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
2024-10-02 03:28:02
作者: 華杉
武帝建元元年(辛丑,公元前140年)
1 冬,十月,漢武帝下詔,要求各地推薦賢良、剛正和直言極諫的人,並將親自策試他們,聽取關於古今統治之道的觀點。參加策問的有百餘人,其中廣川人董仲舒在試卷上如此回答:
道,是所依從往行的治國道路;仁、義、禮、樂,則都是實現治平的工具。聖王薨逝之後,子孫之所以還能長久安寧數百年,都是禮樂教化之功。為人君者,沒有不想讓國家安定存續的,但為什麼仍然有那麼多政亂國亡呢?是因為他們用人不當,也沒有遵循治國之道,所以政治就一天天走向敗壞滅亡。周朝的道,是在周幽王、周厲王時期衰微的,不是沒有道,而是周幽王、周厲王不遵照道去做。後來,周宣王思慕先王的德政,興滯補敝,闡明周文王、周武王的功業,周道又粲然復興。這是周宣王日夜不懈地推行善政的結果。
孔子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所以國家的治亂興廢完全在於君王自己,而並不是說由天命來規定。政治之所以變壞變亂,都是國君自己的行為不合道,失去體統。因此,為人君者,自己要先正心,正心才能正朝廷,正朝廷才能正百官,正百官才能正萬民,正萬民才能正四方。四方正了,夷狄各族也就不敢不一於正,而沒有邪惡奸詐滋生其間。於是,陰陽調和,風調雨順,萬物和諧,萬民繁衍,所有福氣之物、祥瑞之兆,全都來了,這就是王道的極致!
孔子說:「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華杉講透】
孔子哀嘆:「鳳凰不飛來,黃河不出河圖,我這輩子算是無望了吧!」
鳳鳥至,河圖出,都是有聖人將要統治天下,出現盛世的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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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鳥至,是指舜帝時鳳凰來儀於庭,文王時鳳凰鳴於岐山的事。
河圖,一般與洛書並稱「河圖洛書」,傳說上古伏羲氏時,黃河中浮出龍馬,背負「河圖」,獻給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後為《周易》來源。又相傳,大禹時,洛河中浮出神龜,背馱「洛書」,獻給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劃天下為九州。又依此定九章大法,治理社會,流傳下來收入《尚書》中,名《洪範》。《易·繫辭上》說「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就是指這兩件事。
孔子哀嘆自己的才能可以讓鳳鳥至,河圖出。但是,他有德無位,地位卑賤,沒有機會施展啊!如今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居於可以讓王者祥瑞並致的地位,掌握可致的權勢,又有能致的天資,行為高明而恩德博厚,智慧明達而意圖美善,慈愛人民而喜好人才,可以說是仁義之君了。但是,天地鬼神,還是沒有反應;美善的祥瑞,一個也沒有出現。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教化不立,萬民不正。萬民之從利,就像水往低處流,不修建教化的堤防,就不能制止。古代的王者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南面而治天下時,沒有不以教化為根本大事的。在首都設立太學,在縣邑設立庠序,用仁來浸潤人民,用義來砥礪人民,用禮來節制人民,所以他們的刑罰很輕,禁止做的事情,沒有人會侵犯,都是因為推行了教化而風俗好啊!
【柏楊曰】
古代的學校體系是:家族有塾,鄉鎮設小學(庠),郡縣設中學(序),封國設大學(太學)。
聖王繼承亂世,首先要掃除亂世的痕跡,全部消除,然後重修教化,崇尚美德。完成了教化,形成了風俗,子孫就依循這教化風俗,五六百年也不會敗亡。秦朝呢,毀滅先王之道,為苟且之治,所以立國十四年而亡,而其遺毒餘烈至今未滅,讓風俗薄情險惡,人民背理頑劣,觸犯法令,拒絕教化,到了如此糜爛敗壞的地步。臣私下做個比喻:琴瑟聲音不和諧,嚴重的要解開琴弦,重新安裝,才可以彈奏。為政而不行,嚴重的要改變風俗,施以教化,才可以重新梳理。自從漢朝得天下以來,雖然總是想要治理,卻至今得不到善治,就是該更化而沒有更化的緣故。
我聽說古代聖王治理天下,讓人們在年少的時候就去學校讀書學習,成年之後再根據他的才能,授給他官位。用官爵俸祿來滋養他的美德,用刑罰來威懾不讓他做壞事,所以人們能曉於禮義,而恥於犯上。周武王奉行大義,消滅殘暴的紂王。周公製作禮樂以文教天下,以至於到了周成王、周康王時期,禮義隆盛,天下無賊,監獄空虛四十年。這也是教化而非刑罰的效果。
到了秦朝就變了。秦王師從申不害、商鞅之法,實行韓非子的學說,憎恨帝王仁義之道,崇尚貪暴的狼性,堅持表面的法律條文,而不問事情的本源實質,善良的人不能免於刑罰,作惡的人反而未必受刑。所以百官都行虛禮,說虛話,而不顧事實,看上去有侍奉君王之禮,卻藏著背叛皇上之心,造偽飾詐,趨利無恥,所以受刑者甚眾,死者一個接一個,而奸惡的事情永無止息,這是風俗敗壞了的緣故。
如今陛下擁有天下,人民沒有不服從的,然而老天並沒有降下祥兆,這是為什麼呢?您還沒有意識到這些事吧!曾子說:「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於他,在乎加之意而已!」(尊奉他所聽到的道理,就會變得高明;按他所知道的道理去做,就能變得光大。高明光大,不在於別的,關鍵在於意識,在於你有沒有誠意正心去做!)希望陛下遵循採用您聽到的這些道理,誠意正心於內,切實篤行於外。長此以往,陛下的功德與古代三王也沒有什麼兩樣了。
平時不養士,到了要用人的時候再來求賢,這就好比一塊玉石,你不去雕琢,卻希望它有美麗的文采。而養士最重要的舉措,莫過於設立太學。太學,就是培養賢士的地方,就是教化的本原。如今,郡或封國的人口眾多,但是召他們來參加皇上的策問,卻沒有什麼人應徵,那就是因為王道已經斷絕失傳了。臣希望陛下興建太學,設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之後再經常考試策問,以盡其才,使英俊之士可以為國家所用。郡守、縣令,就是百姓的表率和導師,讓他們承接陛下的教誨,宣揚教化。如果這些導師自己都沒有賢德,那麼皇上的美德就不能宣揚,皇上的恩澤就不能施布。然而,如今的官吏既不能教導百姓,又不能聽從主上的法令,反而暴虐百姓,以權謀私。貧窮孤弱的人因此蒙冤受苦,流離失所,不能讓陛下稱心如意。於是陰陽錯謬,戾氣充塞,人民生活困難,得不到救濟,都是因為官吏不賢明,以至於此!
官吏的來源,一是郎(中宮廷禁衛官),二是中郎(皇家警衛官),三是俸祿二千石官員的子弟,選拔郎吏又以財產為標準,未必有賢德。而且,古代的有功者,則是以他任官職的能力而非年資為標準:如果他的才能小,任職時間再長,也是小官;如果他是大賢大才,就算任職時間很短,也不妨成為君王的輔佐。所以有關官員都竭心盡職,努力做好他的工作,爭取立功。如今則不然,時間混得長就可以升職做官,所以廉恥混亂,賢人與無才之人混雜,不能體現出每個人的真才實學。
臣建議:讓諸位列侯、郡守、二千石以上官員,各自選拔他的境內賢能的吏民,每年舉薦二人來做宮廷宿衛。從他們舉薦的人的表現,考察他們的賢能。被舉薦人如果有賢能,給舉薦人賞賜;被舉薦人如果不好,給舉薦人處罰。如此,則二千石以上官員都盡心訪求人才,而天下之士也能得到官位了。如果能得到全天下的賢人,則能達到三王時期的鼎盛,甚至可以達到堯舜的名聲。不以時間長短為功,而以考試賢能為上,量才以授官,錄德而定位,這樣就能將廉與恥、賢與不肖的人區分清楚了。
我聽說,積少可以成多,積小可以至大,所以聖人無不是從黑暗到光明,從微末到顯貴。堯本只是一個諸侯(唐侯),舜本來是深山裡的農夫,都不是一步登天,而是逐漸到那個地位。自己說的話,不可能再堵塞回去;自己的行為,不可能掩藏。君王的言行,是治國的大事,也是君子之所以感動天地。所以,盡小者大,慎微者著(能將小事做到極致,就是高大,能在細微之處謹慎,就能顯著)。積善在身,就像小孩子一天天長高,卻不覺得;積惡在身,就像火燒油脂(好比點蠟燭),一點點消亡,也沒感覺。這就是為什麼堯舜得到美名,而桀紂的下場可悲。
快樂而不淫亂,反覆而不厭倦的,就是道。遵循道,則萬世無弊害;有弊病,那是因為失去了道。先王之道,也有偏頗的地方,所以,政治也有不明而行不通的時候。這時,就矯正糾偏,補救缺失。三王之道,源頭不同,但並不是相反的,都是為了醫治社會積弊,只是他們所遇到的時變不同,所以各自有增有減。
孔子說:「無為而治者其舜乎!」(無為而治的,就是舜吧!)改變曆法和服裝顏色,只是順應天命而已,其他的一概因循堯的道,沒有什麼改變。所以王者有改制之名,無變道之實,根本的道,並沒有改變。夏朝的核心價值觀是忠,殷朝是敬,周朝是文,那是根據他們所繼承的上一個朝代的弊病針對性地加以補救。孔子說:「殷商的禮,是在夏朝的基礎上制定的,有增有減,這我們知道;周朝的禮,是在殷商的基礎上制定的,有增有減,這我們也知道。以後,或許有繼承周朝的,就算是百世之後,也可以知道大概會怎樣。」這就是說,就算是以後一百代的王者,他所用之禮,也不過是忠、敬、文,這三者而已,因循為教,立政垂則,不會離得太遠。夏朝繼承的是虞,但夏沒有說在虞的基礎上有什麼增減,那是因為他們的道一樣,而彼此崇尚的理念相同。道的源頭是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所以禹繼承舜,舜繼承堯,三聖相傳而守同一個道,政通人和,不需要救弊,所以孔子沒有說他們之間有什麼增減。由此觀之,如果傳下來的是治世,則道相同;如果繼承的是亂世,則道要變革。
如今,漢朝繼承的是亂世,所以應該變革道——稍微減少周朝的「文」,而用夏朝的「忠」。古代和今日處於同一個天下,用古代的準則來衡量的話,為什麼現代反而比古代差得那麼遠呢?為什麼今天反而錯謬乖戾到這個地步呢?是不是有所失於古道,或者說有所違背天理呢?
上天賦予萬物,是有所分際的:給它尖牙利齒,就不給它角;給它一對翅膀,就只給它兩隻腳。所以接受了大的就不能占小的。古代給官員俸祿,他就不需要耕田,也不能從事工商業,這也是得了大的就不能占小的,和上天給動物器官的分配是一樣的。如果是哪頭都要占,拿了大的還要拿小的,就是上天也滿足不了,更何況人呢!這就是人民囂囂而怨,不得滿足的原因。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員,家庭飽暖,享受著豐厚的俸祿,還要去與民爭利,百姓如何能夠抵擋他們呢?於是百姓的生計一天天被侵奪,最終陷於窮困。富者驕奢淫逸,貧者窮極愁苦,民不聊生,不得不走上犯罪的道路!這就是刑罰越來越多,奸邪卻不可抑制的原因。
天子、大夫,是下面的人民效法的榜樣,是遠近四方崇拜嚮往的對象。近處的人仰望而模仿,遠方的人遙望而仿效,怎麼能居於賢者之位,卻和普通老百姓一樣呢?迫不及待地追求財富,唯恐財物匱乏,這是老百姓的事;迫不及待地追求仁義,唯恐不能教化人民,這是士大夫該幹的事。《易經》上說:「負且乘,致寇至。」乘,是乘車,是君子的事;負,是背負重物,那是老百姓的事。這就是說,你居於領導者之位,卻幹著老百姓的事,禍患就一定會到來。居於君子之位,就要有君子之行。就像當初公儀休做魯國宰相,回家看見家人織布,很不高興;又看見妻子吃自家菜園種的葵菜,更憤怒,把菜給拔了,說:「我已經有國家的俸祿,為什麼還要去搶奪菜農、織女的生計呢?」
《春秋》說「大一統」(萬物之統皆歸於一,諸侯都歸統於中央,不得獨自統治),是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如今各種老師太多,議論不同,百家學派,就有百家治世的處方,意旨不同,所以皇上也沒有一個能形成「大一統」的理論,法制經常改變,在下位的人不知道該遵守啥。依臣愚見,所有不在六經(《詩經》《尚書》《禮記》《樂經》《周易》《春秋》)之內的各家學說,以及和孔子思想相違背的,全部應該根絕,不要讓它發展起來。只有歪理邪說滅絕了,道統綱紀才能一統,法令明確,人民才知道該依從什麼。
皇上非常欣賞董仲舒的對答,任命董仲舒為江都國丞相。會稽人莊助也參加了這次賢良對策,被提拔為中大夫。
丞相衛綰上奏說:「各地所推舉的賢良,有研究申不害、韓非子、蘇秦、張儀之學問,用他們的言論惑亂國政的,請一概罷黜。」皇上批准。
董仲舒年少的時候就研究《春秋》,孝景帝在位時是博士,不符合禮儀的事一概不做,學者們都尊他為師。等到做了江都國丞相,侍奉江都易王。易王是皇上的哥哥,一向驕縱好勇。董仲舒用禮來匡正他,易王對他非常敬重。
【錢穆曰】
西漢政府的文治思想,最先由賈誼發其端,之後走向董仲舒的復古更化。
賈誼陳政事疏,提出好多重要的見解,除了裁抑諸侯國和抵禦匈奴外,尤其強調的是教育太子,尊禮大臣,闡揚文教,轉移風俗。強調教育,是因為當時諸王、列侯家庭都已經墮落腐化,沒有教育,就不足以維持長久;強調文教,是因為黃老清靜無為的思想,只能管一時,漸漸地,政事鬆弛,國家就會走向申、韓的刑法之路,沿襲秦朝「以吏為師,以法為教」的老路。要革除秦朝的弊病,就要另開文教。如果朝廷只講法令,社會只重錢財,風俗就會日漸敗壞,闡揚文教之後就是移風易俗。由此,西漢的政治思想,就逐漸從申、韓走向儒家。
賈誼雖然被周勃、灌嬰等排擠,但他的主張一一被漢廷採用。武帝以王臧為師。王臧是儒生,武帝即位,大興儒術,跟他早年所受教育有關。
先秦諸子百家,最重視教育的是儒家。道家的根本主張是不學習,當然也不搞教育。法家只重視刑名法律。墨家不適於實際。其他各家,都是用世之學,不是教育之學。所以只要幼主需要教育,儒家就一定會興起。儒家之興起,就從友教貴族子弟開始,所以文帝用賈誼,先用他做長沙王太傅,然後用他做梁王丞相。武帝用董仲舒,也是先用他做易王的丞相。儒家在漢初,就以友教青年貴族為第一任務。
2 春,二月,赦天下。
3 發行三銖錢。
4 夏,六月,丞相衛綰免職。
六月七日,漢武帝任命魏其侯竇嬰為丞相,武安侯田蚡為太尉。皇上嚮往儒術,竇嬰、田蚡也好儒學,共同推薦代郡人趙綰為御史大夫,蘭陵人王臧為郎中令。趙綰建議興建明堂,用來給各諸侯王朝覲使用。他還推薦他的老師申公。這年秋天,皇上派使臣用四匹馬拉的車去迎接申公,為了表示尊崇,帶著綢緞、玉璧等禮物,並用蒲草包裹車輪以防顛簸。申公到了朝廷,見了天子。天子問他治亂之事,申公已經八十多歲,回答說:「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當時,皇上正喜好文辭,聽了申公這話,默然無語,但是已經把他請來了,還是任命他為太中大夫,安置他住在魯國公館(申公是魯國人),商議建造明堂、厘定天子出巡規章、改變曆法、改變服裝顏色等大事。
5 這一年,內史寧成有罪,被判剃光頭髮,頸戴鎖鏈。
武帝建元二年(壬寅,公元前139年)
1 冬,十月,淮南王劉安來朝。皇上因為劉安是叔父,而且很有才華,對他非常尊重,每每宴見談話,都要談到黃昏才罷。
劉安和武安侯田蚡關係很好。有一次,劉安入朝,田蚡到霸上迎接,對他說:「皇上沒有太子,大王您是高皇帝的孫子,行仁義,天下無人不曉您的美名。皇上一旦晏駕,除了大王您,還能立誰為新君呢?」劉安聞言大喜,賞賜田蚡很多金錢財物。
【華杉講透】
劉安的表現,是一種蠢,我稱為「貪蠢」。人本來不蠢,對事物有基本的判斷和邏輯思維能力,但是貪心一起,就立即喪失了智商,完全不講邏輯。這一年,劉安已經四十歲,漢武帝才十七歲。劉安竟然相信皇上現在沒太子,他如果死了,可能立我為帝!
這種貪蠢並不罕見,恰恰相反,非常普遍。人們相信一切不可能,只不過符合他的一廂情願,他就心存僥倖。再然後呢,他就要下賭注了。他能下多大的賭注呢?賭上性命他也不在乎,因為他相信自己會成功。田蚡今天埋下的種子,劉安會為此賭上性命。
一廂情願,心存僥倖,這些都是人性的弱點。而不要認為跟自己萬蠢之王——貪蠢——沒關係。即使是很有智慧的人,也容易掉進這個坑裡。
2 太皇竇太后喜愛黃帝和老子的道家學說,主張清心寡欲,簡單明了,無為而治,討厭儒術。丞相趙綰建議,以後國家大事不要再向東宮匯報。竇太后大怒說:「他想做新垣平嗎?」於是竇太后秘密派人調查趙綰、王臧作奸犯科之事,責成皇上處理。皇上無奈,廢除明堂工程,其他所行之改正朔、易服色之事,一概廢除。將趙綰、王臧交給有司治罪,二人皆自殺。丞相竇嬰、太尉田蚡被免職,申公也以身體有病為藉口免職回家了。
【華杉講透】
趙綰直接上書只有十八歲的皇上,明確要求把太皇太后排除在國事討論之外,實在是太不明智了。竇太后問他是不是想做新垣平,就是說他要蒙蔽皇上,一切都聽他的。這個指控是非常嚴重的,所以他最後也非死不可。
凡事緩則圓,要懂得等待,善於忍耐,不要急於求成,馬上就要見分曉,特別是反對你的勢力,大到皇上都抵禦不了,怎麼能急於求成呢?
春秋時期,秦穆公問蹇叔,怎樣才能稱霸天下?蹇叔對曰:「夫霸天下者,有三戒:毋貪,毋忿,毋急。貪則多失,忿則多難,急則多蹶。夫審大小而圖之,烏用貪?衡彼己而施之,烏用忿?酌緩急而布之,烏用急?君能戒此三者,於霸也近矣。」
三戒之中,首戒貪,貪則多失。前面我們已經說了,貪蠢,貪心讓人變蠢,失去一切智商、判斷力和邏輯能力,一廂情願,貪巧求速,掉進坑裡也不知道。你把哪頭大哪頭小仔細算清楚,就不會盲目貪婪了。
次戒忿,忿則多難。俗話說:衝動是魔鬼。一個人如果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倒霉的往往是自己。憤怒和貪婪一樣,能瞬間將人的智商降為零。要戒忿,要制怒,就要多站在對方的角度想想,將心比心,衡彼己而施之。
三戒急,急則多蹶。走路太急,容易摔跟頭,趙綰就一跟頭把自己腦袋摔掉了。酌緩急而布之,烏用急?你把事情的輕重緩急斟酌一下,急不來的事情就不要急。趙綰急切到要求不給太皇太后送中央文件,違背了「疏不間親」的古訓,離間人家奶奶和孫子的骨肉親情,太魯莽了。
當初,景帝因為太子太傅石奮和他的四個兒子都是二千石官員,父子五人加起來就是一萬石了,於是稱呼石奮為「萬石君」。萬石君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但是恭謹的態度無人能比。子孫做小吏,回家來拜見,萬石君一定穿著朝服接見,稱呼他們的官名,不喊他們的名字。子孫有過失,也不指責,只是坐在一旁,看著飯菜,也不動筷子。於是子孫們互相責備,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請長老要求向萬石君肉袒謝罪,承諾改正,萬石君這才點頭。
子孫長到加冠年紀的坐他旁邊,平常無事時在家裡也服裝整齊,戴著帽子。遇到喪葬之事,無不悲哀悼念。子孫們遵守教導,家風以孝順謹慎聞名於諸侯。
後來,趙綰、王臧因為舞文弄墨獲罪。太后認為儒者文多質少,而萬石君家不言而躬行,於是以其長子石建為郎中令(宮廷禁衛司令),以小兒子石慶為內史(首都長安市長)。石建在皇上身邊,有事需要向皇上進諫,一定找沒有旁人在的時候,暢所欲言。到了廷見會議的時候呢,就木訥得好像不會說話一樣。皇上由此很親近他。石慶曾經做太僕,管交通。皇上御駕出行,問前面有幾匹馬拉車。石慶用鞭子點數,然後舉手回答:「六匹。」石慶在萬石君幾個兒子當中,是最言簡意賅的。
竇嬰、田蚡都被免職,以侯爵身份在家閒住。田蚡雖然沒有職務,但他是太后同母異父的弟弟,仍受皇上親信,數次提出建議,都被皇上採用。所以趨炎附勢的勢利者,都遠離竇嬰而投到田蚡門下。田蚡日益驕橫。
3 春,二月一日,日食。
4 二月十日(柏楊註:原文誤為三月,根據《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改),提升太常(祭祀部長)、柏至侯許昌為宰相。
5 當初,堂邑侯陳午(高祖時功臣陳嬰的孫子),娶皇上的姑姑館陶公主劉嫖。皇上能當上太子,公主是出了大力的。所以以其女為太子妃,即位之後,太子妃為皇后。竇太主劉嫖仗著自己的功勞,求請無度,皇上也沒法都滿足她,成了一個大麻煩。皇后呢,也驕縱妒忌,專擅皇上的寵愛,卻又沒有兒子。賞賜給醫生九千萬錢以求子,還是沒有辦法。皇上對她的寵愛漸漸衰弛了。皇太后對皇上說:「你剛剛即位,大臣們還沒有心服。之前建造明堂,已經惹太皇太后發怒,如今又忤逆長公主,必然又要得罪人。女人的性情,是很容易討她們歡心的,你要慎之又慎!」於是皇上對長公主、皇后重新又加以恩禮。
皇上前往霸上,舉行消災除惡的祭祀,回宮途中,經過姐姐平陽公主家,喜歡上了公主家的歌女衛子夫。衛子夫的母親衛媼,是平陽公主家的僕婦。公主於是送子夫入宮,恩寵日隆。陳皇后聽說了,慍怒,幾次鬧得尋死覓活,皇上更加惱怒。
子夫的同母弟衛青,他父親鄭季,本來是平陽的縣吏。在平陽侯家當差,和衛媼私通,生下衛青,冒姓衛氏。衛青長大後,在平陽侯家做馬童。大長公主劉嫖要為皇后報仇,派人抓捕衛青,準備殺掉他。他的朋友騎郎公孫敖跟一批好漢發動奇襲,把衛青搶救出來。皇上聽說後,召衛青為建章宮工程監理,兼侍中(宮廷隨從)。給他的賞賜,數日之間就累積千金。不久,天子立衛子夫為夫人,提升衛青為太中大夫。
【華杉講透】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可以想像,皇后對皇上,以「沒有我媽就沒有你的皇位」的功勞自居,驕縱妒忌,動不動就尋死覓活,反而弄得皇上敢怒不敢言。等到有了衛子夫,能歌善舞,千嬌百媚,百依百順,皇上簡直不知道怎麼賞賜回報她了。衛青就成了太中大夫。而在野史中留下「金屋藏嬌」典故的皇后陳嬌,最終遭受被拋棄的命運。
6 夏,四月,夜晚的天空,出現一顆像太陽一樣的巨星。
7 設立茂陵邑。(武帝開始準備他的陵墓。)
8 當時的大臣都認為晁錯的事情是冤案,個個以摧殘抑制諸侯王為務,多次揭發他們的罪惡,吹毛求疵,一丁點小事也竭力追查到底,甚至鞭笞諸侯王的家臣,讓他們指證自己的主公。各諸侯王都悲憤怨恨。
武帝建元三年(癸卯,公元前138年)
1 冬,十月,代王劉登、長沙王劉發、中山王劉勝、濟川王劉明來朝。皇上設宴招待。劉勝聽到奏樂的聲音,忍不住哭泣流淚。皇上問他哭什麼,他說:「悲苦的人聽不得唏噓之聲,哀傷的人聽不得別人的嘆息。臣心中積鬱已久,每次一聽到細微的哀聲,就不免涕淚橫流!臣能蒙受皇上的肺腑之恩,得以成為東方的藩屬國,從親屬關係來說,皇上還稱我為兄。而如今群臣和皇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親緣,關係輕如鴻毛,卻能群居黨議,朋友相為,讓皇上的宗室親人遭到推擠擯棄,骨肉親情,像冰塊溶解一樣消逝,臣私下裡非常悲傷啊!」然後將官吏們對宗室親王侵辱之事,一件件向皇上訴說。於是皇上加厚對諸侯王的禮敬,減少有司對諸侯王公的彈劾,增加宗室親人之間的恩情。
2 黃河洪水,在平原郡泛濫。
3 大饑荒,人相食。
4 秋,七月,西北天際出現孛星(一種尾巴比彗星短的流星)。
5 濟川王劉明,因為殺死中傅(諸侯王有太傅,還有中傅,中傅也有教導諸侯王之職責,但是在王宮出入,在王左右,為宦官),被廢了王位,貶黜到房陵。
6 當初,七國之亂後,吳王劉濞的太子劉駒逃亡到閩越,怨恨東甌王殺了他的父親,不斷鼓動閩越王攻打東甌。閩越王終於聽從他的意見,發兵包圍東甌。東甌王派人向天子告急。天子問田蚡,田蚡說:「越人互相攻擊,本來就是他們的常態,又反覆無常,在秦朝的時候,就已經不屬於中央政府,不值得為他們發救兵。」莊助說:「問題在於我們沒有能力去救,恩德不能覆蓋他們。如果能,怎麼能拋棄他們呢?不能拿秦朝來說事兒,秦朝連咸陽、全天下都拋棄了,何況是拋棄閩越!如今小國窮困告急,天子不救,他們將向誰訴苦?天子又何以以萬國為子民?」
皇上說:「田蚡的話不足取。不過,朕剛剛即位,不想動用虎符去徵發郡國軍隊。」於是,派遣莊助持節,前往會稽郡徵調軍隊。因為沒有虎符,只有天子的普通符節,不合調兵的要求,會稽郡守依法拒絕發兵。莊助當即斬殺一位司馬(軍政官),傳達天子為什麼沒有動虎符的原因。於是發兵渡海救東甌。大軍未至,閩越已經撤兵。東甌王請求舉國人民移居內地,於是將他們全部遷移,安置在長江、淮河之間的江淮平原地帶。
7 九月三十日,日食。
8 皇上從剛剛即位開始,就招選天下文學才智之士,破格提拔到高位。四方之士,紛紛上書談論政治得失,毛遂自薦的,數以千計。皇上就在其中選拔優異者,加以寵幸任用。莊助就是其中最先得到任命的。後來又有吳人朱買臣、趙人吾丘壽王、蜀人司馬相如、平原人東方朔、吳人枚皋、濟南人終軍等,都在皇上左右,每每與大臣們辯論,引用義理之文,大臣們經常都辯不過他們。然而司馬相如以詩詞歌賦的才能得到寵幸,東方朔、枚皋則議論無所根據,只是詼諧幽默,所以皇上對他們的寵幸,也是像戲子一樣養著罷了,雖然經常賞賜,但是並不給他們具體任事的職務。東方朔呢,經常對皇上察言觀色,時時直言進諫,倒是有所補益。
這一年,皇上開始喜歡微服出行,北至池陽,西至黃山,南獵長楊,東遊宜春,與左右能騎射者約定在宮門集合。經常夜晚出去,自稱平陽侯,天快亮時,抵達終南山下,追逐射殺鹿、野豬、狐狸、野兔,亂馬奔騰,踐踏農民莊稼田地,當地百姓都呼號咒罵。鄠縣及杜縣縣令準備抓捕他們,侍從們拿出皇上乘輿之物,表明身份,才得以脫身。
又曾經夜晚到了柏谷,到民間旅館投宿,向旅館主人要酒。主人說:「沒有酒,正好有尿!」並且懷疑皇上是強盜,聚集一群少年準備攻擊。旅館老闆娘看皇上相貌奇偉,制止她老公說:「這些客人不是常人,況且他們也有防備,不能攻擊。」店老闆不聽,老闆娘用酒把他灌醉,又捆起來。已經聚集的少年們群龍無首,自己散去了。老闆娘殺雞招待客人,向客人們謝罪。第二天,皇上回宮,召見老闆娘,賜給黃金千斤,拜她的丈夫為羽林郎(羽林軍警衛武士)。
由於這次危險,皇上就設立更衣(秘密旅舍),從宣曲以南一共建了十二所,供休息更衣之用。夜晚則投宿在長楊、五柞等宮殿。
皇上覺得道遠勞苦,又騷擾了百姓,於是派太中大夫吾丘壽王調查阿城以南,盩厔以東,宜春以西,登記田畝總數,估算價格,準備全部買下,劃入上林苑範圍,讓上林苑可以和終南山連成一片。又下詔中尉、左右內史,呈報首都附近各縣未開墾的荒田,準備用來補償鄠縣和杜縣的百姓。壽王調查規劃完畢上奏,皇上大悅稱善。當時東方朔在旁邊,進諫說:
「終南山,是天下之險阻,關中之屏障。漢朝初興的時候,離開了河南、河內、河東肥沃的三河之地,遷居在灞水、滻水以西,定都於涇水、渭水之南,這正所謂天下『陸海之地』,雖是陸地,卻像大海一樣富饒。秦朝當年之所以能吞併西戎,兼併山東,就是因為這山川里物產豐富,玉、石、金、銀、銅、鐵、木材,這些物產都是百工所需的材料,也是百姓生活所依賴的。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等豐富的物產,土地適宜種姜、芋,水裡多有蛙、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所以酆、鎬之間,是最肥沃的膏腴之地,號為『土膏』,土地價值每畝要賣到黃金一斤!如今把這麼大一片土地規劃為上林苑,斷絕了池塘、草澤的收益,奪取人民的膏腴之地,上無國家稅收,下奪百姓農桑生產生活之利,這是第一個不可以!全力培養充滿荊棘荒野的森林,擴大狐狸、野兔的棲息地,開拓老虎、豺狼的巢穴,毀壞人民的先人祖墳,推倒百姓的居所房屋,讓幼弱之人,思念他們的故土;年老的人,悲傷涕泣他們被驅逐的命運,這是第二個不可以!經營這塊土地,用高牆圍起來,在裡面騎馳東西,車驚南北,有深溝大渠。為了一時的快樂,忘了隨時有傾覆翻車的危險。這是第三個不可以!
「當初商朝興建『九市之宮』,在宮殿裡修建市場,做買賣遊戲,於是諸侯國叛變。楚靈王修建章華之台,而楚國人民離散。秦王興建阿房宮,而天下大亂。我這個糞土愚臣,說這些頂撞皇上的話,罪該萬死!」
於是,皇上拜東方朔為太中大夫,兼給事中(御前監督官),賜黃金一百斤。但是,照常按壽王的方案擴大上林苑。
皇上又喜歡自己親自搏擊熊、野豬,飛馬追逐野獸。司馬相如上疏勸諫說:「臣聽說物有同類,但其中有能力特異的,比如力大如山的烏獲,快如閃電的慶忌,勇猛強梁的孟賁、夏育。依臣愚見,人有特異的,動物也有特異的吧!如今陛下喜好跳躍山溝,闖蕩險阻,射獵猛獸,如果突然遇到特異勇猛的猛獸,或者在沒有預料到的地方受到驚駭,冒犯陛下車前的塵土,到那時候,車輪來不及轉頭,人來不及反應,就算有烏獲、逄蒙的巧計,也來不及施展。一根枯木朽枝,都可能給陛下帶來災難。這就好像胡人、越人在陛下車輪下興起反叛,而羌人、夷人在車身後追殺,豈不危殆!雖然陛下出獵,有完全無患的保障,但是這本來就不是天子該幹的事。先清道戒嚴,然後出行,天子的車在大路中間奔馳,還可能發生勒馬的韁繩斷裂,或其他馬具出差錯的事故,更何況在茂密的草叢中飛奔,在丘壑中馳騁,前有追獵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要不出事也難!對自己身為皇帝的萬乘之重,不以為安,而以萬有一危之途為娛樂,臣覺得陛下不該如此!明者遠見於未萌,智者避危於無形。禍端都藏在隱微之處,發於人所忽略的地方。所以民間有諺語說:『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意思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都不在屋檐下坐,怕被瓦片掉下來砸到。這話講的雖然是小事,但是也可以小中見大。」
皇上覺得他講得好!
武帝建元四年(甲辰,公元前137年)
1 夏,大風赤紅如血。
2 六月,天旱。
3 秋,九月,東北天際出現孛星。
4 這一年,南越王趙佗死。其孫文王趙胡即位。
武帝建元五年(乙巳,公元前136年)
1 春,取消三銖錢,發行半兩錢。
2 置五經博士。
【柏楊曰】
五經博士——《詩經》博士、《尚書》博士、《春秋公羊傳》博士、《禮經》博士、《易經》博士。稱五經而不稱六經,因為《樂經》已經失傳。
3 夏,五月,大蝗災。
4 秋,八月,廣川惠王劉越、清河哀王劉乘皆薨,沒有後嗣,封國被撤除。
武帝建元六年(丙午,公元前135年)
1 春,二月三日,遼東郡高廟失火。
2 夏,四月二十一日,高帝陵寢的偏殿失火,皇上素服五日。
3 五月二十六日,太皇太后(孝文帝皇后竇氏)崩。
4 六月三日,丞相許昌被免職。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田蚡驕侈,建造的住宅是所有大臣中最大的,田園都是最肥厚之處,派往各郡縣採買物產的車輛,多到在路上連綿不斷,大量接受四方賄賂饋贈,家裡的金玉、婦女、狗馬、聲樂、玩好,不可勝數。每次入朝奏事,與皇上對坐很長時間,提的建議都被採納;他推薦的人,有的官位做到二千石,皇上的權力都轉移到他手裡了。皇上說:「你的人用完了沒有?我也想任命幾個我的人呢!」田蚡曾經請求把考工(兵工廠)的土地劃給他擴大住宅。皇上怒道:「你乾脆把武庫也划走算了!」這之後他才稍微收斂些。
5 秋,八月,有彗星出現在東方,彗尾一直長到天的邊際。
6 閩越王駱郢興兵攻擊南越邊境。南越王遵守與天子的約定,不敢擅自興兵,派使臣上書向天子報告。於是天子以南越王為義,派出大軍,任命大行令王恢從豫章出兵,大農令韓安國從會稽郡出兵,兩路攻擊閩越。
淮南王劉安上書勸諫說:
「陛下君臨天下,布德施惠,天下太平,人民安生,自以為一生都不會見到戰爭。如今聽說有司舉兵誅越,臣替陛下感到擔憂。
「越,本是方外之地,剪髮文身之民,不可用禮儀之邦的法度進行治理。自三代鼎盛之時起,胡、越就不接受中原的統治,不用中原王朝的年號,不用中原王朝的曆法,不是中原王朝不夠強大,不能征服他們,也不是中原王朝不夠權威,不能控制他們,實在是不宜居住的地方、不易教化的人民,不足以煩勞中原王朝。從漢朝初定以來,至今七十餘年,越人互相攻擊者不可勝數,天子未曾舉兵到他們的地盤。臣聽說,越國沒有城郭、村邑、里巷,就居住在溪谷之間,竹林之中,習於水戰,便於用舟,地方深僻幽暗,又多水險,中原地區之人不知其險阻而入其地,一百個也打不過他一個。就算得了他的土地,也沒法設置郡縣;想要攻打他呢,不能速戰速決。從地圖上看越地的山川要塞,直線距離似乎很近,而實際中間的道路呢,可能以數百千里計,中間的險阻、林叢,無窮無盡,從地圖上看起來很容易,實際要行軍就太難了。如今賴宗廟之靈,天下太平,白髮老人也沒有見過兵革,人民得以夫婦相守,父子相保,這是陛下之德啊!越人名義上是藩臣,實際上既不貢獻土產,又不貢獻祭祀用的醇酒和助祭之金,也沒有為中央政府派遣過一個人的差役。他們自相攻擊,而陛下發兵援救,那反而是勞中原之眾而服務於蠻夷了!而且越人愚昧輕薄,反覆無常,不守盟約,他們不遵守天子之法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一不奉詔,就舉兵征討,臣擔心從此戰爭不息了!
「最近,連續數年收成都不好,老百姓都出賣爵位,甚至讓兒子當贅婿來接濟衣食,全靠陛下的德澤賑濟,才不至於餓死在溝壑之中。四年歉收,第五年又鬧蝗災,老百姓的生計還沒有恢復。如今發兵數千里,自帶衣服糧食,深入越國蠻荒之地,不能使用車輛,全靠肩挑背扛,靠縴夫拉著車船才能在水裡行動,這樣行軍數百上千里,夾在森林草叢之間,水道上下,巨石嶙峋,和舟船相撞擊;樹林之中,毒蛇猛獸,多如牛毛。夏季暑濕,痢疾霍亂等傳染病相隨而至,還沒等接敵用兵,就已經死傷甚眾了。
「之前南海王反,我的父親淮南厲王劉長派將軍簡忌出征,將投降的軍隊,安置在上淦。後來又造反,當時正是盛夏,酷熱多雨,戰士們日夜擠在船上撐篙划槳,還未交戰,疾病而死的就超過一半。親老涕泣,孤兒啼號,破家散業,迎屍千里之外,裹骸骨而歸,悲哀之氣,數年不息,老年人至今都還記得,還沒有進入敵境,大禍就已臨頭啊!陛下德配天地,英明如同日月,恩德至於禽獸,福澤及於草木,天下有一個人因饑寒而不得終其天年而死的,您都為之悽愴於心。如今國內連狗叫一聲的警情都沒有,卻讓陛下的士卒,去為那蠻荒之人死亡,暴屍於原野之上,鮮血灑滿山谷,邊城早早關閉,很晚才開啟,邊民朝不保夕,臣劉安很為陛下擔心啊!
「不熟悉南方地形的人,都以為越國人眾兵強,能給我們的邊境城市帶來威脅。我了解的實際情況不是這樣。當初淮南國還沒有一分為三之時(公元前164年,文帝將淮南國分為三個封國:淮南國、衡山國、廬江國),淮南國的人在邊城做官吏的很多。我聽他們說,百越與中原風俗不同,高山峻岭,互相隔絕,車道不通,這是上天的旨意,要把他們和中原隔開。他們如果要入寇中原,只有一條路出來,就是順著贛江而出。贛江山嶺峭峻,飄石破舟,不可以載大船運糧食。越人如果要入寇,就必須先在餘干屯田,積蓄糧食。其次,還得砍伐山林,建造戰船。邊城守備如果謹慎,看見有越人來伐木的,馬上搜捕,燒掉他們積聚的物資糧草,這樣就是百越部落全來,也不能奈何我邊城。況且越人戰鬥力像棉花一樣薄弱,不能陸戰,又沒有戰車、騎兵、強弓勁弩。之所以我們不能去攻擊他們,是因為他們的地形險阻,而北方人不習南方水土。我聽說百越士兵不下數十萬,如果要攻打他們,我們得有五倍的兵力,還不包括後勤運輸部隊。南方暑濕,接近夏天更加炎熱,軍隊暴露在水邊,蝮蛇毒蟲,使疾病叢生,還沒有交戰,病死的就達到十分之二三了,就算把越國全國都俘虜了,也不能補償我們的損失。
「我收到的消息說,閩越王的弟弟駱甲已經殺掉閩越王駱郢,然後駱甲也被殺死,其人民現在沒有歸屬。陛下如果要招降他們,就把他們遷移到內地居住,派一位重臣前往,施行恩德,給予獎賞,他們一定扶老攜幼,以歸聖德。如果陛下不需要他們的人口,就在南越王族中另立新君,使已經斷絕的世代,重新存續;已經滅亡的國家,重新建國,再給他們建立王侯的貴族體系,以畜養越人,這樣他們一定會送來人質,做我們的藩臣,世世代代繳納貢品和賦稅。這樣陛下只需要刻一個一寸見方的小小印璽,編織一丈二尺長的印綬,就可以鎮撫方外,不費一兵一卒,不讓一根矛戟鈍挫,而威德並行。
「現在用兵進占越地,他們一定會震驚恐懼,以為有司將要屠滅他們,必然像兔子一樣逃跑,進入山林險阻。我們撤兵而回,他們又重新聚集起來;我們留下來駐守呢,幾年下來,士卒疲憊,糧秣缺乏,人民苦於兵事,盜賊必起。我聽老人們說,秦朝的時候,曾經派都尉屠睢攻擊百越,又派監郡御史祿開山鑿路。越人逃入深山林叢,無法進攻。於是在空曠地留軍駐屯,曠日持久,士卒勞疲。這時越人出擊,秦軍大敗,然後又徵召犯罪的戍卒來防備邊境。當此之時,外內騷動,民不聊生,結伴逃亡,聚集成了盜賊,於是崤山以東的變亂開始出現,以至於天下大亂。兵者,兇險之事也!一方有急,四面聳動。臣擔心變故的產生、奸邪的出現,就由此開始啊!
「臣聽說,天子之兵有徵而無戰,意思是沒有一個對手敢應戰較量的。如果越人心存僥倖,敢於迎戰我大軍前鋒,炊事兵也好,馬夫、車夫也好,只要有一個受到傷害,我們就算最終能砍下越王的人頭,我也為陛下感到羞恥。陛下以四海為家,人民都是您的臣子。陛下當恩垂德惠,雨露滋潤,讓他們能夠安生樂業,則澤被萬世,傳之子孫,施之無窮,天下之安,就如四面聯繫起來的泰山一樣!夷狄之地,都不值得花一天的時間去關心他,更何況還要勞師動眾呢?《詩經》說:『王猶允塞,徐方既來(如果王道信而充滿於天下,則徐方、淮夷盡來歸附)。』就是說王道甚大而遠方懷服。臣劉安認為,派將吏帶十萬之師去做的事,不如派一個使臣去辦。」
當時,漢兵出動,還沒越過仙霞嶺,閩越王駱郢已發兵在險要處布防。駱郢的弟弟駱餘善與國相及宗族密謀說:「大王沒有請示天子,擅自發兵攻打南越,所以天子興兵來誅。漢兵人多勢強,即使僥倖戰勝,後面必然有更多軍隊來,一直到將我們滅國為止。如今我們不如殺了大王,向天子謝罪。天子能撤軍,咱們的國家能夠保全。天子不聽,咱們再力戰,還是不能取勝,就逃到海里去!」都說:「善!」於是用短矛將越王刺殺,派使臣將他的人頭送給大行令。大行令說:「我來的目的,就是誅殺閩越王。如今閩越王的人頭已經送來了,向朝廷謝罪,不必作戰就將敵人殲滅,這是國家之福。」於是停止前進,一面通知大農令,而派使者奉閩越王人頭馳報天子,天子下詔讓兩位將領撤軍,說:「駱郢是首惡,但是駱無諸(閩越王國一任王)的孫子駱丑沒有參與惡謀。」於是派中郎將出使,立駱丑為越繇王,奉閩越祖先祭祀。駱餘善殺了駱郢,威行於國,國民很多都歸服於他,他就自立為王,繇王也治不了他。皇上聽說後,認為不值得為了駱餘善再出兵了,說:「餘善多次與駱郢一起謀亂,不過他有誅殺駱郢的首功,避免了我們軍隊的勞苦。」於是立駱餘善為東越王,與繇王並處。
皇上派使臣莊助曉諭南越。南越王趙胡磕頭說:「天子為臣興兵討伐閩越,死無以報德!」於是派遣太子嬰齊到長安做宿衛,對莊助說:「國家剛剛遭遇戰爭創傷,山河殘破,使者您先請回,待我收拾行裝,入見天子。」莊助回,過淮南。皇上又讓莊助曉諭淮南王劉安此次討越的過程,嘉獎他上書進言的好意。劉安道歉,承認他的見識判斷不如皇上。
莊助離開南越後,南越大臣們都勸諫趙胡說:「漢興兵誅駱郢,也是用他們的行動警告南越。況且先王說過:『侍奉天子最重要的是不要失禮。』關鍵在於,不要因為使臣的好話,就親自進京見天子,如果被扣留回不來,那亡國之勢就形成了。」
於是趙胡稱病,沒有去朝見天子。
【華杉講透】
淮南王承認他的見識判斷不如漢武帝,不過,司馬光全文收錄了他的上書,可見也很重視他的意見。因為此次漢軍得勝,實在不是漢軍之勝,而是閩越王內部矛盾給漢武帝送上的大禮。如果駱郢能節制他的部下,那事態就會像淮南王信中所說的情況發展,在以後的歷史中,這樣的情況曾多次發生。
能攔住漢武帝的,大概只有太皇太后了吧?竇太后剛死,漢武帝就發動了戰爭,第一次就不戰而勝,這讓漢武帝信心爆棚,豪氣干雲,雄心壯志,從此一發不可收。
7 這一年,韓安國為御史大夫。
8 東海太守、濮陽人汲黯為主爵都尉,掌封爵事。當初,汲黯為謁者(皇家禮賓官),以嚴厲而為眾臣所忌憚。東越自相攻擊,皇上派汲黯去視察情況,他人還沒有到,走到吳國就回來了,報告說:「越人互相攻打,是他們一貫的風俗,不值得為此折辱天子的使臣。」河內失火,燒了一千多戶人家的房子,皇上派汲黯去視察。汲黯回來報告說:「市井人家失火,因為房子相接,所以延連而燒,不足為憂。臣經過河南,看見貧苦百姓因為接連遭受水災旱災,正在鬧饑荒,以致父子相食。臣用天子符節,便宜行事,發河南官倉糧食以賑濟災民。臣請歸還符節,並請治我矯詔之罪!」皇上覺得他很賢明,赦免了他。
汲黯在東海做太守時,治官理民,喜好清靜無為,選擇有才幹的人擔任丞(助理)和吏來辦具體事。他只管大方向,不問小節。汲黯身體多病,總是躺在床上不出門。一年多下來,東海大治,人人稱道。皇上聽說後,封他為主爵都尉,列於九卿的地位。 汲黯為官理政,務在清靜無為,顧全大體,不拘泥於法律文本的細節。
汲黯為人,倨傲少禮,經常當面給人難堪,不能容人之過。當時天子正廣召文學儒者,有一次,天子說:「我想要怎樣怎樣……」天子話還沒有說完,汲黯打斷說:「陛下內心欲望很多,對外卻要施仁義,這樣能效法堯舜的政治嗎?」皇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們都為汲黯感到害怕。皇上退朝,對左右說:「汲黯的愚直也太過了!」群臣有的數落汲黯。汲黯說:「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難道是要他們阿諛奉承,陷君上於不義嗎?況且我已經在公卿之位,就算我愛惜自己的身體,難道就辱沒朝廷嗎?」 汲黯多病,請病假將滿三個月(按法令,三個月不能康復回來上班,就自動免職)。皇上屢次延長他的假期,病還是不好。後來,汲黯又病倒,莊助替他請假。皇上問:「汲黯是怎樣的人呢?」莊助說:「讓汲黯做一個普通的官員,他也不會超過別人。但是,如果讓他輔佐少主,城池一定守得堅固,召他他不會來,攆他他不會走,就算有孟賁、夏育這樣的勇士,也不能讓他動搖!」皇上說:「你說得對,自古就有社稷之臣,汲黯就很接近這樣的標準了。」
9 匈奴來請和親,天子讓群臣廷議。大行王恢是燕國人,熟悉匈奴事務,說:「漢與匈奴和親,和平不過能維持數年,他們又會背約叛盟,不如不許,興兵擊之。」韓安國說:「匈奴築水草而遷徙,跟鳥一樣,很難制住他們,自上古以來,從不把他們當人類看待。如今漢軍行數千里而與之爭利,則人馬疲憊,匈奴正好利用我們的疲憊,發動反攻,這是非常危險的事,不如和親。」 群臣的意見大多和韓安國一致,於是皇上同意和親。
武帝元光元年(丁未,公元前134年)
1 冬,十一月,下令郡國各推舉孝廉一人。這是根據之前董仲舒的建議實施的。
2 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駐守雲中。中尉程不識為車騎將軍,駐守雁門。六月,兩軍都班師,將軍稱號也被撤銷。
【胡三省曰】
周朝末年設左將軍、右將軍、前將軍、後將軍,秦、漢也沿襲這些編制和稱號。到了漢武帝時,設驍騎將軍、車騎將軍等,各種名號越來越多,不可勝數,這些統稱「雜號將軍」,掌征伐,軍事行動結束後就被撤銷。
李廣和程不識都以邊郡太守身份統率軍隊,在當時都是名將。李廣行軍作戰,沒有部伍的劃分,也不排兵布陣,宿營像遊牧部落一樣,逐水草而居,將士們人人自便,怎麼舒服怎麼來,也不擊刁斗(一種有柄的銅鍋,白天可以用於做飯,晚上敲擊警戒),將軍帳幕里也沒有什麼文書工作,不過呢,他把偵察兵放得很遠,倒也沒有吃過虧。
程不識則相反,首先是正部曲,部隊編制、組織架構、指揮層級系統,十分嚴格;行軍、宿營、構築陣地,刁斗警戒,一絲不苟。將軍帳幕中,軍吏處理軍中文書,每天都到天亮,不得休息。程不識的部隊,也沒有栽過跟頭。
程不識說:「李將軍極其簡易,但是,如果遭到突襲,很難應戰。當然,士兵們跟著他也覺得舒服開心,願意為他效力死戰。我的部隊呢,雖然管理繁雜瑣碎,但是敵人也不敢來侵犯。」
不過,匈奴人對李廣的謀略非常害怕,而漢軍士兵們都願意跟著李將軍,一想到程將軍就頭疼。
【司馬光曰】
《易經》上講:「師出以律,否臧凶。」軍隊出動,應有嚴格的紀律,如果沒有紀律,即便結果是好的,那也是凶事,即使有功,也是法所不赦。所以如果治理軍隊沒有紀律,無論結果好壞,都是凶事。李廣帶兵,讓大家人人自便,以李廣的天才,這樣做或許可以吧,但是別人不能跟他學。為什麼呢?因為後人要有他那樣的才能是不容易的,更何況同時代的人了。小人之情,都追求快樂放肆,而看不見近在眼前的災禍,他們既然都覺得跟著程不識很煩,跟著李廣很爽,就會仇視嚴格管理他們的上級,而不能養成服從命令的品格。所以這簡便的害處,不僅僅是抵擋不了敵人的突襲。所以說:「兵事以嚴終。」帶兵打仗,自始至終都要嚴格,為將者,就是一個「嚴」字而已。效仿程不識,雖然無功,至少也可不敗。效仿李廣,很少有不覆亡的。
【華杉講透】
我在《華杉講透〈孫子兵法〉》一書里,對李廣和程不識有詳細的比較。司馬光雖然不認同李廣的做法,但還是把李廣抬高了。李廣有極強的個人能力,但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管理者,根本就不應該做大將。
將軍帶兵打仗,怎麼舒服怎麼來的話,只能帶一支小部隊;如果給他十萬兵,他還能怎麼舒服怎麼來嗎?帶兵不是衝鋒陷陣,而是組織管理。李廣只能帶小分隊,帶不了大部隊,所以他雖然有「飛將軍」的名聲,但一生都沒有什麼像樣的功勳。漢武帝在位的大部分時期都充滿了戰爭,與李廣同輩的幾十人都因戰功封侯了,他卻始終不能建功封侯,留下「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典故。司馬光在這裡說他沒吃過虧,但後面他就要吃大虧了。李廣一生經歷了全軍覆沒、被俘、逃回、被貶為庶人、重新啟用但不能立功,最終羞愧自殺等故事。而程不識呢,綽號叫「不敗將軍」,一生不敗。
《孫子兵法》說:「善戰者,無智名,無勇功。」就是說程不識這樣的人。像李廣這樣,千古留名,故事特多,多到婦孺皆知。人人津津樂道的人,就是不會打仗的人。飛將軍李廣,實在是——虛名垂青史,誤會兩千年。
3 夏,四月,赦天下。
4 五月,下詔察舉賢良和文學之士,皇上親自策問選拔。
5 秋,七月二十九日,日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