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的天鵝

2024-10-02 02:32:35 作者: 一行禪師

  第二天清早,縛悉底又帶著水牛去放牧。到中午,他已經割滿了兩籃子的草。縛悉底喜歡讓水牛在近樹林的一邊河岸吃草。這樣,他便不需要擔心水牛闖入人家的稻田;而割完草後,他就可以安心地躺下來,在涼風中舒展一下。他唯一帶著的就是他賴以謀生的一把鐮刀。縛悉底打開芭娜給他包在蕉葉里作為午餐的小飯糰。正當他準備吃的時候,他想起了悉達多。

  「我可以拿這飯糰給悉達多,」他想,「他一定不會嫌棄吧。」縛悉底再包好飯糰,留下水牛在林邊吃草,然後沿著小徑去找前一天遇到悉達多的地方。

  他從遠處看見他的新朋友坐在那棵巨大的畢缽羅樹下。但那裡不只有悉達多一個人。他前面坐著一個穿白色紗麗,與縛悉底年紀相若的女孩。看見他面前已放著一些食物,縛悉底立即停了下來。但悉達多抬頭向他召喚,更示意他上前來加入。

  那女孩子望過來時,縛悉底認出曾多次在村路上遇見過她。當縛悉底行近,她便移過左邊一點,而悉達多則示意他在那裡坐下來。在悉達多前面有一塊蕉葉,上面放著一團飯和一些芝麻鹽。悉達多把飯糰分成了兩份。

  「孩子,你吃過了飯沒有?」

  「先生,我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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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們一起吃這個吧。」

  悉達多把一半的飯給縛悉底。縛悉底合掌作謝,但不肯接受。他掏出自己的小飯糰,然後說:「我也帶了一些來。」

  打開蕉葉,可以看到那褐色的糟米飯和悉達多的白米飯很不相同。縛悉底的蕉葉上更沒有芝麻鹽。悉達多對兩個小孩微笑著說:「我們把兩種飯放在一起,一同分吃好嗎?」

  他拿了一半白飯,沾上一些芝麻鹽,再把它遞給縛悉底。跟著,他又捏破了縛悉底的飯糰,然後拿了一些來吃得津津有味。雖然縛悉底覺得有點害羞,但看見悉達多吃得那麼自然,他也就開始吃了。

  「先生,你的飯很香啊!」

  「是善生帶來的。」悉達多回答。

  「原來她的名字叫善生。」縛悉底這樣想。她比縛悉底年長兩三歲,一雙黑色的大眼睛亮閃閃。縛悉底放下食物,說:「我曾在村裡的路上見過你,但我不知你叫善生。」

  「對啊,我是優樓頻螺村長的女兒。你的名字叫縛悉底,對嗎?悉達多導師剛才正告訴我關於你的事。」她溫柔地說,「但是,縛悉底,其實稱呼一個僧人,應該叫他『導師』,而不是『先生』。」

  縛悉底點了點頭。

  悉達多笑笑,「那麼我就不用替你們介紹了。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吃食物時不語嗎?每粒米和芝麻都是那麼珍貴,我很想靜靜地去真正欣賞它。善生,你吃過糟米飯嗎?就算是吃過,也請你試試縛悉底帶來的。它的味道其實很不錯啊。我們現在先靜靜地吃飯。吃完之後,我會給你們說一個故事。」

  悉達多拿了一點糟米飯給善生。她合掌如蓮花,然後恭敬地接了過去。他們三個人就在樹林的深幽里默默地吃著。

  全部的飯和芝麻鹽都吃完後,善生把蕉葉收拾起來。她從身旁拿了一壺水出來,把一些水倒進了她帶來的唯一一隻杯子裡,給悉達多奉上。他雙手接過來後,卻轉送給縛悉底。縛悉底受寵若驚,衝口而出:「請先生,我意思是導師,請你先喝吧。」

  悉達多輕聲回答道:「孩子,你先喝吧。我想你喝第一口。」他再次遞給縛悉底那杯水。

  雖然縛悉底感到困惑,但對這很不習慣的光榮又不知如何推搪。他只好合掌接過水杯,然後一口氣把水喝光。他把杯子交回給悉達多,而悉達多又叫善生再倒了另一杯水。倒滿後,他把水慢慢地送進嘴裡,恭敬而又極度欣賞地飲用。在他們交換水杯的時候,善生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悉達多和縛悉底。悉達多喝完水後,又再次叫善生倒第三杯水。這杯他給善生喝。善生放下水壺,合上掌來接過這杯水。跟著,她把水杯放到唇邊,就如悉達多般慢慢地一點點喝下去。她心裡知道這是她第一次與「不可接觸者」用同一隻杯子喝水。但如果她的導師悉達多也這樣做,她又何嘗不可呢?況且,她也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有受污染的感覺。自然而然地,她伸手去觸摸這牧童的頭髮。這一下子來得那麼突然,縛悉底實在沒有時間閃避。喝完水後,善生將杯子放在地上,向她的兩個同伴微笑。

  悉達多、縛悉底和善生就在樹林的深幽里默默地吃著。

  為什麼吃食物時不要說話呢?因為每粒米和芝麻都是那麼珍貴,唯有靜靜地去真正欣賞它。

  悉達多點頭說道:「孩子們,你們都已經明白了。人生出來是沒有階級的。每個人的淚水都是鹹的,就如每個人的血也都是紅色的。把人分成不同階級以至對他們有偏見是不對的。我在靜定中看得非常清楚。」

  善生很認真地說:「我們既然是你的弟子,我們當然相信你所教的。但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其他人像你這樣。他們全都相信首陀羅和『不可接觸者』是從造物主的腳底而生。經典上也是這樣說。根本沒有人敢有別的想法。」

  「我知道。但無論他們相信與否,真理始終是真理。就算有百萬人相信一個謊言,它始終是個謊言。你們一定要有勇氣依著真理而活。讓我告訴你們我童年時的一件事。

  「我九歲那年,有一天,我正獨自在花園裡散步。忽然,一隻天鵝從天上墜下,跌在我前面的地上,痛苦地掙扎。當我走近時,才發覺它的一隻翅膀被箭射中。我急忙把箭拔出,而當血水從那傷口流出的時候,那天鵝慘叫起來。我把手指按在傷口上止血,然後抱著它入宮中找孫陀莉難陀公主。她答應我會找一些藥草來替鳥兒敷傷。我見天鵝在不停顫抖,便脫下外套把它裹著,再把它放到宮裡的火爐旁邊。」

  悉達多停了下來望著縛悉底說:「縛悉底,我還未告訴你,我年幼時是個王子。我父親是迦毗羅衛國的淨飯王。善生已經知道這些。當我正準備去找些飯給天鵝吃的時候,我八歲的堂弟提婆達多從外面衝進來。他手裡抓著弓箭,很興奮地問道:『悉達多,你有看到一隻白色的天鵝跌在這附近嗎?』

  「我還沒有回答,他已看到火爐旁的天鵝了。他正想跑過去時,我攔住了他。

  「『你不能帶走它。』我說。

  「我的堂弟抗議著:『那隻鳥兒是我的。我親自射中它的。』

  「我站在提婆達多與天鵝中間,不准他帶走鳥兒。我告訴他:『鳥兒受了傷。我是在保護它。它要留在這裡。』

  「提婆達多十分頑強,繼續辯說:『聽著吧,堂兄。這鳥兒在天空時並不屬於任何人。但我從天空中把它射了下來,它就應該屬於我。』

  「他說得似乎很有道理,但他實在令我很氣憤。我知道他的道理有不是之處,但一時間又沒法說出是什麼。我當時只有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心中卻越覺激動。我真的很想打他一拳,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沒有這樣做。就這樣,我突然知道怎樣回答他了。

  「我說:『你聽著吧,堂弟。只有那些互相愛護的人才一起共處,敵對的人是應該分開的。你想殺這隻天鵝,所以你是它的敵人。它是不可能跟你一起的。我救了它,替它包紮傷口,給它溫暖,又正準備給它食物。我們互相愛護,應該留在一起。這鳥兒需要的是我,不是你。』」

  善生拍起掌來,「對!你說得對!」

  悉達多看看縛悉底。「孩子,你又覺得我說得怎樣?」

  縛悉底想了一陣,慢吞吞地答道:「我認為你是對的。但很多人一定不同意。他們會同意提婆達多。」

  悉達多點頭同意。「你說得對。多數人的看法都跟提婆達多的一樣。

  「讓我告訴你跟著發生的事。因為我們始終沒法意見一致,於是便去找長者替我們解決。那天剛巧在皇宮內有一個官府的會議舉行,於是我們便跑到會議的地點『公正會堂』去找他們。我抱著天鵝,而提婆達多則仍抓著他的弓箭。我們把問題陳述出來,又請他們評個公道。政事也因此擱了下來。他們先聽提婆達多的解釋,然後才聽我的。之後,他們磋商了很久,但還作不了決定。多數人都似乎偏向提婆達多一方。但當我的父親突然咳了數聲之後,所有的大臣都全部沉默下來。跟著,說也奇怪,他們都一致同意我的道理而決定把鳥兒給我看管。雖然提婆達多非常氣惱,但他也無可奈何。

  「天鵝是給了我,但我並不快樂。雖然我年紀還小,但我知道這次得勝並不光榮。他們是因為想令我的父親高興才這樣決定的。他們並不是看到我道理中的真諦。」

  「那真可惜。」善生皺著眉說。

  「對啊。但當我想起鳥兒可以安全,我又覺得安慰了。最少我知道它不會被放進煮鍋里。

  「在這個世界上,太少人用慈悲心去看事物。因此他們對大家殘忍無情。弱的往往被強的壓迫欺負。我現在仍覺得我那天所說的是對的,因為那是出自愛和諒解。愛和諒解可以減輕眾生的痛苦。無論大多數人怎樣看,真理始終是真理。所以我現在告訴你們,能站起來維護正義真理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那隻天鵝後來怎樣?」善生問。

  「我照顧它整整四天,直至它的傷復原了,我才放了它。我更叮囑它要飛到遠處,以免再被射下來。」

  悉達多看見兩個孩子的表情都是那麼沉重,「善生,你該回家了,不要令你媽媽掛慮。縛悉底,也是時候回去看看水牛和多割一點草了,對嗎?昨天你給我的姑屍草成了我禪坐的最佳坐墊。我昨晚和今早用了它,靜坐時非常平靜,又清晰地看到很多東西。縛悉底,你真的幫了我不少。當我的體悟更深時,我會和你倆分享禪坐的果實。現在我要繼續坐下去。」

  縛悉底望著悉達多坐著的草墊。雖然那些草堆得很實,但縛悉底知道它仍然又香又軟。他打算每三天便帶一些新鮮的草來,給導師造一個新坐墊。縛悉底站起來,和善生一起合掌向悉達多鞠躬。善生回家去了,而縛悉底也要帶他的水牛往沿岸的遠處繼續放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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