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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2:18:17
作者: 周浩暉
十月十八日,下午四點二十一分。浙江某市公墓。
墓碑的瓷磚上印著逝者的遺像,那是一個圓臉的中年女子。一個男子已在墓碑前矗立了良久,最後他摸出一根自製的捲菸,叼在嘴上點燃。深吸幾口之後,那種熟悉的感覺開始蔓延。
女子走下了墓碑,音容笑貌,宛在眼前。男子的眼眶漸漸濕潤,他喚了聲:「媽媽。」
女子笑了笑,問道:「她還好嗎?」
「是的,她很幸福。」
「我就知道你能把她照顧好的。」女子顯得很欣慰,「她若是好好的,我做過的事情就值得。」
男子也笑了,問道:「那你呢,你還好嗎?」他一邊說一邊向前邁了一步,想要拉住對方的手。可那女子卻幻化成一團煙霧,隨風飄散。
男子的鼻翼陣陣發酸,他摸出第二根捲菸,正想點燃的時候,身後忽然有人探手搭住了他的肩頭。
「思念一個人,一定要靠毒品來麻醉自己嗎?」那人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男子轉過頭來,看清來者之後,他似笑非笑地問了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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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來人正是羅飛。
「你來抓我嗎?」
「我想抓你的話,早就動手了。」羅飛態度淡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不想抓我?」接著大麻的醉意,男子挑起嘴角調侃,「難道你想陪我聊天?」
「是的。我想和你聊聊。」羅飛正色回答,他往右前方指了指,那裡有張供掃墓者休憩的長椅,「我們去那邊?」
男子點頭道:「好啊。」說完率先往長椅處走去。坐到椅子上以後,他再次把捲菸叼在口中,點燃了打火機。然而羅飛緊跟著走過來,一把將那根菸捲摘掉,又扔到地上用腳踩了踩。
男子愣愣地看看羅飛,又看看地上的菸捲,直到那菸捲變成一攤稀爛的粉末。他只好無奈地把身體往後一靠,仰頭長嘆。
羅飛在男子身邊坐下,側臉問道:「我應該叫你什麼?陸風平,還是傅逸聰?」
男子沖羅飛翻了個白眼:「你知道了還問?」
的確,羅飛既然能找到這裡,說明他已經知道了很多事情。
突破口就是發生在江邊的那起配重墜落事件。
當時梁音在工地標語的引導下來到塔吊處,在陸風平即將逃脫的關鍵時刻,梁音趕到塔吊操作台,與裡面的神秘黑衣人展開了搏鬥。她一腳踢出,正好踹到了控制杆,吊臂失控後急速旋轉,導致尾端的配重脫落,而這塊配重正好砸到了地面上的陸風平,令後者完美的逃脫計劃功虧一簣。
這就是那起事件在表面上呈現出的前後因果,梁音將這種因果描述為「天意」。
可羅飛卻是個不相信天意的人,他相信事在人為。
能勾起梁音回憶的標語,誤打誤撞踢出的一腳,精準墜落的配重,這三件事都太巧了。有一個巧合羅飛尚能接受,三個巧合同時出現,那就絕不是巧合,裡面必然隱藏著邏輯。
或許這一切都是源於陸風平的設計。
梁音曾遭受過陸風平的催眠,後者由此掌握了對方的「心穴」,他複製了梁音記憶中的那個標語,由此來引導她走向塔吊。此邏輯成立。
黑衣人的身手遠非梁音可比,在搏鬥的過程中可以完全掌控局勢。他早就設置好令吊臂失控的程序,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所以梁音那一腳踢在哪裡並不是關鍵,關鍵在於黑衣人讓她什麼時候踢出這一腳。一腳踢出,配重便按計劃墜落。此邏輯亦成立。
最令人困惑的是:那塊配重如何能夠精準地砸到地面上的死者?
那死者被砸成了一攤肉泥,只能通過指紋比對以及殘留的衣物來判別身份。
死者的指紋與陸風平被捕時採錄的指紋相吻合。但考慮到陸風平有個厲害的幫手,並不能排除看守所內指紋資料被替換的可能性。而殘留的衣物則關聯著一個重大的疑點:陸風平為何要在出發前換衣?
如果死者不是陸風平,而是另一個替身,此疑點便可轉化為一種合理的推測:陸風平早就謀劃好金蟬脫殼之計,但他無論如何也無法預測自己被捕之後所穿的囚衣編號。所以他必須在出發前換上預先準備好的衣物,這樣才能混淆死者的真實身份。
胡盼盼說親眼看見配重塊砸中了陸風平,考慮到當時是夜晚,配重墜落處和鐵籠之間尚存一定的距離,陸風平在奔跑途中利用地形使個障眼法也並非難事。比如讓替身事先藏匿在某個土堆之後,趁陸風平經過土堆的時候實現換人。
但仍有一點難以解釋:配重塊從幾十米的高空落下來,即便是經過精心布局,真的能如此準確地砸中地面上的一個人體目標嗎?
羅飛把自己假設成布局者,既然已經設計出如此精密的計劃,他絕不會允許在最關鍵的環節上出現這麼大的不確定因素。這塊配重掉下來,必須要百分之百把那個替身砸成肉泥。
如何達到這百分之百?靠高空瞄準,地面定位?這太不靠譜了,羅飛不可能接受這個方案。
這時羅飛想起了那根繩子。
梁音曾說過,當配重墜落的時候,她看到有根斷掉的繩子也隨之飄落。這給了羅飛一個美妙的提示:
——要想讓配重塊百分之百地砸中替身,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替身和配重塊一起墜落。
那根繩子的作用,就是要將替身提前綁縛在配重塊的底部。在繩子上可以安裝如汽車安全帶一樣的卡扣。當配重鬆脫之時,替身按下卡扣上的按鈕,繩子自動彈開,與配重塊脫離。而替身則被墜落的配重塊死死壓住,直到與地面相撞,化為血餅。
羅飛試圖找到那根繩子,但找遍了整個工地也未能如願。這反倒堅定了他的判斷。梁音看到的不是普通的繩子,而是對手計劃中的一環。所以對方特意把繩子帶走了,因為那根繩子上留有破解此計劃的線索。
至此那三個巧合已經能夠用一種內在的邏輯聯繫在一起了。
然後另一個疑問又接踵而來:如果說替身是和配重塊一同墜落的,那又該如何解釋胡盼盼的證詞?
女孩說得明白:她親眼看見配重塊砸中了在地面上奔跑的男子。這個場景用障眼法絕對無法解釋。
所以羅飛特意向蕭席楓諮詢:陸風平有無可能偽造女孩的記憶?而蕭席楓給出了決然的否定答案。
如果女孩的記憶無法偽造,那就只剩一種解釋:
——胡盼盼在撒謊。
這聽起來不是一種合理的解釋,羅飛一開始也確實沒往這塊去想。直到他看到了黃萍的微笑。
當時在病房裡,黃萍母女討論著回家的事情,黃萍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那笑容如此輕鬆,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
可她們要回的那個家剛剛失去了男主人啊。她們將要面對的未來,應該是艱難而又迷茫的。在這種情況下,劫後餘生的苦澀才是正常的情緒吧?
可這種情緒在母女倆的臉上卻一點兒也找不到。
正是從這一刻起,羅飛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家庭的格局,尤其是胡大勇和母女二人之間的關係。
按照遺傳學理論:既然胡大勇和黃萍都是單眼皮,身為女兒的胡盼盼就不可能是雙眼皮。梁音曾藉此斷言胡盼盼的雙眼皮是做手術割出來的,而羅飛對此卻有了另一種猜測。隨後羅飛向蕭席楓探詢母女倆重逢時的場景,事實證明兩人對胡大勇的生死並不關心。
在胡大勇死亡現場提取到的精神狀態測試問卷亦是一條值得玩味的線索。從時間上來看,問卷完成於今年的三月二日,即胡盼盼失蹤後約半個月。問卷的測試單位是龍州市下屬某縣的精神衛生疾控中心。三月二十日,黃萍收到胡盼盼報平安的簡訊,到南城派出所要求撤案。為此事胡大勇對黃萍實施了暴力攻擊,隨後胡大勇被龍州市精神病院確診為精神分裂症患者。
這一時間線讓羅飛產生某種有趣的聯想。胡大勇首先有了偽裝成精神病患者的計劃,他特意去臨縣檢驗這個計劃的可行性。他在當地裝瘋尋釁,被制伏後送往精神衛生疾控中心並接受了測試。在這次測試中,他刻意追求答案的異常,反而露出了破綻。鑑定結果為精神狀態正常,他為此尋釁行為被行政拘留五天。但這次經歷足以讓胡大勇吸取相關經驗,從而在市院的第二次測試中順利地偽裝成一名精神病患者。
回想起來,胡大勇後來劫持梁音的舉動用心可謂險惡。他在一幫警察面前坐實了自己精神病患者的身份,隨即他便從精神病院逃脫,試圖對陸風平實施伏擊。可以想像,如果他得手殺死對方,精神病患的身份便可保護他逃脫法律的制裁。
一個心胸如此險惡、布局如此縝密之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兒並非親生,他又會如何度過這二十年的光陰?
從另一個角度分析,如果胡大勇認定是陸風平綁架了自己的女兒,他為何要著急將對方殺死?陸風平死了之後,他豈不就失去了尋找女兒的最後一條線索?
結合黃萍對此案的曖昧態度來分析,或許胡盼盼的失蹤並非是遭人綁架,而是在刻意躲避胡大勇。那陸風平的角色,應該是協助胡盼盼完成了躲避。
所以胡大勇對陸風平恨之入骨。
所以黃萍不希望警方介入調查。
所以陸風平不肯說出真相。
所以胡盼盼會用謊言來幫助陸風平。
……
這麼順下來,很多事情都能說得通了。
而羅飛最為確定的一點,就是陸風平並沒有被壓在那塊配重下面,他已經在黑衣人和胡盼盼的掩護下順利逃脫。
那個黑衣人到底是誰?這一度成為羅飛最為關注的問題。
胡大勇很可能就是被此人所殺,在這一點上羅飛認同梁音的判斷。而兇手故意把那份精神鑑定問卷留在案發現場,很明顯是想給警方一些暗示。
身手不凡的神秘人為何要幫助陸風平?難道他真的只是一個被催眠術控制的傀儡嗎?
為了解開這個謎團,羅飛進入陸風平的住所。他想在此處找出有關某個「尊貴客人」的線索。在大麻的刺激下,他確實有所發現,不過這個發現卻和黑衣人無關。
羅飛感受到的是一個女人的存在。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形象,所以羅飛看不清那女人的容顏。直到兩周之後,羅飛看到了梁音錢包里的照片,照片上那個女人的氣質讓羅飛立刻聯想起自己在陸風平住所中感受到的幻覺。
局面至此豁然開朗。
鄧燕,一個普通的名字,屬於一個普通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卻在十一年前做了一件並不普通的事情——她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拯救了一個剛剛步入花季的女孩。
羅飛查詢了鄧燕的戶籍資料,得知她有個兒子叫傅逸聰。羅飛一眼就認出了傅逸聰的照片——正是那個化名為陸風平的催眠師。
一個喜歡居住在老宅中的人,如果不是受經濟所限,那他一定是不忍放棄某些東西。
傅逸聰租住的房屋與家鄉的舊宅極為相似,屋中的陳設也照搬而來。鄧燕的大衣和鞋子就擺放在門口,仿佛那個女主人隨時都會回來。
每天上午,傅逸聰會把自己關在家中,在大麻的幫助下,他會和母親跨越時空相聚。
知道了催眠師的真實身份,羅飛也就知道了那人與梁音之間的糾葛起源,同時他也知道該去哪裡找到對方。
十月十八日,鄧燕的祭日。羅飛在公墓等了整整一天,終於等來了傅逸聰。他還有許多疑問,必須由對方來解答。
「所以說,這一切都是你布下的局,你想讓梁音親手『殺死』那個兇手,這樣才能幫她徹底解開心結。對嗎?」羅飛看著傅逸聰,認真地問道。
傅逸聰自鳴得意地微笑了片刻,說道:「這是她的成年禮。」
羅飛「嗯」了一聲,又道:「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問你。」
「我憑什麼和你說?」傅逸聰歪著頭斜了羅飛一眼。因為菸捲的事,他心中的不滿尚未散去。
「你說了,也許我就不必再去打攪梁音。」
傅逸聰立刻把手一攤,道:「你贏了,問吧。」
羅飛首先便問:「你的幫手,在塔吊上襲擊梁音的那個黑衣人,是誰?」
傅逸聰說:「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羅飛皺起眉頭,深表質疑。
「我不認識他,是他主動找到我的。」傅逸聰解釋道,「他有求於我,所以願意幫我這個忙。」
「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知道,我甚至都沒看到過他的面容。」
「哦?能詳細說說嗎,到底怎麼回事?」
「大概一個月之前,我上了一輛假冒的計程車。車上有人把我勒暈了過去……」傅逸聰的目光看向遠處,陷入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