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2:05:07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儘管幾十萬人麇集在不大的一塊地方,千方百計糟蹋所聚居的土地,在地上鋪砌石頭,讓地上什麼也不生長,儘管一見出土的小草就剷除,儘管燒煤炭和石油燒得煙霧騰騰,儘管拼命砍伐樹木,驅逐一切鳥獸,然而,就是在城市裡,春天依然是春天。陽光送暖,青草蓬勃生長,不僅在街心公園的草坪上,而且在石頭縫裡,凡是青草沒有鏟盡的地方,都一片翠綠。樺樹、白楊、稠李紛紛吐出黏黏的、芳香的綠葉,菩提樹上鼓起綻裂的嫩芽;寒鴉、麻雀和鴿子都不負春意,已經高高興興地在做窩兒;就連蒼蠅,經陽光一曬,也在牆腳下嗡嗡飛動。不論樹木花草、雀鳥昆蟲,還是小孩子,全都歡歡喜喜。可是人——大人,成年人卻依然無休無止地在欺騙自己和相互欺騙,折騰自己和相互折騰。人們認為,神聖和重要的不是這春天的早晨,不是為造福萬物而生就的人間美景,這種可以激發和睦、融洽、友愛之情的美景,而是人們自己想方設法,施行人對人的統治。

  比如,省監獄辦公室里的官吏們認為神聖和重要的,不是所有的鳥獸和人都受到春天的感染,享受到春天的歡樂,他們認為神聖和重要的,是昨天收到一封編號、蓋印、標明案由的公文。公文要求,今天,四月二十八日,上午九時前將獄中三名在押的案犯,兩女一男,送法庭受審。其中一名女的是主犯,須單獨押送。由於接到這張傳票,這天上午八點鐘,看守長走進又暗又臭的女監走廊。緊跟著他走進走廊的是一個面容憔悴的女人,一頭捲曲的白髮,身穿袖口鑲金絛的女褂,扎一條藍邊腰帶。這是一名女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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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是要帶瑪絲洛娃?」她一面問,一面同值班看守朝走廊內一間牢房門口走去。

  值班看守噹啷一聲開了鐵鎖,打開牢房門,一股比走廊里更難聞的臭氣從牢房裡沖了出來。值班看守吆喝道:「瑪絲洛娃,過堂去!」又把牢門掩上,等待著。

  就是在監獄的院子裡,空氣也是新鮮清爽的,那是吹進城裡來的田野上的空氣。可是走廊里卻是污濁難聞的飽含傷寒菌的空氣,充滿糞便氣味、焦油氣味和腐爛氣味,任何人一走進來都會立刻感到窒悶和難受。女看守雖然聞慣了污濁空氣,但從外面一走進來,就有這樣的感覺。她一進走廊,頓時就感到渾身無力,昏昏欲睡。

  牢房裡響起忙亂的聲音:幾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和幾雙光腳板走動的聲音。

  「快點兒,磨蹭什麼,瑪絲洛娃,聽見沒有!」看守長對著牢房門喝道。

  過了兩分鐘左右,一個身穿白衣白裙、外罩灰色囚服、個頭兒不高、胸部非常豐滿的年輕女子大踏步走出牢房,麻利地轉過身子,在看守長身邊站住。這女子腳穿麻布長襪,外套囚犯棉鞋,頭上扎一塊兒白頭巾,顯然有意地讓幾圈烏黑的捲髮從白頭巾里露出來。她的臉色異常蒼白,白得像地窖里的土豆芽,長期坐牢的人臉色都是這樣的。她那一雙不大而寬闊的手和從囚服寬大領口裡露出來的豐滿的脖子也是這樣的。在這張臉上,特別是在蒼白無光澤的臉色襯托下,那雙烏黑髮亮,有點兒浮腫,卻十分有神的眼睛,實在使人驚異。其中有一隻眼睛多少有點兒斜視。她挺著豐滿的胸脯,身子站得筆直。一來到走廊里,她就微微仰起頭,徑直朝看守長的眼睛看了看,擺出一副任人擺布的姿態。看守長正要關門,這時有一個沒裹頭巾的白髮老太婆從門裡探出她那張蒼白而冷峻的皺皺巴巴的臉。老太婆剛要開口對瑪絲洛娃說話,看守長就把門推到老太婆的頭上,白頭不見了。牢房裡響起女人的鬨笑聲。瑪絲洛娃也微微笑了笑,轉過臉對著門上裝了鐵條的小窗口。老太婆從裡面湊到小窗口上,用沙啞的嗓門兒說:「頂要緊的是,不能說的別說,說過的別改口,就行了。」

  「只要有一個結果就好,不會比現在更糟的。」瑪絲洛娃搖了搖頭說。

  「當然,結果只有一個,不會有兩個。」看守長帶著長官的神氣說,顯然相信自己說得很俏皮,「跟我走!」

  小窗口裡露出來的老太婆的眼睛不見了。瑪絲洛娃來到走廊中央,快速地邁著碎步跟著看守長走去。他們走下石頭階梯,經過比女監更臭、更嘈雜、每個小窗口都有眼睛盯著他們的男監,走進辦公室,辦公室里已經有兩名押解士兵持槍等待著。坐在這兒的一名文書把一份煙味很重的文件交給一名押解士兵,指著女犯說:「把她交給你了。」

  這名士兵是下諾夫戈羅德的一個紅臉龐、有麻子的漢子,他把公文掖在軍大衣翻袖裡,瞟著女犯,笑嘻嘻地朝高顴骨的楚瓦什同伴擠擠眼睛。他們帶著女犯下了台階,朝大門口走去。

  大門上的一扇小門打開了,兩名士兵押著女犯跨過小門的門檻,來到院子裡,再走出圍牆,來到鋪砌石頭的大街上。

  車夫、店夥計、廚娘、做工的、當官為吏的紛紛停住腳步,好奇地打量女犯。有的搖搖頭,心裡說:「瞧,這就是幹壞事的下場,還是像我們這樣做人好。」孩子們膽戰心驚地望著這個女強盜,唯一可以放心的是她被士兵押著,再也不能為非作歹了。一個鄉下漢子賣掉了木炭,在茶館裡喝足了茶,這時走到她跟前,畫了一個十字,送給她一個戈比。女犯臉紅了,低下頭,嘴裡說了兩句什麼。

  女犯覺察到向她射來的一道道目光,也不扭轉頭,不動聲色地斜睨著那些看她的人。許多人這樣注意她,使她感到高興。這春天的空氣,與牢房裡的相比,清爽多了,也使她高興。不過她已經不習慣於走路,又穿著笨重的囚犯棉鞋,兩隻腳走在石子路上非常疼痛。於是她看著自己腳底下,儘可能走得輕一點兒。他們經過一家麵粉鋪,門前有許多鴿子,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沒有人欺負打擾它們。女犯的腳差點兒碰到一隻瓦藍色鴿子,那隻鴿子騰地飛起來,拍打著翅膀擦著女犯耳邊飛過,給她送來一陣清風。女犯微微一笑,接著想起自己的處境,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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