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巴馬塔林先生的無聊
2024-10-02 02:39:21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在一般的小城市,尤其是海濱蒙特伊,總有一幫青年,他們在外省蠶食一千五百法郎年金,如同其他青年在巴黎每年吞掉二十萬法郎一樣。他們是那個中性大族類的成員,是去了勢的、寄生的、一無所長的人;他們有一點田產,有一點愚蠢,又有一點小聰明,在沙龍里顯得土裡土氣,在茶樓酒肆又以紳士自居。他們嘴邊常掛的話是:我的牧場,我的樹林,我的莊戶;他們在劇院裡給女演員喝倒彩,以便表明他們有欣賞眼光;他們向衛戍部隊軍官尋釁吵架,以便表明他們也是軍人;他們打獵,抽菸,打呵欠,酗酒,嗅鼻煙,打撞球,看旅客下驛車,泡咖啡館,到鄉村飯館吃飯,養一條狗好在桌下啃骨頭,有個情婦好往桌上端菜,而且一毛不拔,過分追求時髦的裝束,喜歡幸災樂禍,蔑視婦女,舊皮鞋不穿破了不扔掉,通過巴黎模仿倫敦的時尚,又通過木松橋模仿巴黎的時尚,終生不工作,冥頑到老,一無用處,但也無礙大局。
菲利克斯·托洛米埃先生若是待在外省,從未見識過巴黎,就會是這樣一個人。
如果他們再富有一些,別人就會說:這是些公子哥兒;如果他們再窮一點兒,別人就會說:這是些二流子。他們無非是些遊手好閒的人。在這些遊手好閒的人當中,有討人嫌者,有了無生趣者,有胡思亂想者,還有一些怪裡怪氣的人。
那個時期,所謂公子哥兒的打扮,就是大高領、一條大領帶、一隻鏈子帶飾物的懷表、三件顏色不同的套背心,藍色和紅色的穿在裡面,外面穿一件橄欖色的短燕尾服,燕尾服上兩排緊緊相連的銀紐扣,一直排列到肩頭;下身穿一條淺橄欖色褲子,兩側褲線綴飾有數量不等的條帶,但總是奇數,從一條到十一條,從不超過十一的限度。除此之外,還要穿一雙後跟釘了鐵掌的短筒皮靴,戴一頂高筒窄檐帽,頭髮要蓬鬆下來,要拿一根粗手杖,談話中常用雜耍演員波蒂埃式的文字遊戲。最突出的,還是鞋跟上的馬刺,嘴唇上的髭鬚。那個時期,髭鬚代表有產階級,馬刺代表有閒階級。
外省的公子哥兒的馬刺更長些,髭鬚也更粗獷些。
那個時期,南美洲一些共和國正在展開反對西班牙國王的鬥爭,即玻利瓦爾[227]同莫里洛[228]的較量。保王黨人戴窄檐帽,叫作莫里洛帽;自由黨人戴大檐帽,稱作玻利瓦爾帽。
上面敘述的事情發生之後,又過了八個月或十個月,約莫1823年1月的上旬,雪後的一天晚上,一個那樣的公子哥兒,一個那種無所事事的人,一個戴著莫里洛帽,因而「思想正統的人」,身上暖暖地穿著一件冷天用來補充時裝的大衣,他正在調戲一個女人,那女人穿著舞裙,上身開領很低,頭上插著花,在坐滿軍官的咖啡館玻璃窗前走來走去。那公子哥兒吸著煙,不用說,那很時髦。
那女人每次從他面前經過,他就噴她一口煙,同時甩一句自以為詼諧有趣的風涼話,諸如:「你可真醜啊!」「你還不快躲起來!」「你沒牙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那個先生叫巴馬塔林。那個愁眉苦臉、打扮得妖里妖氣的女人,在雪地上走來走去,並不搭理他,連瞧都不瞧一眼,照樣默默地徘徊;她的腳步均勻而沉鬱,每隔五分鐘就受一次嘲弄,如同受罰的士兵按時來受鞭笞一樣。那個閒得無聊的人見他的嘲笑沒什麼效果,不免惱火,就趁她轉過身去的工夫,憋住笑,躡手躡腳地跟了上去,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雪,猛地從她赤裸的肩膀中間塞進後背里。那妓女吼叫一聲,轉過身來,像豹子似地一躥,撲到那男人身上,用指甲抓破他的臉,同時臭罵他,罵的話十分下流,不堪入耳,從她口裡傾瀉出來。那嗓音因酒精中毒而嘶啞,而口裡又缺兩顆門牙,的確非常醜惡。她便是芳汀。
那些軍官聽見打鬥的喧鬧聲,都蜂擁著從咖啡館裡出來,行人也聚攏來,他們圍了一大圈兒,又笑又叫,還為之鼓掌;而圈裡那兩個人扭作一團,很難分清是男女相鬥:那男人只有招架之功,帽子掉在地上;那女的拳打腳踢,帽子也丟了,只見她豁牙露齒,又沒有頭髮,臉色氣得發青,扯著嗓子喊叫,真是可怕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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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條大漢從人群里衝進去,一把揪住那女人沾滿泥水的緞衫,對她說了一聲:「跟我走!」
那女人抬頭一看,她那咆哮聲戛然止息,眼睛也沒神了,臉色由鐵青轉為死灰,而且嚇得魂不附體。她認出那是沙威。
那個公子哥兒乘機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