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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36:17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政府的主要缺陷在於,當需要變革時,卻總是怯於做出果斷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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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爾維·歐德雷翟

  對歐德雷翟而言,早晨的第一口美琅脂總能帶來不同的感覺。她肉體的反應就像是餓殍緊緊抓住了甜果,隨後就是緩慢、尖銳而又痛苦的恢復。

  這是美琅脂成癮的可怕之處。

  她站在臥室的窗戶旁,等待著效果發揮。她注意到,氣象部又達成了另一場晨雨。大地被清洗乾淨,一切都淹沒在浪漫的迷霧中,所有的邊角都模糊了,只剩下了大概的輪廓,如同久遠的記憶。她打開窗戶。濕冷的空氣掠過她的臉,在她的周遭喚起了一種熟悉的感覺,就如同穿上了一件熟悉的衣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雨後的味道!她記得降水之後,生命的精華被放大和撫慰的樣子,但這些雨不同。它們留下了燧石般的味道。歐德雷翟不喜歡它們。它們所代表的意義並不是萬物被洗淨,而是生命在抗議,希望所有的雨都能被鎖起來,不再落下了。這些雨不再代表溫柔,不再帶來圓滿。它們帶來的是無法逃避的變化。

  歐德雷翟關上了窗戶。她立刻又回到了居所內熟悉的味道里,還有始終如一的謝爾味,從體內植入的緩釋機里散發出來,每個知道聖殿位置的人都需要這種植入。她聽到了斯特吉走了進來,然後是替換沙漠地圖時發出的嗖嗖聲。

  斯特吉的行動聽得出效率。幾個星期的近距離接觸,證實了歐德雷翟最初的判斷。斯特吉很可靠,儘管並非異常出色,但對大聖母的需求極其敏感。看她移動的樣子有多輕巧。用斯特吉的敏感去匹配小特格的需求,於是特格就有了他所需的高度和靈活度。一匹馬?比這更多。

  歐德雷翟的美琅脂吸收已到達峰值,並開始衰減。斯特吉在窗戶里的影像顯示了她在等待任務的分派。她知道這個時刻已分配給了香料。就她所處的階段而言,她期待也有那麼一天,她能享受此神秘的一刻。

  我希望她能夢想成真。

  多數的聖母認同她們的教育,很少覺得香料是種成癮品。歐德雷翟每天早晨都知道它是什麼。依照早期修煉模式養成的習慣,你每天攝入身體所需的香料:最低的用量,剛好夠刺激新陳代謝,將它推至最高表現。生理必需的物質在與美琅脂混合之後,也吸收得更順暢。食物的味道變得更好。除非出了事故或被刺殺,你將活得更久。但是,你就是成癮了。

  等到身體恢復之後,歐德雷翟眨著眼打量著斯特吉。今早她對冗長儀式的好奇心似乎減弱了許多。對著斯特吉在窗戶里的影像,歐德雷翟開口說道:「你知道美琅脂戒斷嗎?」

  「是的,大聖母。」

  儘管姐妹會將成癮的一面秘而不宣,歐德雷翟卻一直知道它就在眼皮底下,她還感覺到了對它與日俱增的怨氣。侍祭時期打下的烙印(在香料之痛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逐漸被他者記憶和時間的累積而沖淡。這樣的告誡將被烙印:「戒斷將去除你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果戒斷髮生在中晚年,你會死去。」但現在它已沒太多意義了。

  「戒斷對我有重大的意義,」歐德雷翟說道,「我是少數幾個受痛於晨間美琅脂的人之一。我相信她們應該跟你說過了。」

  「我為你難過,大聖母。」

  歐德雷翟研究著地圖。地圖上顯示了有一長條沙漠刺向了北方,在中樞的東南方也有顯著擴大的旱地,什阿娜就駐紮在那裡。很快,歐德雷翟又將注意力放到了斯特吉身上,後者正帶著新的興趣看著大聖母。

  因為想到香料的黑暗面而中止了對地圖的研究!

  「我們這個年代很少會去思考美琅脂的獨特之處,」歐德雷翟說道,「所有人類沉迷過的舊式麻醉品——除了香料——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它們都會縮減壽命,且帶來痛苦。」

  「我們學到過,大聖母。」

  「但是,你可能沒學過,統治的手段會被我們對尊母的擔憂而扭曲。政府的貪婪(是的,即便是我們的政府)能夠把你丟入陷阱。如果你一直侍奉我,你能深刻體會,因為每天早晨你都能看到我受罪。讓有關它的知識深入你體內,這是個死亡陷阱。不要成為漠然的推手,不要像尊母那樣成為一個漠視生命的系統里的一分子。記住:可接受的麻醉品對冷漠的公職人員有用,因為可以用來徵稅,支付工資,或創造工作機會。」

  斯特吉疑惑了:「但是,美琅脂延長我們的生命,提升我們的健康,並且增加——」

  她因歐德雷翟皺起的眉頭而住了嘴。

  都是從侍祭手冊里照搬來的。

  「它還有另一面,斯特吉,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侍祭手冊沒有撒謊。但是,美琅脂就是麻醉品,我們都上癮了。」

  「我知道它並不對所有人都友善,大聖母。但是,你說過尊母不使用它。」

  「她們用的替代品並沒有什麼有益之處,只不過能防止戒斷帶來的痛楚和死亡。它同樣是種麻醉品。」

  「我們的俘虜呢?」

  「默貝拉以前用它,現在她用美琅脂。它們之間可以互換,有趣嗎?」

  「我……猜能學到更多的東西。我注意到,大聖母,你從來沒叫過她們蕩婦。」

  「像侍祭那樣叫她們?哈,斯特吉,貝隆達起了個壞頭。哦,我知道這種壓力。」就在斯特吉想要反駁時,她說,「侍祭感覺到了威脅。她們看著聖殿,把它想成是對抗蕩婦引起的長夜的堡壘。」

  「差不多吧,大聖母。」斯特吉非常遲疑。

  「斯特吉,這顆行星只是另一個臨時之所。今天我們去南方,你會想明白這一點的。去找塔瑪拉尼,告訴她準備出發,我們去見一下什阿娜。不要和其他任何人提起。」

  「是,大聖母。你是說讓我也陪著你嗎?」

  「我想讓你陪在身邊。去告訴你訓練的那個人,她開始全權負責地圖。」

  斯特吉走了之後,歐德雷翟想到了什阿娜和艾達荷。她想和他交談,他也想和她交談。

  攝像眼記錄顯示,這兩人有時用手語交流,而且還用身體遮擋住了大部分的手勢。它看上去像是舊式的厄崔迪戰時密語。歐德雷翟認出了其中的一些,但不足以判斷他們交談的內容。貝隆達想要什阿娜解釋。「別急,」歐德雷翟則更加謹慎,「再觀察一陣子。或許會發生有趣的事情。」

  什阿娜想要什麼?

  無論鄧肯的頭腦里在想什麼,都會影響到特格。製造讓特格恢復初始記憶的痛苦與鄧肯的意圖相悖。

  昨日,歐德雷翟在工作檯前打斷鄧肯時就注意到了。

  「你晚了,達爾。」他並沒有從手頭的活計上抬起頭。晚了?才剛到傍晚。

  最近幾年內,他經常稱呼她為達爾,一種挑釁,提醒她他痛恨魚缸里的生活。挑釁刺激了貝隆達,她不喜歡他這麼「該死的隨便」。當然,他也稱呼貝隆達為「貝爾」。鄧肯並不吝嗇使用他的針頭。

  想到這裡,歐德雷翟停在了自己工作室的門口。鄧肯朝著他控制台旁的台面砸了一拳:「特格應該值得更好的出路!」

  更好的出路?他在想什麼?

  工作室外走廊里傳來的動靜打斷了她的回想。斯特吉從塔瑪拉尼處回來了。她先去了侍祭的待命室,向接替她的人交代了地圖的任務。

  一大沓檔案記錄等在歐德雷翟的桌子上。貝隆達!歐德雷翟瞥了眼檔案。不管她多努力去分派任務,總會剩下一部分是她的顧問堅持只有大聖母才能處理的。這批新檔案中的大部分來自貝隆達要求的「建議和分析」。

  歐德雷翟觸碰了她的控制台:「貝爾!」

  檔案文書的聲音響了起來:「大聖母?」

  「讓貝爾到我這裡來!我要求她以那兩條胖腿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到我這裡來!」

  不到一分鐘。貝隆達站在工作檯前,像是位受驚的侍祭。她們都能聽懂大聖母的語氣。

  歐德雷翟拍了拍桌子上的文件堆,又一下子把手抽了回來,就像是被電了似的:「以撒旦的名義,這都是些什麼?」

  「我們認為這些都很重要。」

  「你覺得我有必要看所有的東西嗎?摘要在哪裡?工作不到位啊,貝爾!我不笨,你也不蠢。但是,這堆東西……這堆東西……」

  「我會充分授權……」

  「授權?看看這堆東西!哪些我必須看,哪些我可以授權下去?沒有摘要!」

  「我會立刻彌補這個失誤。」

  「必須,貝爾。因為塔瑪和我今天要趕往南方,未公開的視察,並見一下什阿娜。我離開期間,你坐我的位置。看看你對這每天的差事有什麼感覺!」

  「能聯繫到你嗎?」

  「我會帶上光纜和耳麥。」

  貝隆達緩了口氣。

  「我建議,貝爾,你回到檔案部,任命一個負責人。如果你還不開始變得像個當官的,我就快不行了。管好你自己的事!」

  「好,我不搗蛋,達爾。」

  貝爾這是在試著表現幽默嗎?還不賴!

  歐德雷翟朝著投影儀揮了下手,塔瑪拉尼在交通大廳的影像出現了。「塔瑪?」

  「什麼事?」塔瑪沒有從手頭的工作上扭頭。

  「我們最快多長時間能出發?」

  「差不多兩個小時。」

  「準備好了就告訴我。哦,斯特吉跟我們一起走,給她留個位置。」在塔瑪拉尼回復之前,歐德雷翟就關上了投影。

  自己也有應該要完成的任務,歐德雷翟想著。塔瑪和貝爾並不是大聖母憂心的唯一源頭。

  我們還剩十六個行星……其中還包括了巴塞爾,已然面臨威脅。只有十六個!她把這想法放在了一邊。沒時間去想它。

  默貝拉。我應該見她……不。還可以等。新的監理會?讓貝爾去處理吧。解散社區?

  新的大離散吸走了大量人員,迫使社區解體,組成了聯合體。跑在沙漠前面!這讓人沮喪,她感覺自己今天無法面對它。在旅行之前,我總是坐立不安。

  突然間,歐德雷翟逃離了工作室,在走廊里徘徊,看著她的命令如何被執行,也在門廳里駐足,注視著學生們閱讀,觀察著她們在持續不斷的普拉納-賓度訓練中表現如何。

  「你在讀什麼?」她對著某位年輕的二級侍祭問道,那侍祭正站在一間半黑屋子裡的投影前。

  「托爾斯泰的日記,大聖母。」

  侍祭的眼光里隱含著一個問題:「你能在他者記憶里直接聽到他的話嗎?」這問題就在年輕女孩的嘴邊!每當逮住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機會時,她們總是想嘗試這種好玩的小詭計。

  「托爾斯泰只是個姓!」歐德雷翟不耐煩道,「不過,你既然提到了日記,我猜你指的是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伯爵。」

  「是的,大聖母。」侍祭因為被斥責而有點尷尬。

  歐德雷翟放緩了語氣,對著女孩引用了一句話:「『我不是條河,我是張網。』他在十二歲時於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說了這句話。你不會在他的日記里找到它,但它可能是他說過的最有分量的話了。」

  在侍祭能表達謝意之前,歐德雷翟就轉身離開了。我總是在教導!

  她走入了主餐廳,視察了一番。摸了摸架子上罐子的內壁,查看是否油膩。甚至連教學主廚都緊張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廚房裡正準備著午餐,霧氣朦朧,香氣撲鼻。令人愉悅的剁刀聲和炒菜聲依然在響著,但尋常的玩笑聲在她進來時都沉寂了。

  她沿著長長的台面走了一圈,台面兩旁都是忙碌的廚師。接著,她走向教學主廚的高台。他是個身高體胖的男人,面頰高聳,臉色紅潤,如同他處理的肉一樣。歐德雷翟並不懷疑他是有史以來最好的廚子之一。他的名字很襯他:普拉西多·沙拉特。因為好幾個原因,他在她的心裡占據了一個溫暖的位置,包括他曾培訓過她的私人廚師。在尊母出現之前的日子裡,重要的客人會被領著參觀廚房,並享用特別的餐食。

  「跟您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的高級廚師,普拉西多·沙拉特。」

  他的普拉西多式牛肉是一道令大家稱讚的美食。肉幾乎是生的,配上不會喧賓奪主的香草和辣芥末醬汁。

  歐德雷翟覺得這道菜有些另類,但從未說出來。

  當沙拉特注意到她時(在糾正了一位廚師某種調料的用法之後),歐德雷翟說道:「我想吃點特別的,普拉西多。」

  他聽懂了她的意思。想來點特別的料理時,她總是用這種開場白。

  「燉牡蠣怎麼樣?」他建議道。

  就像是跳舞,歐德雷翟想著。他和她都知道她想要什麼。

  「好極了!」她同意道,並做出了自己的舞步配合,「不過,要清淡點,普拉西多,牡蠣不要煮得太熟。湯里放點我們自己的香芹粉。」

  「再加點辣椒粉?」

  「我一直都喜歡啊。千萬要當心美琅脂,加一點點就好,不要放多了。」

  「當然,大聖母!」他眼睛往上一翻,仿佛想到加多了美琅脂有多可怕,「香料太容易串味了。」

  「把牡蠣放到蛤汁里煮,普拉西多。我希望你能親自上手,輕輕攪動,到牡蠣的邊緣開始捲起就好了。」

  「肯定會恰到火候,大聖母。」

  「餐盤裡再配上點熱奶油。不要煮開了!」

  因為被懷疑會煮開奶油,普拉西多做了個「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表情。

  「在盛牡蠣的碗裡放塊黃油,」歐德雷翟說道,「把牡蠣湯汁直接倒在黃油上面。」

  「不加點雪利酒嗎?」

  「由你親自來操刀我的特別料理,我真是太高興了,普拉西多。我忘了雪利。」(大聖母從來不會忘了什麼,而且大家都知道。這只是必需的舞步配合罷了。)

  「湯里加三盎司的雪利。」他說道。

  「記得把酒精蒸發掉。」

  「當然!但是,我們也不能破壞了風味。你是要油煎麵包塊呢,還是咸餅乾?」

  「油煎麵包塊,謝謝。」

  歐德雷翟坐在餐廳凹室的一張桌子旁,吃下了兩碗燉牡蠣,想起了海之子時嘗到的滋味。還在她剛能把勺子伸到嘴裡的時候,爸爸就讓她品嘗到了這道菜。他親自燉的,他的拿手菜。歐德雷翟將這道菜教給了沙拉特。

  她對沙拉特在葡萄酒上的選擇表示了讚賞。

  「我尤其喜歡你選了夏布利來搭配。」

  「夏布利的口味硬朗,大聖母。這是我們珍藏中的上品。它能更好地中和牡蠣的味道。」

  塔瑪拉尼在僻靜處找到了她。在需要時,她們總是知道在哪兒能找到她。

  「我們準備好了。」塔瑪的面色有些不悅嗎?

  「今晚我們在哪兒停留?」

  「艾蒂奧。」

  歐德雷翟笑了。她喜歡艾蒂奧。

  因為我情緒不佳,所以塔瑪在遷就我嗎?或許,我們需要轉移一下我們的注意力。

  跟著塔瑪拉尼來到了交通廳,歐德雷翟心想,老女人的一個特徵就是喜歡坐運輸管。地表的旅行讓她煩躁。「到了我這個年紀,誰還想浪費時間?」

  歐德雷翟不喜歡運輸管。你處於一個如此封閉的環境之中,感覺無助!她喜歡地表和空氣,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才會使用運輸管。她倒是習慣用小運輸管來傳送便箋和筆記。筆記不會有意見,只要能到目的地就行。

  這想法總是讓交通網絡隨著她的搬遷而調整。

  在事物的中心地點(事物總是有一個中心地點),一個自動系統管理著通信,確保(多數情況下是)重要的信件能抵達目的地。

  當不需要私人投遞時(她們稱之為「私投」),由加密的分揀器和光纖來保證通信的保密性。送往異星則是另一回事,尤其在當下這個特殊時期。最安全的是派一個聖母,帶上印有信息的記憶或是將密波信息植入腦中。每個信使都服下了大劑量的謝爾。若是沒有謝爾的守衛,刑訊儀甚至能讀取死亡的大腦。儘管發往異星的信息也都加密了,但敵人可能會攻破一次性的保護罩。異星環境下,風險極大。或許這就是那位拉比仍在保持沉默的原因。

  我為什麼要在此刻思考這些東西呢?

  「多吉拉還沒消息嗎?」她問道。塔瑪拉尼正準備進入車廂,她們一行中的其他人還在等著。這麼多人。為什麼這麼多人?

  歐德雷翟看到斯特吉在站台前方的盡頭處和一位通信侍祭交談,至少還有六位來自通信部門的人在周圍。

  塔瑪拉尼轉過身來,顯然有些慍怒:「多吉拉!我們都說了,一旦有消息,會立刻通知你的!」

  「我只是問問,塔瑪,只是問問。」

  歐德雷翟順從地跟著塔瑪拉尼進了車廂。我應該在我的頭腦里架一台監視器,記錄下每個在那裡產生的問題。心血來潮的背後總是有各種的原因。這就是貝尼·傑瑟里特的方式,貝隆達經常提醒她。

  歐德雷翟對自己感到驚奇,意識到自己對貝尼·傑瑟里特方式的厭惡已不是一星半點。

  讓貝爾來操心這些事吧!

  這是自由的時間,就像隨著身邊洶湧的海浪一起沉浮。

  海之子懂得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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