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2:10:37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聶赫留朵夫由傳令兵帶領著,又來到紅紅的燈籠火朦朦朧朧照射著的昏暗的院子裡。

  

  「上哪兒去?」一個押解兵迎面走來,向這個給聶赫留朵夫帶路的傳令兵問道。

  「去隔離室,五號。」

  「這裡過不去,鎖上了,要走那個門。」

  「幹嗎鎖上啦?」

  「班長鎖上的,他上村子裡了。」

  「好吧,那就往這兒走。」

  傳令兵領著聶赫留朵夫朝另一個門走去,踩著木板,來到另一個台階前。在院子裡就聽見裡面嗡嗡的說話聲和走動聲,就好像一窩十分興旺、正準備分群的蜜蜂。等聶赫留朵夫走近了,門也開了,嗡嗡聲就更響了,變成了一片叫嚷聲、罵聲和笑聲。還聽見鐐銬的叮噹聲,還聞到糞便和焦油那種難聞的、聞過多次的氣味。

  鐐銬的叮噹聲和這種惡臭氣味——這兩種感受在聶赫留朵夫身上往往匯合成一種感覺,一種精神上的噁心感,並且漸漸變成生理上的噁心感。這兩種感受匯合在一起,就會相互加強。

  門廊里放著一個臭烘烘的大木桶,這就是所謂的「馬桶」。聶赫留朵夫一走進去,一眼便看到一個女人坐在木桶沿上。她的面前站著一個剃了半邊頭的男子,歪戴著薄餅般的帽子。他們正在聊著什麼事情。那男犯一看到聶赫留朵夫,擠了擠一隻眼睛,說:「就連皇上也不能不准人尿尿呀。」

  可是那女人把囚服下擺放下來,並且低下了頭。

  從門廊往裡走是一條過道,過道兩邊的牢房門都開著。第一間牢房是住帶家眷犯人的,再過去是一大間,是住單身犯人的,過道頂頭是兩個小間,是政治犯住的。這個旅站的房子額定住一百五十人,現在卻住了四百五十人,所以十分擁擠,犯人在牢房裡住不下,把過道也擠滿了。有些人在地板上坐著或躺著,還有一些人進進出出,手裡提著空茶壺或者裝著水的茶壺。塔拉斯就在這些人當中。他趕上聶赫留朵夫,很親熱地打招呼。塔拉斯那和善的臉變得很難看了,因為他的鼻子上和眼睛底下添了好幾處青紫腫塊。

  「你這是怎麼啦?」聶赫留朵夫問。

  「出了一點事兒。」塔拉斯笑著說。

  「老是打架嘛。」押解兵不屑一顧地說。

  「為了娘兒們,」走在他們後面的一個犯人補充說,「他和瞎子菲季卡幹了一架。」

  「菲道霞怎麼樣?」聶赫留朵夫問。

  「她沒什麼,很好,我這就是打開水給她泡茶。」塔拉斯說過,便走進帶家眷的牢房。

  聶赫留朵夫朝門裡面看了看。整個牢房裡擠滿了女人和男人,有的在床上,有的在床底下。牢房裡瀰漫著水蒸氣,那是晾著的濕衣服散發出來的。女人的叫嚷聲一刻也不停。再過去一個門便是單身犯人的牢房。這牢房裡更加擁擠,連門口和門外過道上都站滿了鬧哄哄的一群穿著濕衣服的犯人,他們在分什麼,也許是在算什麼。押解兵向聶赫留朵夫解釋說,這是犯人頭兒在從伙食費中扣錢,把借的錢和用紙牌做的票做賭注輸的錢付給聚賭的頭兒。一些離得近的犯人一看見押解兵和一位先生,就不作聲了,很反感地打量著這兩個路過的人。聶赫留朵夫在分錢的人當中發現了他認識的苦役犯菲道羅夫。菲道羅夫身邊總是帶著一個擰著眉毛的、白白的、好像是浮腫的、可憐巴巴的小伙子,還有一個令人厭惡的麻臉、沒有鼻子的流浪漢,這人是出了名的,因為他在逃進原始森林的時候,殺了自己的同伴,吃了他的肉。流浪漢站在過道里,一個肩膀披著潮濕的囚服,帶著嘲笑和蠻橫的神情望著聶赫留朵夫,沒有讓路。聶赫留朵夫就從他身旁繞過去。

  儘管聶赫留朵夫見慣了這種場面,儘管三個月來他在各種各樣的場合常常看到這四百名刑事犯:在炎熱的時候,在他們拖著腳鐐在一團團灰塵中行進的時候,在沿途休息的時候,在旅站院子裡,在暖和日子裡出現公開通姦的可怕場面的時候,他都看見過,可是他每次來到他們中間,像現在這樣發覺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還是感到很不好受,感到羞愧和對不起他們。最使他感到沉重的是,不光有羞愧感和負疚感,還有克制不住的厭惡感和恐懼感。他知道,他們處在他們所處的境況下,不可能不是他們現在這個樣子,可他還是壓制不住對他們的厭噁心情。

  「這些寄生蟲,他們倒是很自在。」聶赫留朵夫已經快要走到政治犯牢房門口,聽到有人說,「這些渾蛋,他們有什麼,大概不會肚子疼。」另一個沙啞的聲音,又補充了一句更難聽的罵人話。

  響起一陣不友好的、帶有嘲弄意味的鬨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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