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2:05:15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聶赫留朵夫喝完咖啡,便朝書房走去,要去看看通知,看看應該幾點鐘出庭,再給公爵小姐寫回信。去書房要經過畫室。畫室里放著畫架,有一幅已經動筆的畫翻過來放在畫架上,牆上還掛著幾張畫稿。他看到他已經下了兩年功夫的這幅畫,看到幾張畫稿和整個畫室,又一次感覺到,他在繪畫方面已經無法繼續前進了。近來他特別深切地感覺到這一點。他認為,他有這種感覺,是因為審美感太敏銳了,眼高手低。但不管怎樣,意識到這一點,總是很不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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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前,他斷定自己有繪畫天才,便辭去了軍職。他把藝術創作看得很高,有點瞧不起一切其他工作。現在看來,他無權傲視一切。因此一想到這一點就很不愉快。他懷著沉重的心情看了看畫室里豪華的設備,悶悶不樂地走進書房。書房是一個又高又大的房間,有各種各樣的裝飾、用具和設備。

  聶赫留朵夫一下子就在大寫字檯一個標有「急件」的抽屜里找到那份通知,通知寫明應在十一時出庭。然後坐下來給公爵小姐寫信,說感謝她的邀請,他將儘量趕去吃飯。可是,寫完了信,卻又撕掉,認為寫得太親熱了。又寫了一封,似乎又太冷淡了,幾乎是辱罵的語調。他又把信撕掉,按了按牆上的電鈴按鈕。走進來一名上了年紀的、面色陰沉的家僕,腰系灰色細布圍裙,留著絡腮鬍子,嘴唇和下巴颳得光光的。

  「請派人去叫一輛馬車來。」

  「是,老爺。」

  「再請您對柯察金家那個等回話的人說一聲,就說我很感謝,會儘量趕到的。」

  「是。」

  「這樣有點失禮,可是我寫信又寫不好。反正今天要和她見面的。」聶赫留朵夫心裡想著,走出書房去換衣服。

  等他穿好衣服,來到台階上,一個熟識的馬車夫已經坐在膠輪馬車上等著他了。

  「昨天您剛剛離開柯察金公爵家,我就到了。」馬車夫扭了扭他那白襯衫領子裡的黑黑的、強壯的脖子說,「他們家看門的說,老爺您剛走。」

  「連馬車夫都知道我和柯察金家的關係了。」聶赫留朵夫心裡說。於是他面前又出現了近來經常盤旋在他腦際的懸而未決的問題:該不該同柯察金家的小姐結婚?這個問題也像當前他遇到的多數問題一樣,他怎麼也不能解決,覺得這樣或那樣都不行。

  總的來說,想結婚的原因是:第一,除了可以享受家庭溫暖以外,結婚還可以避免不正當的兩性生活,而過合乎道德的夫妻生活;第二,也是主要的原因,他希望家庭和子女能夠給他目前這種空虛的生活增添一些意義。想結婚的原因無非就是這些。不想結婚的原因大致是:第一,怕失去自由,這是一切已經不太年輕的單身男子的普遍性顧慮;第二,對女人這種神秘的生物懷著一種不自覺的恐懼。

  具體地說,想和米西(柯察金家小姐本名瑪麗婭,正如一切名門世家的小姐,她還有別號)結婚的原因是:第一,她出身名門,從衣著到音容笑貌,走路風度,都與平常人不同,這不同不是因為有什麼特殊之處,而是因為她的「雍容華貴」——他再也想不出更適當的詞來形容這種品質,他對這種品質十分珍視;第二,她認為他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因此他覺得她是了解他的。在聶赫留朵夫看來,對他的這種了解,也就是對他的崇高價值的承認,證明她聰明非凡,見解過人。不想和米西結婚的原因是:第一,他很可能找到一個比米西好得多、同他更般配的姑娘;第二,她已經二十七歲,因此她以前一定談過戀愛。聶赫留朵夫一想到這事,就很不好受。他的自尊心很強,即使在過去她愛的不是他,他也不能容忍。當然,以前她不可能知道日後會遇見他,但是一想到她以前可能愛過什麼人,他就覺得自己受了侮辱。

  就這樣,有多少應該結婚的理由,就有多少不應該結婚的理由;至少二者是勢均力敵,不相上下。因此聶赫留朵夫嘲笑自己是比里當的驢子[6]。而且他至今仍然是驢子,不知道在兩捆乾草當中選哪一捆好。

  「不過,還沒有收到瑪麗婭·瓦西里耶芙娜(首席貴族的妻子)的回信,沒有跟她完全斷絕關係,反正還不能採取任何行動。」他自己對自己說。

  他想到可以而且應該遲一點兒做出決定,便感到高興。

  「反正這些事我過些時候會考慮好的。」當他坐的輕便馬車輕快無聲地來到法院門前的柏油路上時,他在心中對自己說。

  「現在我得認真負責地履行社會職責,我一向認真負責,我認為這是應該的。再說,這種事往往都很有意思。」他心裡想著,從看門人身邊走過,進入法院的門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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