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昭皇帝下
2024-10-02 03:28:49
作者: 華杉
昭帝元平元年(丁未,公元前74年)
1 春,二月,漢昭帝下詔將七歲至十四歲百姓繳納的口賦減少十分之三。
【胡三省、柏楊曰(綜合)】
口賦錢,是七歲到十四歲的百姓繳納給宮廷的人頭稅,每人二十三錢,二十錢用於供養天子,另外,三錢是漢武帝又加上去的車馬錢。如今減收30%,每人十六錢。
2 夏,四月十七日,漢昭帝駕崩於未央宮(得年二十三歲),沒有兒子。
當時,漢武帝的兒子只有廣陵王劉胥,大將軍霍光與群臣商議立誰為帝,都主張劉胥繼位。但是,劉胥本來就是因為行為乖張,漢武帝不喜歡他。如今再立他為帝,霍光心中不安。
郎官中有人上書說:「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捨棄伯邑,立武王,都是廢長立幼,只看誰合適。廣陵王不可以繼承宗廟。」這個意見正符合霍光的心意。他把奏書給宰相楊敞等人傳閱,並將這位郎官擢升為九江太守,即日由上官皇后下詔,派遣大鴻臚事少府史樂成、宗正劉德、光祿大夫丙吉、中郎將利漢,去迎接昌邑王劉賀,乘坐七輛傳車進京(胡三省註:當初迎立文帝也只用了六乘傳,如今迎立昌邑王用了七乘傳),先住進昌邑王邸。霍光又向皇后報告,調派右將軍張安世為車騎將軍。
劉賀,是昌邑哀王劉髆之子(劉髆是漢武帝之子),在昌邑國的時候,就一向狂悖放縱,毫無節操。武帝薨逝,國喪期間,劉賀照常遊獵不止。他曾經在方與縣遊獵,不到半天工夫,就馳騁了二百里遠。中尉、琅琊人王吉上書進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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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不愛讀書,卻愛逸游,一手抓著車前的橫木,一手抓著韁繩,馳騁不止,大聲叱吒,手因執鞭挽轡而疼痛,身體因馬車顛簸而勞苦,清晨冒著霧氣和露水,白晝頂著風沙塵土,夏天忍受著炎炎烈日的烤曬,冬天被刺骨寒風吹得抬不起頭來。大王總是以自己嬌貴的身體,去承受疲勞痛苦的煎熬,這不能保全壽命,也不能促進仁義。在高屋廣廈之下,細軟毛毯之上,明師在前,勤誦在後,上論唐、虞之際,下及殷、周之盛,考察仁聖之風,研習治國之道,內心充滿歡欣,發憤忘食,日日自新,修養德行,那樣的快樂,難道是馬背上奔馳所能得到的嗎?平常的日子,您可以做一些伸展運動,保持身體健康;散散步,小跑步,讓下肢筋肉結實;做一些深呼吸,鍛鍊內臟;專意積精,讓精神得以集中;這樣養生,不是更長久嗎?大王如果能如此,則心有堯、舜之志,體有喬、松之壽(王子喬、赤松子,都是傳說中的神仙),美聲廣譽,傳播遠近,自然會上達天聽,福祿自然會來,社稷由此能安。當今皇帝仁聖,對先帝的思慕,未嘗懈怠,於宮殿、花園、池塘、遊獵之樂,未嘗親幸,大王您也應該日夜督責自己,不要讓君上失望。諸侯王之中,大王跟皇上血緣關係最近,從家庭關係來說,您是皇上的侄兒;從國家來講,您是皇上的臣子,一身而兼兩項責任,您的恩愛行義,只要有一點不周全 ,被人匯報上去,讓皇上知道,都不是國家之福啊!」
劉賀下令說:「寡人的行為不能說沒有過失,中尉非常忠心,數次輔正我的過錯。」於是命令負責賓客事務的侍從千秋前去賞賜中尉王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干肉五捆。然而,劉賀後來依然放縱如故。
昌邑國郎中令、山陽人龔遂,忠厚剛毅,堅持原則,一方面不斷規勸劉賀,一方面責備太傅、丞相,引經據典,陳述利害,以至於痛哭流涕,憤激失態,當面指斥昌邑王的過失。劉賀捂著耳朵,起身就走,說:「郎中令就會羞辱人!」
劉賀曾經跟馬夫和廚師一起遊戲吃喝,很長時間,賞賜無度。龔遂進去見王,涕泣膝行,左右侍御都跟著哭。劉賀問:「你哭什麼?」龔遂說:「臣痛惜國家社稷危急,願大王賜給我單獨向您報告的機會,讓我竭盡我的愚智。」劉賀辟退左右。龔遂說:「大王知道膠西王為什麼無道而亡嗎?」劉賀說:「不知也。」龔遂說:「臣聽說,膠西王有一個諛臣叫侯得,膠西王做的明明是桀、紂一樣的荒唐行為,侯得卻能把他說成是堯、舜。膠西王喜歡他的諂媚阿諛,經常和他同住一間臥室,聽從他的邪言,以至於不可收拾。如今大王您親近群小,漸漸浸淫於邪惡人的習氣,這正是國家存亡之機,不能不謹慎!臣建議,選拔郎官中通曉經書、行為有節義的人,侍奉大王起居,坐則朗誦詩書,立則練習禮容,這樣才是對您有益的正事。」
劉賀同意,龔遂於是選拔了郎中張安等十人侍奉劉賀。可是沒幾天,劉賀又把張安等人攆走了。
劉賀曾經夢見一條大白狗,頸部以下是人形,頭上戴著方山冠(一種舞台上演員戴的帽子),卻沒有尾巴。劉賀問龔遂,龔遂說:「這是上天給您的警戒,意思是說,您的左右都是戴著人帽子的狗,把他們攆走,就能生存;留著他們,就要亡國。」
有一天,又聽見一個聲音說:「熊!」睜眼一看,看見一頭大熊,但是左右其他人都沒看見,劉賀又問龔遂。龔遂說:「熊,是山野之獸,卻來到宮室,唯獨讓大王您見到,這是上天在警戒大王,恐怕國家將亡,宮室將空,這裡要變成熊窩了!這都是危亡之象!」
劉賀仰天長嘆說:「不祥之兆,為何接連出現?」 龔遂叩頭說:「臣不敢隱瞞忠言,數次言及危亡之戒,大王不悅。這國家的存亡,又豈在於我說不說呢?願大王自己誠心檢討。大王如果能誦讀《詩經》三百零五篇,言行合於《詩經》中的義理,就能人事融洽,王道完備。如今大王的所作所為,合得上《詩經》哪一篇呢?大王位為諸侯王,行為卻比一個庶人還要污穢。您這樣的行為,想要生存很難,想要滅亡卻很容易!希望您深刻檢查自己!」
後來有一天,又出一件怪事,劉賀的座席下出現一攤血污。劉賀問龔遂,龔遂大聲號叫說:「王宮的毀滅,就在眼前,妖異不斷來臨。血,是陰暗中的凶兆。大王應有所畏懼,審慎自省!」
但是劉賀始終不能改正他的節行。
徵召劉賀進京繼位的詔書抵達時,夜漏還沒過完一刻。劉賀趕緊點起火把,打開詔書。第二天中午,劉賀出發前往長安,晡時(下午三點到五點)就到了定陶,奔馳一百三十五里,侍從的馬都相繼累死,沿途都是馬的屍體。
王吉奏書勸誡劉賀說:「臣聽說商朝高宗武丁,在守喪期間,三年不說話。如今大王也是因為喪事受徵召,應該日夜號泣悲哀,千萬不要隨意發號施令!大將軍霍光仁愛、勇智、忠信之德,天下無不聽聞,侍奉孝武皇帝二十餘年,未嘗有過。先帝棄群臣而去,將國家和幼主託付給大將軍。大將軍抱持幼君於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內晏然,就算是周公、伊尹,也不過如此吧!如今皇帝駕崩,沒有子嗣,大將軍考慮誰是可以繼承帝位的人,一個個數過來,選擇了大王您!他的仁厚之心,豈有限量?願大王您聽從大將軍,尊敬大將軍,政事一概聽大將軍的,大王垂拱南面而治而已。願大王留意,經常記著我跟您說的話!」
【華杉講透】
武丁繼位,三年不語,這是一個傳奇。王吉跟劉賀講這個案例,非常恰當!當然,劉賀聽不懂。我們來解讀一下王吉說的意思。這件事,《論語》里有討論:
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
書,就是《尚書》。諒陰,就是諒闇,闇,就是庵,就是廬,搭個茅廬。子張問孔子:「高宗武丁,繼位居喪,住在草廬里,三年都不說話。為什麼呢?」孔子說:「豈止是高宗,古人都是這樣,國君薨逝,新君繼位,在居喪三年期內,國君是不理政事的。百官總己,總攝己職,自己管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然後呢,聽命於冢宰,就是太宰、宰相。」頭三年,新君不管事,宰相管事。三年後,守喪期滿,新君才親政。這是儒家的主張。
不過,他對子張說,不僅武丁這樣,古人都這樣。實際上,古人不是都這樣,如果都這樣,武丁的作為就不會寫進歷史了。
武丁為什麼守喪三年,而且,三年不說話?守喪三年可以做到,三年不發一言,那太驚人了,太傳奇了,不可信。錢穆說,是三年不談政事,並不是一句話都不說。錢穆也只是猜,因為懷疑其可信度,自己猜一個解釋。
不過後來出土了龜甲,有了甲骨文,好多事情弄清楚了,武丁三年不說話的歷史,確實無疑,而原因既是忠貞的孝道、堅韌的毅力,又是高超的政治權謀。這故事就長了,我們慢慢道來:
武丁年輕的時候,他在位的父親小乙派他到民間去遊歷,在普通百姓中間生活,向他們中有智慧和德行的人學習。於是武丁離開宮廷多年,拜在一位有名的老師甘盤門下學習。這一時期,他廣泛遊歷了黃河流域,從現在的陝西、山西、河南接界的河套地區開始,繼而向東,一直走到亳,大概就是今天河南商丘一帶,他把當時稱為「中央商」的所有地方都走遍了,交了三教九流的很多朋友,其中有一個叫傅說的,是個勞改犯,被繩索牽著做苦工的奴隸。武丁和他非常談得來,並認定他是一個有巨大智慧和才幹,足以安邦定國的人,認定自己繼位之後,宰相非傅說莫屬。
父王病危之時,武丁才回到宮中,並在父王薨逝後,作為長子順利繼承帝位。然後就發生了三年不說話的事。吳國楨在《中國的傳統》一書中分析,小乙要傳位給武丁,而武丁有四兄弟,雖然他是長子,第一順位繼承人,但商朝的繼位規矩,是兄終弟及,然後再由最小的弟弟傳給他的長子。小乙就是他那一輩最小的弟弟,而武丁是他的長子。既然兄弟都有繼位機會,朝廷難免有不同派別,讓武丁離開宮廷鬥爭的旋渦,到民間去,是父親小乙對他的一個苦心安排。他誰的派別都沒參與,就不會有錯誤,不會樹敵,帝位本來就是他的,他到時候回來繼位就是了。
武丁繼位後,他採取了絕對沉默的策略。以守喪為名,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他就可以躲在後面觀察,既評估每一個貴族大臣的立場和能力,觀察他們之間的派別關係以及各種政治活動,同時,又避免自己的任何想法和意圖被他們發覺或利用。
所以,錢穆說他不是不說話,只是不談政事。這個猜測是肯定不對的,在一個地方說話,就得解釋為什麼這個話可以說,那個話不能說,標準在哪裡。這個理不清,武丁採取的是「絕對沉默戰略」,跟任何人都不說話,對不起,我在守喪,守喪三年,三年不能說話。
君子無所不用其極,做任何事都有很簡單的辦法。為什麼不行呢?因為你做不徹底。我們講「凡事徹底」,成功不是做不平凡的事,而是把平凡的事做徹底。武丁的方法很簡單,但是很徹底,三年一個字不說,跟任何人都不說。
武丁三年不說話,大臣都急了,急了也沒辦法,等三年吧!大家都小心謹慎,不知道他要幹嗎,只能各自管好自己的事,三年後再說。國家有什麼事呢?都是這些當權的人在生事,他們不生事,老百姓該幹嗎幹嗎,國家太平得很!
三年終於過去了,大家都等皇上開金口。武丁呢,還是不說話。
這大家不幹了,上書說,君主要說話,才能發布命令,您不說話,我們就得不到指示,沒有您的指示,我們怎麼知道該怎麼辦呢?
武丁寫了一段答覆:我不是不想說話啊!但是,我是君主,我的一言一行都是天下的楷模,我怕我德不配位啊,我說話,說錯了怎麼辦呢?我說錯了,大家也照著做,那不就危害天下嗎?所以我不是不想說話,我是真的不敢說啊!
三年了!大家等了三年了!您不說話,我們該怎麼幹還可以怎麼幹,但是,誰該升官啊?誰該進爵啊?這些總得讓我們有個方向吧?不行!這回大家團結起來,堅決要求陛下說話!您趕緊說!您說什麼我們都聽!
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武丁終於說話了,他說了什麼呢?他說了一個夢:
「我真的是怕自己德不配位,所以不敢說話,大概也因為我這樣,感動了上天。昨天晚上,天帝託夢給我,說他派了一個人來輔佐我,說這個人來了之後啊,一定能把國家治理好。說這個人呢,現在是個老百姓,就在我們國內。我夢醒了之後,還非常清晰地記得他的樣子,不知道怎麼才能找到這個人啊!」
陛下終於說話了!滿朝沸騰!快找畫師來!陛下您說說他長什麼樣!畫下來!趕緊去找!搜遍全國每一個角落,也要把他找出來!
全國動員,很快找到一個正在挑土築牆的苦力,長得跟畫像一模一樣,帶來給武丁指認,武丁說:哎呀!就是他!這就是天帝託夢給我治國的人!
這人是誰?就是他的老朋友傅說。傅說當場被封為公爵,成為商朝執政,沒有任何人反對。他也真的像天帝派來的一樣,治國理政,成為一代名相,輔佐武丁,開創了武丁中興的一代盛世。
周公記載了他的事跡,周公說:「其在高宗,時舊勞於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寧,嘉靖殷邦,至於小大,無時或怨。肆高宗之享國五十有九年。」
殷商高宗當年,年輕時在外勞動,交往了很多普通小老百姓朋友。到他繼位的時候,他先是三年不發一言。他三年不說一句話,一旦說出話來,就人人都擁護聽從,不敢疏忽偷懶,個個全力以赴。他安邦定國,全國人民上上下下,沒有一個對他有怨言,他得以享國五十九年。
《資治通鑑》序言裡說「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能多多地了解歷史上的人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就能有智慧,有德行。王吉跟劉賀講的這個案例,可以說太恰當了。劉賀的帝位是天上掉下來的,他繼位之後,最重要的就是不犯錯,什麼意見也不發表,什麼也不做,一切決策聽霍光的,自己只是舉哀,觀察三年再說。但是,劉賀的智力,哪裡能理解這些。
劉賀到了濟陽,下令採買長鳴雞(一種雲南產的雞,鳴聲很長,而且終日啼鳴不絕,所以很值錢,一隻雞值一兩銀子),又要買積竹杖(很多竹子合做的手杖)。經過弘農,又派一個名叫「善」的大奴(奴隸總管)用行李車裝載女子。到了湖縣,被中央政府派來的使者發現,責備昌邑國相安樂。安樂告訴龔遂。龔遂進去問劉賀,劉賀說:「沒有啊!」龔遂說:「既然沒有,為什麼愛惜一個大奴而破壞禮教行義呢?請將善治罪,以洗刷大王的污點!」即刻將善揪去,交給侍衛長處決。
劉賀到了霸上,大鴻臚郊迎,換乘皇帝御用車隊。劉賀派太僕壽成駕車,郎中令龔遂陪同,將到長安城東的廣明亭、東都門,龔遂說:「按照禮制,奔喪,望見國都就該哭。這就是長安城東郭門了。」劉賀說:「我喉嚨痛,不能哭。」到了城門(之前是外郭門,現在是正式城門了),龔遂又提醒他哭。劉賀說:「城門跟郭門還不是一樣。」接下來就要到未央宮東門了,龔遂說:「昌邑國的喪帳在宮門外馳道北邊,喪帳前有南北行道,馬走不了幾步,大王最好下車,面向西方,伏地而哭,哭到盡哀而止。」劉賀說:「諾。」於是依龔遂所言而行,按禮儀哀哭。
六月一日,劉賀受皇帝璽綬,繼承帝位,尊皇后為皇太后。(上官皇后本年十五歲,就做皇太后了。)
3 六月七日,葬孝昭皇帝於平陵。
4 昌邑王繼位之後,淫戲無度,把昌邑國的官屬全都召到長安,往往超擢拜官,昌邑國相安樂被提升為長樂宮衛尉。龔遂見安樂,流涕說:「王立為天子,日益驕溢,諫之不聽。如今哀痛未盡,還在國喪期間,卻每天和近臣飲酒作樂,斗虎鬥豹,又出動皮軒車、九旒(皮軒車是皇帝出巡車隊的前驅車,以虎皮為頂蓋,九旒,旒是天子旌旗,有九條旒帶),驅馳東西,所作所為,都狂悖無道。古代制度比較寬厚,大臣可以辭職隱退。如今退又退不得,我想裝瘋,又怕被人識破,死後也被人唾罵,怎麼辦?您是陛下之前在封國的丞相,應該極力諫爭!」
劉賀夢見宮門西階東側,有大量青蠅糞便,有五六石之多,用大的屋瓦覆蓋著,問龔遂。龔遂說:「陛下讀《詩經》,不記得嗎:『營營青蠅,止於樊。豈弟君子,勿信讒言。』那嗡嗡叫的青蠅,不要讓它飛過籬笆;合樂平易的君子,不要聽信讒言。陛下左右,讒人眾多,就像青蠅一樣可惡。陛下應該選拔先帝的大臣子孫,親近以為左右。如果捨不得這些昌邑故人,信用他們的讒言阿諛,必有兇險之事發生。希望陛下化禍為福,把他們都放逐出去!就從放逐我開始吧!」劉賀不聽。
太僕丞(太僕府設太僕丞兩名)、河東人張敞上書進諫說:「孝昭皇帝早崩無嗣,大臣憂懼,選賢聖承繼宗廟,東向迎接陛下之時,唯恐遲緩。如今陛下以盛年初即帝位,天下無不拭目以待,傾耳以聽,觀看您的教化,聽聞您的風采!但是如今呢,您沒有一句話褒獎那些輔國大臣,而昌邑國推挽輦車的小奴卻先得到升遷,這是非常大的錯誤。」劉賀不聽。
大將軍霍光憂慮煩悶,單獨問他所親近的老部下大司農田延年。田延年說:「將軍為國家柱石,既然考察下來,此人不可。何不稟告太后,更選賢德者而立之?」霍光說:「我就是想這麼做,不知道古代有先例沒有?」田延年說:「伊尹為殷商宰相,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都稱道他是忠臣。將軍如能辦成這件大事,也是漢之伊尹了。」霍光於是讓田延年兼任給事中(可以出入宮禁,常侍皇帝左右),秘密與車騎將軍張安世圖謀定計。
【華杉講透】
伊尹之事,是商湯的長孫太甲繼位後,伊尹做輔政大臣。太甲無道,伊尹將太甲軟禁在商湯的陵墓桐宮,他自己與諸大臣執政。太甲悔過三年,真心改正後,再接回來還政於他。太甲還真成了有為的明君。如今霍光想找到大臣廢黜皇帝的先例作為依據,田延年就跟他講了伊尹。後世將大臣為了國家利益,而不是自己奪權而廢黜皇帝,另立新君,稱為「行伊霍之事」,把霍光和伊尹並列了。
劉賀出遊,光祿大夫、魯國人夏侯勝擋在乘輿前進諫說:「天氣陰了很久,卻不下雨,這是天象,顯示臣下有對皇上不利的陰謀。陛下這時候出遊,要去哪裡呢?」劉賀怒,說夏侯勝妖言惑眾,將他捆了交付官吏治罪。負責處理此事的官員向霍光請示,霍光並不依法處置他。霍光問張安世是不是他走漏了消息。張安世確實沒跟人說過,於是召夏侯勝來審問。夏侯勝說:「在《洪範傳》里有講:『皇之不極,厥罰常陰,時則有下人伐上者。』皇上很多過失,招致天罰,就會長時間陰天,有下位的人要殺皇上。我不敢明說殺伐這樣的惡言,所以只說『臣下有謀』。」霍光、張安世聽了大驚,從此更加重視通曉經術的儒士。
侍中傅嘉數次進諫,劉賀也將他捆了關進監獄。
霍光、張安世計議已定,就派田延年去報告丞相楊敞。楊敞驚懼,汗流浹背,不知道說什麼,也說不出話,只是口中唯唯。田延年起身上廁所。楊敞夫人從東廂房出來對楊敞說:「這是國家大事,如今大將軍計議已定,派九卿級別官員來報告給你,你不趕緊響應,與大將軍同心,還猶豫不決,恐怕就要先誅殺你!」田延年從廁所出來,楊敞夫人一起參與談話,許諾:「請奉大將軍教令!」
六月二十八日,霍光召集丞相、御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官員、大夫、博士,在未央宮召開會議。霍光說:「昌邑王行為昏亂,恐怕危及社稷,怎麼辦?」群臣都驚愕失色,不敢發言,只是唯唯諾諾而已。田延年上前,離席按劍,說:「先帝托將軍以幼孤,寄將軍以天下,就是因為將軍忠賢,能安劉氏。如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況且漢家帝王,諡號中常有一個『孝』字,就是為了子孫能長有天下,令宗廟能享受子孫的祭祀。如果漢家絕祀,將軍就算死了,又有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今日之議,必須馬上決斷,群臣中有遲疑拖後的,請讓我馬上斬了他!」霍光謝罪說:「九卿責備我的話是對的,天下洶洶不安,我應該受到責難!」於是群臣都叩頭說:「萬姓之命,在於將軍,唯大將軍令!」
霍光隨即率領群臣去覲見太后,向太后陳述昌邑王不可承繼宗廟的種種劣跡。皇太后於是車駕前往未央宮承明殿,下詔各宮門禁衛不讓昌邑國群臣進來。劉賀朝見太后之後回宮,正準備乘輦車回溫室殿,此時中黃門宦官各自把著門扇,劉賀一進去,宮門即刻關閉,昌邑國群臣不得進入。劉賀問:「怎麼回事?」霍光跪下報告說:「有皇太后詔,不讓昌邑國群臣進宮。」劉賀說:「慢點來,幹嗎搞得這麼嚇人!」霍光派人將昌邑群臣驅趕出去,攆到金馬門外。車騎將軍張安世帶領羽林軍騎兵,捆綁了二百多人,全部關押在廷尉詔獄。又下令昭帝時的侍中中臣宦官看住劉賀。霍光下令左右:「嚴密保護他,別讓他因別的原因死了或自殺,讓我有負於天下,背上殺主之名。」劉賀這時候還不知道自己要被廢,對左右說:「我之前的舊臣從官有什麼罪,大將軍要把他們全抓起來嗎?」
過了一會兒,有太后詔書召昌邑王。劉賀聽到太后召見他,這才開始害怕,說:「我有什麼罪嗎,太后召我去?」
太后身披珠寶編織的衣服,盛裝坐在武帳內,左右數百武士都手持兵器,又有期門武士沿著台階布崗,手持鐵戟,一直排到殿下。群臣按班次上殿,召昌邑王俯伏在前聽詔。
霍光與群臣聯名彈劾昌邑王。尚書令先宣讀奏書:「丞相楊敞等人昧死向皇太后陛下報告:孝昭皇帝早早拋棄天下,遣使徵召昌邑王來主持喪禮,穿著孝服,卻無悲哀之心,以至於禮儀全廢,在來的路上,他沒有素食,派從官搶奪民間女子,藏在行李車中,送到驛站陪宿。初到長安,晉謁太后,立為皇太子,仍然私自購買雞肉、豬肉來吃。在先帝靈柩前接受皇帝玉璽,拆封之後,竟然不再封存。(拿回去隨手一放,毫不在意,顯示劉賀不慎重,不稱職。)隨從官員更是持節引領昌邑從官、馬夫、廚師、官奴二百餘人,經常在皇宮之內傲慢無禮,遊戲無度。昌邑王還寫信說:『皇帝問候侍中君卿,我已下令中藏府令高昌送給你黃金千金,你可以娶十個妻子。』先帝的靈柩還停在前殿,他就搬出樂府樂器,讓昌邑樂師擊鼓、唱歌、演戲。又召來太一神廟和宗廟樂師,把所有的音樂都演奏起來。出動法駕儀仗,在北宮、桂宮驅馳,弄豬斗虎。又擅自徵調皇太后御用的小馬車,讓官奴騎乘,在掖庭遊戲。又與孝昭皇帝的宮女蒙等人淫亂,下詔給掖庭令說:『有敢泄露出去的,腰斬!』」
太后說:「停!別說了!為人臣子有這麼悖亂的嗎?!」
劉賀離開他的座席,跪伏在地上。尚書令繼續宣讀:「昌邑王又取出諸侯王、列侯、二千石官員印信上的紅色繡帶以及黑色繡帶、黃色繡帶,叫昌邑國的郎官和被赦免為平民的奴隸們佩戴。又打開御府,將金錢、刀劍、玉器、綢緞用於賞賜他的玩伴。與從官、官奴夜飲,沉湎於酒。又在溫室殿設九賓之禮,接見他的姐夫昌邑關內侯。天子宗廟祭祀還沒有舉行,就派使者持節以三份太牢之禮,去祭祀昌邑哀王的園廟,自稱『嗣子皇帝』。自接受皇帝玉璽以來,才二十七天,派出的使者一個接一個,僅持節向各官署徵發的,就一千一百二十七件。荒淫迷惑,失去了帝王應有的禮儀規矩,亂漢家制度。臣楊敞等數次進諫,也不改正,而且日甚一日,恐怕危及社稷,天下不安。臣楊敞等與博士們商議,都說:當今陛下繼承孝昭皇帝帝位之後,行為淫辟不軌。《孝經》說:『五辟之屬,莫大不孝。』在五種刑罰中,應使用最重的一種來懲罰不孝。周襄王當年不能侍奉母親,弄得棄國出奔,《春秋》說:『天王出居於鄭。』為什麼用一個『出』字?就是說他因為不孝兒出奔,是自絕於天下。宗廟比君王重要,如今陛下已不能承受天命,侍奉宗廟,為天下萬姓的君父,應當廢黜!臣請有司用一份太牢祭告高廟。」
皇太后下詔說:「可。」
霍光令昌邑王起身,下拜受詔。劉賀說:「我聽說,天子有敢於諫爭的忠臣七人,就算是他無道,也不會失去天下。」霍光說:「皇太后已經下詔把你廢了,怎麼還自稱天子?」於是拉著他的手,解下他系帶玉璽的佩帶,呈交給太后。扶他下殿,出金馬門,群臣跟著送行。劉賀向西下拜說:「我愚蠢,不能勝任漢家大事!」起身,坐上天子副車,霍光一路送到昌邑王邸。霍光謝罪說:「大王的行為自絕於天,臣寧願有負於大王,不敢有負於社稷!願大王自愛,臣今後不能在您左右了。」霍光涕泣而去。
群臣又上奏說:「古代被廢之人就屏退到遠方,不讓他參與政事。建議將劉賀遷到漢中房陵縣。」太后下詔讓劉賀回到昌邑,賜給湯沐邑二千戶,以前昌邑王室財物也都給他。昌邑哀王的四個女兒也各賜給湯沐邑一千戶。撤銷昌邑國,改為山陽郡。
昌邑國群臣被控在封國時沒有上奏劉賀的罪過,以致中央政府沒有掌握情況,又不能輔佐他走上正道,將他陷於大惡,全體下獄,誅殺二百餘人。唯有中尉王吉、郎中令龔遂,因為忠直,數次諫爭,得以免死,但仍剃去頭髮,送去勞改。劉賀的師傅王式也系獄當死,負責審問的治事使者問他:「你是師傅,為什麼沒有諫書?」王式回答說:「臣以《詩經》三百零五篇朝夕教授給大王,所有忠臣、孝子的詩篇,沒有不為大王反覆誦讀的,所有危亡失道的昏君的故事,沒有不流著淚為大王深刻講解的。臣以《詩經》三百零五篇為諫爭,所以沒有專門的諫書。」使者匯報上去,於是王式也得以免死。
霍光因為現在群臣在東宮奏事,太后既然聽政,就應該通曉經術,於是推薦夏侯勝用《尚書》教授太后,擢升夏侯勝為長信少府,封關內侯。
5 當初,衛太子劉據納魯國史良娣(太子妻妾分三等,正妻為太子妃,其下有良娣、孺子),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劉進,號稱史皇孫。劉進納涿郡王夫人,生子劉病已,號皇曾孫。劉病已剛出生幾個月,巫蠱事發,太子及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以及所有妻妾,全部遇害。只剩下一個皇曾孫在,收押在郡邸獄(郡邸獄是大鴻臚所屬監獄)。當時的廷尉監魯國人丙吉,受詔負責主辦巫蠱案件。丙吉知道太子冤枉,非常同情皇曾孫的無辜,於是選擇了兩個謹慎厚道的女囚渭城人胡組、淮陽人郭徵卿,讓她們給皇曾孫哺育餵奶,移居到寬敞、乾淨、乾燥的牢房。丙吉每天都要來探望兩次。
巫蠱案搞了幾年都結不了案,武帝生病,在長楊宮、五柞宮之間來往,有望氣的法師說,長安獄中有天子氣,於是武帝派使者下令,所有監獄中囚犯,無論罪行輕重,全部誅殺。內謁者令(掌內外傳旨通報的宦官)郭穰夜到郡邸獄。丙吉閉門拒絕,不讓他進去,說:「皇曾孫在此,其他人無辜受死也是不可以的,何況親生的皇曾孫!」雙方僵持到天亮,丙吉始終不開門。郭穰回宮,向武帝報告,彈劾丙吉。武帝這時也醒悟過來,說:「這是天意。」於是赦天下。郡邸獄的犯人因為丙吉的保護,得以倖存。
不久之後,丙吉對守丞誰如說:「皇曾孫不應該在監獄裡。」派誰如把劉病已由胡組抱著,移交給京兆尹。京兆尹不收,又抱回來了。等到胡組刑滿,應該釋放,皇曾孫思慕奶媽,離不開她。丙吉於是用自己私人的錢又雇胡組留下來,與郭徵卿一起撫養皇曾孫。過了幾個月,才放胡組回家。
後來,少內嗇夫(管倉庫財務)向丙吉報告說:「皇曾孫的伙食費用,沒有詔令。」丙吉就把自己的米、肉每月供應給皇曾孫。皇曾孫數次生病,差點要死,每次都是丙吉督責乳母,小心侍奉醫藥,恩情深厚。後來,丙吉聽說史良娣的母親貞君和哥哥史恭還在,就駕車把皇曾孫送去交給他們撫養。貞君年老,看見女兒的子孫如此孤苦無依,非常哀憐,就親自撫養。
後來終於有詔書命令掖庭令負責養育,並將戶籍列入宗正。當時,擔任掖庭令的張賀,曾經侍奉戾太子劉據,思顧舊恩,哀憐皇曾孫,非常精心奉養,以自己的錢來供養他,並讓他接受教育。(張賀是張安世的哥哥,被太子寵幸。太子失敗,賓客們都被誅殺,張賀也在當誅之列,張安世上書說情,得以從輕處罰,處以宮刑,為太監,後為掖庭令。)皇曾孫長大後,張賀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這時候漢昭帝剛剛行加冠禮,身高八尺二寸,張賀的弟弟張安世為右將軍輔政,聽見張賀讚譽皇曾孫,還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怒道:「皇曾孫是衛太子的後人,能以一個庶人的身份由政府養著,已經是萬幸!不要再談嫁女的事!」於是張賀也就不提了。
當時暴室嗇夫(暴室屬掖庭令,取暴曬為名,是宮中染布的地方,也是宮人監獄,暴室嗇夫就是暴室的主管)許廣漢有個女兒。張賀就擺酒宴請許廣漢,酒酣耳熱之際,跟他說:「皇曾孫和皇上血緣關係很近,將來最差也是個關內侯,可以把女兒嫁給他!」許廣漢許諾。第二天,許廣漢的妻子聽說,非常生氣。但是,許廣漢還是找了媒人,安排將女兒嫁給劉病已。張賀以自己的家財,為劉病已下聘禮。
劉病已從此有了依靠,依靠岳父許廣漢兄弟以及曾外祖母史家,拜東海人澓中翁為師,學習《詩經》。劉病已才高好學,但也喜好遊俠,鬥雞走狗,所以他很了解街巷奸邪、吏治得失。他數次攀登先帝們陵墓所在的山陵,足跡遍及京畿三輔地區,曾經在蓮勺鹽池被人困辱。他尤其喜歡在杜縣、鄠縣一帶遊玩,經常就待在長安城南的下杜城。每年春天和秋天宗室朝會的時候,就住在長安尚冠里。
等到昌邑王被廢,霍光與張安世及諸大臣商議立誰為帝,還沒有確定下來。丙吉上奏說:「將軍侍奉孝武皇帝,受託以襁褓嬰兒,寄任以天下安危,不幸孝昭皇帝早崩無嗣,海內憂懼,都急於知道誰是新君。在發喪之日,將軍以大義立昌邑王為帝。之後,發現所立非人,又以大義將他廢黜。天下無人不服。如今社稷、宗廟、眾生之命,都在將軍之一舉。我曾經私下聽聞民間議論,聽他們對各諸侯王、宗室的看法,沒有在民間有名譽威信的。而依遺詔由宮廷收養的武帝曾孫劉病已,先在外祖母家撫養,後來又入掖庭長大,我從前在郡邸時,看他還小,現在已經十八九歲了,通經術,有美才,行安而節和,願將軍參詳大義,再用蓍草、龜甲卜卦,看看是否合適。或者先褒顯他,給他一個榮耀的官銜,讓他進宮侍奉太后,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然後再決定大策。如此,則天下幸甚!」
杜延年也知道劉病已的美德,勸霍光、張安世立劉病已。
秋,七月,霍光坐在庭中,召集丞相及以下官員共同商議新君人選。於是,霍光再次與丞相楊敞等人聯名上書皇太后說:「孝武皇帝曾孫劉病已,年十八,師受《詩經》《論語》《孝經》,躬行節儉,慈仁愛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後,奉承祖宗廟,子萬姓。臣昧死以聞!」皇太后詔曰:「可。」霍光派宗正劉德,前往尚冠里劉病已家,洗沐,賜給御衣。太僕以軨獵車(輕便小車)將劉病已接到宗正府。
七月二十五日,劉病已到未央宮,見皇太后,封為陽武侯。(劉病已此時還是庶人,所以先封侯,避免以庶人為天子。)緊接著群臣奉上皇帝璽綬,即皇帝位,拜謁高廟,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從廢昌邑王到劉病已登基,中間隔了二十七天沒有皇帝,而天下安定,這是霍光的威望和能力。)
侍御史嚴延年上奏彈劾霍光:「大將軍霍光擅自廢立君主,無人臣禮,大逆不道。」奏章雖然沒有下文,但朝廷百官對他的勇氣肅然敬憚。
6 八月五日,安平敬侯楊敞薨。
7 九月,大赦天下。
8 九月四日,蔡義被任命為丞相。
9 當初,許廣漢女兒許平君嫁給劉病已,一年之後,生下一子,名劉奭。數月之後,劉病已立為皇帝,許平君為婕妤。當時霍光有一個小女兒霍平君,與皇太后很親(霍平君是皇太后的姨媽),公卿們商議要立皇后,心裡都想著應立霍光的女兒,但也未明說。皇上於是下詔要幫他找他微賤時的一把舊劍。大臣們知道他的意思,就上奏立許婕妤為皇后。十一月十九日,立皇后許氏。霍光認為皇后的父親許廣漢,也是受過宮刑的人,不宜做封國國君,過了一年多,才封為昌成君。
10 太皇太后回到長樂宮居住,長樂宮也開始有屯衛負責保衛。(昌邑王被廢後,太皇太后就住進未央宮,成為全國名義上的領袖。如今新君即位,太皇太后回到長樂宮。)
中宗孝宣皇帝上之上
宣帝本始元年(戊申,公元前73年)
1 春,漢宣帝下詔有關部門議定對安定宗廟有功的人進行褒獎。大將軍霍光加封一萬七千戶,跟原來的食邑合併,一共二萬戶。車騎將軍宣平侯張安世以下,加封的有十人,封侯的有五人,賜爵關內侯的有八人。
2 大將軍霍光稽首(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種,常為臣子拜見君父時所用,跪下並拱手至地,頭也至地),請求將政權交還皇上,皇上謙讓不受。所有政事還是先向霍光匯報,然後再向皇上匯報。
從昭帝時期開始,霍光的兒子霍禹,以及他哥哥的孫子霍雲,都擔任中郎將,霍雲的弟弟霍山做奉車都尉、侍中,並統領胡、越兵團,霍光的兩個女婿為東、西宮衛尉,其他兄弟、女婿、外孫等,都能參加早朝,晉見皇帝,分別擔任宮廷各部門主管、大夫、騎都尉、給事中,他的黨羽親戚,盤根錯節於朝廷,連為一體。等到昌邑王被廢,霍光權勢更大,每次朝見,皇上都非常謙恭,表情也很嚴肅,對霍光表現出的尊重禮敬超過了皇上應有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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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弱點,就是容易自我膨脹,霍光就膨脹了。定策安宗廟,他有什麼功呢?就算有功,也是將功折罪的功,說他讓漢室轉危為安,那「危」不就是他弄出來的嗎?之前選人不當,立了一個荒唐的劉賀,就是霍光之罪,就對不起武帝託付給他的責任。如今因為立了劉病已,接受這麼大的封賞,他就沒有張良的品格和智慧。畢竟權力屬於皇上,而且皇上只有十八歲,自己死後,子孫們如何能管住自己,讓家族平安?霍光膨脹了,他家裡的人就會更加膨脹。霍光膨脹,還知道有所節制;家裡人就只知道膨脹,不知道節制,以至於因為他的女兒沒有做成皇后,他的妻子竟背著他干出謀殺許皇后的事,這些禍根都在今日埋下了。
3 夏,四月十日,地震。
4 五月,膠東國、千乘郡發現鳳凰,大赦天下,免除田賦。
5 六月,漢宣帝下詔說:「故皇太子安葬在湖縣,沒有諡號,也沒有每年按時祭祀,請有司擬定諡號,修建墓園。」有司奏請說:「根據《禮經》,繼承誰,就是誰的兒子,對自己的本生父母不能祭祀,這才是尊重祖先的大義。陛下繼承的是孝昭皇帝,要祭祀的先祖也是孝昭皇帝。我們認為,陛下的生父諡號可以擬定為『悼』,生母諡號為『悼後』,故皇太子諡號為『戾』(根據諡法,戾的意思是不悔前過),史良娣為『戾夫人』。」於是將戾太子和戾夫人重新安葬。
6 秋,七月,下詔立已故燕刺王劉旦的太子劉建為廣陽王(燕王劉旦死,劉建免死貶為庶人,事見卷第二十三昭帝元鳳元年),立廣陵王劉胥幼子劉弘為高密王。
7 當初,上官桀與霍光爭權,霍光誅滅上官桀之後,就遵從武帝時期的法度,用嚴刑峻法嚴厲地控制群下官吏,於是各級官吏都崇尚以嚴酷為能,而河南太守丞、淮陽人黃霸獨自以寬和為名。皇上在民間的時候就知道百姓為官吏的峻急所苦,聽說黃霸執法公平,於是任命黃霸為廷尉正(廷尉的副職,相當於司法部大法官)。黃霸上任,幾次判決疑案,官員們都認為他判得公平。
宣帝本始二年(己酉,公元前72年)
1 春,大司農田延年有罪自殺。當初,為漢昭帝發喪時,大司農負責租賃民間車輛,田延年虛報租金,貪污高達三千萬錢,被他的冤家舉報。霍將軍召問田延年,問他實情,想幫他設計開脫。田延年卻不說實話,一口咬定:「無有此事!」霍光說:「既然沒有這事,那就讓有關部門徹底調查,搞搞清楚。」御史大夫田廣明找太僕杜延年說:「《春秋》大義,以功抵過,當初廢黜昌邑王的時候,如果不是田延年挺身而出,大事不可能辦成,就算是政府出三千萬錢獎勵他,也不為過。希望您把我的話告訴大將軍!」杜延年傳話給霍光。霍光說:「誠然!田延年是真的勇士!當他發出那一番大議論的時候,真是震動朝廷!」霍光又舉手捫著心說:「至今還讓我心悸!就請田大夫告訴大司農,自己到監獄報到,一定秉公處理!」田廣明派人告訴田延年,田延年說:「就算政府寬待我,我有什麼面目入牢獄,讓眾人指笑我,在我的背後唾罵呢?」於是閉門獨居,露出肩膀,手裡拿著刀,來回踱步。過了幾天,皇上的使者來召田延年到廷尉,田延年聽到詔書來的鼓聲,自刎而死。
2 夏,五月,漢宣帝頒布詔書說:「孝武皇帝躬仁誼,振威武,功德茂盛,但祭祀時所用的廟樂還不能和他的功德相稱,朕對此非常難過!請與列侯、二千石以上官員、博士們商議!」於是群臣在朝廷中召開大會,都說:「應該按詔書說的辦。」唯有長信少府夏侯勝說:「武帝雖然有攘四夷、廣疆土之功,但是士眾死亡太多,民間財力耗盡,奢侈無度,虛耗天下,百姓流離,全國人民非正常死亡達到半數,蝗蟲大起,赤地千里,甚至發展到人吃人的地步,國家元氣蓄積,至今都未能恢復。武帝沒有恩澤於人民,不宜給他立廟樂!」公卿們批評夏侯勝說:「這是皇上詔書要求的!」夏侯勝說:「詔書不可用也!人臣之義,在於直言正論,不是苟且阿諛,順從上意所指,我的話已出口,至死不悔!」於是丞相、御史彈劾夏侯勝非議詔書,詆毀先帝,大逆不道。同時彈劾丞相長史黃霸縱容保護夏侯勝,不贊成舉報彈劾他,將兩人都下獄治罪。
有關部門於是奏請尊孝武皇帝廟為世宗廟,廟樂用盛德舞和文始五行之舞。武帝巡狩所到過的郡國都立廟,與高祖劉邦、太宗劉恆一樣。
夏侯勝和黃霸關押在一起,時間很久,黃霸想請夏侯勝教授他《尚書》。夏侯勝說:「我們都犯了死罪,將死之人,學什麼?」黃霸引用《論語》的話說:「朝聞道,夕可死矣!」夏侯勝賢其言,於是就給他講授,在獄中過了兩個冬天,講論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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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勝、黃霸,是真的勇士,真的具有仁義禮智信的賢德之士。昌邑王無道,夏侯勝能攔駕進諫,直接說「臣下有謀」,有人要謀害皇帝。如今宣帝要為武帝定廟樂,他竟能在朝廷大會之上,直斥武帝「無德澤於民,不宜為立廟樂」。一番議論,幾乎是對武帝的血淚控訴,特別是「物故者半」四個字,全國人民非正常死亡一半,就留在史冊。漢宣帝恐怕內心也同意他的意見,宣帝為武帝立廟樂,只是為自己增加政治資本,所以雖然將他二人下獄,但是並沒有處死他們,以後二人都將有大用。
3 當初,烏孫公主(嫁給烏孫國王岑娶的中國公主劉細君)去世後,漢政府又以楚王劉戊的孫女劉解憂為公主,嫁給岑娶。岑娶所娶的胡人妻子生的兒子泥靡年紀尚小,岑娶將死的時候,把王位讓給叔父大祿的兒子翁歸靡,說:「泥靡長大之後,再把王位傳給他。」翁歸靡繼位後,號稱肥王,按烏孫風俗,劉解憂繼續做他的妻子,生下三男兩女。長男叫元貴靡,次男叫萬年,小兒子叫大樂。昭帝的時候,公主上書說:「匈奴與車師一起侵略烏孫,請天子援救!」漢朝畜養將士、馬匹,商議攻擊匈奴。正好遇上昭帝駕崩,皇上派光祿大夫常惠出使烏孫。烏孫公主及昆彌(烏孫國王名號,相當於匈奴的單于,此時烏孫昆彌就是翁歸靡)都遣使上書說:「匈奴又連發大兵,侵擊烏孫,派使者威脅烏孫說:『趕快將漢朝公主交出來!』想要讓烏孫與漢朝隔絕。昆彌願發精兵五萬騎,盡力擊匈奴。請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彌!」
之前,匈奴就數次侵襲漢朝邊境,漢朝本來也想討伐他。這年秋天,出動大軍,遣御史大夫田廣明為祁連將軍,率領四萬多騎兵,從西河出塞;度遼將軍范明友率領三萬騎兵,從張掖出塞;前將軍韓增率三萬多騎兵,從雲中出塞;後將軍趙充國為蒲類將軍,率領三萬多騎兵,從酒泉出塞;雲中太守田順為虎牙將軍,率三萬多騎兵,從五原出塞;約定各自出塞二千餘里。以常惠為校尉,持節監護烏孫兵團,共擊匈奴。
宣帝本始三年(庚戌,公元前71年)
1 春,正月十三日,恭哀許皇后去世。當時,霍光的夫人叫作顯,想讓她的小女兒霍成君成為皇后,但找不到辦法。正巧許皇后懷孕,身體不適,女醫淳于衍一向為霍氏所鍾愛,曾經進宮侍奉皇后的疾病。淳于衍的丈夫叫作賞,做掖庭戶衛,對淳于衍說:「你找霍夫人,求她調我做安池總管。」淳于衍把丈夫的話告訴顯,顯計從心生,屏退左右,親熱地稱呼淳于衍的字號說:「少夫,你幫我辦一件事,我也幫你辦事,如何?」淳于衍說:「夫人交辦的事,有何不可!」顯說:「將軍一向疼愛小女兒成君,想要讓她大顯貴,這事就拜託少夫你了!」淳于衍說:「這事我怎麼辦得了呢?」顯說:「女人生產是大事,十死一生。如今皇后要生產,你投下毒藥,除掉她,成君就能做皇后了。如果承蒙你出力,事成之後,富貴與少夫共享!」淳于衍說:「不是只有我一個醫生,藥是很多醫生一起會診開的,況且有宮女先嘗,怎麼能做到呢?」顯說:「事在人為,都在少夫你身上而已。將軍統領天下,誰敢多言!有什麼事情,我也能保護你,只怕你不願意替我出力吧。」淳于衍沉吟良久,說:「盡力效勞!」
淳于衍將一種有劇毒的藥附子搗碎了,帶入長定宮。皇后生產後,淳于衍取出附子,摻到御醫做的藥丸里,給皇后餵服下去。過了一會兒,皇后說:「我的頭麻痹昏沉,這藥不會是有毒吧?」淳于衍說:「沒有。」於是皇后更加煩悶,一會兒崩逝了。淳于衍出宮,見了顯,相互慰問,顯也不敢馬上重謝淳于衍,怕人家懷疑。後來有人上書告御醫侍疾無狀,全都收捕下獄,彈劾他們大逆不道。顯害怕出事,就向霍光交代了實情,說:「我不該這麼做,但是事情已經做下了,不要讓官吏逼迫淳于衍!」霍光大驚,想要自己去舉報,又不忍心,猶豫不決。等到司法部門的奏書上來,霍光簽署,淳于衍沒事。顯於是勸霍光讓自己的女兒進宮。
2 正月十八日,受命出征匈奴的五位將軍從長安出發。匈奴聽說漢兵前來征討的消息後,便帶著老弱,驅趕著牛羊牲畜遠遠遁逃,所以五路大軍收穫很少。夏,五月,漢軍撤軍。
度遼將軍范明友出塞一千二百餘里,到達蒲離候水,共斬殺和俘虜七百餘人。前將軍韓增出塞一千二百餘里,到達烏員,斬殺及俘虜一百餘人。蒲類將軍趙充國出塞一千八百餘里,西至候山,斬首、俘虜單于使者蒲陰王以下三百餘人。各路大軍聽說匈奴人已經遠遁,所以都沒有抵達事先約定的二千里就撤退了。天子覺得他們過失不大,寬容他們,沒有處罰。祁連將軍田廣明出塞一千六百里,到達雞秩山,斬首及俘虜十九人。路上遇到漢朝出使匈奴回來的使者冉弘等,說雞秩山以西有匈奴部隊。范明友就告誡冉弘,讓他不要說有敵人,想撤退回師。御史屬官公孫益壽進諫,說不可!范明友不聽,於是引兵撤退。虎牙將軍田順出塞八百里,到達丹余吾水上,即止兵不進,斬首、俘虜九百餘人,撤退。皇上認為田順沒有到達約定的距離,而且虛報斬首及俘虜人數;范明友知道前面有敵人,卻逗留不進,都交付軍法審判,二人自殺。擢升公孫益壽為御史。
烏孫昆彌自將五萬騎兵與校尉常惠從西方進兵,到達右谷蠡王王庭,俘虜了單于的父輩叔長,以及嫂嫂、公主、有名的親王、犁汙都尉、千長、騎兵將領以下四萬人,還有馬、牛、羊、驢、駱駝七十萬頭。所有戰利品都歸烏孫。皇上因為五員大將都沒有建功,只有常惠出使烏孫,有如此驚人斬獲,封常惠為長羅侯。但是匈奴百姓因傷殘逃亡,牲畜遠徙而沿途死亡的,不可勝數,匈奴由此衰落,而怨恨烏孫。
皇上再派遣常惠持金幣出使烏孫,賞賜烏孫有功貴人。常惠奏請說,龜茲國曾經殺死校尉賴丹,沒有伏誅,希望順道攻打龜茲,皇上不許。大將軍霍光暗示常惠可以便宜行事。常惠與吏士五百人到了烏孫,回程時,徵發所經過的龜茲以西國家士兵二萬人,令副使再徵發龜茲以東各國士兵二萬人,烏孫兵七千人,從三面攻打龜茲。三路大軍還未會師,先派人責問龜茲國當初殺死漢使的罪狀。龜茲王謝罪說:「是我先王在位的時候,被貴人姑翼誤導,我沒有罪呀!」常惠說:「既然如此,把姑翼綁來,我就饒了你。」龜茲王逮捕姑翼,交給常惠。常惠斬姑翼而還。
3 大旱。
4 六月十一日,陽平節侯蔡義薨。
5 六月二十六日,任命長信少府韋賢為丞相。
6 大司農魏相被任命為御史大夫。
7 冬,匈奴單于自將數萬騎兵攻擊烏孫,俘虜了烏孫不少老弱。想要班師回國,趕上大雨雪,一日之間,積雪深至一丈多,人民、牲畜凍死,回到匈奴的不到十分之一。於是丁令國乘弱攻其北,烏桓入其東,烏孫擊其西,三國所殺匈奴數萬人,馬數萬匹,牛羊不計其數,再加上餓死的,人民死者十分之三,牲畜死者十分之五,匈奴大為虛弱,屬國紛紛瓦解,境內治安敗壞,盜賊蜂起,而政府已不能維持秩序。其後漢軍又出動三千餘騎,分三路入侵匈奴,俘虜數千人而還,匈奴不敢抵抗,愈加盼望與漢朝和親,漢朝邊塞的戰事因而大為減少。
8 這一年,潁川太守趙廣漢被任命為京兆尹(首都長安市長)。
潁川的風俗,豪傑相結為朋黨。趙廣漢在衙門口設置一個竹筒,讓吏民投書其中,相互告訐。於是豪傑互相舉報,幫派就瓦解了,沒人敢幹壞事。匈奴降者都說,在匈奴就聽說趙廣漢的威名。於是提拔趙廣漢為京兆尹。
趙廣漢對手下官吏殷勤周到,有什麼功勞,都歸之於部下,而且發自內心,出於至誠,所以官吏們都願意為他效力,赴湯蹈火,也不逃避。趙廣漢很聰明,了解屬下的能力,也了解他們是否盡心盡力,有欺騙他的,馬上收捕,逃不過他的眼睛。下獄審訊,馬上得到實情,即時服罪。趙廣漢特別善於讓人主動交代,以得實情,街巷一銖錢或一兩銀子的糾紛,他都知道。有幾個長安少年曾在里巷深處一間空屋子裡面商量打劫,話還沒說完,趙廣漢手下的捕快就衝進來了,全體承認罪行。趙廣漢發奸滅罪的本事,就是這麼神奇。首都長安,政清人和,吏民對他讚不絕口。長輩們都說,自從漢朝建國以來,治理京都長安的官員沒有一個人趕得上他!
宣帝本始四年(辛亥,公元前70年)
1 春,三月十一日,漢宣帝立霍光女兒霍成君為皇后,大赦天下。當初,許皇后出身微賤,登上至尊地位的時間也不長,從官、車馬、服飾都很節儉。等到霍皇后立,鑾駕、侍從都很盛大,賞賜官屬以千萬計,與許皇后時有天壤之別。
2 夏,四月二十九日,四十九個郡和封國同日地震,有的地方發生山崩,毀壞城郭,房屋倒塌,死亡六千餘人。北海郡、琅琊郡的太祖高皇帝廟及太宗文皇帝廟,也都被震毀。皇上下詔,丞相、御史及列侯、中二千石官員,應向經學之士廣泛求教,地震對國家的警示是什麼,不要隱諱。又下令京畿地區、太常與首都附近各郡國,舉薦賢良、方正各一人。大赦天下。皇上素服,不坐正殿五日。釋放夏侯勝、黃霸,任命夏侯勝為諫議大夫、給事中。黃霸為揚州刺史。
夏侯勝為人,質樸守正,簡易無威儀,有時直接稱呼皇上為「君」(您),或者在皇上面前,對其他大臣不稱呼其正式的姓名,而是稱呼其字號,皇上也因此親信他。有一次見皇上出來,把皇上說的話告訴別人。皇上聽說了,責問他。他說:「陛下說得好,所以我特意弘揚。堯的話布於天下,至今還在傳誦,我認為您說了可以傳誦的話,所以傳誦而已。」朝廷每次有重大的會議,皇上知道夏侯勝耿直,對他說:「先生有話直說,不要擔心以前的事。」(指之前夏侯勝反對武帝廟樂被下獄的事。)夏侯勝又重新擔任長信少府,後來又做太子太傅,活到九十歲去世,上官太后賜錢二百萬,為夏侯勝素服五日,以報師傅之恩(上官太后曾向夏侯勝學習《尚書》)。儒者都以夏侯勝為榮。
3 五月,鳳凰集於北海郡安丘縣、淳于縣。
4 廣川王劉去殺死他的師傅與姬妾十餘人,有的將鉛、錫熔化灌入口中,有的被肢解分屍,並加上毒藥烹煮,使之糜爛。漢宣帝廢黜劉去的王位,將其流放到上庸。劉去自殺。
宣帝地節元年(壬子,公元前69年)
【胡三省曰】
因為上一年地震、山崩、水出,所以改元為「地節」,欲令地得其節。
1 春,正月,有孛星出現在西方天際。
2 楚王劉延壽認為廣陵王劉胥是武帝的兒子,如果天下有變,一定能被立為皇帝,於是一心想攀附劉胥,為他的王后母親的弟弟趙何齊娶了劉胥的女兒為妻,然後讓趙何齊送信給劉胥說:「希望您廣布耳目,不要讓別人取了天下!」趙何齊的父親趙長年上書舉報。有司立案調查,都招供認罪。冬,十一月,劉延壽自殺。對劉胥不予追究。
3 十二月三十日,日食。
4 這一年,於定國為廷尉。於定國處理疑難案件,一向公正公平,務在哀憐鰥寡,疑罪從輕,加審慎之心。朝廷官員都稱道說:「張釋之做廷尉,天下無冤民。於定國做廷尉,人民都不擔心自己會被冤枉。」
宣帝地節二年(癸丑,公元前68年)
1 春,霍光病重,皇上親自到霍府慰問,為之涕泣。霍光上書謝恩,懇請將自己的食邑三千戶,分給哥哥的孫子、奉車都尉霍山,封霍山為侯,祀奉哥哥霍去病的香火。(封霍去病為冠軍侯,霍去病死後,兒子霍嬗繼承。霍嬗死後無嗣,封國被撤除。所以霍光請求分自己的采邑來封霍去病的孫子。)
當日,拜霍光的兒子霍禹為右將軍。
三月八日,霍光薨逝。皇上及皇太后親自參加葬禮,任命一位中二千石官員擔任治喪官,賜給棺木和葬禮所用器具,都和皇帝規格一樣,諡號為宣成侯。徵調三河地區軍隊為霍光築墓,又設置守墓園邑三百戶人家,另設長、丞負責管理墓園。下詔免除他的後代子孫的賦稅,給他們同等的爵位和采邑,世世代代如此。
御史大夫魏相上「親啟密奏」,說:「國家新失大將軍,陛下應儘快擢升功臣接替,不要空著大位,以免群臣爭權。建議以車騎將軍張安世為大將軍,但是不讓他兼任光祿勛(總領宮內事務),由他的兒子張延壽做光祿勛。」皇上也想要採納他的建議。夏,四月十七日,任命張安世為大司馬(全國武裝部隊總司令)、車騎將軍,領尚書事(兼管宮廷機要)。
2 鳳凰雲集於魯國,群鳥從之,大赦天下。
3 皇上掛念著回報大將軍的恩德,於是封霍光哥哥的孫子霍山為樂平侯,任命他以奉車都尉領尚書事。
魏相通過昌成君許廣漢遞上親啟密奏,說:「《春秋》譏諷卿大夫世襲的制度,厭惡宋國三代沒有大夫(通常國君都娶外國公主,宋襄公、宋成公、宋昭公三世,娶本國大夫家女兒,亂了尊卑),以及魯國季孫氏專權,都危亂國家。自從後元(公元前87年)以來,皇上(包括劉弗陵、劉賀和現在的劉病已)不能支配祿位,政事全由宰相決定。如今霍光死了,兒子又做右將軍,侄子執掌樞機。兄弟、女婿占據權勢部門,掌握兵權。霍光夫人顯和他的女兒們,都有長信宮特別通行證,甚至可以半夜叫開宮門,自由出入,驕奢放縱,以後恐怕不可制御。皇上應該想辦法削奪他們的權力,消滅尚未成形的陰謀,以鞏固國家萬世之基,也保全功臣於後世。」
按以前的慣例,給皇上上書,都一式兩份,有副件。領尚書事的人先打開副封,認為不合適給皇上看的,就不上奏。魏相又通過許廣漢建議取消副封,以防言路雍蔽。
皇上很贊同魏相的密奏,下詔魏相兼任給事中(可以出入禁中),並採納了他的全部建議。
4 皇上從街巷而登天子位,了解民間的艱難。霍光死後,才開始親政,勵精圖治,每五天舉行一次御前會議,自丞相以下官員按自己的職務,各自匯報工作,然後根據他們的陳述,考核他們的能力。侍中、尚書有功勞該升遷的,或者有突出貢獻的,厚加賞賜,並且恩及他們的子孫,成為慣例,始終不變。於是中央政府組織嚴密,制度健全,上下相安,沒有人苟且混日子。每次要拜刺史、郡長或各封國宰相,一定親自見面談話,觀察他們的心意所向,之後再考察他們是否言行一致。如果有名不副實的,一定搞清楚原因。皇上經常說:「百姓能安居樂業,沒有嘆息愁恨之心的,就在於政治公平,司法講理,與我共同實現這個目標的,不就是郡守、諸侯相這些二千石官員嗎?」皇上又認為,郡守是國家安定的基石,吏民之本,如果太守經常換,則吏民都不安心。如果人民知道太守在任時間很久,不可欺罔,就會服從其教化。所以,二千石的官員如果治理地方有成效,就用正式詔書勸勉獎勵,或增加俸祿,或賞賜金錢,甚至賜爵關內侯(沒有封地的准侯爵)。朝廷公卿有空缺,就在被表彰過的郡國官員中依次選拔任用。所以漢代的良吏,在宣帝時期最為鼎盛,被稱為「中興」時期。
【華杉講透】
宣帝搞好國家的道理,非常簡易平實,就三條。第一條,要老百姓安居樂業,心情舒暢,沒有「嘆息愁恨之心」,關鍵在於「政平訟理」,政治公平,司法講理。第二條,政平訟理的關鍵在於地方首長,所以太守是國家之本,要選拔好的地方官。第三條,地方官要穩定,不能經常換,才能和百姓相互信任,相互支持。
5 匈奴壺衍鞮單于死,弟弟左賢王立為虛閭權渠單于,以右將軍的女兒為大閼氏,而貶黜了前任單于所寵幸的顓渠閼氏。(顓渠閼氏相當於正宮皇后,大閼氏次之。虛閭權渠單于繼承哥哥的單于之位,也需接收哥哥的後宮,這是匈奴風俗。)顓渠閼氏的父親左大且渠(東部軍區總監)非常怨恨。當時漢朝因為匈奴虛弱,沒有能力再騷擾漢朝邊境,所以撤銷了邊城(如光祿塞、受降城、遮虜障等),以休養百姓。單于聽說後,非常高興,召貴人計議,想要和漢朝和親。左大且渠想破壞這件事,就說:「之前漢使來,後面就跟著軍隊,如今咱們也仿效漢朝,先派使者,後面軍隊跟著攻打!」於是請求派他與呼盧訾王各率一萬騎兵南下,沿著邊境打獵,相機入侵。大軍還沒抵達,三名匈奴騎兵逃跑,投降漢朝,告知了匈奴的意圖。於是天子下詔,調動邊境騎兵屯駐各要害處,又派大將軍軍監(相當於軍紀總監,地位次於軍正)治眾等四人,將五千騎,分三隊,出塞各數百里,各自俘虜數十人而還。當時匈奴跑了三個騎兵,知道計劃泄露,也不敢進軍,自己回去了。
這一年,匈奴又鬧饑荒,人民、牲畜死亡十分之六七,還要徵發兩個兵團各一萬騎兵以防備漢朝,情況更加惡劣。
秋天,之前投降匈奴、居住在匈奴東部的西嗕部落,其君長以下數千人都驅趕著牲畜前行,與匈奴邊境守軍交戰,被殺傷甚眾,但還是突破邊境,南下投降漢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