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2 02:05:36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起訴書念完以後,庭長同兩位法官商量了一下,便轉身對卡爾津金說話,臉上的神情像是很清楚地在說,現在我們可以把一切原原本本、徹頭徹尾弄清楚了。
「農民西蒙·卡爾津金。」他把身子向左歪了歪,開口說。
西蒙·卡爾津金站起來,兩手貼住褲縫,整個身子向前傾,一個勁兒不出聲地蠕動著腮幫子。
「您被控於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與葉菲米婭·包奇科娃以及葉卡捷琳娜·瑪絲洛娃合謀盜竊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內的現款,然後拿來砒霜,唆使葉卡捷琳娜·瑪絲洛娃放入酒中讓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致使斯梅里科夫斃命。您認罪嗎?」他說完,又歪向左邊。
「根本沒有這回事兒,因為我們只管伺候客人……」
「這話您以後再說。您認罪嗎?」
「根本沒有,老爺。我只是……」
「有話以後再說。您認罪嗎?」庭長鎮靜然而強硬地又問一遍。
「我不會幹這種事,因為……」
警官又跑到西蒙·卡爾津金跟前,用悲愴的語調小聲把他的話制止住。
庭長露出此事業已結束的神情,把拿案卷那隻手的臂肘換了個地方,便開始審問葉菲米婭·包奇科娃。
「葉菲米婭·包奇科娃,您被控於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茅利塔尼亞旅館與西蒙·卡爾津金以及葉卡捷琳娜·瑪絲洛娃合謀盜竊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中的現款及戒指,分贓之後,為了掩蓋罪行,讓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毒酒,致使其斃命。您認罪嗎?」
「我什麼罪也沒有。」這名女被告又利落又強硬地說,「我連那個房間都沒有進過……既然這個賤貨進去過,那這事就是她乾的。」
「有話以後再說。」庭長又是那樣又溫和又強硬地說,「這麼說,您不認罪嗎?」
「我沒有拿錢,也沒有灌酒,連房間裡都沒有去過。假如我去的話,準會把她攆出去。」
「您不認罪嗎?」
「我從來沒犯過罪。」
「好吧。」
「葉卡捷琳娜·瑪絲洛娃,」庭長開始審問第三名被告,「您被控攜帶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皮箱鑰匙,從妓院去茅利塔尼亞旅館,從皮箱中竊取現款和戒指一枚。」他像背書一樣說,同時側著耳朵聽左邊的法官說話,那位法官說,查對物證清單還少一個酒瓶。「從皮箱中竊取現款和戒指一枚,」庭長又重複了一遍,「你們分了贓,後來您又和商人斯梅里科夫回到茅利塔尼亞旅館,您讓斯梅里科夫喝了下毒的酒,因而使他斃命。您認罪嗎?」
「我什麼罪也沒有,」她很快地說起來,「我先前怎麼說的,現在還是怎麼說,我沒有拿過,沒有拿就是沒有拿,我什麼也沒有拿,那戒指是他自己給我的……」
「您不承認犯有盜竊兩千五百盧布現款的罪行嗎?」庭長問。「我說過,除了四十盧布,我什麼也沒有拿。」
「那麼,您犯了給商人斯梅里科夫酒中下藥的罪,您承認嗎?」
「這事我承認。不過我以為就像別人告訴我的,那是安眠藥,吃了沒有事兒。我沒想到他會死,我也沒有那種心思。我可以對著上帝說,我沒有那種心思。」她說。
「這麼說,您不承認犯有盜竊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現款和戒指的罪行,」庭長說,「可是您承認給他下過藥,是嗎?」
「就算承認吧,不過我以為那是安眠藥。我給他吃,只是為了讓他睡覺。我沒有存心害他,沒想到他會死。」
「很好。」庭長顯然對取得的結果很滿意。「那您就把事情的經過說一說。」他說著,把身子靠到椅背上,兩手放在桌上。「把全部經過原原本本地說一說。您老實招供就可以得到從寬發落。」
瑪絲洛娃依然直直地看著庭長,沒有說話。
「您把事情的經過說一說。」
「您問事情的經過嗎?」瑪絲洛娃忽然很快地開口說。「我來到旅館裡,有人把我領進他的房間,他已經喝得爛醉了。」她說到「他」這個詞兒時,露出異常恐懼的神情,眼睛睜得老大。「我想走,他不放。」
她不作聲了,就好像忽然斷了思路,或者想到了別的事。
「那麼,後來呢?」
「後來還有什麼可說的?後來在那兒待了一些時候,就回家了。」
這時副檢察官很不自然地用一個胳膊肘支撐著,半欠起身子。
「您要提問題嗎?」庭長問道,聽到副檢察官肯定的回答,就打了個手勢,表示把審問的權力交給他。
「我想提一個問題:以前這名被告是不是認識西蒙·卡爾津金?」副檢察官說,眼睛沒有看瑪絲洛娃。
他提過問題,就閉上嘴巴,皺起眉頭。
庭長把這個問題重複了一遍。瑪絲洛娃用驚恐的目光盯著副檢察官。
「跟西蒙嗎?以前認識。」她說。
「現在我想知道,被告同卡爾津金的交情怎麼樣。他們是不是常常見面?」
「交情怎麼樣嗎?他常常找我去陪客,算不上什麼交情。」瑪絲洛娃一面回答,一面惶惶不安地把視線從副檢察官身上轉到庭長身上,又轉了回去。
「我想知道,為什麼卡爾津金專找瑪絲洛娃去陪客,而不找別的姑娘。」副檢察官眯起眼睛,帶著輕佻刻薄而陰險的笑容說。
「我不知道。我怎麼知道。」瑪絲洛娃一面回答,一面驚恐地朝四下里掃了一眼,有一剎那間她的目光停留在聶赫留朵夫身上。「他想找誰就找誰唄。」
「難道她認出來了?」聶赫留朵夫驚恐地想,覺得血往臉上直涌。可是瑪絲洛娃並沒有把他和別人分辨開來,馬上就轉過臉去,又帶著驚恐的神情盯著副檢察官。
「這麼說,被告否認她和卡爾津金有什麼親密關係,是嗎?很好。我沒有什麼別的要問了。」
副檢察官立刻把胳膊肘從寫字檯上放下來,動手做記錄。其實他什麼也沒有記,只是用筆描著筆記本上的字母,不過他見過一些檢察官和律師這樣做:在提過巧妙的問題之後,就在自己的發言稿上寫幾句足以擊敗對方的提示。
庭長沒有立即接著向被告問話,因為這時他在問戴眼鏡的法官,是否同意提出事先準備好而且寫在紙上的那些問題。
「後來又怎樣呢?」庭長繼續問道。
「我回到家裡,」瑪絲洛娃已經比較大膽地看著庭長一個人,繼續說,「我把錢交給老闆娘,就上床睡了。剛剛睡著,我們的一個姑娘就來叫我。她說:『快去,你那個買賣人又來了。』我不願出去,可是老闆娘要我去。他就在那兒,」她說到他這個詞兒,又露出很明顯的恐懼神情,「他一個勁兒地給我們的姑娘灌酒,後來他還要叫人去打酒,可是身上的錢已經花光了。老闆娘信不過他,他就打發我到他住的旅館房間去。他告訴我錢在哪兒,取多少。我就去了。」
庭長這時正在同左邊的法官小聲說話,沒有聽見瑪絲洛娃在說什麼,但為了表示他全聽見了,就把她最後一句話重複了一遍。
「您就去了。那麼,後來呢?」他說。
「我到了那兒,就照他說的辦:走進他的房間。不是我一個人進房間的,我還叫了西蒙·米海洛維奇和她。」她指著包奇科娃說。
「她胡說,我壓根兒沒有進去過……」包奇科娃剛開口,就被制止了。
「我當著他們的面拿了四張紅票子[10]。」瑪絲洛娃皺著眉頭,不看包奇科娃,繼續說。
「那麼,被告在拿四十盧布時,是否注意裡面有多少錢?」副檢察官又問道。
副檢察官對瑪絲洛娃一發問,她就打了個寒戰。她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但覺得他對她不懷好意。
「我沒有數過,我看見那都是一些一百盧布的票子。」
「被告看到了那些一百盧布的票子。我沒有別的要問了。」
「那麼,怎麼樣,您把錢帶回去了嗎?」庭長看著表,繼續問道。
「帶回去了。」
「那麼,後來呢?」庭長問。
「後來他又把我帶回旅館。」瑪絲洛娃說。
「那麼,您是怎樣讓他喝下了藥的酒的?」庭長問。
「怎樣讓他喝嗎?我把藥粉撒在酒里,就讓他喝了。」
「您究竟為什麼要讓他喝?」
她沒有回答,只是重重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老是不放我走。」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給他折騰得難受死了。我走到走廊里,對西蒙·米海洛維奇說:『他能放我走才好。我真累了。』西蒙·米海洛維奇說:『他鬧得我們也煩死了。我們想讓他吃點安眠藥。他一睡著,你就可以走了。』我說:『好。』我以為那藥是沒有害處的。他就給了我一個小紙包。我走進房間,他在屏風後面躺著,馬上就叫我給他倒白蘭地。我拿起桌上一瓶上等香檳酒,倒了兩杯,一杯給自己,一杯給他,把藥粉撒到他的杯子裡,讓他喝了。假如我當時知道,哪能讓他喝呀?」
「那麼,戒指是怎樣落到您手裡的?」庭長問。
「戒指是他自己送給我的。」
「他什麼時候送給您的?」
「我跟他一回到旅館,我就想走,他就打我的頭,把梳子都打斷了。我生氣了,轉身就要走。他就取下手上的戒指送給我,叫我不要走。」她說。
這時副檢察官又欠了欠身子,依然帶著故作天真的神情請求允許他提幾個問題,在得到允許之後,他歪了歪繡花領子上面的頭,問道:
「我想知道,被告在商人斯梅里科夫的房間裡待了多長時間。」
瑪絲洛娃又露出驚恐的神色,她惶惶不安地把視線從副檢察官身上移到庭長身上,急忙說:「我不記得待了多長時間。」
「那麼,被告是否記得,你從商人斯梅里科夫的房間裡出來以後,有沒有到旅館裡別的什麼地方去過?」
瑪絲洛娃想了想。
「到旁邊一個空房間裡去過。」她說。
「您到那裡去幹什麼?」副檢察官全神貫注,竟忘記了通過庭長,直接審問起被告。
「我去把頭髮和衣服理一理,等馬車來。」
「卡爾津金是否到房間裡跟被告待過一陣子?」
「他也去過。」
「他去幹什麼?」
「還有商人喝剩下的香檳,我們一塊兒喝了。」
「嗯,一塊兒喝了。很好……那麼,被告是否和卡爾津金說過話,說過一些什麼?」
瑪絲洛娃忽然皺起眉頭,臉漲得通紅,很快地說:「說了什麼?我什麼也沒有說。事情怎樣,我全都講了,別的我什麼也不知道。你們想拿我怎樣就怎樣好啦。反正我沒有罪。」
「我沒有別的要問了。」副檢察官對庭長說了這話,便裝模作樣地聳起肩膀,在自己的發言提綱上快速地記下被告的供詞:她和西蒙一起進過一個空房間。
沉默了一陣子。
「您沒有別的什麼話要說嗎?」
「我都說了。」她嘆著氣說完這話,就坐了下來。
隨後庭長在紙上記了一點什麼,聽到左邊的法官小聲對他說的話,就宣布審訊暫停十分鐘,匆匆站起來,走出法庭。左邊那位高個頭兒、大鬍子、一雙和善的大眼睛的法官和庭長商量的是,他覺得胃裡有點兒不舒服,想自己按摩一會兒,再喝點兒藥水。他把這事兒對庭長說了說,庭長就根據他的要求宣布休息。
陪審人員、律師和幾個證人都隨著法官們站起來,因為覺得這宗重大案件已經告一段落,都愉快地來來回回走動起來。
聶赫留朵夫走進陪審人員議事室,在窗前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