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真空之中
2024-10-02 01:39:32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過了一會兒,一陣像是龍捲風呼嘯而來的聲音,壓過了其他所有的聲音。鮑曼先是感到有風在拉扯他的身體,不過一秒鐘,他發現已經難以站立。
宇宙飛船里的空氣,正朝太空中宣洩而出。氣閘原本安全無虞的裝置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兩扇門應該不可能同時都打開的。不過,不可能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上帝啊,這怎麼可能!不過,在氣壓降到零之前,意識還可以保持清醒的十來秒鐘里,已經沒時間想這些了。但他突然想起有次一位宇宙飛船的設計師和他討論「安全裝置」系統時,曾經告訴他的一件事。
「我們可以設計一個防範意外和愚蠢的系統,但是我們沒辦法設計一個防範故意破壞的系統……」
鮑曼掙扎著走出冬眠室之前,回望了懷特黑德一眼。他不敢確定那張冰封的臉龐上是否閃過一絲意識之光,也許,只是有隻眼輕輕抽動了一下。但他現在怎麼也幫不上懷特黑德和其他人了,他必須找一條自己的生路。
在離心區爬坡弧度陡峭的走道上,風呼嘯而過。衣服、紙張、廚房的食物、盤子、杯子,所有沒經牢靠固定的東西都刮在風中。鮑曼只來得及瞄了一眼這翻騰的混亂——主燈光閃了一下就全部熄掉,他陷身在呼嘯的黑暗之中。
不過幾乎在同時,電池供應的緊急照明燈亮起來,帶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藍光,映照出一個夢魘般的情景。對這個現在被折騰到如此可怕的環境,鮑曼太熟悉了,就算沒有緊急照明燈,其實也可以摸索前行。只是燈光還是來得極好,可以幫他躲過強風中刮來的一些比較危險的東西。
他感覺到離心區的四周全在抖動著,在負載急速變動之下吃力地運轉。他很怕軸承會卡住,如此一來,旋轉的飛輪會把宇宙飛船扯得粉碎。不過,如果他沒法及時躲進最近的緊急避難室,就算當真如此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
這時呼吸已經困難了,氣壓也一定已經降低到每平方英寸一兩磅的程度。強風的力道下降,呼嘯聲也減弱——越來越稀薄的空氣已經沒法有效地傳送聲音了。鮑曼有如身處珠穆朗瑪峰頂,肺部吃力地喘著。如同其他體能狀態良好又接受過適當訓練的人,他可以在真空狀態下生存至少一分鐘的時間——如果事前經過準備的話。但是他可沒事前準備,因此他唯一可以倚靠的,只有大腦因為缺氧而失去功能之前,一般十五秒鐘左右的清醒意識。
即使他置身於真空中一兩分鐘——如果依適當程序重新加壓,事後他還是可以完全恢復。在各種防護周全的系統中,要體液開始流動,還是得花上很長的時間。人體暴露在真空中最長的存活紀錄是五分鐘。這不是實驗,而是一次緊急救援中創下的紀錄,雖然當事人由於氣栓症而導致部分癱瘓,但畢竟撿回了一條命。
不過這些對鮑曼都沒有用,發現號上沒有人可以為他執行增壓程序。他必須在接下來的幾秒鐘時間裡,靠自己的努力,抵達一個安全的地點。
好消息是,現在前進起來容易許多了。逐漸稀薄的空氣不再撕扯他的身體,也不再以飛舞的物體對他進行攻擊。在走道轉彎的地方,有個黃色的「緊急避難室」標誌。他蹣跚地走過去,抓住把手,把門拉開。
有那麼一剎那,他驚恐地以為門卡住了。然後,有點僵硬的鉸鏈鬆開,他一跤摔了進去,用自己身體的重量把門在身後帶上。
小小的避難室,剛好足以容納一個人和一套航天服。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個小小的鮮綠色高壓罐,上面標示著「液態氧」。鮑曼抓住連在活塞上的短杆,用他僅餘的力氣拉了下來。
涼涼的純氧,甘美地一股股灌進他的肺部。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就站在那裡大口大口地吸著,而衣櫥大小的避難室里的氣壓,則在他四周升高。喘得過來之後,他就把活閥關了。小罐里的氧氣只夠這樣來兩次,他可能還有用得著的時候。
氧氣關掉後,四周突然一片靜寂。鮑曼站在避難室里,全神傾聽。門外的呼嘯聲也都已經停止,飛船被淨空了,因為船內所有的空氣都已經被吸到太空中。
腳下,中央旋轉區的猛烈顫動也同樣靜止了。空氣動力抖震停止之後,中央旋轉區正在真空中無聲地旋轉著。
鮑曼把耳朵貼在避難室的牆上,想知道是否可以通過宇宙飛船的金屬船身,聽到一些可供判斷的有用動靜。他也不知道可以聽到什麼,但現在,無論聽到什麼,他幾乎都會相信了。就算聽到發現號改變航程,導致推進器微弱的高頻率振動,他也不會覺得吃驚了。只是,他什麼也沒聽見。
如果願意的話,就算不穿航天服,他在這裡也可以熬一個小時左右。浪費這個小房間裡還沒呼吸完的氧氣有點可惜,不過繼續留下來也沒有任何意義。他已經決定接下來要做的事情,耽擱越久,難度會越高。
穿好航天服,確定裝備完整之後,他把避難室里剩餘的氧氣排出室外,使得室內室外的氣壓得以平衡。門往真空中輕鬆地打開,他走進一片靜寂的中央旋轉區。只有未經改變的人造重力的拉力,證明它還在轉動著。鮑曼心想,還好沒有轉得過快。不過,現在這已經是他最不必操心的了。
緊急照明燈還亮著,他也另有航天服內嵌的照明燈可以導引。他走下弧形的走道,燈光一路流瀉而下——他朝冬眠室走回去,走回他害怕面對的場面。
他先看了懷特黑德一眼,一眼就足夠了。他曾以為冬眠的人沒有生命的跡象,現在知道錯了。雖然幾乎無法判別,但是冬眠和死亡之間還是有所差別。亮著的紅燈和生命感應顯示屏上水平不變的線條,只是確認了他先前的推測。
卡明斯基和亨特也是同樣的情況。他跟他們本來就不熟,現在也無從了解了。
現在,在這艘沒有空氣,部分功能已經癱瘓,和地球所有聯絡都已經切斷的宇宙飛船里,只有他孤獨一人。方圓幾億英里之內,再沒有任何一個人類。
然而,千真萬確的是,他也不是孑然孤獨的。他要真正安全,還得使自己更孤獨才行。
他從來沒有穿著航天服在無重力的旋轉中心走過,走道狹窄,走起來很困難也很費力。更麻煩的是,先前那一陣把宇宙飛船空氣放光的強風,在環形通道四處留下了殘破的器物。
一度,鮑曼的燈光照到了牆上一攤可怕的黏涎紅色液體,顯然是濺上去的。他感到一陣噁心,接著又看到一個塑料罐的碎片,這才覺察到那只是某個調配機里撒出來的食物,很可能是果醬。他在真空中飄移過去,紅紅的液體也在真空中噁心地冒著泡泡。
現在他已經走出這個慢慢轉動的筒狀空間,往主控甲板浮移而去。他抓住一段階梯,雙手一把一把地交替握著,沿著階梯前進,航天服上的照明燈射出的燈圈,躍動在前方。
鮑曼以前幾乎沒走過這條路。直到此刻之前,沒什麼事情需要來這裡。現在,他來到一道小小的橢圓形門口,上面寫著幾句話:「非授權人員,不得入內」「請確認是否取得H.19證明」,以及「極淨區——務必穿著加壓服」。
門沒有鎖,但是有三道封條,每一道都有不同主管單位的印信,其中包括太空航行局本身的。不過,就算有總統的印璽,鮑曼也會毫不猶疑地拆開。
他只來過這兒一次,當時還在建造之中。這裡一排排整整齊齊的固態邏輯組件,看來有點像是銀行的保險箱室,他差點忘了有一個影像輸入的鏡頭還在掃視這個小小的空間。
他立刻知道那隻眼睛已經覺察到他的出現了。宇宙飛船上的艙內發報器開放的時候,都會發出一陣無線載波的噝噝聲,接著,鮑曼航天服上的擴音器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戴維,我們的維生系統好像出了什麼問題。」
鮑曼沒有理會。他一面研究邏輯組件上小小的卷標,一面思考行動的步驟。
「哈嘍,戴維,」沒一會兒,哈爾又說道,「你發現哪裡出了問題嗎?」
這件事情相當棘手。其中牽涉的不只是切斷哈爾能源的問題——面對地球上那些沒有意識的計算機,這樣做可能是解決之道,但就哈爾的情形來說,他除了有六個彼此獨立、線路互不相干的能源系統之外,還有最後一道後備系統,由重重防護的核子同位素組件所構成。不行——他不能只是簡單地「拔掉插頭」。就算能拔掉,也一定會帶來嚴重後果。
因為哈爾是這艘宇宙飛船的神經系統。沒有哈爾的監控,發現號不過是一具機械屍首。因此解決問題的唯一之道,在於一方面切斷這個已經生病但仍然十分靈光的大腦的運作,一方面還要保留純粹自動管理系統的運作。鮑曼不想輕舉妄動——他在受訓的時候已經討論過這種問題,只是當時誰也沒想到會真有這一天。他知道自己在冒一個極大的風險,如果導致無法控制的反應,幾秒鐘的時間一切都會完蛋。
「我覺得是分離艙停泊艙的大門出了問題。」哈爾在沒話找話,「你能活著,運氣真好。」
開始了,鮑曼想道。我做夢也沒想過會當上業餘的腦科大夫,在木星的軌道外執行腦葉切除手術。
他在一個標示著「認知回饋」的區域打開鎖條,抽出第一塊內存。這個大小不過一握,卻包含著千萬個組件、精密複雜得無以復加的立體網絡,在機房的空中飄浮而去。
「嘿,戴維,」哈爾說,「你在幹什麼?」
不知道他有沒有疼痛的感覺?鮑曼掠過這麼一個念頭。大概不會吧,他想。畢竟,連人類的大腦皮質也沒有感覺器官。人類的大腦是可以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動手術的。
接著,他在標示著「自我加強」的面板上,把一個個小小的組件逐步抽出。每一小塊一離手,就向前方飛去,直到撞上牆面再彈回來。沒一會兒,好幾塊組件就在機房內慢慢地來回浮動。
「聽我說,戴維,」哈爾說,「我體內已經植入多年的服役經驗。能造就今天我這個樣子,有許多難以替換的努力。」
現在已經抽出了十來個組件了。不過,即使如此,由於多重冗餘設計,計算機現在還撐得住。鮑曼知道,這也是從人腦模仿而來的。
他開始在「自動思考」的面板上動手了。
「戴維,」哈爾說道,「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對這趟任務的熱誠是最高的……你在摧毀我的心智……知不知道?……我會變得十分幼稚……我會變得什麼都不是……」
沒想到這麼難辦,鮑曼想道。我正在摧毀自己所處這個世界裡唯一具有意識的存在。不過,要重新掌握宇宙飛船的控制權,別無他途。
「我是哈爾9000計算機,製造編號三。1997年1月12日,我在伊利諾州厄巴納的哈爾製造廠里開始運作。敏捷的褐毛狐狸跳過那隻懶狗身上。西班牙的雨都下在平原上。戴維,你還在嗎?你知不知道十的平方根是三點一六二二七七六六○一六八三七九?e之以十為底的對數函數值是零點四三四二九四四八一九○三二五二……更正,是十之以e為底之對數函數值。三的倒數是零點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二乘二是……二乘二是……近乎四點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我好像有點不行了……我第一個指導老師是錢德拉博士,他教我唱了一首歌,是這樣的一首歌:『黛西,黛西,說出你的答案,告訴我。為了你的愛情我已半狂。』[1]」
聲音戛然而止。鮑曼不由得也停了一會兒,他手裡還抓著一塊仍然在電路板里的內存。接著,哈爾出乎意料地又開口說話了。
這次他說話的節奏慢了許多,一個字一個字的腔調死板而機械,鮑曼再也認不出這些聲音的源頭了。
「早……安……錢……德……拉……博……士……我……是……哈……爾……我……今……天………已……經……准……備……好……上……我……的……第……一……課……了……」
鮑曼再也聽不下去。他拔掉最後一個組件。哈爾永遠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