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10-01 17:39:10 作者: 王子群

  全喜愁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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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喜本來沒啥可愁的,雖說紅麥出去打工了,可在工廠里風颳不著雨淋不著太陽也曬不著,不像他整天在大天底下幹活風吹日曬的還很危險,而且工錢也比他掙得多,除了他面子上不好看,別的都挺好的。沒想到紅麥冒扎空的給他打電話要他去一趟,這就像年年出去打工的全喜忽然蹲在家裡不出去了一樣突然,突然的原因就是全喜病了,沒法出去打工了。紅麥呢?也這麼突然,理由竟然是想他了。天爺,想是當然的想了,兩口子再咋說也過了二十年了,就算沒有愛情,孩子都那麼大了也該有親情了,就算啥都沒有,二十年也習慣了。可你不能就因為想就讓我大老遠的往哪兒跑吧?不是怕辛苦,莊稼人坐個車怕啥?問題是太花錢啊!咱家可不是暴發戶,錢多得花不完,在那兒垛著長霉蒲兒!賴貨想從紅麥嘴裡弄清楚咋回事,可紅麥就一口咬定想他了!這不像個話啊!肯定出啥事了!不然問問一條里兒的賴貨吧,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閃閃爍爍的,這就越發讓全喜放心不下了。

  過了兩天,全喜就給紅麥打電話了,說了幾句,紅麥還是那句話想他了。全喜就急了,說,你都不知道我這幾天是咋過的!

  紅麥一聽嚇一跳,驚問,咋啦?

  全喜說,還能咋?還不是因為你!

  紅麥就茫然了,我?我咋啦?

  全喜說,你說你咋啦?

  紅麥說,好好的呀。

  全喜就嚷起來,好好的?好好的?你再說個好好的?

  紅麥急了,好了,你別跟我繞彎子了,到底咋回事啊?

  全喜說,你咋了?

  紅麥就生氣了,我沒咋著,我想知道你咋著了!

  全喜說,你瞞我弄啥啊?

  紅麥又懵了,我瞞你?我瞞你啥了?

  全喜說,紅麥,咱咋著也二十年夫妻了,有啥還不能說啊?這話就很嚴重,紅麥就緊張起來,全喜,你咋了?

  全喜說,你有啥還不能跟我說啊?說著有點哽咽。

  紅麥聽著鼻子酸酸的,說,全喜,我沒瞞你啥啊?我要瞞你還會叫你來嗎?你來了不啥都知道了嗎?

  全喜一想,對啊!如釋重負了,然後說,你,真想我了?

  社會聽見了,說,我日,她也不想我啊。

  全喜沒理他,沒空沒心情理他。

  紅麥說,嗯。

  全喜說,咋回事啊?

  紅麥就把跟司馬月玲商量的情況跟他說了。

  全喜這才放了心,笑起來,說,你這貨,嚇死我了。

  紅麥聽全喜笑了心情也輕鬆起來,說,咋嚇你了?

  全喜就把跟賴貨打電話的情況說了。

  紅麥聽了覺得很溫馨,也很可笑,說,他又不知道,能跟你說個啥?又問,你啥時候能來啊,你定了我好跟司馬說?

  全喜說,忍忍吧,再過幾個月就過年了,你早點回來啥都有了。

  社會聽了嘟囔道,想個球了,真急了擱那兒找個不就妥了。

  全喜還是沒理他。

  紅麥聽見了,可是顧不了了,說,那還得好幾個月啊!現在家裡又沒啥事?好了,你叫家裡拾掇拾掇,叫咱爹黑了去給咱看門,?來了!一切花銷來了我給你報銷!

  全喜說,哎,我看看吧。

  紅麥說,你快點啊。

  全喜說,好。就掛了。

  全喜很高興,哼了起來,走過一窪又一窪,窪窪地里好莊稼……

  月如迎面走過來,咋恁喜歡啊?

  全喜這才發現自己興奮得不像樣子,還從來沒這樣走板荒腔地瞎哼哼過哩。全喜就跟她打哈哈應付她。

  月如卻沒有走開的意思,問,是不是紅麥又給你匯錢了?

  全喜說,沒有,她又不是老闆,能掙多錢啊?打著哈哈走了。

  全喜快走到家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就喜滋滋地拐到菜園裡掐菜去了,老遠看見他爹也正在菜園裡掐菜,就走過去叫了一聲,爹。

  全喜開菜園的時候就一再的跟他爹他娘說,以後咱就有菜吃了,您想吃啥菜?去弄了。他爹他娘說,好好,真的等菜園蓊蓊鬱郁的時候還是沒來。全喜就急了,說,自家孩子,客氣個啥啊?說了又想起來,說,紅麥啥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他爹說,好好。還是沒去。就換了紅麥帶著一掐子菜跑上門了,爹,娘,自家開著菜園就圖吃菜方便的,想吃啥菜?去弄了,別等著我給您送。我也不知道您啥時候想吃啥菜,啥時候送來也不鮮亮了,想吃了,自己?去弄了,啊?事情到了這份上,他爹他娘就不好不去了。其實他爹他娘不是擺架子跟他計較什麼,而是覺得全喜病了不容易,菜種恁好吃不完可以拿街上賣,多少換點錢補貼補貼家用。老兩口都快入土的人了,能過現在這樣的日子也知足了,還講究個啥?現在孩子可憐,當老的也幫不上什麼,那就不要再刮磨了。沒想到孩子這麼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跟前跑,再不去就說不過去了。不過,去了心裡也不安,即使每次都少掐點菜,碗裡湊合著青青的也一樣不安,又幫配不了全喜兩口子什麼,心裡更不安了。他爹他娘思來想去只好逢年過節的時候割了肉或者殺了雞拿到全喜家裡說是一起過節,叫全喜和紅麥不要買了,這樣全喜就把錢省下來了。他們這樣想,事實上卻不是這樣,全喜和紅麥反而更花錢了。看爹娘恁大年紀了竟然割肉殺雞的往自己家裡拿,兩口子過意不去了,就買了魚、打了酒,那節就過得有模有樣的,很熱鬧很豐盛很有過節的樣子。他爹他娘見了心裡很感慨,孩子知道跟老的親啊!也知道兒子媳婦又花錢了,說下回別花錢了,沒有外人客氣個啥?全喜兩口子滿口答應,可到了下回還是這樣。老兩口就作難了,不去已成慣例了,突然不去怕外面人說點啥的不知道驢不走還是磨不轉了;去吧本來想讓他們省錢的,到頭來反而讓全喜兩口子多花錢了。左不是右不是的。好在一年也沒有幾個節,過年時維維和艷艷來拜年多給點壓歲錢,能幫一點是一點吧。現在紅麥出去了,剩全喜在家,心裡少了忌憚,兩口子就好受多了,媳婦不是自己生養的到底是不一樣的!這才是真正的自家孩子,吃點應該的。

  他爹應了一聲,抬頭看著他,見他喜盈盈的也隨著高興起來,兩年都沒見過兒子這麼高興過了啊!不用說兒子有啥喜事了,卻不急著問。

  父子倆說了幾句話就掐菜了,全喜還爭著給他爹掐這菜掐那菜的。最後要走了,全喜還沒說高興的事,他爹想問問,又不知道從哪開始,就裝作漫不經心地問,維維家媽又打電話沒有?

  全喜說,打了。

  他爹就等著聽,全喜卻沒了。

  他爹有點失望,忍不住問,沒啥事吧?

  全喜說,沒事,好好的。

  他爹就知道全喜不打算跟他說了,兒子媳婦的事他也不好仔細的過問,就哦了一聲,拿著菜慢慢地回家去了。

  吃飯的時候巧玲來要引水,她做飯的時候才發現壓水井漏氣,井裡的水都漏光了,壓不出來,必須加上引水閉住氣才能把水引上來。巧玲看全喜水桶里的水也不多了就說,我給你也壓一桶吧。

  全喜說,不用,你給我接點引水放那兒就中。

  巧玲自然不會聽他的,一邊壓水一邊跟他閒聊天,紅麥又打電話沒?

  全喜說,打了。

  巧玲說,聽說想叫你去?

  全喜以為他不說別人就都不會知道沒想到還是沒能藏住,一怔,問,你咋知道啊?

  巧玲笑了說,我咋知道?還想瞞我啊?莊裡頭誰不知道啊?

  全喜知道肯定是社會散布的,不過不是啥見不得人的事,就笑了,我還沒想好哩。

  巧玲就很羨慕,說,中啦,紅麥混鬥了!

  全喜說,斗啥呀,還不是掏笨勁給人家幹活。

  巧玲說,你還想要多斗啊,都搬家屬了啊!

  家屬這個詞誰都懂,可不是一般人能用得上的,那是有工作幹事的人才能用的,鄉下人八輩子也挨不著的。啥叫有工作幹事啊?就是在政府機關學校里上班,那才是正經八百的差事。巧玲這話自然是在抬舉紅麥,也是在抬舉全喜。全喜很受用,笑眯眯的,說,打工算個啥啊?還不是要飯去了?

  巧玲說,看你說的。

  全喜說,我還沒想好去不去哩。

  巧玲說,那你還想個啥啊?趕緊去吧。

  全喜笑得更好看了,說,哪恁容易啊。

  巧玲說,咋了?還有啥事啊?地里沒啥活兒,不就家了?黑了叫俺大爺來給你看個門,?走了。

  全喜說,是的呀。

  巧玲說,那還不趕緊去?

  全喜說,去不得花錢嘛,掙個錢就恁容易啊?

  巧玲說,錢,要恁些錢弄啥啊?錢再多還不是留著花的啊?

  全喜說,是留著花的啊。

  巧玲說,那不妥了?

  全喜說,就是妥不了啊。這是不該花的錢啊!

  巧玲有點鄙夷,沖他,你別鑽錢眼裡了。

  全喜就嘿嘿地笑了。巧玲掂著水回家去了。

  全喜以為這就算完了,沒想到隔了一天紅麥又打電話了。紅麥問,拾掇好了沒有啊?啥時候能到啊?

  全喜說,咋恁急啊?

  紅麥說,你說哩,司馬都問了不知道多少遍子了!

  全喜看紅麥催得急,怕她失望不敢說不去,就說,好,我跟咱爹咱娘商量商量,說好了再給你回話。

  紅麥說,你快點啊!

  全喜說,好。

  全喜說了好也沒擱到意上,沒成想再隔一天紅麥又來電話了,張嘴就問,幾兒個到啊?

  全喜怕紅麥生氣不敢說還沒跟爹娘說,就說,咱爹這幾天有事。

  紅麥問,有啥事啊?

  他爹沒啥事,是全喜為了糊弄紅麥隨口瞎編的,紅麥一問,全喜就說不上來了。

  紅麥見全喜濕濕黏黏的,忽然說,你是不是不想來啊?

  全喜冷不防被紅麥說透了,一下慌了,語無倫次地說,沒有,沒有啊!我哪有啊?這不正想辦法的嗎?

  紅麥說,我看你一點就不急!

  社會說,我日,他擱家裡又找一個,熱得跟狗戀蛋的樣,呆家裡就有人暖腳,還用跑恁遠找你啊?

  這話本來沒什麼,可說到關鍵上了就很打人,全喜就忍不住了,黑著臉吼他,你知道個球啊!紅麥看不見可是能聽見,雖不拿社會的話當真,可社會的話還是點到了她的軟處,就說,不想來就別來了!啪一下掛了電話。不用說,紅麥生氣了。

  全喜看看電話,呆了呆,撂下電話氣忿忿地走了,電話費都忘了給社會掏。

  社會自知這回玩跐腳了,一個不小心把話給人家說扒了,直直地看著他,咽了口唾沫什麼也沒說。

  全喜回到家還悶得不行,百思不解紅麥這是咋了?幾個月都能過,為啥現在就不中了?再說,村裡頭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也沒有哪個打工的家屬去探親的。就算掙了點錢,就算實在想我想得慌,那也用不著這麼急催恁緊吧?在家的時候紅麥是個多好的女人啊,勤謹、耐勞、肯吃苦、肯下力,就算要打工去給他買點東西都捨不得還做張做勢的要跟他生氣,最後還是自己勢逼著才買了最便宜、最少的一點東西,這咋才出門沒幾天就變了,變得不像原來的紅麥了!全喜開始想到這的時候還只是悶得慌,慢慢一琢磨就覺得有點不對勁。紅麥變了!這把他嚇了一跳。不會出啥蘑菇點吧?

  全喜坐不住了,又給賴貨打了個電話。賴貨一看是全喜的電話就說,我還沒顧上去看哩,最近忙。

  全喜說,不是的。就把紅麥要他去的話說了一遍。

  賴貨說,這你還聽不出來啊?兩口子恁些年咋混的啊。

  全喜聽得一頭霧水。

  賴貨接著說,還不是跟你亂著玩哩。沒事,啊。

  全喜聽了半天就是個這,急了,說,不是啊,都跟我生氣了,熱逼著非要我這幾天去不中!

  賴貨聽了也是一愣,真的啊?

  全喜說,那還能是假的啊?不會出啥岔枝吧?

  賴貨說,我還不知道哩,馬上我給沈翠打個電話問問。一會兒賴貨回話了,笑嘻嘻的,老大,放心吧,沒事,大姐是真想你了,你來吧,來了我請你喝酒。

  全喜還有點半信半疑,可人家這樣說了,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就說,去了再說吧。你招呼著身體。就把電話掛了。

  這次,社會沒敢廢話,該幹啥幹啥。等全喜放了電話往外就走,發話了,你這貨,上回沒給錢就走我就沒說你,這回還不給啊?

  全喜想起來了,看了看社會,從兜里摸出五毛錢丟了過去。

  社會嚷起來,我日,這不是我叫你接電話,是你打電話,長途,六分鐘,不是,七分鐘,三七兩塊一,再加一塊錢座機費,一共三塊一毛錢。

  全喜說,一共多少?社會說,三塊一。

  全喜說,連上回的。

  社會說,上回的算了。

  全喜說,一共多少?口氣硬硬的,直直的。

  社會就說,真給啊?三塊六。

  全喜身上沒有恁些錢,就換了口氣,你先記上吧。

  社會說,好。

  全喜疑疑惑惑的可咋的也弄不清楚,心裡就很煩,又沒個可說的人,心裡懵懵的,不知不覺到了後院他爹他娘那裡。他娘看見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溢出笑來,慈祥地招呼道,維維家爸來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爹他娘就不再叫他全喜了,自己什麼時候開始被叫維維家爸的?好像有了維維就開始了吧,他已經記不清了,不過他心裡還是想他爹他娘叫他全喜,聽著很親很溫暖,可是全喜沒有說,那樣就像長不大的孩子似的,會被人家笑話的。現在,他爹他娘這樣叫他叫得時間長了,全喜也就習慣了。全喜跟他娘打了個招呼,隨口問,俺爹哩?

  他娘說,您爹沒呆家。咋?有事?

  全喜說,沒,沒事。我就問問。

  他娘問,維維家媽又打電話沒有?

  全喜說,打了。

  他娘說,還中吧。

  全喜說,嗯。

  他娘說,那就好。又說,唉,她一個人,又跑恁遠,也夠難的,好在她妹子妹夫侄女都呆一坨還好些。

  全喜沒說話。他娘也不說話了。

  半天,全喜嘖了一下。

  他娘聽見了看了看他,好像想起來了,說,您爹的煙呆堂屋條几上哩,你自己拿。又想起來,對了,你不吸菸的。

  全喜半天又嘖了一下。

  他娘問,全喜,到底有啥事啊?

  全喜看看他娘,說,維維家媽打電話叫我去哩。

  他娘不知道沒聽清還是感到吃驚,問,啥?

  全喜就又說了一遍。

  這回他娘弄清楚了,啥?叫你去?你管出去還用她出去啊?

  全喜說,不是,是叫我去那兒玩兩天再回來。

  他娘說,那得多少錢啊?咱又不當官也沒幹啥差事,掙個錢多難啊!

  全喜說,是啊。我說不去她就生氣,就跟我呆家胡混了樣!

  他娘看看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就沒說話,停了一下,說,等您爹回來你跟他商量商量吧。

  晌午,他爹回來了,聽了,說,唉,這都半老子了,誰啥人還能不知道啊?好像還要說什麼,看看全喜咽了下去。

  全喜說,誰說不是啊。

  他爹吱吱啦啦地吸了一會兒煙,說,不對吧?

  全喜就很不解,看著他爹發愣。

  他爹還像原來那樣一動不動的,慢悠悠地說,她離恁遠會知道個啥啊?

  一句話提醒夢中人,全喜一拍大腿說,就是啊!我上南莊去一趟吧。

  他爹慢慢地說,去吧。

  第二天全喜收拾了一下騎上車子往南莊去了。南莊不是個莊名,只是個客氣的說辭,是依自己所在的莊子來說另一個莊子的,另一個莊子在哪個方向就說哪莊,紅麥娘家在南方自然說南莊。這種說法一般用於親家的官方說法,比如娶親、回門、生孩子……一方所有的人都可以這樣說對方所有的人,哪哪莊的,也可以是兩親家之間互稱,很委婉,很尊敬的意思。

  在婆家媳婦和閨女是不一樣的,在娘家女婿跟兒子同樣是不一樣的,閨女在家的時候不大來,女婿更是來的少,現在閨女不在家女婿就來的更少了。當地把女婿叫做客,在說法上和一般的客人似乎沒區別,但說的時候還是能區別開來的,要是女婿,人家會說誰誰誰家的客,要是一般的客人則說誰誰誰家來了客,就像當地把棉花叫花把鮮花也叫花,一說起來棉花還是花,鮮花則變成了花兒一樣。這種微妙的區別只有當地人才能一下聽出來。所以,當有人告訴紅麥爹,您的客來了,呆門口等著哩。

  紅麥爹才顫巍巍地站起來慢慢往家裡走去,一邊走一邊心裡嘀咕,不年不節的來了,啥事哩?他到家的時候紅麥娘已經開了門,全喜正在院子裡的壓水井邊上洗臉,就跟他打招呼,我說,來了。

  這是紅麥爹的口頭語,要說什麼話了必在前面加上我說兩個字,好像很多人都在聽卻不得要領而又十分重要非強調一下不可,或者沒人聽他的而特別提出警告一樣。

  全喜聽見了,叫了聲爹。

  看紅麥爹沒反應,紅麥娘說,老了,不中了,耳朵背了,聽不清了。又大聲衝著紅麥爹說,北莊的客跟你說話哩。

  紅麥爹喘了一下,說,聽見了。

  全喜就讓他也洗洗汗氣。

  紅麥娘又大聲重複了一遍。

  紅麥爹說,沒事,上屋吧。說了想起來,還是坐院裡吧,有風,還涼快些。

  兩口子沒電扇,紅麥爹就嚷著讓紅麥娘找扇子。全喜洗完了從兜里掏出煙來,給紅麥爹遞了一支。

  全喜是不吸菸的,可走親戚又是去老丈人家就不能不裝煙了,不然的話當然會讓老丈人家沒面子,而全喜作為客就不單是有面子沒面子的事兒了,挨罵是輕的,說不定會有人揍他,雖說是開玩笑不至於鼻青臉腫,但摔一骨碌子鬧個大紅臉辦個難看是肯定的。

  翁婿客套完了,簡單問候了,紅麥爹問,有事嗎?

  全喜說,沒事,維維家媽沒呆家,我來看看您嘛。

  紅麥爹說,沒事,都好好的。又客套了,紅麥爹還是說,有啥事就說吧。

  全喜看看不說不行了,再說早晚都要說的,只是沒防備被老頭看出來又催著提前了有點狼狽,好在不是外人,就說了。

  紅麥爹說,哦。沒話了。

  全喜就很尷尬,下不了台。

  紅麥娘說,那,啥時候給維維家媽打個電話問問吧。

  紅麥爹還是沒吭聲。

  紅麥娘估計紅麥爹沒聽到,又大聲說了一遍。

  紅麥爹半天說,哦,叫她嫂子打個電話問問。又感嘆現在真方便,幾千里地扯根繩就管說話。

  全喜不想聽紅麥爹嘮叨這些,可也沒辦法,只能是是的應付著。

  還是紅麥娘看出來了,站起來說,我去跟他嫂子說說,叫她打個電話問問去。

  全喜沒阻攔。

  紅麥爹說,該做飯了,還去哪兒啊?

  紅麥娘說,沒事,我就跟她打句招聲。又拐回來,把全喜帶來的西瓜、油條、肉分了一些拿了過去。

  一會兒,紅麥的嫂子來了,手裡還拿著肉,不用說也是紅麥娘剛才割過去的,進門就罵,老鱉一,時常的不來,來了就拿那點東西還不夠塞牙縫哩,就這還是俺妹妹掙著錢,要不恐怕才夾屎頭子哩!

  全喜不敢還嘴,只是訕笑著跟她打招呼。

  紅麥嫂子沒理會做飯去了。

  紅麥娘沖全喜笑笑,輕聲說,您嫂子就那脾氣,別往心裡去,啊。

  全喜說,知道。心裡還是不大好受。

  紅麥嫂子聽見了,在灶屋裡說,那沒辦法,你沒聽人家俗話說嘛,妹夫妹夫就是挨撅的物,一天不撅,急得直哭。當地確有這麼句俗話,不過被紅麥嫂子把原話里的姑父篡改成了妹夫。是說內侄子內侄女作為晚輩是可以罵一罵姑父的,當然是一般的罵,也就是開玩笑的罵,不是破口大罵的罵了。

  紅麥娘聽了就笑起來,說,那也不能真撅啊。

  紅麥嫂子說,那也不能饒了他,誰叫他尋常的不來瞧你了。又說,下回再拿這點東西就不給你做飯了。

  全喜訕訕地說,你不做,俺不吃,那還不好說?

  紅麥嫂子說,你不吃正好。大約看著了手頭的活計,說,餵狗哩。

  全喜說,那你餵吧,反正不是我自己吃。全喜的意思是單指吃飯的還有紅麥嫂子,可話很籠統,就一把鏈子把紅麥的爹娘都扯上了,這玩笑就開大了。紅麥嫂子就有點生氣,你個丈家兒,哎!

  這就不是開玩笑的罵了,接近破口大罵了。全喜臉上有點掛不住,可知道這不是他發揮占便宜的地方,剛才接得還不錯,雖沒占便宜但也沒吃虧,正得意著被這麼一罵頓然清醒過來,再說一會兒還指望人家打電話問情況呢,就不吭聲了。

  吃完飯,翁婿坐著閒說話,紅麥嫂子來收碗,看了看全喜空著的碗,說,咋跟狗啃的樣啊?

  紅麥娘怕全喜下不來台沖他笑了笑,全喜不敢亂還嘴了,臉紅了一下也訕訕地笑了。

  紅麥嫂子幹活是把好手,手腳很麻利三下五除二不一會兒就和婆婆一起把灶屋拾掇好了,說,我去給他姑打個電話去,俺姊妹仨也好長時候沒有說話了。

  紅麥娘說,現在就去啊?

  紅麥嫂子說,嗯。

  紅麥娘說,歇歇吧,才拾掇完歇口氣啊。

  紅麥嫂子說,不了。

  又說,娘,爹,您倆誰去?還是都去?

  紅麥娘說,我去吧。

  全喜知道她們也是去村裡的小賣部去打電話,趕緊從兜里掏出十塊錢來。

  紅麥嫂子說,可別掉地上了,粘的坯俺可拿不動。說著頭前走了。

  當地說人小氣會說他一分錢掉地上粘塊坯,十塊錢自然有很多個一分錢,自然會粘很多塊坯。全喜的臉又是一紅,這回就不單是難看了,還有委屈,說不出的委屈。

  紅麥娘接了,同時小聲說,別往心裡去,您嫂子就那脾氣。

  全喜沒病的時候紅麥嫂子可不是這樣,見了您姑父長您姑父短的,把全喜吹著捧著花較得不像樣子,現在不如人了還能說啥?全喜現在深深地知道了什麼叫得意貓兒歡似虎,掉毛鳳凰不如雞了,不過知道也只是知道,知道了也沒辦法。

  翁婿倆坐著閒聊,紅麥爹很淡定,慢慢吞吞有一口沒一口地吸著煙,想起什麼就說一句,夢囈似的。全喜就沒那麼滋淰了,他不吸菸,又沒什麼話可說,樣子頗為窘迫。沒辦法,人的一輩子有很多時候不得不這樣。

  過了一陣子,紅麥嫂子和紅麥娘回來了。全喜熱望地站起來,期待著有什麼好消息,嫂子,麻煩你了。

  紅麥嫂子卻沒理這茬,說,他大姑想叫你去哩,你就去吧!

  全喜聽了如墜五里霧中,問,咋了?

  紅麥嫂子說,還咋了?自家的事自家還不知道?

  當地說自家有時候指的的是自己,有時候指的是自己家,究竟是哪種情況,當地人一聽就知道。全喜自然也知道,不過紅麥嫂子這話好像話裡有話,聽著意思好像自己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了。平地一聲雷,到底咋回事麼?可是,沒人跟他解釋了。全喜想問清楚,但也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來,嗒然無語,默默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他爹見了問,去南莊了嗎?

  全喜說,去了。他爹問,咋說啊?

  全喜說,沒事,就是想叫我去了。

  他爹看看他,說,那你啥時候去啊?

  全喜說,等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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