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超級奇葩組合
2024-10-02 03:09:13
作者: 姜晨竹
3月14日上午。公安部,通往分管刑偵工作的副部長辦公室的樓道里。
向國明瞟了一眼關鶴鳴,問道:「決心已定?」
「定了!」關鶴鳴的回答十分堅定。
「現在再加上一起還來得及。」向國明還是希望加入一張「保底牌」。
關鶴鳴面無表情,竟沒有理他。
在向國明眼裡,關鶴鳴身上始終藏著一股悶著頭往前沖、無所畏懼的堅毅勁兒。
向國明轉過頭來,眼光里既有欽佩也有擔憂。關鶴鳴即將面對的不僅僅是九起疑難案件,還有在這些案子面前一籌莫展的刑警隊伍。
事實上,這兩個硬漢都是中國刑偵戰線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局長向國明是名副其實的全國刑偵隊伍的掌門人,而副局長關鶴鳴分管偵破殺人、放火、爆炸、投毒案件,可謂中流砥柱,面對的都是最惡劣、最複雜的案情和最狡猾、最兇殘的犯罪嫌疑人。
他們都是警齡超過三十年的「老刑偵」,久經沙場。然而,他們畢竟是在不同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處世方式明顯不同。
向國明大學一畢業就分配到公安部工作,他面對的,上面是高級領導,下面是全國民警,所以養成了言行謹慎、前思後想的習慣。
可關鶴鳴不一樣,他一出警校大門,就直接面對犯罪嫌疑人,既要靠腦力,又要拼體力,工作中如果不機警果斷,要麼錯失良機,要麼身陷險境,甚至流血犧牲。因此,關鶴鳴做事從不拖沓,態度堅決,凡是認準的事,誰也攔不住。
有道是英雄相惜,雖然個性不同、經歷不同,但是關鶴鳴調入公安部刑偵局後的這五年裡,兩個人總是十分默契地相互配合、相互支撐。
開展疑難命案積案攻堅行動的提出,是在一個月前。春節剛過,關鶴鳴一大早就跑到向國明的辦公室,把自己的設想和盤托出。
「你要直接去基層辦案?」向國明懷疑自己聽錯了。
「是,我想帶兩個人直接去基層,就挑各地認為最難的案子辦,帶動全國把積案徹底清一清。」關鶴鳴坐在向國明對面,一副決心已定的神情。
「你現在是公安部刑偵局的副局長,下去破案,分管的那一攤工作怎麼辦?要想搞積案也行,就搞個積分評比,讓各地都動起來。親自下去搞案子沒必要,再說那麼多積案,你一個人能破幾起?」向國明態度很明確。
要是一般人,局長不同意也就算了,可關鶴鳴不,他固執己見,說:「這幾年現案偵破率很高,正是咱們抽出手腳搞積案的難得機會。咱們常說傳承、講責任,老一代的精神和經驗傳下來了,責任和擔子也傳下來了。那些還沒破的疑難案件,既是歷史的欠帳,也是我們這一代刑偵人必須承擔的責任。要是再拖下去,恐怕有相當一部分失去破案條件。如果死者不得安息,生者不得安寧,我們還有什麼資格說守住了初心、盡到了職責?」
看著關鶴鳴激動的樣子,向國明的臉陰沉著。
作為刑偵局局長,向國明恨不得把所有的案子全破了。可是,凡事要有輕重緩急,要講究時機。現在突然提出搞積案,向國明心裡沒有底啊!
但他不動聲色,問道:「你打算怎麼搞?」
關鶴鳴心裡早就有了初步的計劃,他說:「讓各省把他們認為最難的案子報上來,然後咱們從中挑出社會影響最大、最難的案子來辦。」
「那就先讓各地報吧,咱們摸摸情況再說。」此事太突然,向國明一時不好決斷。
一個星期後,關鶴鳴拿著一份匯總報告,走進向國明的辦公室,說:「根據各地上報的案件,命案處選了九起,都是在當地甚至全國影響比較大的。」
向國明接過關鶴鳴遞過來的報告,快速翻閱了一遍,不由得心裡「咯噔」了一下。
眼前這九起案件,公安部已組織專家搞過幾次了,可是都久攻不破。各地民警情緒低落,士氣受挫,雖說都想破案,但真願意再趟這「渾水」的恐怕不多。再說,好多案件的證據缺失嚴重,嫌疑人也可能死的死,跑的跑,就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後鬧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向國明邊看邊想:「你真是哪兒硬往哪兒撞,不撞南牆不回頭啊!」
他思索了良久,然後對關鶴鳴說:「這幾起案子,社會關注度太高了。這幾年好不容易消停下來,你又要翻出來把它炒熱,就不怕惹出負面輿情嗎?」
「破案是咱們刑警的職責,再沒有比這個更正面的了。」關鶴鳴不以為然地說。
「案子不破,肯定有它的複雜性在裡面,有些案子涉及的人比較特殊。現在的媒體不比當年,新媒體時代,追求的就是搶新聞、博眼球,就他們那窮追不捨的勁兒,還真是跟偵查員有一拼。」在這些方面,向國明顯然比關鶴鳴考慮得更加周全。
關鶴鳴毫不相讓:「有些案子,恰恰因為當時的條件不允許。現在有些束縛沒有了,變不利為有利,我們反而更容易開展工作。」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不由得緊張起來。
向國明見關鶴鳴態度堅決,坐在椅子上抽悶煙,不說話。關鶴鳴不抽菸,可也不走,就定定地坐在他對面。
一支煙抽完,向國明一邊捻著菸頭,一邊說:「你想幹的事兒,我哪件沒支持?積案的事肯定要干。可是破案,一要有條件,二要有運氣。這九起案件條件都不太好,咱們再加一起條件好點兒的,湊十起。先保個底,省得萬一一起不破,弄個灰頭土臉,不好收場。」
想到有些案子確實到了最後關頭,再不試一試就真的錯過了機會,向國明也怕日後留下彌補不了的遺憾。再加上一起,也是對關鶴鳴的保護,純屬善意。
可是關鶴鳴卻不領情,說:「咱們公安部刑偵局代表的是國家層面的辦案能力,要辦就得辦最難的案件。」
向國明目光柔和地注視著關鶴鳴,說道:「這幾個案子,都是瘋狂作案後突然停手。好多年沒再作案,要真是死了呢?那不是白忙活?」
「要是沒死呢?」關鶴鳴反問道,「這回一定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沒個結果絕不放手。」
看他如此決絕強硬,向國明無奈地連連擺手:「還是老模式,你往前沖,我在後邊兜底。」
關鶴鳴笑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憨厚的笑。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向國明會同意,而且會鼎力幫他——這就是默契。
經過一個多星期的準備,報告打上去了。部領導要求他們當面匯報。過一會兒向部領導匯報完,這件事就算板上釘釘,開弓沒有回頭箭了。向國明真的是捏了一把汗。
副部長的秘書已等在辦公室門口,輕輕推開門,報告說:「向局和關局到了。」兩個人走了進去。
「部黨委研究通過了你們的報告,給予一定的財力支持。這幾年你們幹得不錯,現發命案偵破率能超過百分之九十八,這可是個不小的成果啊!」副部長先是一通表揚,然後接著說,「有一些陳年舊案,當時在社會上影響很大,現在還有影響,是時候把它們理清楚了。這回拿上來的九起案件到年底能破幾起,心裡有沒有個底?」
向國明看著關鶴鳴,這是他一直想問又不好問的問題。
「沒底。」關鶴鳴自嘲地笑了笑,低頭看著地面,不敢跟副部長對視。
副部長也不怪罪,笑著說:「全國的積案這麼多,部黨委對你們寄予了厚望,希望你們開個好頭,打個樣板兒出來。」
從副部長辦公室出來,向國明和關鶴鳴對視了一下,什麼也沒說。
向國明知道,這時的關鶴鳴,腦子裡已經在盤算著出發的時間了。
果然,沒走幾步,關鶴鳴就說:「局裡邊,我想調走一個人。另外,再從基層調一個年輕人過來。」
向國明問:「誰?」
關鶴鳴略帶調侃的語氣說:「邱博士。」
意料之中,向國明點了點頭。
「邱博士」本名邱實,現任刑偵局侵犯人身案件偵查處(俗稱「命案處」)處長,業務能力和協調能力都很強。
邱實有一張非常漂亮的履歷表:六歲上學,十二歲被免考保送市重點中學,十八歲考入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刑事偵查系,二十二歲考取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碩士研究生,二十五歲畢業後直接被公安部錄取,第一年在三晉省呂梁市公安局鍛鍊。到公安部後,一直在命案處工作。一邊工作,一邊學習,二十七歲的邱實考取了心理學在職博士研究生。三十歲時,他拿到了博士學位。工作十一年來,他參與偵破過近千起命案,其中有上百起特大疑難案件。其超強的邏輯分析能力和豐富的專業知識被全國刑偵專家認同和點讚。邱實敏而好學,不僅是偵查破案的一把尖刀,而且有各種生活「小發明」,包括簡易制氧機、綜合運動儀,還會修電腦、做動畫,等等,簡直無所不能。由於他學識淵博,局裡的人都管他叫「邱博士」。
被關鶴鳴看中的基層民警叫朱會磊,是江蘇省北湖市公安局的一名法醫。
法醫在中國是一個很大的概念,不僅要進行傷情鑑定、分析成因,而且要能從現場提取到對破案有用的生物檢材。此外,還要懂得一些排查方法。但凡當了法醫,哪怕是縣局的,都是三頭六臂的人物。
朱會磊,三十一歲,畢業於國內最權威的醫科大學法醫專業,又考取了國內最著名的法醫專家閔建國的碩士研究生。畢業後,公安部物證鑑定中心看中了他,可是他卻不願意,硬是跑到北湖市公安局安營紮寨。他說不喜歡關在屋子裡做實驗,想多跑跑現場,多接觸真實的案例。的確,畢業六年來,他大小現場都搶著出,積累了豐富的實戰經驗,在工作中可謂如魚得水,屢立戰功。特別是破獲了1999年的搶劫金店案件,一鳴驚人。
2014年,一個犯罪嫌疑人使用過的敲櫃檯用的鐵錘「傳」到了朱會磊的手上。
此案發生於1999年。根據偵查民警的走訪與分析,劫匪在用鐵錘砸銀行櫃檯玻璃時,手被碎玻璃扎破了。當年出現場的技術民警從錘子的木把上提取到了犯罪嫌疑人的微量血斑,公安部物證鑑定中心迅速檢驗出了犯罪嫌疑人的DNA信息,可在全國資料庫中一直沒有比中。十五年來,經過多次擦拭提取檢驗,以及長時間的降解,血斑已損耗殆盡,無法進行進一步的檢驗。
朱會磊由於入職後表現出色,得到了復檢這個錘柄的「待遇」。去物證室辦手續的時候,管理員小張說:「這個錘柄在我手裡進進出出就好幾回了。這匹死馬又傳到你手裡,就看你能不能醫活了。」
因時間跨度大,朱會磊調取1999年至2003年的DNA檢驗卷宗,對照查找當時的血跡提取部位,查詢當年的血跡檢驗情況,確定了檢驗部位。他聚精會神地盯著錘柄,重新對檢材相應部位小心地提取,進行血跡預實驗檢驗、確證實驗檢驗,結果呈陰性。這意味著沒有提取到血液檢材,自然不能檢出基因信息。
時逢三九寒冬,朱會磊卻汗濕衣衫。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檢材居然在自己手裡消失了!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了出去。鎮靜,你能行!他給自己鼓勁。他把自己關在實驗室里,不覺得餓,更不覺得困。同事們來了又走,好像說過些什麼,但他沒聽清。
他嘗試採用粘取器粘取和棉簽兩步擦拭法,在錘柄上提取犯罪嫌疑人脫落的細胞,兩種方法也均未檢出基因信息。
朱會磊重重地坐在椅子裡,腦子裡閃過了一幕一幕。想著想著,他竟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身上多了一件衣服。同事們知道朱會磊的性格,都在默默地關注著他,關心著他。
他不想說話,依然不想說話,好像是在一場拳擊比賽中,被一記重拳無情地擊倒了,耳邊響起「十、九、八、七……」。迷迷糊糊的,他夢到了偵辦此案的刑偵大隊大隊長的臨終遺言:「在此案破獲的那天,勿忘告知。」
朱會磊決定從頭開始。
實驗室里,不僅有他,還有那個犯罪嫌疑人躲在某個角落裡狡黠地笑著。
他重新翻看記錄著此案所有信息的筆記本,那個錘子放在視線以內。由於反覆多次擦拭進行血型和基因檢驗,表層血跡已被擦拭殆盡,加之檢材存放時間久遠,表面血跡已經降解,原來留有血跡的部位表面已經失去了提取價值。
他大膽地設想,木製錘柄具有滲透性,表面血跡會不會有些細胞已經滲透到錘柄里了呢?
想到這裡,他決定嘗試一下。
鑑於這個推斷,朱會磊將錘柄表面的木屑採取分區域多點刮取、切片及粉碎、提取、純化。經檢驗,仍沒有結果。雖然失敗了,但圖譜上還是出現了幾個令人興奮的小高峰,與1999年公安部物證鑑定中心的檢驗結果相像。
這次失敗中的小小「興奮」,給了朱會磊極大的信心。他加大提取面積,再檢驗。反反覆覆,失敗,重檢!失敗,重檢!失敗,重檢……
整整一百二十次,整個錘柄被分割成「銀環蛇」狀。連續一個多月,他像是注入了超能力,在失敗中一次次地爬起。最終,他從木芯里提取到了犯罪嫌疑人的DNA細分數據,完成了他人生中最漂亮的一次絕地反擊。
在這之後,他又將DNA深化運用,把河南省在「家系排查」方面取得的成果應用於本案,很快比中了一個家系,繼而鎖定了犯罪嫌疑人。
案子一舉偵破,三名犯罪嫌疑人逃匿十五年後悉數被擒。
很顯然,關鶴鳴看中朱會磊,讓他參加疑難九案的偵破,就是看中了他絕不言敗的內在精神氣質。當然,還包含另外三重意思:一是看他是否德才兼備;二是讓他在更艱難的實戰中得到歷練;三是把他培養成中國法醫界的接班人。
回到辦公室,關鶴鳴開始打電話給邱實。
他輕描淡寫地說:「我考慮,你跟著我到各地走走,把沒破的案子捋一捋。」
「您計劃什麼時候出發?」邱實問。他說話不緊不慢,溫文爾雅。
「明天下午吧。上午我有個會,下午就出發。」
「九案攻堅開始了?」邱實問。他意識到,一場硬仗即將打響。
「你馬上聯繫一下北湖的朱會磊,上回咱們一起搞『8?21』搶劫珠寶店的案子,我看他不錯,這回帶上他。你協調一下,讓他明天上午趕到部里,下午一起走。另外,還有個《公安時報》的記者一起去。」關鶴鳴說。
「記者?」邱實重複了一遍,緊接著「哦」了一聲。
邱實著實吃了一驚,搞案子還帶個記者,這可不是關鶴鳴的風格。
他有點兒摸不著頭腦,看來這回還真是一次不尋常的「旅行」。但是,他這個人不輕易發問。他相信,只要願意想,願意等,就一定會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