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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2024-10-02 02:07:25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唉,竟會是這樣。竟會這樣。」聶赫留朵夫一面從監獄往外走,一面想著。現在他才充分了解自己的罪過。假如不是他有意贖罪,彌補自己的罪過,他永遠也意識不到自己罪孽有多麼深重;而且,她也不會意識到她受害到何種地步。直到現在,這一切才暴露出其真正的慘狀。現在他才看出他對這個女人心靈的傷害,她也才看出和懂得了她受的摧殘。以前聶赫留朵夫做感情遊戲,欣賞自己,欣賞自己的懺悔;現在他光是覺得十分可怕了。丟下她不管——他覺得現在他做不到了,可是他又無法想像他對她的種種做法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聶赫留朵夫剛走到大門口,就有一個掛滿勳章和獎章的看守走到跟前,扮出一副令人不快的媚相,很神秘地交給他一封信。

  「這是一個女人給閣下的信……」他說著,把信遞給聶赫留朵夫。

  「哪一個女人?」

  「您看了,就知道了。是一個女犯,政治犯。我在她們那裡管事。這是她托我辦的。雖然這是犯禁的,可是不能不通人情……」看守很不自然地說。

  聶赫留朵夫很奇怪,一個專管政治犯的看守怎麼就在監獄裡,幾乎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傳遞起信件。他當時還不知道此人又是看守又是密探,只是接過信,一面從監獄往外走,一面把信看了一遍。信是用鉛筆寫的,字跡瀟灑,不用舊體字母,內容如下:

  「我聽說您對一個刑事犯很關心,常到監獄裡來,因此很想和您見見面。請您要求同我見面。如果得到准許,我可以向您提供許多重要情況,有助於您的斡旋和了解我們的小組。感恩戴德的薇拉·波戈杜霍芙斯卡婭。」

  薇拉·波戈杜霍芙斯卡婭是諾夫哥羅德省偏僻地方的教師。有一次聶赫留朵夫和幾個同伴到那裡去獵熊,這位女教師要求聶赫留朵夫給她一些錢,讓她進大學。聶赫留朵夫給了她一筆錢,後來就把她忘記了。現在她成了政治犯,關在監獄裡,大概在監獄裡聽說了他的事,就表示願意為他盡力。那時候一切有多麼容易,多麼簡單。如今一切又是多麼困難、多麼複雜。聶赫留朵夫歷歷在目地、愉快地回想起當年的情景以及他和薇拉認識的經過。那是在謝肉節[19]之前,在離鐵路六十俄里的偏僻地方。打獵手氣很好,打死了兩頭熊。吃過飯就準備走了,這時他們借宿的人家的主人走來說,教堂助祭的女兒來了,想見見聶赫留朵夫公爵。

  「長得好看嗎?」有人問。

  「喂,別胡說!」聶赫留朵夫說著,擺出一本正經的神情,站起身來,離開飯桌,一面擦著嘴,驚異不解地猜測著助祭的女兒為什麼要見他,一面朝主人的房裡走去。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房裡有一個姑娘,頭戴氈帽,身穿小皮襖,非常健壯,一張瘦削而不漂亮的臉,好看的只有一雙眼睛和眼睛上面那兩道揚起的眉毛。

  「好啦,薇拉·葉芙列莫芙娜,你就和他談談吧。」房東老奶奶說,「這就是公爵。我走了。」

  「您有何事見教?」聶赫留朵夫說。

  「我……我……您看,您有錢,我知道,您把錢花在無聊的事情上,花在打獵上。」姑娘非常靦腆地說,「我只有一個希望,希望成為有益於人類的人,可是根本不可能,因為我什麼也不懂。」

  她的眼神又真摯又善良,她那一副果斷而靦腆的神情是那樣感人,所以聶赫留朵夫就像以往常有的情形那樣,一下子就像處在她的地位上,了解她,同情她了。

  「我又能做點兒什麼呢?」

  「我是教師,可是很想進大學,卻進不了。不是不讓進,是可以進的,不過要花錢。您借給我一些錢,等我畢了業就還您。我以為,有錢的人打熊,讓男子漢喝酒,這都不太好。有錢人何不做點好事呢?我只要八十盧布就行了。您要是不願意,那也沒關係。」她很生氣地說。

  「恰恰相反,我十分感謝您為我提供一個機會……我這就去拿來。」聶赫留朵夫說。

  他走到門道里,看到一個同伴在這裡偷聽他們的談話。他也不搭理同伴的取笑,就從錢夾里掏出錢來,拿給她。

  「請收下,收下,不用謝。我倒是應該感謝您。」

  聶赫留朵夫現在想起這一切,是感到愉快的;他還很愉快地想起來,有一個軍官想把這事編成不堪入耳的笑話,他差點兒跟他吵起來,另一個同伴維護他,因此後來他們更要好了,想起那次打獵多麼順手,多麼愉快,他們連夜趕回火車站的一路上,他心裡有多麼高興。雙馬雪橇排成一串,一輛接一輛輕悄無聲地在林中小路上飛馳著,兩旁樹木有時高,有時低,夾雜著一株株樅樹,樅樹上壓著一大片一大片的積雪,像一張張大麵餅。在黑暗中,紅光一閃,有人點起一支芳香的紙菸。獵人奧西普在沒膝深的雪地里跑著,從這輛雪橇跑上那輛雪橇,講著麋鹿這時候怎樣在很深的雪地上遊蕩,啃白楊樹皮,講狗熊這時候怎樣躺在密林中的洞穴里,呼哧呼哧朝洞口噴著熱氣。

  聶赫留朵夫想起這一切,尤其是想起自我感覺健康、強壯、無憂無慮時的幸福心情。他的兩肺擴張開來,把小皮襖繃得緊緊的,深深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馬軛碰得樹枝上的積雪紛紛往臉上落,身子暖和和的,臉上涼絲絲的,心裡沒有憂慮,沒有歉疚,沒有恐懼,沒有奢望。那時候多麼好呀!可是現在呢?我的天,這一切多麼令人痛苦,多麼困難呀……

  顯然薇拉是一個革命者,如今因為革命活動坐了牢。應該見見她,尤其因為她答應出主意改善瑪絲洛娃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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