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1 17:38:54 作者: 王子群

  天氣漸漸地熱起來。

  天一熱,衣裳就穿得薄了。再熱呢?再熱女人也得穿件衣裳,半截袖、汗塌子啥的都中,薄點、厚點也都中,總之,不能赤皮露肉的。男人就方便多了,半截袖都是出門才穿的,講究些的就穿汗衣兒,不怎麼講究的就光著脊樑,除了腰裡褲頭子遮住的地方,渾身都黑油油的。社會就曾經皺著眉頭煞有介事地對一個男人說,您家就恁窮嗎?男人莫名其妙,問,咋了?社會就一本正經地盯著男人光嘟嘟的身子說,你看看你,穿個白褲衩襠里補個黑補丁,就算窮也不能恁不講究吧?男人先是一愣後來才明白了,笑道,還說我哩,你不一樣咋的?再看看別人,差不多都恁窮,就哈哈地大笑起來,於是滿河都飄蕩起男人爽朗的大笑聲。後來,男人們開始打工這種滿河爽朗的笑聲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唯一留下來的就是仍在村里晃蕩著的男人依然死不悔改地穿著補黑補丁的白褲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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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喜也是這樣。全喜好多年沒這樣了,他在外面打工穿著還是很講究的,畢竟工地上男男女女都有,再說又在城市裡,不講究點也不行。現在在家了,全喜開始還不適應,紅麥就說他,穿恁光棍弄啥啊?全喜笑笑沒說啥。紅麥就說,咋跟個娘們樣啊?這話本來就很傷人,又出自紅麥的口,全喜就受不了了,就光脊樑了。紅麥說,哎,這多好啊,我要是個男人我早就這樣了,涼快,還省得洗衣裳,省洗衣粉哩。全喜就笑了。那以後,天熱了,全喜就跟村里別的男人一樣只穿個褲頭子了。下地幹活、跟別人閒拉呱、下棋,就算到誰家借點東西,主人是女人,都一樣堂而皇之地穿著褲頭子。

  全喜現在就穿著褲頭子擀麵條。全喜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得學會做飯,不是簡單的把飯熱熱的那種做飯,而是正經八百的發麵、蒸饃、擀麵葉、切麵條、膳疙瘩……紅麥走得突然,沒來得及給全喜指點,全喜一開始就進入到了實踐,不免有些手忙腳亂。他娘來了,幫他發麵、蒸饃、擀麵葉、切麵條、膳疙瘩……不過,這不是常事,他娘年紀大了,又離得遠,還是有很多的不方便。對門的巧玲就說,哎,往後別麻煩俺大娘了,有啥跟我說。全喜不安了,說,那太麻煩你了。巧玲說,麻煩啥?不麻煩,毛病毛病手的事兒。巧玲不是光玩嘴,而是說到做到,只要全喜張嘴她幾乎每叫必到,悉心地指導全喜。有一次被春梅碰上了,春梅就說,要得會,跟老師睡……說到這裡忽然明白不該這樣說,場合不對,對象不對,身份也不對,可是已經說了收是收不回來了。巧玲就罵了她,您婆子個腳哎,沒大沒小。不過,有時候巧玲不在,春梅趕上了也會幫全喜,全喜不讓,只要她指點自己。這樣,全喜慢慢就學會了。

  全喜今天想擀的是湯麵條。天熱,一般人家是很少吃湯麵條的。全喜也知道吃湯麵條更熱,可他還是擀了。全喜的湯麵條里放的不是菜園裡的青菜,而是紅薯葉。紅薯葉有一種怪怪的味道,全喜就喜歡這種味道。不過,紅薯葉的這種怪怪的味道只有煮麵才會有,別的做法都沒有。全喜喜歡吃這種怪怪的味道就只能擀湯麵條。全喜把紅薯葉湯麵條做好,剛要往碗裡盛的時候一個女人響亮的嗓音傳了過來,做啥飯啊?月如來了。全喜怕她看見紅薯葉會說他,趕緊放下勺子迎了出來。

  月如看見全喜又問了一句,做啥好吃的啊?咋嚇得不敢吭氣了?是不是偷著做好吃的了?等紅麥回來小心我告你的狀。

  全喜一邊嘿嘿地笑,一邊找凳子,一邊說,那是哩,正好紅麥沒呆家,我管吃個獨的。

  月如就罵,男人啊,沒一個好東西,呆外邊找小姐,呆家裡吃獨食。

  全喜就罵,你這貨,男人不好,你別尋男人啊!

  月如說,尋了才知道了,要是早知道我就不尋了。唉,現在是買個雞栓到鱉腿上,飛不了也跑不了了。

  全喜說,那就好好過唄。說著,把凳子遞了過來。

  月如接過來又放到一邊,說,不坐了,麻煩你個事兒,不知道你顧得不顧得。

  全喜說,啥事,說吧。還能難住人了?全喜看她不肯坐就知道不會是啥大事,估摸著自己完全辦得了。

  果然,月如說,俺家的燈泡壞了,你啥時候有空給我看看怨啥。

  全喜說,好,我吃了飯就去。

  月如說,好。就要走了,忽然又問,你做的啥飯啊?

  全喜一聽她又問到飯不敢跟她開玩笑了,只想趕緊把她打發走,就老老實實地說,麵條子。

  豈料月如一聽頓然興致大增,吃驚地看著他說,你會擀麵條?那我得看看。不由分說就進了灶屋,一看,說,擀得還不賴哩。放的啥菜葉子啊?

  全喜一囧,說,莧菜。

  月如說,不是吧,我聞著咋像紅薯葉啊。盯著全喜說,是不是啊?

  全喜的臉紅起來,說,也有,我喜歡吃那味。

  月如說。你這貨,可真會省,自家種著菜還不捨得吃。好男人,好男人!下回要是再評模範丈夫我就選你!

  全喜就嘿嘿笑了。全喜的確很開心,他種的菜除了自家和父母吃還已經賣了一百多塊錢了呢。

  吃了飯,全喜歇了一會兒就上月如家了。

  月如家在村子的最外面,院牆外面就是莊稼地,趕集的話不想走遠路走近路就必得經過她家門口,平常就總會有人經過的。這會兒是午後,天又熱,秋莊稼剛鋤過二遍地,地里就沒啥活兒,除了樹上的螞雞紐子聲嘶力竭的嘶鳴,一切都靜悄悄的。

  月如家的房子很漂亮,是兩層的小洋樓。全喜看著就很感慨,要是自己不病,過上一年半載的他家也可能蓋上這樣的小洋樓了,說不定比這個還漂亮。那時候一戶半戶的才剛開始有人家蓋樓,全喜就和紅麥商量著啥時候翻蓋房子。紅麥看著好好的房子不同意,說恁好的房子扒了可惜了。全喜家的房子還是多年前蓋的,在當時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全喜說,蓋吧,蓋樓是個形勢,往後都會蓋樓的,早蓋還便宜些呢,咱也住住樓啥味嘛。紅麥說,你又不是沒住過樓。全喜當然住過樓,在建築隊幹活的時候不住樓都不中。不過,那樓還沒齊工,四面透風,再說也不是自家的,就住不出樓味來。再一個,紅麥就連這樣的樓也沒住過。說得多了,紅麥就同意了。也就是兩口子一心二心盤算著啥時候能攢夠蓋樓的錢的時候,全喜病了。

  全喜看大門開著就走進了院子。院子裡很靜,沒有人,也沒有一點聲響。全喜遲疑了一下,高聲問,月如,呆家沒?停了停,又問,哪個屋裡燈泡壞了?還是沒人吭聲。全喜不知道該怎樣好了,堂屋門是開著的,但他不能進,萬一碰上什麼不顯好,可是站在院子裡太熱了。全喜就退回來站在過道里。過道里一樣沒有風,但至少可以不曬得慌。全喜不敢老往院子裡看,那樣萬一叫誰碰上還以為他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

  一會兒,月如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全喜哥來了,上屋坐吧。全喜轉過身來,看見月如穿著裙子從茅房裡走出來。村里女人是不大穿裙子的,要穿也是到了晚上只在自己家裡穿穿,一出門就會換上長褲的。月如不同,她現在就穿著裙子,長裙,白底碎花,不鮮艷,也沒什麼韻味,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簡簡單單的。穿裙子的女人全喜不是沒見過,他打工的時候在城裡見的多了,有的比這短多了,大腿都露出一大截子,還瘦瘦的,把屁股蛋子繃得緊緊的、圓圓的,顏色也是各種各樣,紅的、黑的、白的、黃的……最讓人眼饞的是白的。就這還不算,有的還穿著長筒絲襪,肉色的、黑色的、白色的、藍色的、綠色的……短裙和絲襪一配,你想不心動都不中。更絕的是女人上身的衣裳也很緊,那胸脯子就鼓鼓的,腰就細細的,加上腳上又細又高的高跟鞋,走起路來真的渾身上下都一扭一扭的。不過,看了也就看了,算是飽飽眼福吧,誰都知道這樣的女人跟你是沒啥關係的,你連跟她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因此,看看也就罷了。說實在的,全喜這輩子還沒跟穿裙子的女人說過話呢。現在不同了,他面前就站著一個活生生的穿裙子的女人,她叫月如,朱月如!

  月如說,我還興的你得一會兒呢,這麼快就到了。

  全喜說,嗯,拾掇好就省事了。

  倆人一路說著往屋裡走著。

  全喜問,哪屋的啊?

  月如說,西間的。

  全喜就往西間去。

  月如說,是樓上的西間。

  全喜就說,這住樓了就是不一樣啊。

  月如就呵呵地笑了。這是全喜來了以後倆人第一次笑。雖說一個村的住著,大家誰都認識誰,誰都知道誰,誰都清楚誰,大家在一起開開玩笑什麼的也是很正常也是有過的,可是每一次都需要製造新的氣氛,很活躍很開心至少很輕鬆的氣氛。剛才倆人都在試著找,可都沒有找到,現在被全喜一句話找到了。氣氛打開了,倆人都很高興。倆人就一邊走一邊聊。

  月如問,紅麥給你打電話沒?

  一提到紅麥,全喜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也很興奮,說,打了,前兩天還打哩。

  月如就問,咋樣啊?不賴吧?

  全喜說,還中,比我還掙錢哩。

  月如說,哦,一個月管弄多少啊?

  全喜說,初去不中,現在糊糊的了,一個月吃了喝了管落兩千多文。

  月如就吃了一驚,不少啊,中了我也去。

  全喜說,你去弄啥呀,俺這不是沒辦法了嗎?說著話就到了二樓的西間。

  全喜試了試拉線,沒反應,就說,看看燈泡吧。

  燈泡很高,全喜根本夠不著。月如說,我搬個椅子吧。又說,咱倆抬個桌子吧,椅子不穩當。

  全喜說,抬上來多費勁啊?

  月如說,二樓堂屋就有啊。

  全喜說,好。

  倆人就抬了桌子。全喜上去輕輕把燈泡擰下來,看了看說,這看著沒事啊。

  月如說,那怨啥啊?全喜說,那要不再找個燈泡試試。

  月如說,哪有啊?一個屋裡一個燈泡,沒多的。

  全喜說,叫別的屋裡燈泡卸下來裝這試試就知道了。

  月如明白了,說,哦。

  全喜就去東間卸了燈泡拿到西間來了。

  月如說,那你擱東間試不一樣?這樣爬高上低的多麻煩。

  全喜一想,可不是?剛才在東間時把西間的燈泡試一下也是一樣的啊。不過,已經回來了那就在西間試吧。試了,沒反應,那就是電線或燈頭的毛病了。

  月如問,那咋弄啊?

  全喜說,先檢查檢查再說吧。

  月如趕緊去找起子、鉗子,全喜就把閘刀扳下來了。

  一會兒月如把起子、鉗子找來了,一一遞給全喜。全喜就慢慢的檢查著。檢查不累人,也不需要幫忙,但是很瑣碎,很慢。月如幫不上忙,也沒有走開,畢竟是給她家拾掇,人家忙得跟搖鈴的樣,你閒得跟狗曬蛋的樣,那就太不像話了。就像玩把戲的說的那樣,有錢幫個錢場,沒錢幫個人場嘛。月如就站在那裡看全喜,看全喜忙活,以便需要什麼隨時能遞給他。

  天很熱,全喜這樣高高低低東東西西爬來爬去的一折騰,汗就流得很厲害,多會兒還能下意識地擦一下,現在集中精神了,兩手也占住了,汗珠子一會兒就從腦門流了下來,流進了眼睛裡,刺啦啦的。全喜就把臉往抬起的一隻胳臂上蹭,不經意地一低頭。月如上身穿的是汗塌子,領口是方的,顯得很大,一對不算很大的奶子就耀眼地呈現出來。那會兒,月如無意中從褲腿里看到了全喜的東西,臉忽地就紅了,正低著頭胡亂看著,心裡但願全喜沒看到。事實上她低頭的時候全喜還在全神貫注地檢查著。現在,全喜看她她也沒有發覺。全喜看著,心裡一動,趕緊又忙活起來了。全喜終於忙活完了,渾身已是濕漉漉的。月如慌得趕緊跑下樓到院子裡給全喜壓水,剛壓出來的水很清也很涼爽,會很舒服的。

  全喜慢慢地走下來月如看見了,說,趕緊洗洗臉,天熱。

  全喜說,沒事。來到壓水井邊洗了起來。月如已經為他準備好了毛巾。全喜也不客氣了,接過來按進水裡濕了,輕輕擰了一下把渾身上下都洗了一遍。

  月如這時好像才想起來的樣子,說,哎,忘了買煙了。

  全喜說,忘了就對了,反正我也不吸菸。

  月如說,不吸菸好,吸個煙成天咳咳咔咔的哪恁好啊?

  她沒說不吸菸能省錢,全喜就覺得月如很會說話,因為當地有順口溜,說,三年不吸菸,省個大老犍。雖說沒誰當真,可一說到吸菸省錢的時候,大家都會把這句順口溜順嘴說出來。全喜現在最怕的就是誰說省錢、沒錢之類的話,那跟挖苦他差不多。

  全喜一覺得月如不錯,心裡就跟月如親了許多,原本想走的,不知怎的竟然不願邁步了。全喜就說,嗯,說實在的,不吸菸身體就是好些。

  全喜說的是實話,可他還是把說實在的這句話放在前面,既是擋一下,也是引一下。一個男人不能掙錢養活一家老小是很丟人的事,全喜那時候能掙錢,不覺得,也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不能掙錢,那時候大概就快不中了吧?沒想到突然間就不能掙錢了,一挨著錢心裡就格外敏感起來,就連說個話都不利索了,生怕人家說他為自己不能掙錢打掩護。一句話,有了短處,真的一挨著短處就心驚肉跳啊!

  月如就說,是啊,是啊。沒有具體說出來不吸菸身體就好的事例,明顯是在附和他,他就不好說什麼了,話就斷了。

  一沒話,全喜就不好再呆下去了。

  全喜剛要轉身回去,月如忽然說,想俺嫂子了吧?

  全喜轉過來,說,想她弄啥啊。

  月如說,不想是假的。

  全喜說,真的,她都不想我,我想她弄啥?

  月如說,真不想?

  全喜說,真不想。

  月如就說,男人的心真硬。

  全喜沒想到月如會這樣說,一下慌了,不知道該怎樣說了。

  月如看著手足無措的全喜說,看看,還是想吧?

  全喜沒說話,淡淡地笑了。

  月如突然低了頭,叫,全喜哥!

  月如到現在都還沒有洗臉,全喜回頭的時候看見她的臉紅撲撲的,額頭上汗絲絲的,愣了愣,半晌說,你還有事嗎?

  這明顯不是月如想要的,因此月如愣了神,撇了全喜一眼,然後就直愣愣的看了。

  全喜被她看得有點慌,結結巴巴地說,你要沒事了,我就走了。

  月如沒說話。全喜就走了。

  全喜走得很慌亂,即使出了月如家的大門也還是有些凌亂。

  全喜正走著,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叫,叔,你弄啥去了?

  這是當地打招呼的常用話,不是真正的關心你幹什麼去了。全喜心裡牽牽念念的在想著心事,沒防備有人跟他打招呼,吃了一驚,轉了頭才看到是春梅,忙說,哦,你幹啥去啊?

  春梅說,下地轉轉,薅點草。

  全喜說,哦,那你去吧。轉身走了。

  全喜走到家裡才覺得口渴了,才想起來月如沒給他煙吸,這沒什麼,女人家不吸菸,家裡不備煙實屬正常,再說他也不吸菸,給不給他煙都一樣,可是月如也沒讓他喝水啊。全喜的病是盡人皆知的,他留在家裡本身就在向人們說明他是病了的,紅麥外出打工更把他的病證明得結結實實的。可,月如還是沒讓他喝水!全喜喝了水,坐下來扇著蒲扇還在想,後來才想通了,人家大概是怕他傳染,儘管糖尿病是不傳染的,不過,離病遠一些總是好的。全喜忽然間覺得活人好難啊!不能掙錢怕人家說,病了也被人家嫌……

  唉……

  全喜坐著歇了一會兒,發了一會兒呆慢慢想起來,月如叫他恐怕不單是修燈泡,而是還有別的,這是他沒想到的,太突然了,簡直有點猝不及防。現在想想,也不一定,一個村里住著眼熟面花的怎麼可能?也許是自己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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