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2 02:10:43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政治犯住的是兩間小牢房,門朝著被隔開的一截過道。聶赫留朵夫一走進這一截過道,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西蒙松。西蒙松穿著短上衣,手裡拿著松木劈柴,蹲在生了火的爐子跟前,爐門被熱氣吸著,不住地打戰。
他看見聶赫留朵夫,沒有站起來,那濃眉底下的眼睛從下面朝上望著,他伸出手來。
「您來了,我很高興,我很需要見到您。」他直直地看著聶赫留朵夫的眼睛,帶著意味深長的神情說。
「究竟有什麼事呀?」聶赫留朵夫問。
請記住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等一會兒再說。現在我離不開。」
西蒙松又繼續生爐子。他生爐子運用的是他的一套儘量減少熱能損耗的特殊原理。
聶赫留朵夫正要進一個門,瑪絲洛娃卻從另一個門裡出來。她手裡拿著笤帚,彎著腰,正在把一大堆垃圾和灰土往爐子跟前掃。她穿著白褂子、長襪子,裙子下擺掖在腰裡。她為了擋灰,頭上包著一塊白頭巾,一直抵到眼眉。她一看見聶赫留朵夫,就飛紅了臉,把笤帚放下,在裙子上擦了擦手,紅著臉、很興奮地直著身子站在他面前。
「您在打掃房間嗎?」聶赫留朵夫說著,伸過手去。
「是的,這是我的老本行了。」她說著,笑了笑。「簡直髒得沒法說。我們掃了一遍,又是一遍。怎麼樣,那條毛毯幹了嗎?」她問西蒙松。
「差不多了。」西蒙松用一種很特別的、使聶赫留朵夫感到驚訝的目光看著她說。
「那好,等會兒我來拿,再把皮襖拿來烤烤。我們的人都在這裡面。」她指著近處的一個門對聶赫留朵夫說,自己卻朝遠些的一個門走去。
聶赫留朵夫推開門,走進不大的牢房,有一盞小小的鐵皮燈,放在低低的板床上,光線微弱。牢房裡很冷,瀰漫著還沒有落下去的灰塵,還有潮氣和煙氣。鐵皮燈照亮了周圍的一些東西,但板床還在陰影里,牆上遊動著搖搖晃晃的陰影。
在這個不大的牢房裡,除了兩個掌管伙食的男犯出去打開水和買食品以外,其餘的人都在。聶赫留朵夫的老相識薇拉·波戈杜霍芙斯卡婭也在這兒。她更瘦了,也更黃了,穿著灰色上衣,頭髮剪得短短的,額頭上露出青筋,一雙大眼睛流露著驚惶的神情。她面對一張報紙坐著,報紙上撒了不少菸草,她正在一下一下地往紙卷里填菸草。
艾米麗雅·蘭采娃也在這裡。她是聶赫留朵夫最有好感的女政治犯之一。她掌管內務,給他的印象是,即使處在最艱苦的條件下,她也會顯示出女性的持家本領和魅力。她坐在燈前,捲起袖子,用她那曬得黑黑的又好看又靈巧的手擦乾一隻只茶杯和茶碗,一一放到床上鋪開的一條手巾上。蘭采娃是一個不算漂亮的年輕女子,一張聰明而親切的臉,那張臉有一個特點,就是在笑的時候就一下子變了樣子,變得又快活,又神氣,又迷人。她現在就用這樣的笑容迎接聶赫留朵夫。
「我們還以為您回俄羅斯,不來了呢。」她說。
謝基尼娜也在這裡,在遠處一個幽暗的角落裡,正在和那個淡黃頭髮的小女孩在做什麼事,女孩用她那可愛的童音咿咿呀呀不停地說著什麼。
「您來得太好了。您看到卡秋莎了吧?」她問聶赫留朵夫。「瞧,我們這兒來了個什麼樣的小客人呀。」她指了指小女孩。
克雷里佐夫也在這裡。他又瘦又蒼白,腳穿氈靴,盤腿坐在遠處一個角落裡的板床上,佝僂著身子,渾身打著哆嗦,雙手插在皮襖袖筒里,用熱辣辣的眼睛望著聶赫留朵夫。聶赫留朵夫正想到他跟前去,可是他看見門的右邊坐著一個戴著眼鏡、身穿杜仲膠上衣的淡棕色捲髮的人,那人一面在背包里翻著什麼東西,一面跟俊俏的、笑盈盈的格拉別茨說著話兒。這人就是有名的革命家諾沃德沃羅夫。聶赫留朵夫連忙跟他打招呼。他之所以特別急著跟他打招呼,是因為在這一批政治犯中,他唯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人。諾沃德沃羅夫眨了眨他那藍眼睛,從眼睛上方看了看聶赫留朵夫,便皺起眉頭,向他伸過一隻瘦長的手來。
「怎麼樣,旅行愉快嗎?」他顯然帶著嘲諷的口氣說。
「是啊,有很多有趣的事兒。」聶赫留朵夫裝作沒有看出他的嘲諷,而是當作熱情的表示,回答過,便朝克雷里佐夫走去。
聶赫留朵夫表面上裝作毫不在意,然而在心裡對諾沃德沃羅夫卻遠遠不是毫不在意的。諾沃德沃羅夫這話,以及他那種有意說令人不快的話、做令人不快的事的用心,破壞了聶赫留朵夫本來的良好心境。他感到懊喪和鬱悶起來。
「您身體怎麼樣?」他握著克雷里佐夫那哆哆嗦嗦的冰涼的手說。
「還好,就是身子不暖和,都濕透了。」克雷里佐夫說著,急忙把手揣到袖筒里。「這兒也冷得要命。瞧,窗子都壞了。」他指了指鐵格子外面兩處打壞的玻璃。「您怎麼,好久沒來啦?」
「不讓我來呀,當官的嚴得很。只有今天這個還算和善。」
「哼,還和善哩!」克雷里佐夫說,「您問問瑪麗雅,今天早晨他幹了什麼。」
謝基尼娜沒有站起來,講了講早晨從旅站出發時因為這女孩發生的事。
「依我看,必須提出集體抗議。」薇拉用果斷的口氣說,同時卻又遲疑又膽怯地忽而看看這個,忽而看看那個。「西蒙松提過抗議了,但這還不夠。」
「還提什麼抗議呀?」克雷里佐夫煩惱地皺著眉頭說。顯然,薇拉的不踏實、唱高調和神經質早就使他很惱火了。「您是找卡秋莎的吧?」他問聶赫留朵夫。「她一直在幹活兒,打掃房間呢。我們男的這一間打掃好了,這會兒打掃女的那一間去了。就是虼蚤掃不掉,咬得人夠受。瑪麗雅在那兒幹什麼呀?」他用頭點了點謝基尼娜那個角落,問道。
「在給她的養女梳頭呢。」蘭采娃說。
「她不會把虱子帶給咱們吧?」克雷里佐夫問道。
「不會,不會,我很仔細。她現在乾乾淨淨的了。」謝基尼娜說。「您帶帶她吧,」她對蘭采娃說,「我去幫幫卡秋莎。還要把他的毛毯帶回來。」
蘭采娃抱過女孩,像母親一樣親親熱熱地把她那胖乎乎、光溜溜的胳膊放到自己胸口上,讓她坐在自己膝蓋上,又給了她一塊糖。
謝基尼娜走了出去,她一走,那兩個打開水和買食品的人就回到牢房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