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你愁我更愁

2024-10-02 02:50:37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任何情況都有本能反應。古老而永恆的大自然母親暗暗警告冉阿讓,讓他注意馬呂斯的出現。冉阿讓在內心最深處驚悸。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了解,可是,他卻頑固地注意觀察他黑暗的周圍,就好像感到一方面有什麼東西在形成,另一方面又有什麼東西在瓦解。由於慈悲上帝的深奧法則,馬呂斯同樣得到大自然母親的警示,要儘量避開「父親」。儘管如此,冉阿讓有幾次還是看見他了。馬呂斯小心起來鬼鬼祟祟,大膽起來又笨手笨腳。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走近,而是坐在遠處出神;手中倒是捧著一本書,假裝閱讀,但他裝樣子給誰看呢?從前,他來公園穿一身舊衣裳,現在卻天天換上新衣服,他燙沒燙髮也很難說,眼神顯得很古怪,還戴上了手套;總而言之,冉阿讓從內心深處討厭這個年輕人。

  珂賽特卻諱莫如深。她摸不准自己的心事,但明確感到這事非同小可,必須隱瞞起來。珂賽特喜歡打扮了,那個陌生青年也改了習慣穿起新衣服,同時發生這兩種情況,使冉阿讓很不痛快。也許這是巧合,沒錯兒,肯定是巧合,但凶多吉少。

  他從不開口向珂賽特提起那陌生青年,然而有一天,他實在憋不住了,隱約懷著絕望的心情,忽然要探一探自己不幸的深度,就對她說:「瞧那個青年,一臉書呆子相!」

  如果在一年前,珂賽特還是個無動於衷的小姑娘,就會這樣回答:「不嘛,他很討人喜歡。」如果十年之後,她心裡懷著馬呂斯的愛,又會這樣回答:「書呆子相,真沒法兒看!讓您說對啦!」可是,她在現實生活和感情的支配下,表情十分平靜,僅僅說了一句:「就是那個青年!」

  就好像她頭一次舉目看他。

  「我真蠢!」冉阿讓想道,「她還沒有注意到那人,我卻指給她看了。」

  呵,老人的單純!孩子的深沉!

  這又是一條法則:少年初識痛苦和憂愁的滋味,初戀中同初遇的障礙進行激烈的鬥爭,姑娘就絕不上當,而小伙子則有當必上。冉阿讓暗中向馬呂斯開戰了,而馬呂斯蠢到了家,毫無覺察,表現出他這年齡熱戀的特點。冉阿讓給他設下許多陷阱:改時間,換座椅,遺落手帕,單獨來盧森堡公園;馬呂斯低著腦袋,鑽進了所有圈套。冉阿讓在他路上立了一塊塊問號牌,他都天真地回答:「是的。」而這期間,珂賽特表面上無憂無慮,泰然自若,掩飾得密不透風,致使冉阿讓得出這樣的結論:那傻瓜熱戀珂賽特是單相思,珂賽特根本就不知道有他那麼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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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儘管如此,冉阿讓的心還是痛苦而震顫。珂賽特愛的時刻隨時會到來,開頭不全是無動於衷的樣子嗎?

  珂賽特只失誤了一次,把他嚇得夠嗆。他們在長椅上坐了三小時,他起身要走,珂賽特卻說了一句:「已經該走啦!」

  冉阿讓沒有中止去盧森堡公園散步,他不想有任何異樣的舉動,尤其怕促使珂賽特醒悟。一對戀人享受這無比溫馨的時刻,珂賽特向馬呂斯送去微笑,馬呂斯則心醉神迷,在這世界已眼無餘物。現在只有心上人那張神采飛揚的臉,而冉阿讓卻眼睛冒火,狠狠盯著馬呂斯。他早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產生惡念了,然而他看著馬呂斯在那裡,就覺得自己又恢復野蠻和兇殘,感到昔日積滿怒火的心靈重又張開,要向那青年噴出舊恨宿怨。他心上恍若又形成一座座陌生的火山口。

  什麼!那個人,就在這兒!他來幹什麼?他來這兒轉悠,東聞聞西嗅嗅,又查看,又試探!他分明在說:「哼,有何不可呢?」打著鬼主意,到他冉阿讓的生活周圍轉悠,到他的幸福周圍轉悠,妄想奪走!

  冉阿讓心中還想道:「對,準是這樣!他來尋找什麼?來尋樂子!他要幹什麼呢?要風流一下!風流一下!那麼我呢?什麼!我起初是最窮困的人,後來又成為最不幸的人,跪著生活六十年,受盡了人間的痛苦,沒有青春人就老了,一輩子沒有家庭,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妻子,沒有兒女,鮮血灑在所有石頭上,所有荊棘上,所有路碑上,所有牆壁上,別人對我兇狠,我還要溫順;別人對我兇殘,我還要和善。我不顧一切,要改邪歸正,當個好人,我痛悔自己作的惡,也寬恕別人對我作的惡,我終於得到好報,終於熬到頭,快要達到目的,得到我渴望的東西了。是啊,這很好,我付出了代價,終於得到了,可是,這一切又要飛走,這一切又要消失,我要失去珂賽特,我要失去我的生命、我的快樂、我的靈魂,就因為一個大傻瓜一時高興,跑到盧森堡公園來遊蕩!」

  轉念至此,他的眸子充滿異樣的凶光。這情景,已不再是一個男人怒視一個男人,不再是一個仇敵怒視一個仇敵,而是一條看家狗怒視一個盜賊。

  後來發生的事,我們已然知道。馬呂斯沒頭沒腦,繼續亂闖,有一天尾隨珂賽特到西街,還有一天向門房打聽。門房又把話告訴了冉阿讓,並且問他:「先生,一個好奇的小伙子打聽您,他是幹什麼的?」

  第二天,冉阿讓就狠狠瞪了馬呂斯一眼,馬呂斯總算看到了。一周之後,冉阿讓便搬了家,暗暗發誓再也不跨進盧森堡公園一步,再也不去西街了。他回到普呂梅街。珂賽特沒有發一聲怨言,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問,也根本沒想了解為什麼;她已經到了心事怕人猜破,怕流露出來的人生階段。對於這類隱秘,冉阿讓毫無經驗,而這正是唯一美妙的,他唯一沒感受過的隱秘;因此,他根本不理解珂賽特沉默的重大含義,僅僅注意到她變得憂傷了,而他也變得鬱悶了。雙方較量,卻都沒有經驗。

  有一回,他試探一下,問珂賽特:「去盧森堡公園走走好嗎?」珂賽特蒼白的臉頓時開朗了。

  他們去了公園。這已經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了。馬呂斯已不去那裡。馬呂斯不在公園。

  次日。冉阿讓又問珂賽特:「去盧森堡公園走走好嗎?」

  她憂傷而溫順地回答:「不想去了。」

  冉阿讓見她這麼憂傷不免詫異,見她這麼溫順又不免傷心。

  這小腦袋瓜究竟怎麼了,小小年齡就這麼令人難以捉摸?腦袋瓜里究竟在想什麼呢?珂賽特的靈魂究竟出了什麼事?冉阿讓有時不睡覺,就坐在破床旁邊,雙手捧著頭,整夜整夜地冥思苦索:珂賽特的頭腦究竟產生了什麼念頭?他竭力想珂賽特可能想的東西。

  噢!在這種時刻,他以多麼痛苦的目光,回顧那修院,那貞潔的高峰,那天使的仙境,那高不可攀的美德冰山!他懷著多麼痛惜的心情,出神地觀賞那修院的園子,那滿園人所不知的鮮花、與世隔絕的處女,全部芳香和所有靈魂,都徑直飛上天空!他多麼迷戀那永遠關閉的伊甸園,而他卻自願離開,昏頭昏腦地滑下來!他多麼後悔克己為人,糊塗透頂,竟然把珂賽特帶入塵世,做出自我犧牲的可憐英雄,反為自己的慷慨精神所誤,進退維谷!他反反覆覆地想:「我乾的是什麼事?」

  不過,這一切他沒有向珂賽特透露半分。他既沒有發脾氣,也沒有變得嚴厲,始終保持那張安詳和善的面孔。而且,冉阿讓的態度,顯得格外溫和,格外慈祥了。如果有什麼東西能令人猜出少了幾分快樂,那就是他多了幾分寬厚。

  而珂賽特卻整天無精打采。當初能見到馬呂斯,她就滿心歡喜,現在見不到面,就黯然神傷,尤其是說不準究竟怎麼回事。當時,冉阿讓一反往常,不帶她去散步了,女性的本能從心底向她暗示,不要顯得過分看重盧森堡公園的散步,如果裝作無所謂,那麼父親還會帶她去。然而,一天天過去,幾周、幾個月過去了,冉阿讓默默接受了珂賽特的默許。她後悔了,但悔之已晚。她重新回到盧森堡公園那天,馬呂斯不在了。馬呂斯已經消失。全完了,怎麼辦呢?還能再找見他嗎?她感到一陣陣揪心,而且日甚一日,無法排遣。再也不管是冬還是夏,是晴還是雨,不管鳥兒是否鳴唱,是大麗花還是雛菊的開花季節,盧森堡公園是否比土伊勒里公園更宜人,洗衣工送回的衣服床單漿得太板還是不夠,都聖「採購」的食品好不好;她從早到晚心灰意懶,怔怔地出神,只注意一個念頭,目光失神而又專注,就好像夜裡凝視一個鬼魂忽然隱沒的黑洞洞的地方。

  不過,她除了蒼白的面容,同樣也沒有讓冉阿讓看出什麼,在他面前仍保持一副甜甜的笑臉。

  然而,這張蒼白的面孔就足以讓冉阿讓操透了心。有時他問珂賽特:「你怎麼啦?」

  她回答說:「沒什麼。」

  雙方沉默了片刻,她猜出他心裡同樣愁苦,就問道:「您呢,爸,您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嗎?」

  「我嗎?沒什麼。」他答道。

  這兩個人多少年來相依為命,彼此傾注了全部愛心,情深意長令人感佩,可現在,雖然還廝守在一起,卻各懷苦衷,都因對方而愁腸百結,雙方相互隱忍不談,毫無怨艾,還總是強顏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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