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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2024-10-02 02:09:23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聶赫留朵夫這天晚上本來是要走的,但他已經答應過瑪麗艾特到戲院去找她,雖然他知道不應該去,可還是認為應該履行諾言,就昧著良知去了。

  「我能抵擋住這種誘惑嗎?」他不完全真誠地想,「那就最後一次看看吧。」

  他換好禮服,來到戲院,多年不下舞台的《茶花女》正演到第二幕,那個外來的女演員正在用新的程式表現害癆病女人的垂死態。

  戲院裡滿座。聶赫留朵夫問瑪麗艾特的包廂在哪裡,馬上就有人給他指了指,並且對他這個打聽那個包廂的人也流露出敬意。

  過道里站著一個穿號衣的僕役,就像見到熟人一樣鞠了個躬,給他開了包廂的門。

  對面一排排包廂里那些坐著和站在後面的人,附近一些背朝這面的人,坐在池座里的那些白頭的、花白頭的、禿頭的、謝頂的、塗油的、捲髮的——所有的觀眾都聚精會神地在觀看那個濃妝艷抹、一身綢緞和花邊、瘦得皮包骨頭的女演員扭來扭去,用不自然的腔調在念獨白。在開包廂門的時候,有人噓了一聲,同時有一冷一熱兩股氣流朝聶赫留朵夫臉上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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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廂里坐著瑪麗艾特和一個披著紅披肩、梳著粗大髮髻的陌生女人,還有兩個男人:一個是瑪麗艾特的丈夫,是一位英俊而魁偉的將軍,鷹鉤鼻子,板著臉,一副莫測高深的神情,那墊了棉花和土布胸襯的軍人胸脯挺得高高的;另一個是謝了頂的淺黃頭髮的男子,兩邊很神氣的絡腮鬍子中間露出剃得光光的一小塊下巴。瑪麗艾特嫵媚、苗條、文雅,穿著袒胸露背的晚禮服,露出豐滿、圓潤、從脖子那兒斜溜下來的雙肩,在脖子與肩膀相連處有一個黑痣。她立即回過頭來看了看,用扇子給聶赫留朵夫指了指自己身後的一把椅子,並且朝他笑了笑,表示歡迎和感謝,而且他覺得這笑里還另有一番情意。她的丈夫就像平時做一切事情那樣,很平靜地朝他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從他的姿態,從他和妻子交換的目光中,都可以看出來,他就是這個美人的主宰和所有人。

  等獨白一念完,戲院裡掌聲雷動。瑪麗艾特站起來,提著窸窣作響的綢裙,走到包廂後半邊,把聶赫留朵夫向丈夫介紹了一下。將軍一直用眼睛笑著,說過幸會之後,就帶著平靜和莫測高深的神情沉默了。

  「我今天本來應該走的,可是我答應過您了呀。」聶赫留朵夫對瑪麗艾特說。

  「您要是不願意來看我,那就看看這位出色的演員吧。」瑪麗艾特針對他話中的含意回答說。「她在剛才這一幕戲裡表演得太好了,不是嗎?」她對丈夫說。

  丈夫點了點頭。

  「這戲打動不了我,」聶赫留朵夫說,「我這些天看到的不幸事兒實在太多了,所以……」

  「那您就坐下來,說說吧。」

  她的丈夫留神聽著,在用眼睛譏笑,而且笑得越來越厲害了。

  「我去看過那個關了很久、剛剛放出來的女子。她被折騰壞了。」

  「就是我對你說的那個女子。」瑪麗艾特對丈夫說。

  「是的,她能夠得到釋放,我很高興。」他點了點頭,平靜地說,聶赫留朵夫覺得他那小鬍子底下也露出譏笑的意味。「我要去吸菸了。」

  聶赫留朵夫坐著,等著瑪麗艾特和他談原來她說要談的一件什麼事,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談,甚至沒有想談的意思,而是在開玩笑,談這一齣戲,她認為這齣戲想必特別能打動聶赫留朵夫的心。[15]

  聶赫留朵夫看出來,她根本沒有什麼事要和他談,只不過是要他看看她穿上夜禮服、露出肩膀和黑痣有多麼嬌艷迷人。他覺得很愉快,同時又覺得厭惡。

  她那嬌艷的外表以前掩蓋了一切,現在對於聶赫留朵夫來說,雖然還沒有撕掉,可是他已經看到這外表掩蓋著的是什麼。他看著瑪麗艾特,欣賞她的美色,但心裡知道她是一個虛偽的女人,知道她和丈夫生活在一起,看著丈夫用成百上千人的眼淚換取高官厚祿,卻絲毫無動於衷,知道她昨天說的都是假話,知道她是想要他愛她,至於這又是為什麼,他卻不知道,而且她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又迷戀,又憎惡。他有幾次要走,拿起帽子,可是又留了下來。最後,等她的丈夫在他那濃密的小鬍子上帶著香菸氣息回到包廂里,盛氣凌人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不認得似的,聶赫留朵夫不等包廂的門關上,就走到過道里,找到自己的大衣,走出了戲院。

  他順著涅瓦大街步行回家,無意中發現前面有一個身段很美、裝束很妖艷的高高的女子在寬闊的瀝青人行道上很文靜地走著。從她的臉上和整個身姿上都可以看出來,她是意識到自己能夠使人銷魂的。凡是迎面來的人和從後面趕上去的人,都要頻頻地看她。聶赫留朵夫走得比她快,也情不自禁地看了看她的臉。那張臉很美,看樣子是施過脂粉的。那女子眨著發亮的眼睛看了看他,朝他笑了笑。說也奇怪,聶赫留朵夫頓時就想起了瑪麗艾特,因為他又產生了著迷和憎惡的感覺,就像剛才在戲院裡一樣。聶赫留朵夫很生自己的氣,便急忙趕到她前頭,拐到莫爾大街,又來到濱河大街,便在這兒來來回回踱步,惹得一名警察都詫異起來。

  「當我走進包廂的時候,那個女人也是這樣對我笑的,」他想,「不論是那個女人的笑還是這個女人的笑,含義都是一樣的。差別只是在於,這個女人直截了當地說:『你需要我,就把我帶走。不需要我,就走你的路。』那個女人卻裝模作樣,仿佛她的生活情趣高尚而風雅,根本不想這種事兒,然而實質上也是這樣。這個女人至少要老實些,那個女人卻是虛偽的。何況,這個女人是因為窮才落到這種地步,那個女人卻是在拿這種美好而可惡又可怕的情慾作戲,尋歡作樂。這個街頭女郎是一杯發臭的髒水,是供那些渴得顧不上噁心的人喝的;戲院裡那個女人卻是一杯毒藥,誰要是喝了,就會不知不覺被毒死。」聶赫留朵夫想起自己和首席貴族妻子的關係,種種可恥的往事一下子湧上心頭。「人身上的獸性真是可憎,」他又想,「不過當這種獸性以赤裸裸的形式出現的時候,你站在精神生活的高度,可以看得清,可以鄙視。所以,不論你招架得住還是招架不住,你還是本來的你。可是,當這種獸性穿起華麗的、詩意的外衣,擺出一副令人景仰的姿態時,你就會對這種獸性奉若神明,就會完全陷入其中,再也分不清好與壞。那才可怕哩。」

  這種事兒現在聶赫留朵夫看得清清楚楚的了,清楚得就像他眼前的皇宮、哨兵、要塞、涅瓦河、木船、市場。

  這天夜裡大地上沒有那種使人安靜、催人入睡的黑暗,卻有一種不清楚、不明朗、不自然、不知來自何處的亮光,在聶赫留朵夫心裡也是這樣,使他安然沉睡的那種愚昧的黑暗已經沒有了。一切都清清楚楚的了。他已經很清楚,一切被認為是重要的和美好的事物,其實都是渺小的和卑劣的;他也很清楚,所有那些榮華和排場都掩蓋著由來已久的、大家已經習慣了的罪行,犯這樣罪行的人不僅不受懲罰,而且神氣活現,想盡了美化的方法對罪行加以粉飾美化。

  聶赫留朵夫很想忘掉這一切,不去看這一切,可是他已經不能不看了。雖然他看不到為他照亮這一切的光是從哪裡來的,正如他看不到照亮彼得堡的光是從哪裡來的一樣,雖然他覺得這種光是不清楚、不明朗和不自然的,他卻不能不看這種光為他照亮了的東西,於是他心裡覺得又高興又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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