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下

2024-10-02 03:28:09 作者: 華杉

  武帝元光二年(戊申,公元前133年)

  1 冬,十月,皇上行幸雍縣,祭祀五色帝廟。

  2 李少君以祭祀灶神就可以長生不老的方術覲見皇上。皇上很尊敬他。李少君是已經去世的深澤侯的舍人,隱瞞了自己的年齡和出生地,以長生不老的方術遍游諸侯,沒有妻子兒女。人們聽說他能役使鬼物和長生不老,送給他很多東西,所以他衣食豐足,錢財有餘。大家覺得他不事生業卻能生活富足,又不知道他是哪裡人,更加相信他,競相侍奉他。李少君善於說話,而且能說得讓人信以為真。有一次在武安侯田蚡家飲宴,在座有一位九十餘歲的老人,李少君就談起當年跟那位老人的爺爺在某處打獵射箭。老人兒時跟從他的爺爺,確實在那個地方打過獵,當時就信了,滿座皆驚。

  李少君對皇上說:「祭祀灶神,就可以驅使鬼神。鬼神至,則丹砂可化為黃金,壽命可以延長,可以見到蓬萊的神仙。見到了神仙,舉行封禪大典,就可以不死,就像黃帝一樣。我曾經在海上巡遊,遇到神仙安期生,他給我棗子吃,像瓜一樣大。安期生是蓬萊山中的神仙,合意的話就現身見人,不合意就不見。」

  於是皇上開始親自祭祀灶神,派遣方士入海求蓬萊神仙安期生,研究丹砂化黃金的鍊金術。過了很久,李少君病死。皇上還堅持認為他化為仙人而去,沒有死。於是沿海一帶燕、齊的方士就紛至沓來,大談神仙之事了。

  3 亳縣人謬忌上奏說,要祭祀太一神,並解釋說:「天神當中最尊貴的是太一,五色帝是太一的五個輔佐。」於是皇上在長安東南郊建太一廟。

  4 雁門馬邑縣土豪聶壹,通過大行(官職,掌管外交事務)王恢向皇上建議說:「匈奴和親,親信咱們邊境,可以利誘他過來,伏兵襲擊,一定可以擊破他們。」皇上召公卿商議。王恢說:「我聽說代郡還是獨立王國的時代,北有強胡之敵,南與中原交兵,但還是能夠老有所養,幼有所長,該種樹種樹,該耕田耕田,倉庫總是充實的。為什麼呢?因為匈奴也不敢輕易來襲。如今海內統一,而匈奴卻侵盜不已。為什麼呢?因為他們一點也不怕我們。所以,我認為伏擊他們一次,給他們點教訓,是好的!」

  韓安國說:「我聽說高皇帝當初遭遇平城之圍,七天沒有飯吃,到了解圍而回之後,並無憤怒之心。為什麼呢?因為聖人以天下人心為心,寬宏大度而已,不會因為自己個人的憤怒而傷害天下的公平。自從派遣劉敬和親到今天,已是五世。臣以為,還是不要搞這些伏擊。」

  王恢說:「不然!高皇帝被堅執銳,南征北戰幾十年,之所以不報平城之仇,不是力所不能,而是為了讓天下休養生息。如今,邊境警報不斷,士卒死傷累累,運送遺體返鄉的靈柩車相望於道,這是仁人志士心頭之痛!應該教訓教訓他們!」

  韓安國說:「不然!我聽說,用兵者應當以飽待飢,以治待亂,以逸待勞。所以,要麼發動大軍,攻入敵境,毀敵城池;要麼按兵不動,役使調動敵國,這些都是聖人用兵的方法。但是,像如今計劃的這樣,卷甲而驅,輕舉妄動,長驅直入,恐怕難以建功。如果縱隊前進,一旦與敵人遭遇,恐怕無力應戰;如果以橫隊前進呢,又容易被敵人切段分割。走得快了,糧秣跟不上;走得慢呢,又抓不到敵人,行軍不到一千里,則人馬都沒吃的了。兵法云:『遣人,獲也(派出軍隊,都被敵人俘虜了)。』所以,我認為不要發動這樣的偷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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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恢說:「不對!我今天說襲擊他,並不是要發兵深入敵境,而是把單于引誘到我們的邊境來,然後我選梟騎、壯士埋伏,根據地形險阻,我的陣地全都構築好了,或者紮營在他的左路,或者在他的右路,或者擋他的前路,或者絕他的後路,總之,一定可以生擒單于,萬無一失!」

  皇上同意了王恢的方案。

  夏,六月,以御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將軍,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太僕公孫賀為輕車將軍,大行王恢為將屯將軍,太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率領步兵、騎兵、戰車三十餘萬埋伏在馬邑旁的山谷中,準備引誘單于來馬邑,一舉殲滅。

  秘密派遣聶壹為間諜,假裝逃亡到匈奴,對單于說:「我能夠擊斬馬邑縣令、縣丞,舉城投降,財物可盡得。」單于貪愛財物,相信了聶壹,同意舉兵前來。聶壹於是斬了死刑犯的頭,懸掛在城牆上,給單于使者看,以此來證明,說:「馬邑縣令、縣丞都已經死了,速來!」於是單于越過邊塞,率領十萬騎兵進入武州塞。離馬邑還有百餘里時,單于看見牲畜布滿原野,卻看不到放牧的人,覺得很奇怪。後來,攻打附近一個碉堡時,匈奴抓獲了一個雁門尉吏,並準備斬殺他。尉吏怕死,就向單于匯報漢軍埋伏的地點。單于大驚,說:「我正懷疑呢!」於是帶兵撤退,出了邊境,說:「我能得到尉吏,這是天意啊!」於是以尉吏為天王。

  邊塞附近都傳說單于回去了。漢軍追到邊塞,覺得反正也追不上,於是班師回朝。王恢本來的任務,是從代郡出擊胡人輜重,聽說單于撤退,兵又多,不敢出擊。

  皇上對王恢十分憤怒。王恢辯解道:「我們當初的約定,是等單于進入馬邑城,我軍主力與單于接戰,我再擊其輜重,可以得利。如今單于半途而返,臣以三萬人進攻,寡不敵眾,只能自取其辱。我也知道,回來就是斬首的死罪。但是,至少為陛下保全這三萬人。」

  於是讓廷尉(官職,掌刑獄)給王恢治罪。廷尉認定王恢逗留觀望,判死罪。

  王恢向田蚡行賄千金,田蚡也不敢跟皇上說,就對太后說:「王恢是馬邑之事的首謀,如今事情未成,誅殺王恢,這是為匈奴人報仇啊!」皇上朝見太后的時候,太后就把田蚡的話告訴了皇上。皇上說:「沒錯,王恢是馬邑之事的首謀,所以發天下之兵數十萬去執行他的謀略。況且,即使捉不到單于,王恢的軍隊襲擊匈奴的輜重,仍可以安慰將士們的心。如今不誅殺王恢,沒法向天下人交代。」王恢聽說是皇上的話,於是自殺。從此之後,匈奴拒絕和親,不斷攻擊交通要塞,入寇邊境,不可勝數。不過,匈奴人仍然貪圖雙方自由貿易的關市,喜歡漢朝財物。漢朝也不關閉關市,用以滿足匈奴人的需要。

  武帝元光三年(己酉,公元前132年)

  1 春,黃河決口改道,從頓丘流向東南方向。夏,五月三日,又在濮陽瓠子決口,河水注入巨野,與淮水、泗水合流後又淹沒十六個郡。天子派汲黯、鄭當時發十萬士兵填堵。剛填堵完缺口,又再次潰決。當時,田蚡的食邑在鄃縣,而鄃縣在河北,河水向南潰決,鄃縣沒有遭災,收成反而更好。田蚡對皇上說:「江河決堤,是上天的事,不容易以人力強塞,強行堵塞,可能違反天意。」那些望氣用術的巫師也這麼說。於是天子很長時間也不再組織填堵河堤的事。

  【華杉講透】

  大臣的話,往往首先是保護他自己的權位和利益,然後才是為國家著想,畢竟沒有私心的人太少了!在公司里開會也是同樣的情況:一個人發表意見並捍衛他的意見,不是因為他的意見能解決問題,也不是因為他真的相信自己的辦法能行。他發表意見,是為了顯示他的存在和地位;而他的意見是否被接受,則反映了他在公司的權位利祿的穩定性,更代表了他的面子。所以,當他說出來之後,這句話就成了他神聖不可侵犯的財產,接下來就是為捍衛自己的財產而戰的事了,這是人性。而主持會議的領導呢,還以為大家都在討論問題,而實際上沒幾個人會關心。至少是把問題的解決與否,放在自己的權位和面子之後。就算是老闆自己,面子重要還是解決問題重要?也不好說!因為面子的得失是當場看見的,哪個意見是對的倒不是那麼明顯。

  作為領導者,一定要注意分辨說話人的話,跟他個人利益和面子的關係;另一方面,明知他的意見不對,也要找到其中對的部分來誇獎,不按他說的做就是了。不要讓任何人因為說的話不對而損失面子,這樣大家就沒有強詞奪理的必要,開會比較接近實際,並且有效率。

  2 當初孝景帝在位時,魏其侯竇嬰是大將軍,武安侯田蚡還是一個普通的郎(宮廷禁衛官),田蚡侍奉竇嬰喝酒,一跪一起,就像子侄一樣。後來田蚡日益貴幸,做了丞相,而竇嬰失勢,門庭冷落,賓客們都不去了,唯獨曾經做過燕國丞相的潁陰人灌夫,一如既往。竇嬰於是與灌夫交厚,相互敬重,親如父子。灌夫為人剛直,喝了酒更要耍性子,旁邊如果坐了地位比自己高的人,他一定會想辦法凌辱對方,所以多次忤逆田蚡。

  田蚡於是上奏告灌夫說:「灌夫家族橫行潁川,使人民疾苦。」灌夫及其家屬因此被逮捕,並且都被判了斬首棄市之刑。竇嬰上書救灌夫,皇上下令讓竇嬰和田蚡在太后東宮當庭對質辯論。兩人互相攻訐。皇上問群臣:「他倆誰對?」只有汲黯支持竇嬰,韓安國認為兩人都對,鄭當時剛開始說竇嬰對,後來又不敢堅持。皇上怒懟鄭當時說:「我連你這種人一起斬首!」當場散會,皇上起身,進到太后宮中,與太后一起吃飯。太后怒而不吃,說:「今天我還活著,就有人欺負我弟弟。等我百歲之後,那不都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嗎?」

  皇上不得已,於是將灌夫滅族。再讓有司將竇嬰立案調查,也判了斬首棄市的罪。

  武帝元光四年(庚戌,公元前131年)

  1 冬,十二月三十日,在渭城將魏其侯竇嬰誅殺。

  春,三月十七日,武安侯田蚡薨。

  後來,等到淮南王劉安事敗,皇上才聽說田蚡收受賄賂及鼓動劉安覬覦帝位的事。皇上說:「如果田蚡今天還活著,也被滅族了。」

  2 夏,四月,霜凍,凍死花草。

  3 御史大夫韓安國代理丞相職務,在引導天子車隊時,不幸從車上墜下,受傷,成了跛腳。五月二十日,任命平棘侯薛澤為丞相。韓安國因病免職。

  4 地震,赦天下。

  5 九月,以中尉張歐為御史大夫。韓安國病癒,重新任命為中尉。

  6 河間王劉德,修德好古,實事求是,以金帛為獎勵,徵求那些經過嚴格校勘、無訛文脫字的古籍善本,得到的書的數量和中央政府相當。當時,淮南王劉安也喜好藏書,但他收集的都是些浮華辯論之辭,而劉德的藏書則都是秦朝焚書之前的古籍。劉德採摘禮樂古事,自己編輯補充,竟然也編成五百餘篇之多。他平時穿著儒者的衣服,一舉一動,都符合儒家的規矩。崤山以東的諸儒,很多都和他交往同游。

  武帝元光五年(辛亥,公元前130年)

  1 冬,十月,河間王劉德來朝,獻上雅樂,並回答有關三雍宮的問題。

  【柏楊曰】

  三雍宮,指辟雍(國立大學)、明堂(皇家大禮堂)、靈台(皇家天文台)。

  【胡三省曰】

  雍,就是和,而且是天地、君臣、人民皆和。三雍宮問對,我認為是討論三雍的制度,不僅僅是討論這三座建築物。

  劉徹下詔策問了河間王三十多件事,他的回答,都以推崇儒術為主,能抓住事情的本質,意旨明確,清楚明了,就像以手指物一樣明確。天子把河間王所獻的雅樂交給太樂官,由皇家樂隊排練,在盛典時演奏,不過也不常用。

  春,正月,河間王薨,中尉常麗報告消息時說:「王身端行治,溫仁恭儉,篤敬愛下,明知深察,惠於鰥寡。」大行令上奏說:「根據《諡法》中『聰明睿知曰獻』,建議定諡號為獻王。」

  【班固曰】

  魯哀公曾經說:「寡人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未嘗知憂,未嘗知懼。」這話非常深刻,因為在那種情況下,想要不危亡是不可能的!所以古人以沒有節制的安逸快樂為鴆毒,以無德而富貴為不幸。漢朝興起,直到第十四任孝平帝,諸侯王以百數,大多驕淫失道。為什麼呢?沉溺於放縱恣肆之中,形勢讓他們如此。凡人都會跟著風俗行事,更何況魯哀公這樣的王公貴族?「夫唯大雅,卓爾不群(只有偉大高雅的人,才能卓爾不群)。」就是說的河間王這樣的人吧!

  2 當初,王恢討伐東越的時候,派番陽令唐蒙曉諭南越。南越以蜀地出產的枸醬(類似桑葚)招待唐蒙。唐蒙問這東西哪裡來的。主人回答說:「從西北方牂柯江(上游稱北盤江,下游稱南盤江,再下稱紅水河、黔江、潯江、西江)運來。牂柯江有幾里寬,流經番禺城下。」唐蒙回到長安,再向蜀地的商人打聽。商人說:「只有蜀地出產枸醬,很多人偷運到夜郎國(貴州關嶺縣)去賣。夜郎國在牂柯江旁,江面有一百多步寬,足以行船。南越用財物使夜郎歸附,向西一直到桐師(雲南保山)。但是,也不足以讓他們稱臣。」

  唐蒙於是上書皇上說:「南越王乘坐天子專用的黃蓋之車,車前豎著天子大旗左纛,地方東西萬餘里,名為外臣,實際上是一州之主。如今從長沙、豫章前往,水路很多,道遠難行。我聽說夜郎國徵召所有精兵,可達十餘萬,如果從牂柯江浮船而下,出其不意,這就是征服南越的一條奇計了。以漢之強,再加上巴蜀的富饒,打通前往夜郎的道路,兼併夜郎,設置漢朝官吏,應該是很容易的事。」

  皇上同意了唐蒙的計劃。於是拜唐蒙為中郎將,率領一千士卒,運送糧食和輜重的人員一萬多人,從巴蜀莋關進入,見到夜郎侯多同。

  【華杉講透】

  漢武帝繼承的,是文景之治留下的富得流油的國家,但為什麼會搞到民窮財盡,戰爭的消耗為什麼那麼可怕?從這裡的記載可以一睹端倪——士卒只有一千多,但是後勤要一萬多人。

  《孫子兵法》說,要因糧於敵,「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就是說,運一種糧食上前線的成本,是二十鍾。這二十倍的成本,只是孫子所處的春秋時期,那時候戰爭的距離還沒那麼遠,而且都是已開發地區。到了秦朝征匈奴,運糧成本已達兩百倍。漢武帝開拓西南,運糧成本也超過一百倍。所以無論國家有多少錢,被戰爭這麼一折騰也吃不消。

  唐蒙給多同送上厚禮,喻以威德,要求他接受漢朝政府派遣官員,並承諾讓他的兒子做縣令。夜郎旁邊的小邑都貪圖漢朝的布匹綢緞,認為漢朝隔那麼遠,終究也沒法來統治他們,所以全都承諾接受漢朝的管轄。

  唐蒙回來匯報,皇上將這些地方改名為犍,設立犍郡。徵發巴國和蜀國的士卒,修建從僰到牂柯江的道路,築路工兵有數萬人,很多人病死,也有逃亡的,就用軍法誅殺為首帶領的人。巴蜀人民大為驚恐。皇上聽說後,派司馬相如去責備唐蒙等人,曉諭巴蜀人民,這不是皇上的意思。相如完成任務後,返回長安匯報。

  這時候,邛(今四川西昌)、莋(今四川漢源)的君長,聽說南夷因為與漢朝連通道路得到了很多賞賜,也都願意做漢朝臣子,像南夷那樣接受漢朝官吏。天子問司馬相如意見,相如說:「邛、莋、冉駹跟蜀郡接近,道路也容易打通。秦朝的時候曾經設置郡縣,到漢朝沒有了。如今重新開通,設置郡縣,比南夷更好!」

  天子深以為然,於是拜司馬相如為中郎將,建節往使,與副使王然於一同乘坐政府驛車前往,就用巴蜀兩郡的錢幣財物作為賞賜,邛、莋、冉駹、斯榆(雲南大理)的君長,都請為內臣。於是撤去舊有的關隘,將關口拓寬,疆界西到沫水(大渡河)、若水(雅礱江),南到牂柯江。又開鑿零山道路,在孫水架橋,以通邛都。在邛都設置一個都尉,十幾個縣,歸蜀郡管轄。天子大悅。

  3 下詔徵發一萬人修治雁門險阻地區,以防備匈奴。

  4 秋,七月,大風,拔起樹木。

  5 女巫楚服等教陳皇后祭祀和做木偶人埋地里詛咒壓服人,以及蠱惑男人的婦人媚道的巫術。事情被發覺,皇上派御史張湯徹底追究。張湯深入調查楚服的同黨,牽連及誅殺三百餘人,楚服梟首於市。七月九日,廢陳嬌皇后位,收回皇后印璽,退居長門宮。皇后之母竇太主劉嫖慚愧恐懼,向皇上磕頭謝罪。皇上說:「皇后的所作所為,不合於大義,不得不廢。你應當相信大道,自己安心,不要受別人的妄言妄語影響而生疑懼。皇后雖廢,一切供奉待遇不變,長門宮跟正宮也沒有分別。」

  6 當初,皇上在劉嫖家設酒宴,看見劉嫖寵幸的珠寶商董偃(劉嫖丈夫陳午早逝,董偃是她的情夫),皇上賞賜他衣冠,不以名字稱呼,稱他為「主人翁」,讓他侍飲,於是天下人無不知道董偃受皇上寵幸。皇上曾經和他一起在北宮遊戲玩耍,又在平樂觀馳馬逐獸,鬥雞、蹴鞠、賽馬、賽狗,皇上大歡樂之。

  皇上曾經為劉嫖在未央宮宣室設置酒宴,派謁者也帶董偃進來。當時,中郎將東方朔持戟立於殿下,放下戟,上前說:「董偃有當斬之罪三條,怎麼能讓他進來!」皇上說:「此話怎講?」東方朔說:「董偃以人臣的身份私通公主,這是罪一;敗壞男女風化,亂婚姻之禮,傷害王室制度,這是罪二;陛下正是年富力強之時,正該集中心思在《六經》上。董偃不尊經勸學,反以靡麗為尊,奢侈為務,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這正是國家的大賊,人主之大蜮(妖怪),這是罪三。」

  皇上默然不應,過了好一陣,說:「我這酒已經擺上了,下次再改吧。」

  東方朔說:「宣室,是先帝的正室,不合法度的事不能進入。讓淫亂繼續發展,就會變成篡奪。所以春秋時期,齊國豎貂諂媚,易牙作亂,魯國慶父死掉,國家才得以保全。」

  皇上說:「善!」下詔停止在宣室設酒宴,將酒席移到北宮,讓謁者帶董偃從東司馬門進入。賞賜東方朔黃金三十斤。對董偃的恩寵就從那時起慢慢衰減了。但是,從此之後,公主、貴人等很多都逾越禮制了。

  【華杉講透】

  東方朔的制止很及時,道理確實像他說的那樣,淫亂發展下去,就會變成篡奪。每個人都會受到身邊人的影響,不要自信你有判斷力,只是和別人遊戲玩樂,不會讓他參與政治,不會受到他的影響。因為你也是人,根本無法防備。田蚡說黃河改道是天意不可為的時候,皇上哪裡能想到那是因為對他有利呢?董偃如果能進入天子正殿,你認為他沒有權力,但是如果所有大臣都認為他有權力,並且有人會利用他的權力,他就會跟人勾結。而實際上,他的確進到了皇上身邊,表明他確確實實已經掌握了巨大的權力。他掌握別人沒掌握的信息,信息就是權力。

  我們不能對自己的判斷力太過自信,以為自己不會受別人的影響。我們要首先搞清楚自己的判斷,決定我準備接受誰的影響。這就是「親賢臣,遠小人」的原理,是領導者的第一大要務。

  7 皇上任命張湯為太中大夫,與趙禹一起制定諸律令,務在嚴謹細密。嚴格控制守職的官吏,看見人犯罪,知而不報,就與犯人同罪,讓官吏之間互相監視。

  西漢政府的嚴刑峻法時代,就從這時候開始。

  8 八月,稻田螟蟲成災。

  9 這一年,徵召有明當世之務、習先聖之術者,由地方政府安排與每年進京交簿冊的計簿使者一起進京,沿途各縣負責供應飲食。

  菑川人公孫弘回答策問說:

  「臣聽說上古堯舜之時,並不注重官爵和賞賜,而人民都互相勉勵向善;不注重嚴刑峻法,而人民並不違法亂紀。為什麼呢?那是在上位者率先垂範,立身正直,對人民講信用。後來的世道呢,貴爵厚賞而人民不能向善,深刑重法而作奸犯科不止。為什麼呢?因為在上位者自己就立身不正,對人民也不講信用。所以說,厚賞重刑,都不足以勸善而禁非,唯有一個『信』字而已。所以,能任命有賢能的官員,讓他們各司其職,去掉那些沒用的廢話,則工作可以得到落實;不製作沒有實際用處的器物,就不用徵收那麼多賦稅;不要在農忙時節徵發徭役,不消耗浪費人民的勞力,則百姓可以富足;有德者進,無德者退,則朝廷有尊嚴;有功者上,無功者下,則群臣有次序;處罰有罪之人,則奸邪止;獎賞賢德的人,則群臣相互勸善。以上八條,就是治國之本。

  「所以,人民各有各的生業,就不會起爭執;凡事都有講理的地方,就不會有怨氣;能得到以禮相待,就不會暴虐;能感受到國家對他的愛,就會對在上位者親近,這是有天下者的急務。禮儀,是人民所服的,再順之以賞罰,人民就不會犯禁了。

  「臣聽說,聲氣相通則相互應和,如今人主和德於上,百姓和合於下,所以心和則氣和,氣和則形和,形和則聲和,聲和則天地之和相應。如此陰陽和而有風調雨順之和,天降甘露,五穀豐登,六畜繁衍,莊稼美盛,百草豐茂,山不光禿,澤不乾涸,這就是和的極致。」

  當時參加策問考試的有一百多人,太常(祭祀部長)將公孫弘名次居下。應對的策文呈奏後,皇上將公孫弘的答卷擢升為第一名,拜為博士,待詔金馬門,隨時聽候傳見。

  齊人轅固,當時已經九十多歲,也以賢良身份應徵,公孫弘對他側目而視。轅固說:「公孫先生!你應該立正學,說正事,不要以曲學媚世求榮!」當時諸儒中有很多人都強烈毀謗轅固,於是轅固就告老還鄉了。

  【華杉講透】

  公孫弘的八條,都是儒家正學,至理名言,是最有價值,也切中時弊的大道理。武帝將他擢升為第一名,似乎是看懂了這些價值。但是,武帝的作為,並沒有體現這八條的思想,可見知行合一之難。

  至於公孫弘是「正學以言」,還是「曲學阿世」,還得聽其言,觀其行。當然,正如公孫弘所言,關鍵看皇上是什麼樣的皇上。武帝正,則天下皆正;武帝不正,則天下皆曲。

  當時,巴蜀四郡鑿山開道通西南夷,糧餉運送,輾轉一千多里,搞了好幾年,道路仍不能修通,士卒因飢餓和暑濕而死者眾多,西南夷又數次造反,漢政府發兵攻伐,耗資巨萬,勞而無功。皇上很頭疼,下詔派公孫弘去視察情況。公孫弘回來,極力詆毀開通西南夷沒有什麼用處,皇上不聽。

  公孫弘每次朝會提出意見時,只是列舉事實,提出建議,讓皇上自己選擇決策,不肯當面指斥,也不願當庭爭辯。於是皇上覺得他的作風謹慎厚道,富有辯才,熟悉文法吏事,又以儒術加以修飾,非常喜歡他,一年工夫,就升到左內史。

  公孫弘奏事,如果不被採納,從不當庭爭辯。經常在皇上空閒時,和汲黯一起請求單獨奏事,由汲黯先講,公孫弘補充,皇上總是非常欣賞,所提的建議都被聽取,由此日益親貴。

  公孫弘曾經和公卿們約定一起向皇上奏事,而到了皇上跟前呢,總是違背之前跟他們約定的意見,而順著皇上的意思說。汲黯當著皇上的面詰問他:「齊人多欺詐而不實在,你開始跟我們商量好一起跟皇上上奏的意見,到現場又改,這是對皇上不忠!」皇上問公孫弘。公孫弘說:「了解我的人,認為我忠;不了解我的人,認為我不忠。」皇上贊同公孫弘評價自己的話。儘管左右幸臣詆毀公孫弘,皇上反而對他更加優待。

  【華杉講透】

  公孫弘是個爭議人物,爭議之處就是他到底是不是偽君子。

  在我看來,他的態度非常典型,他是儒家,他追求的是「聖之時者」。

  孟子說,有四種聖人,也有四個原型人物:

  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

  伯夷是聖之清者,眼裡容不得一點沙子。跟別人談話,人家帽子沒戴正,他也接受不了。周武王伐紂,他認為這是以下犯上,於是選擇絕食而死。

  伊尹是聖之任者,以天下為己任。天下百姓但凡有一個人在受苦,他也認為是自己把他推進溝里的,都是「我的責任」,一定要為所有人負責到底!天子昏庸,於是他把天子太甲軟禁三年,讓他悔過改正後,再迎接他復位,最終太甲成為一代聖君。這是伊尹的本事,也是他的至誠。

  柳下惠是聖之和者,與世無爭,跟誰都能幹,能幹一點就干一點。因為秉公辦事,保護百姓,柳下惠得罪了魯國權貴,被連貶三級。但他本人無所謂,認為被貶到哪一級,就干好哪一級。但他的妻子覺得丟人,說你還給他們幹什麼?咱不幹了!他說:「這些老百姓啊,我不管他們,又有誰來管他們呢?我能照顧多少人,就照顧多少人吧!」他就是這樣的人。各國諸侯都知道他的美名,都來請他,但他堅決不去。別人說,魯國權貴這麼欺負你,你為何不去別的國家呢?他說:「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我這樣按原則辦事,到哪兒不是一樣被貶?他們今天請我,明天就會貶我。如果我要高官厚祿,就得改而枉道事人。枉道事人,我在魯國就可以,何必離開父母之邦?

  孔子是聖之時者,無可無不可,可以進則進,可以退則退。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用我,就是用我的道,行道於天下;不用我,我轉身走了就是,絕不枉道事人。孔子、孟子,都是這個態度。

  公孫弘呢,他的策文是大道恢宏,對西南夷的意見,也符合他的觀念。但是,當武帝不聽他的意見時,他既不面折廷爭,也不退而求去,而是馬上調整立場,站在老闆的立場,來幫老闆「緣飾以儒術」,所以武帝喜歡他。

  而轅固和汲黯都指責他,說他曲學而枉道。

  我看公孫弘呢,他是先直道事人,但是,「開陳其端,是人主自擇」。我都給您擺出來,您自己選擇決策。當皇上做出決策後,他馬上站在皇上的立場,「緣飾以儒術」,幫皇上修補。他是忠,還是不忠呢?

  我們用孟子立的標準來鑑定一下。孟子說,人臣有事君之臣,有社稷之臣。事君之臣,是忠於君王個人的;社稷之臣,是忠於國家人民的。公孫弘,是先為社稷,後為君王,已經算是忠臣了。這就是他的自我鑑定:「夫臣者,以臣為忠;不知臣者,以臣為不忠。」

  我算是知公孫弘者耶!

  武帝元光六年(壬子,公元前129年)

  1 冬,開始對商人的貨車、貨船徵稅。

  2 大司農鄭當時曾經建議:「建造水渠連通渭河與黃河,不但從關東漕運糧食直接又容易,而且可以引水灌溉運河兩岸一萬多頃民田。」這年春天,徵發士卒數萬人建渠,就和鄭當時建議的路線一樣,三年後建成通水,人人都覺得很方便!

  3 匈奴入寇上谷,殺死和擄掠官吏百姓。遣車騎將軍衛青出上谷,騎將軍公孫敖出代,輕車將軍公孫賀出雲中,驍騎將軍李廣出雁門,各自率領一萬騎兵,在各邊關關市下攻擊匈奴軍隊。衛青至龍城,斬殺和俘虜七百人;公孫賀無所得;公孫敖為匈奴所敗,損失七千騎;李廣也被擊敗。匈奴生擒李廣,匈奴人在兩匹馬之間架一個網兜,讓他躺在上面。走了十幾里,李廣裝死,突然一躍而起,撲上一個匈奴士兵的馬,奪了他的弓箭,鞭馬南馳,逃脫回來。漢政府將公孫敖、李廣逮捕治罪,當斬,免死貶為庶人。唯有衛青被賜為關內侯。衛青雖然出身低微,是平陽公主家的騎奴,但是善騎射,才力絕人,遇士大夫以禮,對士卒有恩,樂意為他所用,有將帥才,所以每次出兵,都能建功。天下由此服氣皇上有知人之明。

  4 夏,大旱,發生蝗災。

  5 六月,皇上行幸雍縣。

  6 秋,匈奴數次攻入邊境,漁陽尤其受害。以衛尉韓安國為材官將軍,屯駐漁陽。

  武帝元朔元年(癸丑,公元前128年)

  1 冬,十一月,下詔說:「朕特別下詔令給執事大臣,號召舉薦廉潔孝順之士,希望能形成風氣,將往聖先賢的美德美業,發揚光大。所謂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行,必有我師。而如今有的地方,整個郡一個人都不舉薦,這是教化不能到達民間,還是有德行的君子被阻絕而不能讓我知道?況且舉薦人才的,受上等賞賜,壓制賢能的,當公開誅戮,這是自古以來之道。主管單位對官居二千石卻不能推舉人才的,制定處罰規定!」

  有司奏報:「不推舉孝順人士,以不奉詔、不敬之罪論;不推薦廉潔人士,就是不能勝任自己的職位,應當免職!」

  【胡三省曰】

  身為二千石官員,應該以身化下。如今為州郡宰牧,而一郡之中沒有賢人,那就是不稱職,不能勝任。

  【華杉講透】

  領導者的第一職責,就是培養新的領導者。培養、推薦人才,是領導者的本職工作,所以,如果在你的手下沒有人才輩出,那麼你就不是一個合格的領導者。

  任何一項事業想要可持續發展,基業長青,都依賴於源源不絕的人才。如果一個領導者,他的部門只能出業績,不能出人才,那麼他所負責的領域就面臨巨大的風險和危機。一旦哪天他不幹了,他負責的那部分就會塌陷。因此,他不是一個合格的領導者。

  所以,必須把培養和舉薦人才當成一項事業的最大業績,「進賢受上賞」,但是,是不是要「蔽賢蒙顯戮」?我們當然要注意識別和排除那些嫉賢妒能的人,不能讓他們處在領導崗位上。但是按漢武帝的做法,在覺得舉孝廉不夠踴躍、不夠理想的時候,優先做的並不是「千金市骨」,下詔表彰獎賞那些做得好的地區,而是要下詔威脅處罰做得不好的地區,這又是他的性格和胸懷問題了。

  2 十二月,江都易王劉非薨。

  3 皇子劉據出生,是衛夫人之子。三月十三日,立衛夫人為皇后,赦天下。

  4 秋,匈奴二萬騎兵入寇,殺遼西太守,擄走二千餘人,包圍韓安國營壘,又侵入漁陽、雁門,分別殺死和擄走千餘人。韓安國向東遷徙,屯駐北平。數月後,韓安國病死。天子於是重新徵召李廣,拜為右北平太守。匈奴人稱李廣為「漢之飛將軍」,躲避他,數年不敢入右北平。

  5 車騎將軍衛青率領三萬騎兵出雁門,將軍李息出代。衛青殺敵斬首數千人。

  6 東夷薉君南閭率二十八萬人降漢,設置為蒼海郡。征伐東夷等國時,士卒車徙等費用,和征南夷時相當,以致燕、齊之間的百姓困苦,人心騷動。

  7 這一年,魯共王劉余、長沙定王劉發皆薨。

  8 臨淄人主父偃、嚴安,無終人徐樂,皆上書言事。

  當初,主父偃在齊、燕、趙之間遊歷,都沒有得到好的待遇。其他儒生又容不得他,排擠他。他家裡窮,借貸也借不到,於是西行入函谷關,到皇宮門口上書。早上將奏章遞進去,晚上皇上就召見他。所奏九件事,八件都成為律令。沒有被接納的一件,是進諫不要再發動攻打匈奴的戰爭。主父偃說:

  「《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憤怒,是逆德;兵,是兇器;爭奪,是末節。一心追求戰勝,窮兵黷武者,沒有不後悔的。

  「當年秦始皇併吞戰國,一心追求戰勝而不知止,還想攻打匈奴。李斯進諫說:『不可!匈奴沒有定居的城郭,也沒有糧食倉庫,像鳥一樣遷徙,很難制伏。輕兵深入,則必然糧草斷絕,帶著糧草輜重進兵呢,又趕不上。得了他們的土地,也沒有什麼利益;得了他們的人民,也不能和漢人和諧共居。要麼取得勝利後殺了他們,但殺人就不是民之父母了。這樣靡敝中國,只圖在匈奴稱快一時,不是長久之策。』秦始皇不聽,派蒙恬領兵攻打匈奴,開疆拓土一千里,以黃河為邊境。占領的土地,都是鹽滷沼澤,五穀不能生長。然後徵發天下男丁防守北河,暴兵露師十餘年,死者不可勝數。結果怎麼樣呢?還是始終不能越過黃河以北。是人眾不足,還是武器裝備不夠?都不是,是形勢不可!又讓天下人飛快地運輸草料和軍糧,從東腄、琅琊等沿海郡縣,轉運到北河,大概要三十鐘的成本,才能運到一石。(六斛四斗為一鍾,三十鍾就是一百九十二斛。一斛,大概就是十斗,所以運糧的成本,是192:1,非常驚人!)男子拼命耕種,也供應不上軍糧;女子拼命紡織,也供應不上營帳。直到百姓靡敝,孤寡老弱得不到供養,道路死者相望,天下才開始反抗秦朝。

  「等到高皇帝平定天下,攻略邊疆土地,聽說匈奴在代谷之外集結,也想攻打他們。御史成進諫說:『不可!匈奴之性,獸聚而鳥散,攻打他們,就像跟影子搏鬥。如今陛下以盛德攻匈奴,臣以為很危險!』高皇帝不聽,於是北至於代谷,果然有平城之圍。高皇帝非常後悔,派劉敬去結約和親,然後天下太平,沒有干戈之事。

  「所以說,匈奴難以制伏,這已經不是一代兩代的事了,他們侵犯我邊境,掠奪人畜,這是他們的天性使然,是他們的生業。上古虞、夏、殷、周,都沒法督責他們,只能把他們當禽獸畜養,不把他們當人看。皇上您不遵循虞、夏、殷、周的傳統政策,而重蹈近世秦漢失敗的方針,這正是我所憂慮的事,也是讓天下百姓疾苦的原因啊!」

  【華杉講透】

  征服欲是人的本能,尤其是有巨大權勢的人。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就是要不停地征服。但是,正如主父偃所說:「務戰勝,窮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以仁愛人民為務,讓近者悅,遠者來,這是王道,是使命感;窮兵黷武,不停地征服,這是強道,是征服欲,最終會把自己拖垮。漢武帝晚年,就應驗了主父偃說的「未有不悔者也」。在《輪台罪己詔》里,漢武帝反思說:「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

  亞歷山大、成吉思汗,都是典型的征服者,顧不上統治,就是不停地征服!征服!征服!漢武帝是征服者加統治者,但還不是王者。王者,一定是行仁政,王道。文帝、景帝,這是仁者、王者。但是,人們都崇拜征服者和統治者。

  我們自己做事業,要分清自己的起心發願:到底是征服欲,還是使命感?有使命,則能基業長青;如果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征服欲,會永不知止,所謂的做大做強,不過是一直擴張到崩潰為止罷了。

  嚴安上書說:

  「今天下人民,用財侈靡,車輛馬匹、衣服住宅,都競相豪華攀比。調和五聲,形成有節奏的音樂;混雜五色,讓它有絢麗的文采;重疊五味,面前擺著豐盛的食物,有一丈見方那麼大一桌子;這樣向天下彰顯物慾。那人之常情,看見好東西就想要,這就是教導人民奢侈了。奢侈而沒有節制,則自己的收入永遠都不夠開支,人民就會離開農耕,而從事工商末業。工商業賺錢也不是那麼容易,於是一般士紳就不惜走向欺詐,帶劍的勇士就走向殺人越貨,巧取豪奪,而世人也不覺得羞恥,所以犯法的人越來越多。臣願意為人民制定製度,以防止他們淫亂,讓富者不再炫富,貧者富者都心平氣和,心志定,則盜賊消失,刑罰減少,陰陽調和,萬物繁盛。

  「當初秦王志廣心逸,想要威震海外,於是派蒙恬領兵向北攻擊匈奴,又派屠睢率樓船水師向南攻打越。當時,秦禍北構於匈奴,南掛于越,軍隊駐紮在無用之地,只能前進,不能後退。軍事行動持續了十幾年,青年男子在前線服役,年輕女子在後方負責運輸,苦不聊生,生不如死,乾脆在路邊的樹上吊死,死者相望於道路。等到秦始皇崩逝,天下反叛,以致滅世絕嗣,這都是窮兵黷武帶來的災禍。所以周朝的滅亡,是因為太弱;而秦朝的滅亡,是因為太強,這樣的災難,都是因為不改變政策帶來的。

  「如今陛下發兵奪取西夷,又征服夜郎,降服羌、僰,攻略薉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焚燒龍城。有人讚美這種做法,實際上,這是人臣的利益,不是天下之長策。」

  徐樂上書說:

  「臣聽說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於瓦解,古今都是一個道理。

  「什麼叫土崩呢?秦朝末世就是土崩。陳涉沒有千乘之尊位,沒有尺寸之土地,不是王公大臣,也不是名門之後,在家鄉也沒有什麼美名,也沒有孔子、曾子或者墨子那樣的賢德,也沒有陶朱、猗頓那樣的財富,他啥也沒有,但是,他從一個窮巷中站出來,舉著刀槍大聲呼喊,天下人就風而從之。為什麼呢?因為人民困苦,而主上不知體恤;天下怨憤,而在上位者沒有知覺;風俗已亂,而政策沒有修正。這三條,就是陳涉叛亂的資本,這就叫土崩。所以說天下之患在於土崩。

  「什麼叫瓦解呢?吳、楚、齊、趙紛紛起兵,七國之亂,就叫瓦解。七國謀為大逆,他們都是萬乘之君,帶甲之士數十萬之多,威足以嚴其境內,財足以勸其士民,卻不能向西前進一寸,反而被擒於中原,這是為什麼呢?不是他們的權勢比匹夫還輕,不是他們的兵比陳涉還弱,是因為當時,先帝之德未衰,而人民都安居樂業,所以他們得不到支持。這就叫瓦解。所以說天下之患不在瓦解。

  「這兩點,是影響國家安危的要點,賢主當留意而深察的。

  「最近,關東糧食收成好幾年都不理想,政府又沒有減免稅賦,很多百姓都很窮困,在這樣的形勢下,又在邊境興兵,推演情勢,按照道理來看,人民有不安於其處境的心理了。民心不安,就易動;易動,就是土崩之勢。所以,賢主要善於觀察萬般變化的源頭,明察安危的契機,修明政治於廟堂之上,把禍患消滅在還沒有形成的時候,其要點,就是讓天下沒有土崩之勢。」

  奏書遞上去,皇上召見三人,說:「你們之前在哪裡啊!我與你們相見恨晚!」於是都拜為郎中。主父偃尤其受寵幸,一年之中連升四級,做到中大夫。大臣們害怕被他在皇上面前說壞話,紛紛向他行賄,累積到千金之多。有人對主父偃說:「你這樣太橫行霸道了。」主父偃回答說:「我如果活著不能享受五鼎的豪華飲食(用五鼎分盛羊、豬、鹿、魚、干肉),寧願死的時候被五鼎烹殺!」

  【華杉講透】

  主父偃上書,勸漢武帝不要窮奢極欲,他自己卻也窮奢極欲,說出「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的狠話,結果一語成讖,預言了自己身死族滅的命運。

  為什麼明白很多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因為沒有知行合一,不是真明白,只是拿來自欺欺人,哄別人,也哄自己。漢武帝也一樣,三人都勸他不要窮兵黷武,他相見恨晚,給他們升官,然後繼續窮兵黷武。

  武帝元朔二年(甲寅,公元前127年)

  1 冬,賜給淮南王劉安几案手杖,特許不必來京朝見。

  2 主父偃向皇上建議:「古代諸侯國地方不過百里,天子和諸侯強弱形勢分明,容易控制。如今的諸侯國大到數十座城池,地方千里。管得松,他們就容易驕奢淫逸;管得嚴,他們就憑藉其強大合縱聯盟,對抗中央;用法令來削割他們呢,就萌生叛亂之心。之前晁錯他們遇到的就是這種情勢。如今諸侯王的子弟,都有十幾個、幾十個之多,只有嫡子一個人繼承,其他人雖然也是骨肉兄弟,卻沒有尺地之封,仁孝之道也不能發揚。願陛下令諸侯推恩封子弟,讓其他子弟也能封地封侯。讓他們人人喜得所願,皇上的恩德施加於他們,實際上又分解了他的國家,每一個封國越來越小,不用削割他,他自己就弱了。」

  皇上聽從了主父偃的建議。春,正月,下詔說:「諸侯王中,如果願意推恩,把土地分封給子弟的,可以上報,朕為他們制定名號。」於是藩國開始分割,諸侯王的子弟們都被封侯了。

  【華杉講透】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推恩令」。

  3 匈奴入上谷,漁陽,殺掠吏民千餘人。派遣衛青、李息從雲中以西出兵,直至隴西,攻擊樓煩王和白羊王於河套地區,斬首和俘虜數千人,得牛羊百餘萬頭,白羊王、樓煩王逃走,於是河套地區併入中國版圖。下詔封衛青為長平侯。衛青手下校尉蘇建、張次公都有功勞,封蘇建為平陵侯,張次公為岸頭侯。

  主父偃說:「河套地區土地肥沃,外有黃河作為天塹屏障,蒙恬當年在那裡築城以驅逐匈奴,可以省掉糧食物資轉運的麻煩,擴大中國的疆域,是消滅匈奴的根本大計。」

  皇上讓公卿們討論主父偃的建議,都說不切實際。但皇上還是採納了主父偃的方案,設立朔方郡,派蘇建率領十餘萬人修築朔方城,重新修繕蒙恬當年的要塞,以黃河作為屏障。士卒民夫所需糧食和工程器材,都從很遠的地方轉運而來,崤山以東的人民都受到影響,費用高達數千萬,國庫為之一空。漢朝也將上谷郡偏僻的造陽縣拋棄給匈奴了。

  4 三月三十日,日食。

  5 夏,招募十萬人,移民朔方郡。

  6 主父偃向皇上建議說:「茂陵(漢武帝的陵墓)剛剛開始興建,天下豪傑人物、富有的大家族,還有蠱惑煽動百姓的不安分的人,都可以遷徙到茂陵,對內充實京師人口,對外將地方上的奸猾勢力連根拔除,這就叫不必誅殺,而禍害自除。」皇上聽從他的建議,下令將各郡國豪傑及家產三百萬以上的土豪遷移到茂陵。

  軹縣人郭解,關東大俠,也在遷徙名單上。衛將軍替郭解求情,說:「郭解家貧,不符合遷徙條件。」皇上說:「郭解,一個布衣百姓,居然能讓將軍替他說話,這就證明他家不窮。」於是下令郭解家也要遷徙。郭解生平,睚眥必報,殺人甚眾。皇上聽說後,下令有司逮捕郭解治罪。審問下來,他所殺的人,作案都在大赦之前。軹縣有一個儒生,陪使者坐在郭解家。有賓客稱譽郭解賢德。那儒生說:「郭解專門作奸犯科,何謂賢!」郭解的一個門客聽到,把那儒生殺死,割下他的舌頭。官吏以此責問郭解。郭解確實不知道是誰殺的,兇手到最後也沒人知道是誰。官吏奏報說郭解無罪。公孫弘說:「郭解,一個布衣百姓,為任俠橫行鄉里,好像官府一樣行使權力,誰得罪他,他就要殺誰。這個儒生雖然不是郭解親自殺的,其罪行更甚於他親自動手,應當處以大逆不道之罪。」於是將郭解全家滅族。

  【華杉講透】

  公孫弘的意思是:殺人,本來是個刑事問題,但誰得罪了他就要被殺,甚至不用他親自動手,也有人替他去殺,這就成了政治問題,相當於他在行使公權力殺人了,所以是大逆之罪。所謂「替天行道」,是僭越了「天」的權力,更何況行的還不是天道,是自己的歪門邪道。

  【班固曰】

  古代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從卿大夫到庶人,各有各的等級,所以人民服侍於其上,沒有覬覦之心。周朝王室衰微之後,禮樂征伐自諸侯出,齊桓公、晉文公之後呢,大夫掌握了諸侯國的權力(比如晉國六卿、魯國三桓、齊國田氏),甚至大夫的家臣又僭越大夫掌握了國家權力(比如魯國的陽虎)。這樣每況愈下,到了戰國,合縱連橫,於是列國公子,如魏國信陵君、趙國平原君、齊國孟嘗君、楚國春申君,都憑藉王公之勢,競相聘請遊俠和雞鳴狗盜之徒做自己的貴賓。而趙國宰相虞卿,拋棄他的國家和君王去救助魏齊的危難;信陵君無忌,竟然偷竊國家兵符,矯君命,殺主將,奪取國家的軍隊,去救他的姐夫平原君。而這所謂戰國四大公子,都能取重於諸侯,顯名於天下。江湖上高談闊論天下英雄的人,都以他們四人為首聚在一起。於是,背棄公義、私結死黨的風氣逐漸形成,而守法守職、侍奉君上的公義漸漸荒廢了。

  到了漢朝初期,法網寬舒,也還沒有來得及匡正。所以,代國宰相陳豨,其隨從車輛能有千輛之多;吳王劉濞、淮南王劉安,所招的賓客都以千數;外戚大臣魏其侯竇嬰、武安侯田蚡之流,競逐於京師;布衣遊俠劇孟、郭解之徒馳騁於鄉里,橫行州縣,力折公侯。那些圍觀群眾,羨慕他們的美名事跡,恨不得成為他們那樣的人,就算陷於刑戮,也不惜殺身成名,就像季路、仇牧那樣,死而不悔。所以曾子說:「在上位的人失去了道,民心已經離散很久了。」如果沒有明主在上,明白教導什麼是善、什麼是惡,用禮教薰陶,人民怎麼能知道禁忌,怎麼會回歸正道呢?

  按照古代的正法,對於三王來說,春秋五霸就是罪人;對於春秋五霸來說,六國國君就是罪人;對於六國國君來說,四大公子就是罪人。更何況郭解之流,以布衣百姓的身份,竊取生殺大權,其罪不容誅。看他平時為人,也溫和善良,博愛眾人,別人窮困急迫的時候,他能提供幫助;又能謙讓恭謹,從不自誇,似乎也有絕異於世的天資。但是,不能走上道德的正途,而放縱於旁門左道,以致殺身滅族,也是活該如此,不是什麼不幸的事。

  【荀悅曰】

  世上有三宗「游」罪,都是傷害道德之賊:一是遊俠,二是遊說,三是遊行。

  建立一種氣勢,作威作福,結交私黨以強橫於世,這叫遊俠。巧言善辯,設立詐謀,馳騁於天下,利用時勢,弄權逐利,這叫遊說。和顏悅色,假仁假義,拉幫結黨,欺世盜名以圖謀權力利益,這叫遊行。這三種人,傷道害德,敗法惑世,都是產生禍亂的源頭,先王對他們非常警惕。國家只有四種人民——士農工商,各有各的行業,不在四種行業之內,就是奸民。奸民不生,才能成就王道。

  這「三游」的興起,都出現在王朝的末期,周朝和秦朝末年尤其猖獗。在上位者不賢明,下面的百姓不端正,制度建立不起來,綱紀廢弛;統治者聽信別人的毀譽,將其作為官位升貶的標準,而不去考察真才實學;用個人的愛憎作為利害的標準,也不管對方做得對不對;用自己的喜怒來作為賞罰的標準,也不管有沒有道理。如此上下互相欺瞞,所有事情都顛倒混亂。所以議政的大臣要把利益算清楚了才開口說話,選舉賢能的官吏則根據親疏遠近來推舉。善惡的標準都被眾人的意見攪渾了,功罪的賞罰又被王者不良的法令搞亂了。行仁義不能得到利祿,遵守道德不能躲避禍害,於是君子犯禮,小人犯法,奔走馳騁,超越自己的職責和法度,追求浮華卻不看實際,競相追逐世俗之利。對父兄怠慢,卻對賓客尊敬;對骨肉親情淡薄,卻與朋友生死相許;不追求自身的修身之道,卻去求眾人的美譽;甚至自己節衣儉食,用豐盛的宴席去招待朋友。饋贈的禮物,堆滿庭院,相互聘問的使者,擠塞於道路。私人來往的信件,比公文還要繁雜;私人的事務,比公事還要繁多。人們都崇尚這樣的行為,國家正道就敗壞了。

  所以聖王在上,經邦緯國,讓人民上下有序,建立制度的尊嚴,賞罰基於善惡功罪,而不是眾人的毀譽;聽他說話,還要看他辦的事情;不管他有美名惡名,要考察他的實際。如果名不副實,就是虛;情實不符,就是偽;毀譽失真,就是誣;匯報不實,就是罔。這樣,虛、偽、誣、罔都去除了,有罪惡的人就不得僥倖,沒有罪過的人沒有憂懼,走後門沒有道路,行賄賂沒人接收。浮華之辭禁絕,偽辯淫智無用,驅逐紛亂的百家思想,專一於聖人之至道,養之以仁惠,文之以禮樂,則風俗定而大化成矣!

  7 燕王劉定國與父親康王的姬妾通姦,又把弟媳奪為姬妾,還殺死肥如縣令郢人。郢人的兄弟上書告發。主父偃把這件事擴大,公卿會議請誅殺劉定國,皇上批准。劉定國自殺,燕國被撤除。

  齊厲王劉次昌也和他的姐姐紀翁主私通。主父偃曾經想把他的女兒嫁給齊王,齊國紀太后不許。主父偃於是對皇上說:「齊國首都臨淄就有十萬戶人家之眾,市租有千金之多,人眾殷富,超過長安,不是天子的親弟弟、親兒子,不應該在此為王。如今齊王和皇上的血緣關係越發疏遠了,又聽說他和自己的姐姐亂倫,請給他治罪!」於是皇上拜主父偃為齊相,派往處理。

  主父偃到了齊國,馬上逮捕審訊齊王后宮宦官,口供很快牽涉到齊王。齊王恐懼,飲藥自殺。

  主父偃年輕的時候,在齊、燕、趙之間遊歷,等到他榮登高位,接連毀了燕國、齊國。趙王劉彭祖恐懼,上書告發主父偃收受諸侯王賄賂,很多諸侯子弟都因為賄賂他而得到封地。等到齊王自殺,皇上大怒,認為是主父偃逼死的,將主父偃逮捕審訊。審訊結果,主父偃招認受賄,但齊王之死,確實不是他逼令自殺的。皇上不想殺他。公孫弘說:「齊王自殺,沒有後嗣,齊國被撤除,成為中央直屬郡縣。這件事,主父偃本是首惡。陛下不誅殺主父偃,無法向天下人解釋。」於是將主父偃滅族。

  【柏楊曰】

  如果不殺主父偃,天下人會誤以為中央政府貪圖齊國的土地。

  8 御史大夫張歐免職,皇上想任命蓼侯孔臧為御史大夫。孔臧推辭說:「我是專門研究儒家經學的,請准許我當太常(主管祭祀),整理我們孔家的家學家業,與我的堂弟孔安國一起,綱紀古訓,使它成為永久的法則,垂範後嗣。」皇上於是任命孔臧為太常,對他優禮厚賜,規格和三公一樣。

  武帝元朔三年(乙卯,公元前126年)

  1 冬,匈奴軍臣單于死,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為單于,攻破軍臣單于太子於單,於單逃亡,投降漢朝。

  2 以公孫弘為御史大夫。當時,軍隊正在打通西南夷,東置蒼海郡,北築朔方城。公孫弘數次進諫,認為這麼做只會疲敝中國,把人力財力浪費在無用之地,希望停止這些動作。天子讓朱買臣等和公孫弘辯論置朔方郡的好處。朱買臣講了十條,公孫弘不能駁倒一條,於是辭謝說:「我是崤山以東的粗鄙之人,不知道設立朔方郡對國家有這麼大意義。既然如此,我希望撤銷西南夷、蒼海郡,全力經營朔方。」皇上接受他的意見。這年春天,撤銷蒼海郡。

  公孫弘在家,蓋著布棉被,飲食也不注重吃肉。汲黯說:「公孫弘高居三公之位,俸祿很多,卻蓋著布棉被,這是虛偽騙人。」皇上問公孫弘,公孫弘謝罪說:「確實有這回事。九卿當中,和我關係最好的就是汲黯了,而今日當廷詰問我,正說中我的毛病。以三公之尊,卻蓋棉被,與小吏沒有差別,我確實是矯飾欺騙,想要沽名釣譽,被汲黯說中了。如果沒有汲黯這樣的忠臣,陛下怎麼能聽到這樣的話啊!」

  天子認為公孫弘謙讓,更加尊敬他。

  【華杉講透】

  公孫弘太高明了!君子不辯。當我們被別人指責時,條件反射就是反擊。但是,一來我就算是沽名釣譽,也不是什麼大罪,更何況我勤儉節約招誰惹誰了呢,這根本就不重要。二來如果辯解反擊,根本就說不清,你贏了辯論,未必贏了皇上的心。公孫弘就能分清輕重緩急,始終抓住本質,關注最終目的——那就是皇上的看法。一個自我批評,皇上反而不信,認為他謙讓,夸汲黯是忠臣,實際是拍馬屁,說皇上是明君。

  一般人沒有這個智慧,因為只看到這一件事,只看到這一步,卻看不到前因,也看不到後果,更看不到後面的步驟。

  前因後果是什麼呢?就是因為公孫弘在皇上面前形象太好,太受寵了,所以汲黯嫉妒,才揭發他家裡的事。如果這一條也被駁回了,那就繼續翻找別的唄,就不信你沒毛病!

  公孫弘痛痛快快地自己認了,一方面汲黯一拳打在棉花上,沒法再找他其他毛病了;另一方面,汲黯如果再揭發公孫弘的什麼破事,連皇上都看不下去了。

  這是高明,是氣度,也是智慧。不要把自己裝扮成聖人形象,君子不僅不辯污,而且還自污,因為你如果一身刷白,人人都想給你潑點污水,憑什麼就你白玉無瑕呢?你自己給自己潑一點,大家就都放鬆了。

  公孫弘認錯,是讓汲黯給自己打了一針疫苗,獲得了被告發詆毀的免疫力。現在西方搞選舉,那人要競選議員之前,先找媒體自暴家醜,防止參選之後被別人挖出來,這都屬於打疫苗。

  3 三月,赦天下。

  4 夏,四月七日,封流亡降漢的匈奴太子於單為涉安侯,數月後,於單逝世。

  5 當初,有投降的匈奴人說:「月氏以前居住在敦煌跟祁連山之間,是一個強國。後來,匈奴冒頓單于攻破月氏,老上單于殺月氏王,把他的頭蓋骨做成飲器,月氏民眾向西逃亡遠去,與匈奴有深仇大恨,願意與漢朝聯合攻擊匈奴。」皇上於是招募能出使月氏的人,漢中人張騫以郎官身份應募,從隴西出發,經過匈奴,被匈奴單于俘獲。張騫被匈奴羈留了十幾年,找到機會逃走,繼續西行前往月氏。走了幾十天,到了大宛。大宛人一向聽說漢朝富饒多財,想要打通聯繫,一直找不到辦法,見了張騫,大喜,給張騫配置嚮導和翻譯,陪同到康居國,再到大月氏。大月氏太子為王,當初西行時擊敗大夏,分得其土地建國。土地肥沃,少有敵寇,生活安逸,完全沒有再報匈奴大仇的心思。張騫在月氏滯留了一年多,不得要領,於是啟程回國。他沿著終南山行進,準備穿過羌族地界回國,沒想到又被匈奴俘獲,被羈留了一年多。趕上軍臣單于去世,伊稚斜驅逐太子於單,匈奴內亂,張騫才乘亂與家奴堂邑人甘父一起逃歸。皇上拜張騫為太中大夫,甘父為奉使君。張騫出發時帶了一百多人,走了十三年,就他們兩人活著回來。

  6 匈奴數萬騎兵入塞,殺代郡太守恭,俘虜一千餘人。

  7 六月二日,皇太后薨。

  8 秋,停止經營西夷,唯獨設置南夷和夜郎兩縣一都尉,下令犍為縣自己保衛固守,國家傾全力築朔方城。

  9 匈奴再次入寇雁門,殺死俘虜一千餘人。

  10 這一年,中大夫張湯任廷尉,掌管司法。張湯為人多機詐,用智謀來駕馭他人。當時皇上正熱衷文學,張湯就假裝仰慕,尊奉董仲舒、公孫弘等。張湯用千乘人兒寬為奏讞掾(負責向皇上奏報判決結果),附會古代的法律來議決疑難案件。他所治重罪的,都是皇上想要加罪,以及廷尉府的官吏們痛恨,想要置之於死地的人;所釋放或輕判的人呢,都是皇上想要釋放,以及廷尉府官吏們想要寬容的人。皇上由此非常欣賞他。張湯對故人子弟的照顧非常優厚,對公侯權貴的問候呢,寒暑都不間斷。所以張湯雖然引用法律條文深狠刻毒,心懷猜忌,斷獄不公,但是他的聲譽一直很好!

  汲黯數次在皇上面前斥責張湯,說:「你身居正卿之位,上不能弘揚先帝之功業,下不能抑制天下之邪心、安國富民,讓監獄裡沒有罪犯,為什麼反而把先帝的法令改得混亂不堪,你這樣下去,恐怕將來要斷子絕孫吧!」汲黯經常與張湯辯論,張湯總是引用條文,在細節上糾纏。汲黯剛直嚴厲,只能在原則上堅持,無法用術語駁斥,說不過張湯,積憤爆發,破口大罵:「天下人說刀筆吏不可為公卿,果然!就是講張湯這樣的人,讓天下人生活在恐懼之中,側目不敢正視,躡足不敢向前一步!」

  武帝元朔四年(丙辰,公元前125年)

  1 冬,皇上行幸甘泉。

  2 夏,匈奴入寇代郡、定襄、上郡,各有三萬騎兵,殺死和擄掠數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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