢德的人才能認識理解何為賢德，只有聖人才知道誰是聖人，凡人怎麼能知道非凡之人是怎麼回事呢？方今豺狼當道，卻要先討伐狐狸。別人會說殿下避強攻弱，進不為勇，退不為仁。我聽說，千鈞之弩，不會用來射老鼠；萬石之鐘，不會因為一根小草撞它就發出聲音。如今區區一個許攸，何足以勞殿下之神武呢？」曹操說：「善!」於是厚厚地撫慰許攸，許攸歸服。

  【華杉講透】

  那時候如果有網絡，許攸就是每天惡語侮辱曹操，自吹自擂的，曹操怎麼辦呢？「惟賢知賢，惟聖知聖」，像許攸這樣的人，他不知道曹操怎麼回事，那完全在他的認知和想像範圍之外。他自己有一支小隊伍，高喊「曹操算個屁」的時候，也只能在部下面前麻醉自己。曹操如果回擊他，就耽誤正事了。杜襲的諫言，可以供今天被網絡暴民攻擊的成功人士學習。

  13 冬，十月，魏王曹操到洛陽。

  14 陸渾縣變民首領孫狼等作亂，殺死縣主簿，向南歸附關羽。關羽授給孫狼將印，並給他補充兵員，讓他回去繼續作戰。自許縣以南，往往都響應關羽，關羽威震華夏。魏王曹操甚至商議要遷都以避關羽，丞相軍司馬司馬懿、西曹屬蔣濟對曹操說：「于禁之敗，是因為洪水，不是戰鬥之失，對國家大計，也沒有造成很大損害。孫權和劉備，表面親密，實際上疏遠，關羽得志，是孫權不願意看到的。可以派人勸孫權襲擊關羽後方，將江南封給孫權，則樊城之圍自然解除。」曹操聽從。

  當初，魯肅曾經勸孫權，因為曹操的存在，應該拉攏關羽，和他同仇敵愾，不能失了雙方和氣。等到呂蒙接替魯肅，屯駐陸口，認為關羽是個梟雄，對東吳有兼併之心，又居於長江上游，目前的和平形勢難以長久，對孫權密言說：「如今令征虜將軍孫皎駐守南郡，潘璋駐守白帝，蔣欽率機動部隊一萬人在長江上下游弋，哪兒有敵人就去哪兒，我再前據襄陽，如此，何須擔憂曹操!何須依靠關羽!況且關羽君臣，仗恃他們的詐術和武力，所在之處，都是反覆無常，不能把他們當心腹對待。如今關羽之所以沒有向東攻擊，不過是因為至尊您的聖明，還有我呂蒙這樣的大將在。如果我們不在現在攻打他，等我們死了，誰還治得了他呢？」孫權說：「我們先取徐州，再圖關羽，如何？」呂蒙回答：「如今曹操遠在河北，鎮撫幽州、冀州，還顧不上東方，徐州守兵，自然不足為慮，去了就能攻下來。但是，徐州地勢平坦，四通八達，騎兵可以往來馳騁，我們今日取徐州，曹操大軍十天就到，我們就是留七八萬人來守，也未必守得住。不如攻取關羽，全據長江，國力更強，也更容易防守。」孫權同意。

  孫權曾經為自己的兒子求娶關羽的女兒，關羽不同意，還辱罵來使，孫權怒。等到關羽攻打樊城，呂蒙上書說：「關羽征討樊城，卻留了很多兵守備，一定是擔心我從背後襲擊他。我本來多病，就以治病為名，讓我帶一部分兵回建業。關羽聽說後，一定撤走留守的軍隊，全部投入襄陽戰場。這時候，我們大軍晝夜兼程而上，襲其空虛，則可攻下江陵，生擒關羽。」於是呂蒙聲稱病重，孫權發布公開文告，召呂蒙回建業，商量大計。呂蒙經過蕪湖，定威校尉陸遜對呂蒙說：「關羽與您接境，將軍為何遠離南下，以後難道不會擔憂嗎？」呂蒙說：「就像我來之前說的，確實是因為生病。」陸遜說：「關羽自負驍勇，氣勢凌人，現在有了大功，更加意驕志逸，一心要北進，並不在乎我們，如今他聽說你生病，更加不設防備。如果我們出其不意，一定可以把他制服。您南下見到主公，可以和他好好商議。」呂蒙說：「關羽一向勇猛，我們難以匹敵，如今他已占據荊州，施行恩信，再加上他立了大功，膽勢更壯，並不容易對付。」

  呂蒙到了建業，孫權問：「誰能接替你的位置？」呂蒙說：「陸遜謀慮深長，有才能擔當重任，我觀察他的格局和謀略，終將得到大用，而且他現在還沒有什麼名氣，也不會引起關羽忌憚，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如果用他，可以讓他對外韜光養晦，實際秘密窺視機會，可以一舉攻克關羽!」孫權於是召見陸遜，拜為偏將軍、右都督，替代呂蒙。

  陸遜到了陸口，給關羽寫了一封信，讚美他的功勳，深深地謙遜，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表達出一種效忠關羽，希望跟隨他的意思。關羽大為安心，於是毫不防備，又調了一部分軍隊去樊城前線。陸遜將情況詳細匯報給孫權，陳述擒服關羽的要略。

  關羽得了于禁數萬人馬，糧食不足，於是擅自奪取孫權所屬湘關儲糧。孫權聽說，便發兵攻擊關羽。孫權令征虜將軍孫皎與呂蒙為左右大都督，呂蒙說：「主公如果覺得孫皎有能力，就用他；如果認為我有能力，就用我。當初周瑜、程普為左右都督，督兵攻打江陵，雖然決策權歸周瑜，但是程普自恃老將，況且兩人都是都督，並不與周瑜和睦，幾乎敗壞國事，這正是前車之鑑。」孫權醒悟，向呂蒙道歉說：「就以卿為大都督，命孫皎為後備軍。」

  魏王曹操出師漢中，命平寇將軍徐晃屯駐宛城以助曹仁。等到于禁陷沒，徐晃向前挺進到陽陵坡，關羽派兵屯駐偃城，徐晃兵到，在側翼小道挖掘壕溝，顯示出要截斷他後路的樣子，關羽部將燒毀軍營撤退。徐晃於是得了偃城，連營向前稍稍推進。曹操派趙儼以議郎身份擔任曹仁的軍事參謀，和徐晃一起前往就任。其他的救兵還沒到，徐晃的兵力不足以解圍，而諸將都呼籲責備徐晃，催促他出擊救援曹仁。趙儼對諸將說：「如今敵軍包圍圈很堅固，洪水也還未退去，我軍兵少，而且與曹仁隔絕，並不能裡應外合，貿然出戰，只不過是自己損失罷了。不如前軍進逼敵軍，派間諜向城中通告消息，讓他們知道救兵已到，激勵士氣。估計北軍不過十天就到，他們還能堅持，到時候內外齊發，一定可以擊破敵人。如果因為我們拖延救援而要軍法從事，由我負責!」諸將皆喜悅。徐晃軍營一直進抵到關羽包圍圈三丈之遙，挖掘地道，又用箭將飛書射進城中給曹仁，於是內外可以互通消息。

  孫權寫信給曹操，說自願征討關羽，為國效力，並請曹操不要泄露消息，讓關羽有了防備。曹操問群臣意見，群臣都說應該保密。董昭說：「軍事崇尚權變，關鍵是合乎利益。應該答應孫權保密，但實際又把消息泄露出去。關羽聽說孫權打過來，如果回師自護，那樊城之圍就解除了，對我們有利。而且可以讓他們兩家相爭，我們坐待其敝。如果我們保守秘密，讓孫權得手，不是上計。而且，現在在包圍圈裡的將士不知道外面有救兵，每天算著糧食快吃完了，心懷恐懼，如果生出別的心思來，那禍患不小!從這方面講，也是泄露消息為好。再說關羽為人強悍，自以為城池守備堅固，他一定不會馬上退兵。」曹操說：「善!」即刻讓徐晃把孫權的書信分別射進城裡以及關羽營中。城中士兵得到消息，士氣百倍。而關羽果然猶豫不去。

  魏王曹操從洛陽南救曹仁，群下都說：「大王還不趕緊去，恐怕他們就要失敗了。」唯獨侍中桓階說：「大王認為曹仁等人的智慧，能不能正確評估形勢？」曹操說：「能。」又問：「大王認為曹仁、呂常二人會不盡力嗎？」曹操說：「不會。」桓階問：「那大王為什麼要親自去呢？」曹操說：「我怕敵人兵多，徐晃等人力量不夠。」桓階說：「如今曹仁等身處重圍之中，而死守無二，是因為大王在外有強大的聲援。他們居於萬死之地，必有死爭之心。內懷死爭，外有強救，大王按兵不動，以示還有餘力，何須擔憂他們失敗而親征呢？」曹操讚賞他的意見，於是駐軍於摩陂，前後派出殷署、朱蓋等十二個營區支援徐晃。(桓階這番宏論，為什麼曹操用兵需要保留餘力，什麼道理，搞不懂!)

  關羽的圍城部隊指揮大營設在一座山丘上，又另有四個山丘上扎有軍營。徐晃聲稱要攻打關羽主營，而實際秘密集結，攻打另外四座山丘的軍營。關羽見四營不能支持，親自帶步騎兵五千出戰，徐晃迎擊，關羽退走。關羽在包圍圈布下十層鹿角障礙，徐晃追擊關羽，與關羽一起沖入營中，擊破關羽軍，傅方、胡修都戰死。關羽於是撤圍而退，但是舟船仍然據守沔水，襄陽隔絕不通。

  呂蒙到了尋陽，在船中埋伏精兵，派穿平民服裝的人搖櫓，其他人穿著商人服裝，晝夜兼行。關羽所設置的江邊瞭望哨兵，全部被抓獲捆綁，所以關羽不知消息。麋芳、士仁一向不滿關羽輕視自己。關羽出征的時候，麋芳、士仁供應軍資不力，關羽揚言：「等我回來治你們!」麋芳、士仁恐懼。於是呂蒙令故騎都尉虞翻寫信給士仁，陳說成敗，士仁收到書信，即刻投降。虞翻對呂蒙說：「我們這是幽靈部隊，應該帶士仁跟我們一起走，另外留兵守城。」於是帶著士仁到南郡，麋芳守城，呂蒙帶士仁和他相見，麋芳於是開城出降。呂蒙進入江陵城，從監獄放出于禁，並俘虜了關羽及將士家屬。

  呂蒙撫慰俘虜們，並下令軍中：「不得侵犯民家，求取財物。」呂蒙麾下一個士兵，和呂蒙是同郡老鄉，拿了老百姓一個斗笠，蓋在公家的鎧甲上，鎧甲雖然是公家的，呂蒙仍然認為他違反軍令，不能因為他是自己同鄉就破壞軍令，一邊流淚一邊下令將他斬首。於是軍中震慄，道不拾遺。呂蒙早晚派人問候地方長老，問他們缺什麼東西，有病的就給以醫藥，饑寒的賜以衣服糧食。關羽府藏的財寶，都封存等孫權來處理。

  關羽聽說南郡陷落，即刻撤退向南。曹仁與諸將會議，都說：「如今關羽危懼，可以追擊擒獲。」趙儼說：「孫權僥倖利用關羽出擊、內部空虛的機會，偷襲其後。他擔心關羽回師去救，被我們利用他們兩敗俱傷的機會，所以假意送信來，說是為朝廷效命，不過是希望坐看我們戰鬥，等待勝敗結果，再做他的打算罷了。如今關羽已失其根本，孤軍奔進，我們應該留著他，讓他去禍害孫權。如果我們深入追擊，那孫權就不需要防關羽，改為防我們，那就是我們的禍患了。大王一定也會這麼考慮。」

  曹仁於是解除軍事戒備，放棄追擊。魏王曹操聽說關羽撤退，擔心諸將追擊，果然緊急送來命令，和趙儼所考慮的一模一樣。

  關羽數次給呂蒙派去使者，呂蒙則厚待來使，帶他週遊城中，家家戶戶都平安，有的還寫信託使者帶回去。使者回到軍中，將士們私底下打聽情況，都知道家人平安，而且待遇比平時還要好!於是關羽手下將士，都沒有鬥志了。

  孫權到了江陵，荊州將吏全部歸附，唯獨治中從事、武陵人潘濬稱病不見，孫權派人用床把他抬來，潘濬伏面趴在床上不起來，涕泣交橫，哀號哽咽，不能自已。孫權呼叫他的字「承明」，懇切慰諭，又讓親近左右用手帕給他擦乾眼淚。潘濬起身，下地拜謝。孫權即刻任命潘濬為治中，荊州軍事一律向他諮詢意見。

  武陵部從事樊伷煽動諸夷人，想以武陵郡歸附漢中王劉備。官員向孫權匯報，要求派一萬人前往征討，孫權不聽，召潘濬問計，潘濬回答說：「派五千兵去，足以擒獲樊伷。」孫權問：「你為何如此輕視他呢？」潘濬說：「樊伷是南陽舊姓(南陽樊姓，是光武帝的母親一族)，有口才，但是沒有實際才略。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因為一件小事。樊伷曾經設宴招待州里人物，到了中午，菜還上不來，有十幾個人自己起身走了。這就好比看侏儒演滑稽戲，看一節就知道他手段如何了。」孫權大笑，即刻就派潘濬將五千人前往，果然將樊伷斬首，平定武陵。

  孫權任命呂蒙為南郡太守，封孱陵侯，賞錢一億，黃金五百斤；任命陸遜為宜都太守。

  十一月，漢中王劉備所任命的宜都太守樊友棄郡而走，諸城官吏及蠻夷酋長皆投降陸遜。陸遜請孫權頒發金、銀、銅印給新歸附過來的將領，派他們攻打蜀將詹晏等，以及秭歸當地土豪武裝。全部擊破或招降，前後斬首、招降數以萬計。孫權任命陸遜為右護軍、鎮西將軍，進封婁侯，屯駐夷陵，把守西陵峽口。

  關羽自知勢孤力窮，於是向西，坐保麥城。孫權派人招降，關羽假意投降，在城上插滿幡旗，樹立假人，而秘密逃走，軍隊解散，只有十幾個騎兵跟著。孫權早已派朱然、潘璋截斷他的逃亡歸路。十二月，潘璋帳下司馬馬忠在章鄉捕獲關羽及其子關平，斬首，荊州平定。

  【華杉講透】

  《孫子兵法》：「不戰而屈人之兵者，善之善者也。」又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呂蒙平定荊州，就是這一法則的完美演繹。他和關羽，實際上沒有打仗，像抓逃犯一樣把關羽父子給擒了。一開始是「伐交」，外交戰，關羽根本就沒外交，他驕傲自大，盛氣凌人，得罪了所有人，包括敵人、盟友和自己內部人，諸葛亮定下的聯吳抗曹大計，給他搞成欺吳打曹，結果是曹吳聯手，把他辦了。然後是伐謀，伐謀是什麼意思呢，就是伐掉他的謀，伐掉他心頭的念想，伐掉他的戰鬥意志。呂蒙俘虜了關羽將士家屬，又照顧他們家家平安，就伐掉了關羽全軍的戰鬥意志，誰都不想打仗了。這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關羽的部隊自己就瓦解了。

  驕兵必敗，關羽「威震華夏」，但是他的每一個念頭，每一步舉措，都被人算得死死的還不知道，從威震華夏到束手就擒的轉換，就這麼快!所以，永遠要保持謙卑，保持敬畏，保持戒慎恐懼，每個人都是脆弱的，自以為強大，只是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而已!

  當初，偏將軍、吳郡人全琮上書陳述關羽可取之計，孫權擔心事情泄露，沒有回答。等到擒獲關羽，孫權在公安設宴慶祝，轉頭對全琮說：「你之前向我陳述過這計策，我雖然當時沒有回答，而今天的勝利，也是你的功勞!」於是封全琮為陽華亭侯。孫權又任命劉璋為益州牧，駐地在秭歸。沒多久，劉璋去世。

  呂蒙還沒來得及受封，舊病復發。孫權把他接到自己行館旁邊，想盡一切辦法醫治照護。呂蒙時常要針灸醫治，孫權為之憂戚。一天幾次想去看看他怎麼樣，又怕打攪他，就在牆壁上穿個孔偷看。看見他稍微能吃點東西，就喜滋滋地看著左右，不然的話，就嘆息不止，夜不能寐。稍後，呂蒙病情稍輕，孫權為之下令赦免罪犯慶祝，群臣畢賀。但是，呂蒙還是病逝了，得年四十二歲。孫權哀痛不已，為他設置三百戶人家負責守墓。

  孫權與陸遜討論周瑜、魯肅及呂蒙說：「公瑾(周瑜)雄烈，膽略過人，於是能擊破曹操，開拓荊州，很少有人能夠和他相比。子敬(魯肅)由公瑾推薦給我，第一次和他談話，他就談到帝王大業，這是一大快事。後來曹操收服了劉琮，放言要率數十萬大軍水陸並進，我與諸將會議，個個都不敢先發言，而張昭、秦松則說應該遣使迎降，只有子敬說不可!讓我急呼公瑾，將大任交給他，逆擊曹操，這是第二大快事。後來雖然他勸我借地給劉備，這是他的短處，但不足以損傷他之前的兩大長處。周公對人不求全責備，我也只記魯肅的長處，不計較他的短處，我拿他和鄧禹相比。(鄧禹建策以開光武中興之業，但是鄧禹未能平定赤眉，都是打敗仗，最後是馮異給他收拾爛攤子。)子明(呂蒙)少年時，我就認為他做事不避艱難，果敢有膽，等他成年之後，學問越來越開闊，謀略非同尋常，僅次於周瑜，只是沒有周瑜那樣的雄姿英發、談笑風生罷了。圖取關羽，子明超過子敬。子敬曾經寫信回復我說：『帝王之起，總有人在前面替他驅除，關羽不足為忌。』這是子敬他自己辦不到，對外說大話而已，我也原諒他，不予苛責。但是子敬作軍屯營，一向令行禁止，部界之內，沒有一個人不盡忠職守，做到了路不拾遺。他治理軍民之法，也是盡善盡美了。」

  孫權與于禁並馬而行，虞翻呵斥于禁說：「你一個降將，還敢與主公並肩騎馬嗎？」拿起鞭子就要打于禁。孫權將他喝止。

  【華杉講透】

  孫權封全琮，他的獎賞之道，和曹操相當。

  劉備奪取益州，將劉璋遷居公安，孫權占了公安，得了劉璋，馬上任命他為益州牧，利用他的政治價值，打擊劉備，這是他的戰略思維。

  對魯肅，只記優點，不記缺點，這是用人的關鍵。每個人都有短處。我們要用的是他的長處，不是短處，看他短處幹嗎呢，心裡明白，不要把他往短處用就是了。

  這裡還有一個重點，就是呂蒙的進步，我們重抄一下之前的記載：

  孫權對呂蒙說：「你如今當官任事，不能不學習!」呂蒙推辭說軍務繁忙。孫權說：「我是要你治儒經當博士嗎？我只是要你有所涉獵，了解歷史而已。你說你忙，還比我更忙嗎？我都經常讀書，覺得大有裨益!」呂蒙於是開始學習。後來魯肅從尋陽經過，與呂蒙論議，大驚說：「你今天的才華韜略，已經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呂蒙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大哥您才發現啊!」

  呂蒙是真讀書，而且學以潤身，知行合一。相比關羽呢，在《三國演義》里他是一副秉燭夜讀《春秋》的形象，他的讀書，是假讀書，只是曉得些說法，沒有真正懂得那些道理。

  15 孫權表示臣服之後，魏王曹操召張遼等諸軍(在合肥駐防，防備孫權)全部還師救援樊城，還沒走到，樊城之圍就已經解除。徐晃整頓部隊，回師摩陂，曹操親自到七里外迎接。曹操置酒大會，舉酒對徐晃說：「保全樊城、襄陽，是將軍您的功勞啊!」也厚賜桓階，任命為尚書。曹操認為荊州殘破，想將當地人民及在漢川屯田的士兵遷走。司馬懿說：「荊楚人心脆弱，關羽新敗，那些作惡的人，正像老鼠一樣藏著觀望，如果把好人都遷走了，既違背他們的意願，又讓那些逃亡的人都不敢回來。」曹操說：「你說得對!」於是逃亡的人都回來了。

  16 魏王曹操表孫權為驃騎將軍，假節，領荊州牧，封南昌侯。孫權派校尉梁寓入朝進貢，又將朱光釋放送回。(朱光，曹操的廬江太守，被孫權俘虜，見公元214年記載。)孫權上書向曹操稱臣，陳說天命，曹操把孫權的信給大家看，說：「這是要把我架在爐火上烤嗎？」侍中陳群等都說：「漢祚已終，這也不是今天才發生的事了。殿下功德巍巍，萬民矚望，所以孫權在遠方稱臣，這也是天人感應，異氣齊聲。殿下宜正大位，這有何懷疑呢？」曹操說：「如果天命在我，我願意做周文王。」

  【華杉講透】

  曹操說的，也是真心話，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但還是服事於殷商，建國大業，留給他的兒子周武王去完成。曹操做了文王，曹丕就要做武王了。

  【司馬光曰】

  教化，是國家的急務，而俗吏輕慢；風俗，是天下之大事，而庸君忽略。只有明智君子，深識長慮，才能懂得教化風俗為益之大，功效之遠。

  光武帝遭遇中衰，群雄鼎沸，奮起於布衣之身，光復漢室，征伐四方，日理萬機，但仍然崇尚儒經，延聘宿儒，廣開學校，修明禮樂。武功既成，文德也到位。明帝、章帝繼承光武遺志，經常到學校拜會老師，遞上經書，請老師講道。從公卿大夫到郡縣官吏，全部選用明經修身之人，而虎賁衛士，也學習《孝經》，匈奴弟子，也遊學於大學。於是教化立於上，而風俗成於下。忠厚清修之士，既被公卿大夫所尊重，也為平民百姓所仰慕。而愚鄙污穢之人，不僅不容於朝廷，也見棄於鄉里。從三代以來，風俗教化之美，沒有能趕上東漢的。

  和帝之後，貴戚擅權，嬖倖用事，賞罰無章，賄賂公行，賢愚混淆，是非顛倒，可以說是太亂了!但還不至於覆亡，因為上有公卿、大夫袁安、楊震、李固、杜喬、陳蕃、李膺等人在朝堂上諫爭，用公義扶持危局；下有布衣之士符融、郭泰、范滂、許劭之流，立輿論以救其敗政；以至於觸冒斧鉞，僵仆於前，忠義奮發，繼起於後，隨踵就戮，視死如歸。這些前仆後繼之士，只是因為他們賢德嗎？這也是光武、明帝、章帝傳下來的教化!在那個時候，如果能出現一位明君，振作起來，則漢室之祚還不可限量!不幸的是，在這傷害頹廢之餘，又遇上桓帝、靈帝這樣的昏虐之君，他們對奸邪小人的愛，超過骨肉至親；他們殄滅忠良，甚於剷除寇讎!搞到天下積憤，四海怨怒，於是何進徵召外兵，董卓乘勢而起，袁紹之徒從而起兵，禍患連接，以至皇帝四處流亡，宗廟廢為丘墟，生靈塗炭，天命已絕，不可復救。

  但是，州郡擁兵割據者，雖然互相吞噬，表面上還都打著尊崇漢室的名義。以曹操之暴戾強橫，加之有大功於天下，心中早就沒有什麼君上了，但是到死都不敢廢漢自立。是他沒這個想法嗎？是他仍然敬畏名義，抑制自己罷了。由此觀之，教化豈能輕慢，風俗怎可忽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