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成皇帝中

2024-10-02 03:29:39 作者: 華杉

  永始四年(戊申,公元前13年)

  1 春,正月,皇上行幸甘泉,祭祀天神,大赦天下。三月,行幸河東,祭祀后土。

  2 夏,大旱。

  3 四月十一日,長樂宮臨華殿、未央宮東司馬門都發生火災。六月二十三日,霸陵墓園大門火災。

  4 七月三十日,日食。

  

  5 冬,十一月二十一日,衛將軍王商因病免職。

  6 梁王劉立驕恣無度,以至於一天之中,犯法十一次!封國丞相禹(姓不詳)上奏說:「劉立對太后家族有怨恨,口出惡言。」有司派人調查,查出他與姑母劉園子通姦,上奏:「劉立有禽獸之行,請誅。」太中大夫谷永上書說:「臣聽說,依照禮制,天子當在大門內建一道屏風,就是不要讓外面的人看到內宅。所以帝王之意,不窺探別人閨門內的隱私,也不去探聽別人臥室里的談話。《春秋》之義,也要為親人保護他們的隱私。如今梁王年少,又有狂病,之前被舉報說他對外家有惡言,調查之後又沒有事實證據,結果又揭發出他的閨門隱私,這不是朝廷本來要去調查的事。梁王的供詞,又並不承認,如果根據彈劾,強迫治罪,罪名又是私房難明之事,只採用片面之詞,就加以判決,無益於治道,卻讓宗室名聲污穢,以亂倫之惡,宣揚於天下,這也不是為公族隱晦隱私,增加朝廷榮華,昭明聖德風化的正道。臣愚以為,梁王年幼,姑媽又是他的長輩,年齡相差那麼大。而以梁國之富,什麼樣的妖麗美女找不來呢?那身為姑媽的,也有羞恥之心,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朝廷派去調查的官員,是調查他有沒有對外家口出惡言,他怎麼突然承認亂倫?從這三方面推斷,都不合人之常情。我懷疑是審訊時嚴詞逼供,他驚恐失言,而審問官抓住一句話不放,刻意去追查他們的隱私。當初在此事萌芽之時,皇上加恩,不要治罪,那是上策。現在既然已經進入法律程序,梁王不服,可以下詔由廷尉選擇有德而通情達理的官吏來主審,證明事情沒有憑據,是前面的失誤,再把結論交給有司,以廣布公族親附之德,為宗室洗刷羞恥之辱,這才是治理親族的正道。」

  天子於是將訟案擱置不治。

  【柏楊曰】

  劉立靠著谷永強有力的辯護逃過這一關,但是,他的荒淫凶暴則是事實。他的姑媽劉園子,嫁給他的舅父任寶。而任寶的侄女任昭,嫁給劉立為王后。劉立常到任寶家歡宴,有一日突然對任寶說:「我愛上了翁主(劉園子)。」任寶大驚說:「她是你的姑媽,又是你的舅母,這亂倫可是重罪!」劉立說:「法律怎管得了我!」於是發生姦情。

  7 這一年,司隸校尉、蜀郡人何武為京兆尹。何武為吏,奉公守職,進善退惡,他在職的時候,往往並沒有赫赫的聲名;但是他離職之後,給人民留下了長久的念想。

  元延元年(己酉,公元前12年)

  1 春,正月初一,日食。

  2 正月二十四日,王商重新出任大司馬、衛將軍(之前因病免職)。

  3 三月,皇上行幸雍縣,祭祀五色帝廟。

  4 夏,四月初一,天上無雲,卻突然打雷(劉向說:雷依託於雲,就像臣依託於君,這才是陰陽相合。人君不體恤天下,萬民有怨恨反叛之心,所以無雲而雷)。有流星從太陽下向東南方向飄落,四面閃耀,好像下雨,從下午四點左右,一直到天黑才停止。

  5 赦天下。

  6 秋,七月,孛星出現在東井星旁。

  皇上因為災變,詢問群臣的意見。北地太守谷永說:

  「王者躬行道德,承順天地,則五種徵候(雨、風、太陽、寒、熱),依時發生,百姓都能活到高齡,各種祥瑞,同時出現。相反,如果失道暴行,違逆天意,暴殄天物,則五種徵候,都有顯著的異常,怪異禍亂之事接連發生,饑荒跟著降臨。如果還不醒悟改過,則惡行普遍,災變叢生,上天不再警告,而另行授天命於有德的新主了。這是天地運行的常道,歷代君王遭遇的都是這樣的情形。

  「功德有厚薄,天資有高低,世代有先後,天道有盛衰。陛下承繼八世之功業,正是在陽數『九』的末季,如今又是三七二百一十年的劫數,正是《易經》上『無妄』卦的卦運,遭遇『百六』的災難。這三七、陽九、百六,三種災難疊加,建始元年以來,二十年間,群災大變,交錯蜂起,比《春秋》所記載的還多。內則深宮後庭,將有驕臣悍妾、醉酒狂悖卒起之敗,而北宮園囿街巷之中,臣妾之家幽深之處,也將出現徵舒、崔杼之亂(陳靈公與夏姬私通,經常到她家和她幽會。夏姬之子夏徵舒對此不滿,在馬廄將陳靈公射殺。齊莊公與崔杼的妻子私通,經常到崔家,被崔杼埋伏甲士刺殺)。至於宮廷之外,國土之上,則有樊並、蘇令、陳勝、項梁奮臂作亂之禍。現在,國家正處在安危的分界線上,宗廟有重大的憂患,這正是臣之所以破膽寒心,多年來屢屢發出預言的原因。

  「下有其萌芽,然後災變見於上,不可不謹慎!禍起於細微,奸生於疏忽,希望陛下正君臣之義,不要再和群小狎玩宴飲,君臣、父子、夫婦三綱嚴整,修後宮之政,疏遠那些驕縱妒忌的女子,尊崇溫婉柔順的品行。準備好朝覲法駕之後才出宮,陳兵清道而後行,不要再微服出行,飲食於臣妾之家。這三件事改正了,內亂之路就堵塞了。而民間的舉兵反叛呢,萌芽在於人民饑饉,而官吏不加體恤。百姓生活困難,但是賦稅沉重。下面怨聲載道,而在上位者懵然不知。《易傳》說:『飢而不損,茲謂泰,厥咎亡。』(不去消滅饑饉,還聲稱天下太平,就一定會滅亡。)近年以來,郡國遭遇水災,莊稼歉收,正當減稅之時,有司卻奏請加稅,違背經義,打擊民心,這是招取怨恨,趨向禍敗之道。臣希望陛下不要批准加稅的申請,而削減奢侈享樂的開支,廣泛地施加恩德,賑濟睏乏的民眾,勸勉農桑,以安撫百姓人心,則各地的民變,才可平息。」

  中壘校尉(北軍八校尉之一,秩二千石,戍衛京師,兼任征伐)劉向上書說:「臣聽說帝舜勸誡伯禹說:『不要像丹朱(堯的兒子)一樣驕傲。』周公勸誡周成王說:『不要像紂王那樣荒淫。』可見聖帝明王,都常常以敗亂來警戒自己,並不諱言興廢之事。所以臣斗膽陳述我的愚見,希望陛下留神考察!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日食一共發生了三十六次,而如今一連三年都發生日食,從建始元年到現在,二十年間,發生八次日食,平均下來,每隔兩年六個月就發生一次,古今罕見。天象異變,有大小疏密,占卜也有緩有急,觀察當初漢朝如何替代了秦朝,惠帝、昭帝為什麼沒有後嗣(柏楊註:惠帝劉盈並非沒有後嗣,他的所有親生兒子都被政變集團所殺),昌邑王為什麼被罷黜,孝宣皇帝如何從平民中崛起,在漢朝史書上都有相應的天變記載。上天的捨棄和俯就,不是昭然若揭嗎?臣幸得為漢家皇室最疏遠的一員,誠知陛下有寬厚英明之德,希望能消除災異,再興殷商高宗、周成王那樣的聲名(高宗、成王在位時,也有天變災異,但二位能反省檢討,改過向善,而後有福報),以尊崇劉氏的功業,因此屢次冒死進言!天文難以知曉,臣雖然繪製了圖畫,但是還需要當面向您解說,然後才能明白。希望陛下空閒的時候,能召我來向您講解!」

  皇上召見了劉向,但始終沒有接納他的建議。

  7 紅陽侯王立舉薦陳咸為方正,對策之後,拜為光祿大夫、給事中。丞相翟方進上奏說:「陳咸之前就位列九卿,因為貪污奸邪被免,不應該再被舉薦為方正,成為內朝大臣。」並彈劾:「紅陽侯故作不實的舉薦。」皇上下詔,將陳咸免職。但是並不彈劾王立。

  8 十二月初二,王商為大將軍。十二月十八日,王商薨逝。王商的弟弟王立按次序應該接掌大將軍之位,但是之前王立派他的門客,南郡太守李尚開墾了幾百頃荒田,其中有的是原來已經由當地百姓開墾的,王立全部占為己有,然後上書說這些田是他新開墾出來的,高價賣給官府,套取比市價貴一億萬錢的補償金。丞相司直(丞相屬官,官秩比二千石,輔佐丞相糾舉不法)孫寶揭發此事,皇上於是廢棄王立不用,用他的弟弟、光祿勛、曲陽侯王根。十二月二十七日,任命王根為大司馬、驃騎將軍。

  9 特進、安昌侯張禹請求把平陵(漢昭帝墓園)附近肥牛亭一帶的土地賞賜給他,曲陽侯王根力爭不可!因為這塊地靠近漢昭帝寢廟,游衣冠時,必須經過這裡,應該換別的地賜給張禹。皇上不聽,還是把肥牛亭的土地賜給張禹。王根由此嫉妒張禹受寵,多次說他壞話。皇上呢,卻愈加敬重厚待張禹,每次張禹生病,皇上都親自問候他的飲食起居,又到他家裡去,一直到他的病床前探視。張禹則頓首謝恩。張禹有個小兒子還沒有做官,張禹就數次拿眼色去看那小兒子。皇上於是就在張禹病床前拜那小兒子為黃門郎、給事中。張禹雖然病臥家中,但因為他是特進、天子老師,國家每有大政,皇上都一定會問他意見。

  當時吏民都上書言災異之應,說是王氏專政所致,皇上也同意這種看法,但是還沒有明確確認,於是駕車到張禹府邸,辟退左右,親自問張禹天變的原因,並將吏民所言王氏之事問張禹。張禹見自己年老,而子孫幼弱,又和曲陽侯王根有矛盾,害怕被他們怨恨報復,就對皇上說:「《春秋》所記載的日食、地震,或者是因為諸侯之間相互攻殺,或者是因為夷狄侵略中原。災變之意,深遠難見,所以聖人孔子,也很少談論天命,也不語怪力亂神。天命與天道,就是子貢也搞不清楚,沒機會聽老師講,何況今天那些見識膚淺的鄙儒。陛下只須自己勤修政事,以善行回應上天的警誡,與臣下同享福祥,這才是經義所在。不要聽那些才疏學淺的新學小生,亂講天道,誤惑他人。皇上不要信他們的話,自己按經術正道去做!」

  皇上一貫信任敬愛張禹,由此不再懷疑王氏。

  後來曲陽侯王根以及諸王氏子弟聽說了張禹的話,都非常喜悅,於是都跟張禹親近。

  【華杉講透】

  張禹一番話,欺騙了自己的學生——始終信任敬愛他、對他持弟子禮的皇帝。他給王根交上這一張投名狀,出賣了皇帝,張家安全了。劉家就更危險了。

  作為領導者,總是需要下屬的意見的,而下屬的意見,有兩種立場:一種是始終站在老闆的立場,以老闆的利弊為標準的;一種是始終站在自己的立場,以自己的權力利祿安全和最大化為標準的。領導者必須有能力分辨出這兩種人。張禹雖然是皇帝最敬重的老師,但是從他索要肥牛亭的土地以及暗示皇上給他的小兒子封官來看,他是一個以利益為導向的貪婪之徒,這樣的人德高望重,正是國之巨賊啊!

  前任槐里縣令朱雲,上書求見,當著滿朝公卿,朱雲說:「如今的朝廷大臣,上不能匡正君主,下無以有益於人民,都是尸位素餐,正是孔子說的:『鄙夫不可與事君,苟患失之,無所不至。』臣願得賜尚方斬馬劍,斬下一個佞臣的頭,以警告其他人!」皇上問:「你要斬誰的頭?」朱雲說:「安昌侯張禹!」皇上大怒:「小臣居下訕上,當庭侮辱皇帝師傅,罪死不赦!」御史將朱雲拖下去,朱雲手拽著欄杆,把欄杆都拽斷了,大喊大叫:「臣得以到九泉之下,從游於龍逄、比干,心愿已足!只是不知道當今聖朝,殘殺忠臣,結局如何!」御史將朱雲拖出。左將軍辛慶忌脫下官帽,解下印綬,在殿下叩頭說:「朱雲這個人,一向以狂直聞名。假如他說得對,不可誅殺;假如他說得不對,也應該包容,臣敢以死相爭,請求赦免朱雲!」慶忌叩頭流血,皇上的情緒也慢慢平復了,於是赦免了朱雲。之後要更換拉壞的欄杆。皇上說:「不要換,就把原來的修理一下即可,我要留著表彰敢於直言的諫臣!」

  【華杉講透】

  朱雲所引用的孔子的話:「鄙夫不可與事君,苟患失之,無所不至。」出自《論語》:

  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

  鄭玄註解說,無所不至,就是邪媚無所不為,沒有他干不出來的。

  孔子說:「那種鄙夫,你難道能跟他一起事奉君王嗎?當他沒有得到的時候,生怕得不著。挖空心思得到了,又怕失去。一旦怕失去,那就什麼都幹得出來了。」

  劉寶楠講解說,沒得到的時候,想方設法要得到,竭盡攀緣干進之術。得到了之後呢,就想固其祿位,而不敢正言直諫,以取媚人主,招權納賄,以深病民。

  荀子說:「小人者,其未得也,則憂不得。既已得之,又恐失之,是以有終身之憂,無一日之樂也。」所以患得患失,一定會得抑鬱症。

  宋儒靳裁之說:「士之品大概有三:志於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於功名者,富貴不足以累其心;志於富貴而已者,則亦無所不至矣。」

  志向,一切的關鍵在於志向!有志於道德,比如王陽明,年輕時就立志做聖人,所以當他第一次科舉落第的時候,他說:「我不以不得第為恥,我以不得第而動心為恥。」沒考上,他不動心,為什麼不動心?因為只是功名受點挫折,沒影響他的志向啊,下回再來就是,所以沒什麼好動心傷心的。

  有志於功名的人呢,他就想干成某件事,實現某種抱負,一時掙不掙錢,他不動心,這樣的人,專注於自己的事業,不會隨波逐流,天天跟人「談項目」,找什麼地方回報高。你跟他講什麼「機會」,他都不愛聽,因為「機會」跟他沒關係,他有自己的事要干,全部時間投進去都不夠,哪管其他什麼「機會」!

  最後是所謂有志於富貴的人,什麼來錢就幹什麼,這就是鄙夫了。

  張禹之志,志在富貴,老而靡貪,更要保子孫的富貴,他就成了超級鄙夫,無所不至,沒有什麼他干不出來的,沒有什麼人是他不能出賣的,朱雲引用《論語》這段話,就把他的人格釘死了。

  10 匈奴搜諧若鞮單于將要進京朝見,還未入塞,病死。弟弟且莫車即位,為車牙若鞮單于,以囊知牙斯為左賢王。

  11 北地都尉張放到任數月,又被徵召回宮做侍中。太后給皇上送去一封信說:「之前讓你辦的事你沒有辦(指讓他重用班伯),如今又把富平侯張放召回來,我能不說話嗎?」皇上道歉說:「現在就辦!」於是又將張放外放為天水屬國都尉,任命少府許商、光祿勛師丹為光祿大夫,班伯為水衡都尉,兼任侍中,俸祿都為中二千石,每次到東宮朝見太后,都帶著他們。國家大政,都由他們向公卿們傳達皇上的旨意。皇上漸漸對游宴之事也厭倦了,又開始研讀經書,太后很高興。

  12 這一年,左將軍辛慶忌卒。辛慶忌為國家爪牙之虎臣,又趕上和平年代,匈奴、西域都親附漢朝,敬畏他的威信。

  元延二年(庚戌,公元前11年)

  1 春,正月,皇上行幸甘泉,郊祀天神。三月,行幸河東,祭祀后土。祭祀完畢,行游龍門,登歷觀,又登華山,然後返回京師。

  2 夏,四月,立廣陵孝王劉霸之子劉守為王。

  3 當初,烏孫小昆彌安日被降民所殺,各翎侯(烏孫官職)大亂。皇上下詔,徵召前任金城太守段會宗為左曹、中郎將、光祿大夫,派他去烏孫恢復秩序,立安日的弟弟末振將為小昆彌,平定局勢,然後返還。

  當時大昆彌雌栗靡勇健,末振將擔心被他吞併,於是派手下貴族烏日領詐降,刺殺了雌栗靡。漢朝想要討伐末振將,卻無力派兵,於是再派遣中郎將段會宗出使,立公主劉解憂的孫子伊秩靡為大昆彌。過了很久,大昆彌伊秩靡和他手下翖侯難棲殺了末振將。安日的兒子安犁靡代為小昆彌。漢朝廷覺得自己不能誅殺末振將,卻被大昆彌誅殺,面上無光,於是派遣中郎將段會宗徵發戊己校尉的屯墾兵團和西域諸國兵馬,要誅殺末振將的太子番丘。段會宗擔心大軍進入烏孫,驚動番丘,如果他逃亡,就抓不到了。於是將大軍留在墊婁,親自挑選精幹的弓箭手三十人,直奔昆彌所在,召番丘,責之以末振將之罪,當場用劍斬殺。番丘手下驚恐,飛馬逃去。小昆彌安犁靡勒兵數千騎將段會宗包圍,段會宗向他陳述了奉天子之命來誅殺番丘之意,說:「如今你如果包圍殺了我,不過取了漢朝牛身上的一根毛而已。但是,宛王、郅支單于的人頭懸掛在槀街的事,想必烏孫人也知道吧!」昆彌和部下都屈服了,說:「末振將背叛漢朝,誅殺他的兒子是可以的,但是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讓我們可以為他餞行呢?」段會宗說:「預先通知昆彌,怕你把番丘放跑了,那就犯了大罪。而如果你為他餞行,然後又由你把他交給我處決,那也傷害你們之間的骨肉親情。所以不告訴你。」昆彌和部下聽後號啕大哭,隨後撤兵而去。段會宗回到京師,匯報了前後情況。天子賜段會宗爵位關內侯、賜黃金一百斤。段會宗又上奏,因為難棲能殺末振將,拜難棲為堅守都尉。又問責大祿、大監,因為雌栗靡被殺,奪去金印、紫綬,換給他們系黑色綬帶的銅印。末振將的弟弟卑爰疐當初本來就參與了謀殺大昆彌,如今他將眾八萬,向北依附康居,想要向康居借兵,兼併大小兩昆彌。漢朝又再派遣段會宗與都護孫建並立防備。

  自從烏孫分裂為兩個昆彌,漢朝憂勞不已,沒有一年是消停的。當時康居又派遣王子來入朝侍奉,呈上貢品。都護郭舜上書說:「當初匈奴強盛時,並不是因為有烏孫、康居兩國的支持;後來匈奴向漢朝稱臣,也不是因為失去了烏孫、康居。漢朝雖然接受他們送來兒子做人質,但他們三國之間,交通往來如故,也相互窺視,一有機會,就發動攻擊。合作則不能相互親信,分離又誰也征服不了誰。從漢朝來說呢,和烏孫結親,沒有任何收益,反而為我們生事。不過,既然我們已經與烏孫結親,而且匈奴也已經向我們稱臣,從道義上,我們不能棄絕他們。而康居國驕傲狡黠,至今不肯向漢使下拜。都護官吏到康居國,座位被安排在烏孫等國使者之下。吃飯的時候,康居王及貴人們先吃完了,才給都護官吏吃,這是故意輕視漢朝,以向他國誇耀。由此看來,他怎麼會派兒子入朝為質呢(元帝時,烏孫遣子入侍,陳湯就上書說那王子是假的)?他是想要和我們做生意,說一些好話來欺騙我們罷了。匈奴作為百蠻之中的大國,如今事奉漢朝,禮儀完備,而聽說康居王見了漢使居然不下拜,單于也後悔自己把自己搞卑微了。所以,應該遣返康居送來的王子,和他們斷絕通使,以示漢家不通無禮之國!」

  漢朝廷認為,康居是第一次來使,很看重這「柔遠人」的聲名,所以照常接待,並不斷絕。

  【華杉講透】

  這裡的「柔遠人」,是中國曆朝歷代的價值觀,出自《中庸》: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

  這是治國的「九經」,就是九大綱領。

  一、首先是修身,天下之本在於自身,所以修身也是九經之本。修身則道立,自己做天下人的表率,立下一個示範的標準。

  二、尊賢則不惑,靠良師益友的薰陶教導。

  三、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親愛父母兄弟,家裡就沒有怨氣。

  四、敬大臣則不眩,禮敬大臣,奸臣太監之類就不敢講大臣壞話,君王就不會迷惑。

  五、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體恤小臣,則大家感激振奮,都能竭心盡力。

  六、子庶民則百姓勸,愛民如子,愛惜民力,則百姓更加自己勉勵自己,為國效力。

  七、來百工則財用足,各方面的工商和技術人才都紛至沓來,則農工商相資為用,財用充足。

  八、柔遠人則四方歸之,要懷柔遠方來的客人,加以款待,則四面八方的蠻夷,都心向我國。柔遠人是中華傳統,待客總是很大方,給予超國民待遇。今天我們時常看到報導說老外手機丟了,警察也能幫他找到,這就是「柔遠人」的文化。

  九、懷諸侯則天下畏之,懷福四方諸侯,德之所施者博,威之所制者廣,則天下畏服。

  這九條綱領,就是天子的考核指標,也就是KPI。所以,郭舜說的雖然有道理,但是,朝廷還是很看重康居國第一次來使,不管他是真情還是假意,他畢竟是派了王子來入朝為質,符合「柔遠人」和「懷諸侯」的標準,我們沒依據,也沒必要說人家的王子是假的,把他拒之門外。所以,照常接待。

  元延三年(辛亥,公元前10年)

  1 春,正月初十,蜀郡岷山山崩,阻塞長江水流達三天之久,下游江水枯竭。劉向對此大為厭噁心驚,說:「當年岐山山崩,涇水、渭水、洛水三條江都斷流,而後周幽王被犬戎所殺。岐山是周朝興起的地方。而漢家本起於蜀、漢,如今本朝興起之處,山崩川竭,孛星又掃過攝提、大角兩星,從參星一直到辰星,國家要亡了!」

  2 二月二十日,封淳于長為定陵侯。

  3 三月,皇上行幸雍縣,祭祀五色帝。

  4 皇上為了向胡人炫耀中原有很多禽獸,這年秋天,命令右扶風徵發百姓入南山,西自褒谷、斜谷,東到弘農,南到漢中,張設捕獸大網,捕捉熊羆禽獸,用檻車裝載,運到長楊宮射熊館,再用網圍成一個圍欄,把禽獸放進去,命胡人勇士赤手空拳跟猛獸搏鬥,擒獲就歸他所有。皇上親臨觀賞。

  元延四年(壬子,公元前9年)

  1 春,正月,皇上行幸甘泉,祭祀天神。

  2 中山王劉興(劉驁幼弟)、定陶王劉欣(劉驁大弟劉康之子)都來京師入朝。劉興只帶了太傅來,劉欣則把太傅、國相、中尉都帶來了。皇上覺得奇怪,問劉欣。劉欣回答說:「依據法令,諸侯王入朝,可以帶上國中二千石以上官員,傅、相、中尉都是二千石,所以都帶來了。」皇上讓劉欣朗誦《詩經》,劉欣不僅能背誦,而且能解析。

  另一天,皇上問劉興:「你只帶了太傅來,是根據什麼法令呢?」劉興答不上來。讓他背誦《尚書》,劉興又背不下去。等到御前賜宴,皇上吃完了,他還在吃,最後一個吃飽。吃完起身走下台階,襪帶鬆了也不知道。

  皇上由此覺得劉興無能,而認為劉欣很有賢德,數次稱讚他有才。當時諸侯王中,唯有這兩位和皇上血緣關係最親。劉欣的祖母傅太后也跟著入朝,私下賄賂趙皇后、趙昭儀和驃騎將軍王根。那三人見皇上沒有兒子,也都在給自己找後路,為長久之計,也跟著稱讚劉欣,勸皇上以劉欣為後嗣。皇上自己也覺得劉欣一表人才,為他加元服,親自主持加冠成人禮,然後送他回去。這一年,劉欣十七歲。

  3 三月,皇上行幸河東,祭祀后土。

  4 關東墜下兩顆隕石(《漢書·五行志》記載墜落地點為都關)。

  5 王根舉薦谷永,徵召谷永入朝,任命為大司農。谷永前後上書四十餘次,內容大致相同,專攻皇上及後宮之事而已。谷永與王氏一黨,皇上也知道,所以不怎麼親信他。谷永就職大司農一年多,生了病,病假三個月期滿後,皇上不再批准延長假期,谷永當下被免職,又過了數月,便死了。

  綏和元年(癸丑,公元前8年)

  1 春,正月,大赦天下。

  2 皇上召丞相翟方進、御史大夫孔光、右將軍廉褒、後將軍朱博入禁中,商議「中山王、定陶王誰宜為嗣」。翟方進、王根、廉褒、朱博都認為:「定陶王劉欣,是皇上弟弟的兒子,《禮》上面說:『兄弟的兒子,就如同自己的兒子,以他為繼承人,就是自己的兒子了。』定陶王應該立為後嗣。」孔光唯獨認為:「根據《禮》,立後嗣要看血緣關係親疏,以《尚書·盤庚》所記載殷朝的先例,都是兄終弟及,中山王劉興,是先帝之子,皇上的親弟弟,應該立為後嗣。」皇上認為:「中山王不成才,而且根據禮制,兄弟不得相繼入祀祖廟。」不聽孔光的意見。

  二月初九,皇上下詔立定陶王劉欣為皇太子,封中山王劉興的舅舅、諫大夫馮參為宜鄉侯,又給中山國增加三萬戶封地,以安撫劉興。派執金吾任宏代理大鴻臚(掌管諸侯及藩屬國事務),持節前往定陶徵召劉欣。劉欣推辭說:「臣才質不足以假充太子之宮,臣願意就住在定陶國賓館,每日能早晚請安,侍奉皇上起居。等到皇上有了後嗣,我再回到定陶,鎮守藩國。」奏書遞上去,皇上批覆說:「知道了(沒有批准他的申請)。」

  二月十四日,孔光因為在立嗣問題上意見不合皇上心意,調任廷尉。何武為御史大夫。

  3 當初,皇上下詔訪求殷商王室後代,已經分散為十幾個姓氏(宋、孔、華、戴、桓、向、樂等),要想在其中分辨出誰是嫡系,已不可能。匡衡、梅福都認為應該封孔子的世係為商湯之後,皇上聽從,封孔吉為殷紹嘉侯。三月,與繼承周朝的周承休侯一起進爵為公爵,封地各有一百里。

  4 皇上行幸雍縣,祭祀五色帝廟。

  5 當初,何武做廷尉的時候,曾諫言:「世道衰微,風俗弊壞,政事繁多,而丞相之才,又趕不上古人,而獨攬三公事務,所以政事廢壞,不能治理,應該再恢復三公體制。」皇上聽從。夏,四月,賜給曲陽侯王根大司馬印綬,設置官屬,撤銷驃騎將軍職務;以御史大夫何武為大司空,封氾鄉侯;兩人都增加俸祿,和丞相一樣。如此三公齊備了。

  6 秋,八月初九,中山孝王劉興薨。

  7 匈奴車牙單于死,弟弟囊知牙斯即位,為烏珠留若鞮單于。烏珠留若鞮單于任命弟弟樂為左賢王,輿為右賢王。漢朝派遣中郎將夏侯藩、副校尉韓容出使匈奴。

  有人對王根說:「匈奴有一塊土地,像楔子一樣揳入漢地,與張掖郡接壤,出產奇異的木材,可以用於製作箭杆,又有大鵬,羽毛可以做箭翎。如果能得到這塊土地,能讓邊塞富饒,國家有廣地之實,將軍顯功垂於無窮!」

  王根就跟皇上匯報了這塊土地的利益,皇上心動了,也想向單于求地,又怕單于不肯給,那就是詔命不行,有損天威,在蠻夷各國丟了面子。王根於是將皇上的意思告訴夏侯藩,讓按自己的意思,以個人建議向單于提出。

  夏侯藩到了匈奴,說完正事,順便談及:「我見匈奴有一塊土地揳入漢地,直逼張掖郡,漢朝三個都尉的部隊駐守在塞上,士卒數百人,寒苦,侯望久勞,單于不如上書,把這塊地獻給天子,從楔形土地根部拉直邊界。這樣漢朝邊防軍可以減少兩個都尉、數百人,單于您得以報答天子厚恩,而天子給您的回報,必定更大!」

  單于問:「這是天子詔命,派您傳達給我的嗎?」

  夏侯藩說:「當然是天子詔命,不過我也是替單于著想。」

  單于說:「這塊地是溫偶駼王所居住的地方,我不了解它的形狀和出產,等我調查一下。」

  夏侯藩、韓容回國後不久,再次出使匈奴,到了就要地。單于說:「父兄傳了五世,漢朝都沒有要求這塊地,偏偏到了我做單于,就要我獻地,這是為什麼呢?我已經問過溫偶駼王,匈奴西邊的諸侯,製作帳篷和大車,都靠這座山的木材。況且這是先父傳下來的土地,不敢在我手裡失去。」

  夏侯藩回國後,調任太原太守。單于遣使上書,報告夏侯藩要求割地的經過,皇上詔書回報單于說:「夏侯藩擅稱詔命,要求單于割地,依法當死。但是,從這件事發生到現在,已經有過兩次大赦,夏侯藩已經調任濟南太守,不讓他再與匈奴接觸了。」

  【華杉講透】

  貪心會降低人的智商,並誤判別人的智商,劉驁君臣,這樣去哄騙單于割地,怎麼可能呢?但是王根貪功,劉驁貪心,夏侯藩也想立功受獎,就君臣上下稀里糊塗地去單于王庭進行拙劣的表演。之後劉驁推說夏侯藩擅稱詔命,那既然是死罪,大赦只能免刑,也不能還當官吧!單于又怎麼能信呢?堂堂一國天子,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可見劉驁的輕佻,而他的威信已經受損了。

  這種情況很典型,就是下屬想立功,鼓搗老闆去占對方便宜。老闆本來沒想占便宜的,但是人的貪心經不起鼓動,就放手讓他們試一試,結果反而把合作關係搞破裂了。比如雙方談判,已經談妥結束。但甲方一個人想立功,他說他能讓乙方再降價。老闆本來不需要,但是一來能多占一點便宜也不錯,二來不想打擊「忠臣」的積極性,就默許他去試一試。那人志在必得,而對方則覺得莫名其妙,義憤填膺,於是雙方就鬧翻了。

  想「立功」的人,往往給組織帶來最大損失。

  8 冬,十月十四日,王根因病免職。

  9 皇上認為,太子劉欣既然繼承了「大宗」,就不能再照顧原生家庭。十一月,立楚孝王劉囂的孫子劉景為定陶王(承嗣劉欣的生父劉康)。太子準備上書叩謝。太子少傅閻崇認為:「繼承大宗之後,太子就是皇上的後嗣,不得再照顧生父生母,不應該謝。」太子太傅趙玄卻認為:「應該謝。」太子聽了太傅的。結果皇上下詔,責問他謝什麼。尚書彈劾趙玄,貶為少府,以光祿勛師丹為太傅。

  當初,太子幼年時,祖母傅太后親自撫養,等到繼承大宗做了太子,皇上下詔,讓傅太后和太子生母丁姬自己住在定陶國賓館,不得與太子相見。過了些日子,皇太后王政君想要讓傅太后、丁姬每十天能去一次太子家。皇帝說:「太子繼承正統,應當奉養皇太后,不應該再照顧自己原來的親人。」皇太后說:「太子小時候是傅太后抱養的,如今傅太后去太子家,不過是以乳母的身份罷了,沒有什麼妨礙!」於是皇上下令,傅太后可以去太子家,但是丁姬因為沒有親自撫養太子,所以不能去。

  10 衛尉、侍中淳于長得到皇上的恩寵,備受信任和重用,貴傾公卿,對外結交諸侯王、州牧、郡守,接受的賄賂饋贈和皇上給他的賞賜累計巨萬,又淫於聲色。許皇后的姐姐許孊為龍雒思侯夫人,寡居,淳于長與許孊私通,乾脆娶進家為小妻(將皇后姐姐、列侯夫人娶進家做小老婆,淳于長相當無所顧忌了)。許皇后當時因為被廢,居於長定宮,就通過許孊,賄賂淳于長,希望能恢復為婕妤。淳于長接受許皇后的金錢、乘輿及各種衣服器具,前後價值上千萬,欺騙許皇后說,他會跟皇上說,立她為左皇后。許孊每次進長定宮,淳于長就讓許孊帶書信給許皇后,戲侮許後,輕佻污穢,無所不言,如此交通書信,收受許皇后賄賂,持續好幾年。

  當時曲陽侯王根輔政,久病,多次申請退休。淳于長以外戚身份居九卿之位(淳于長是太后姐姐的兒子),按次序應該他接替王根。侍中、騎都尉、光祿大夫王莽心裡很忌恨淳于長受寵,又掌握了他的隱私。王莽侍奉王根養病,說:「淳于長見大將軍生病,非常歡喜,自以為自己將接任,已經開始對人封官許願了。」然後王莽詳細匯報了淳于長的各種罪過。王根怒道:「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早點匯報?」王莽說:「不知道將軍的意思,所以不敢說。」王根說:「趕緊向太后匯報!」王莽求見太后,詳細匯報了淳于長驕奢淫逸,想要接替王根,以及與長定貴人(許皇后)的姐姐私通,還收受其賄賂等。太后也怒,說:「此兒竟至於如此!你去告訴皇帝!」王莽向皇上匯報,皇上因為淳于長畢竟是太后姐姐的兒子,僅僅將他免職,沒有治罪,遣返他回到自己封國。

  當初,紅陽侯王立沒有得到輔政的權位,懷疑是淳于長詆毀他的緣故,對淳于長恨之入骨,皇上也知道這情況。等到淳于長被貶回國,王立的嫡長子王融,請求淳于長把他的車馬送給他(淳于長回封國,這些東西也用不上了),淳于長順水推舟,又通過王融送了好多珍寶給王立。王立於是上親啟密奏,為淳于長求情說:「陛下既然詔書上已經說明是因為皇太后的緣故沒有治他的罪,就不應該再遣返他。」皇上於是起了疑心(知道他倆是死敵,怎麼突然好起來,必有蹊蹺),下令有司調查。官吏先逮捕王融,王立逼王融自殺以滅口。皇上於是更加懷疑有大奸,於是逮捕淳于長,關進洛陽詔獄,嚴厲審訊。淳于長於是全部招供,包括戲侮許皇后,謀立左皇后,等等,罪至大逆,死在獄中。淳于長妻子兒女應該連坐的,全部流放到合浦,母親王若(太后王政君的姐姐)遣返故鄉。皇上再派廷尉孔光持節賜許皇后毒藥,下令她自殺。

  丞相翟方進又彈劾說:「紅陽侯王立,狡猾不道,請下獄。」皇上說:「紅陽侯是朕的舅舅,不忍心法辦他,遣返他回自己封國吧。」於是翟方進再彈劾王立的黨羽後將軍朱博、巨鹿太守孫閎等,都免官,與前光祿大夫陳咸等,一律遣返故鄉。陳咸自知再沒有翻身機會,憂鬱而死。

  宰相翟方進智能有餘,通曉法律制度,熟悉行政工作,又能以儒雅修飾,被稱為「通明宰相」,天子很器重他。他又善於揣摩把握皇上的意思,奏事無不符合皇上的心意。當淳于長得勢時,翟方進和他交好,經常向皇上稱譽推薦淳于長。等到淳于長因為大逆罪被誅殺,皇上認為翟方進是大臣,特意保護他,替他隱諱。但是翟方進自己心裡羞慚,上書請求退休。皇上回答說:「定陵侯已經伏誅,您雖然和他有交通往來,但是古書上也說了:『朝過夕改,君子與之(早上的過錯,只要晚上改了,君子都讚揚)。』您還有什麼疑慮呢!自己專心休養,不要耽誤了吃藥,好好保重!」翟方進於是起來重新主持工作,又一條一條上奏淳于長所交厚的京兆尹孫寶、右扶風蕭育,以及刺史及二千石以上官員共二十餘人,全部免職。函谷都尉、建平侯杜業,一向與翟方進不和,翟方進彈劾說:「杜業接受紅陽侯王立的書信和請託,不敬。」於是杜業也被免職,遣返他回自己的封國。

  【胡三省曰】

  函谷都尉負責在函谷關檢查出入。杜業是杜延年的孫子,一向不事權貴,和翟方進、淳于長都不和。淳于長被免職遣返回封國的時候,王立寫了一封信給杜業,請他不要因為以前的矛盾為難淳于長。淳于長出關之後,罪行敗露,被抓到洛陽監獄,丞相史搜得王立的書信,上奏說杜業接受王立的請託,犯了「不敬」之罪。

  【華杉講透】

  翟方進當然是個壞人,杜業本來和淳于長是有矛盾的,反而被他打成淳于長一黨,被清洗。杜業呢,他「一向不事權貴」,但是又做得不夠徹底。徹底的應該怎麼做呢?就是完全透明公開,你寫信向我請託,我就把你的信公開,或者親啟密奏給皇上送去。我這裡只有公事,沒有私事。但是,這樣能行嗎?不會把王立得罪了嗎?或許還會被陷害得更慘嗎?突然這麼幹當然不行,但是,如果你一開始就建立的是「不粘鍋」形象,人人都知道,就不會有王立請託的信。

  如果做不到這一步,那就按遊戲規則來,那就是防不勝防,你也只能認賭服輸了。

  皇上因為是王莽首先揭發了淳于長這個大奸臣,稱讚他的忠直,王根於是推薦王莽接替自己。十一月丙寅日(柏楊註:十一月無此日),任命王莽為大司馬。王莽時年只有三十八歲。王莽拔出同列,繼四位叔父之後輔政,想要讓自己的名譽超過前人,於是更加克己不倦,聘請諸位賢良做自己的部屬助理,皇上給的賞賜和他自己封地的收入,全部都分給這些士人,而自己更加儉約。母親生病,公卿列侯派遣夫人們來探望,王莽的妻子出來迎接,衣服的長度都不到地面,外套僅僅遮住膝蓋,看到的人都以為是家裡的奴婢,一問才知道就是夫人。王莽博取美譽,就是這副做派。

  【華杉講透】

  成帝的神經太大條,當初蕭何稍微多了一點美譽,就引起劉邦猜忌,以至於蕭何要特意安排家人做一點強占民田的不法之事,讓劉邦能收到對他的舉報信,才得以過關。如今王莽作為臣子,皇上給他的賞賜,他全部分給大家,封地的收入,自己也一分錢不留,也分給大家,那他到底要什麼呢?

  再往前,王翦帶著秦國六十萬大軍伐楚,為了避免秦王嬴政的猜忌,成天派使者回去找秦王要田要地,以顯示自己沒有志向。

  再往前,田氏替代姜氏,奪取齊國政權,就是全國上下都得他的好處。

  歷史的經驗教訓太多太多,成帝號稱愛讀書,卻沒有讀到關鍵。王莽已經登峰造極,發展到和皇上「爭奪民心」,他還懵然不覺。

  11 丞相翟方進、大司空何武上奏說:「春秋之義,用貴治賤,不以卑臨尊。如今,刺史的地位在大夫之下,卻負責督導二千石官員,輕重不匹配,臣等請撤銷刺史官職,該設州牧以應古制!」十二月,撤銷刺史官職,改設州牧。

  【華杉講透】

  翟方進、何武所奏,邏輯不對。刺史和州牧,完全是兩個性質,跟貴賤尊卑沒關係,或者說,當初漢武帝特意就是要用級別低、有衝勁的年輕官員,去監察級別高的地方官。刺史是中央派出的監察官,「刺」,檢核問事之意。刺史巡行郡縣,分全國為十三部(州),各部置刺史一人,後通稱刺史。而州牧,是地方軍事行政的全權長官。所以不存在「改刺史為州牧」,而是撤銷了中央的監察,地方權力極大地擴張。到後來,州牧又發展為世襲,所以大家在《三國演義》里看到,一個州牧,差不多比漢初的諸侯王勢力還大了。

  何武之前上奏,也是以恢復古制的名義,設立三公。丞相是秦制,三公是周制。重新設立三公,是分丞相的權,這個制度一直到東漢末年,曹操才重新集權於丞相。把丞相的權一分為三,皇上當然是樂意的。撤銷刺史,設立州牧,皇上為什麼同意,就不知道了。

  12 犍為郡在水邊發現十六枚古磬(古代打擊樂器,形狀像曲尺,用玉、石製成,可懸掛),大家議論紛紛說這是祥瑞。劉向藉此上書說:「應該重新建立辟雍(天子之學,相當於中央大學)、庠序(地方上的學校)等各級學校,陳設禮樂,隆興中正平和的雅頌之聲,提倡揖讓之禮容,以風化天下。如果把這些事情做了,天下還不能大治的,還從未有過。有人說:『現在的禮教不完備,沒有用。』禮以培養教化人為本,如果有什麼不完備,也不過是培養教化不完備而已。如果說禮教不完備,那刑罰就完備嗎?而刑罰的過錯,卻足以致人死傷,如今的刑法,也不是皋陶時期的刑法,有司制定法律,也是該減就減,該增就增,都是為了適應這個時代。而一說到禮樂,就說不敢動,那是敢殺人,不敢培養教化人嗎?只是因為祭器和樂器的不齊備,就放棄不做,這是捨棄小的不齊備,而去就那大的不齊備,這不是太令人困惑了嗎?教化為重,刑法為輕,舍教化而就刑法,就是舍重取輕了。治理國家,首先依靠的是教化,刑法只是協助,不是帶來太平的根本。就連京師長安都有悖逆不順的子孫,以至於陷於死刑,還不能根絕,這都是因為沒有仁、義、禮、智、信的五常教化。漢朝上接千年衰微的周朝和殘暴的秦朝留下的弊端,人民長期浸淫於惡劣的風俗,貪婪奸險,不懂義理,不給他們教化,而唯獨靠刑罰,終究不能改變民風。」

  皇帝將劉向的言論發給公卿們商議,丞相、大司空奏請建立辟雍,還在長安確定選址,測量土地,立下標誌,但是,還沒有動工就不了了之了。

  當時,又有人說:「當初孔子一介布衣,門徒還有三千人。如今天子太學的生員太少!」於是將生員擴招到三千人,但是過了一年多,又恢復到以前的一千人。

  劉向自以為皇上信任他,所以經常上書直接批評宗室,又譏刺王氏及在位大臣,他的話大多很痛切,發於至誠。皇上想用劉向為九卿,但是不被王氏及丞相、御史等當權派接受,所以始終沒有得到提拔,在大夫一級停留前後三十餘年而卒。

  劉向死後十三年,王莽篡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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