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路驚魂

2024-10-01 17:24:37 作者: 程小程

  人這一生都是在不斷地尋找,尋找往往不易得到,得到的常常是偶然的拾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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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了空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也沒有冀望一朝一夕能找到他,可我想儘快把羅家的風水難題解了,還他們無憂無慮的生活,在上山的路上,我心事重重,對老君講的峨眉山的傳說也失去興趣。

  老君以為我是為尋人的事煩惱,勸解我:「只要你說的那個了空在山上,你放心,老哥我一定能給你找到。」

  我答道:「我在為羅家的事焦慮。」

  老君端詳我:「你有著與你年齡不相符的成熟,我覺得你的心理年齡和我差不多,學易的人不應該這樣患得患失的。」

  患得患失對我目前的狀態來說,不是一個很準確的詞,雖然我心裡惦著想得到的東西,但是我並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而且現在我感覺幫助羅家比我找到了空還要重要。如果有一天我見到了空大師,他讓我在救羅家和梅花易數秘訣兩者選一個,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我說:「所以嘛,學易的人都難以長壽,經常殫精竭慮,肯定要未老先衰。」

  「做人莫操心,操心傷自身。你看我,雖然不懂《易經》,對佛法也是有佛心無佛緣,世上的事我知道的不少,不懂的也很多,可我從不為這些煩惱。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那又何必呢?我現在是真正的六十耳順啦,耳順心則順,心順養精神,這樣多好。天一,把心裡的事放一放,欣賞一下峨眉山的大好風光。」老君笑著說。

  老君口中說著不懂《易經》,其實他的話卻都是易理,反而是我忘了《易經》的真諦,話說七分,事做九成,我為什麼要做到完美無缺呢?世上的事本來就是充滿了遺憾,我雖有惻隱之心,又有何德何能去改變遇見的所有災難和不平事?我連自己的難題都解不了啊!

  好吧,好吧,不要再耿耿於懷了,耐心等待偶然的拾獲吧。現在,就當我是來峨眉山遊山玩水的。

  我和老君一路走走停停,逢廟燒香,遇佛磕頭,又像香客又似遊人,一老一少其樂融融。在每座寺里,我們都把所有的僧人訪個遍,只為能得到了空的信息。天將黑時,我忽然記起鉉真說過要在三日後去遇仙寺,心算了一下,正好已過去了三天。我對老君說:「我們今晚還去遇仙寺歇息,我有幾個疑問要向鉉真請教。」

  老君看看天,搖頭不止:「離遇仙寺還有十幾里路呢!我怕你體力不行,還是隨遇而安吧。」

  我說:「我身體還可以,走夜路我也不怕,要不我們向上走試試?」

  老君摸出酒壺喝了一口說:「你不怕,我當然也不怕,咱兩個就比試一下,看誰先到遇仙寺。」

  老君常年遊走峨眉,對這段山路很熟悉,弓腰塌背一路急行,我追得氣喘吁吁,越走路上行人越少,曲折的山路上只有兩個身影像鬼魅一樣移動。走到一個轉彎處,我一低頭的剎那,老君已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前後看看漆黑一片,山風呼嘯,夜貓子長一聲短一聲地嘶叫,路兩邊的山林里似埋伏了千軍萬馬般沙沙作響。我不由頭皮發麻,心裡發毛,邊追邊喊:「老君,等等我。」

  一直追過轉彎,也沒見老君,我也顧不上冷汗淋漓了,奮力攀爬,在一塊巨石上,見有一個人影坐在上面。那塊巨石高約數米,周邊懸空,真不知他是怎麼上去的。我站在石下,擦了把汗問:「老君,你爬到石頭上去幹什麼?」

  那個人影卻不答話。我稍稍喘勻了氣又問:「老君,你怎麼上去的?」

  那人還是不言語。我再仔細打量那個人影,雖然面目看不清楚,憑身形看並不是老君。我額上剛剛被風吹乾的汗又冒了出來,悄悄沖石上的人影拱了拱手,腳上發力,一路狂奔沖了過去,只聽身後是一陣陰森森的冷笑。

  那聲音且長且短,一直跟定我,直到我跑到遇仙寺門前,癱坐在地下,好像那笑聲還未散去。

  過了好久我才緩過勁來,拖著抖個不停的雙腿找到那家老君相熟的旅館,問老闆老君來了沒有。

  老闆看看黑漆漆的外面,一臉的狐疑:「這麼晚了,他怎麼會上山?」

  我說:「我們就是趕著要來遇仙寺住宿的,他走在我前面的,怎麼,還沒到嗎?」

  老闆搖搖頭。

  我說:「剛才在一塊巨石下面,過轉彎的時候他就不見了?我看見石頭上坐著一個人,叫了幾聲也沒答應我。老君應該比我先到的,怎麼會沒有呢?會不會進了寺里?」

  「你說什麼?巨石上有個人?那塊石頭周圈滾圓,怎麼有人能上得去?你看花眼了吧?」

  「不會啊,我看得真真的,就是有個人,但是看不清面目。」我怔了一下說,「或許是我真看花了眼,是只猴子?」

  「那石頭猴子也上不去!」老闆突然大叫,「不好,老君別是出了什麼意外?你快到寺里看看他在不在。」

  我急忙往外跑,老闆也跟了出來,剛進寺門,迎面撞上鉉真從裡面走出來,見是我,又驚又喜:「天一,是你?怎麼這麼晚了還上山?」

  我顧不上和他解釋,著急地問:「見到老君嗎?他在不在?」

  鉉真拉住我道:「不要進去了,寺里沒有外人了,老君沒來。」

  老闆叫道:「壞了,老君出事了。」說著折回身去店裡喊了幾個夥計,拿上手電筒木棍就往山下跑。

  我追上問:「怎麼了?老君會出什麼事?」

  「你這娃兒不懂,這山上不光有野猴子,狼、獾、熊瞎子都有,你說的那段山路林子最密,我們都叫做鬼見愁的。這個老君啊,他是老峨眉了,不是不知道那地方晚上走不得的,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上山啊?」

  我聽他這樣說,腳不由又軟了,心裡不祥的感覺非常強烈。

  我跌跌撞撞跟著一行人很快回到那塊巨石跟前,石上空無一物,哪有什麼人影。所有人都高聲叫著老君的名字,可以聽見山谷迴響,卻沒有人回答。

  我們沿著山路來來回回找了好幾遍,又試著下到林子裡,可是,老君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連個影子都沒看到。

  這時,天上飄起了細雨,所有的人又冷又累,手電筒只剩下微弱的螢光。老闆也絕望了,他看了一下表,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他猶豫了幾分鐘,終於下達了撤回的命令。

  我的嗓子早已喊啞了,我攔住他哀求:「再找找吧,也許下一刻就能找到。」

  有人小聲嘟囔:「恐怕早讓狼吃了……」

  老闆暴喝道:「給我閉嘴!」

  我說:「要回去你們回去,我一個人找。」

  「你一個人找?你找死啊!都回去,是福是禍聽天由命吧!」

  老闆說完一揮手,幾人拖著我一起往回走。

  回到遇仙寺,鉉真還端坐在旅館裡等我們,他看我們空手而歸,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我心裡難過,自責說:「這事都怪我,是我堅持要上來的。」

  鉉真道:「阿彌陀佛,諸法因緣生,我說是因緣,因緣盡故滅。老君因緣未盡,你且不必灰心,他會回來的。」

  我心亂耳鳴,沒聽清他念叨什麼,問:「你說什麼?因緣未儘是什麼意思?」

  「我剛才起了一課,老君偶遇劫難,但於命無傷。你們雖找他不到,他也自會回來。」

  這句話我是聽明白了,可是聽著外面越下越大的雨,心裡不由一陣揪緊。我不懷疑鉉真的卦,但是我們這麼多人都找不到他,他又怎能安然無恙地回來呢?

  旅館裡的人累了幾小時,都去睡了,我也是身心俱疲,可是卻無睡意。鉉真知道我的心事,道:「既然你也睡不下,不如我們隨便聊聊吧。」

  我道聲謝謝,在他對面坐了,耳朵聽著外面的雨聲,心裡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我定了定神,想問一個自己困惑很久的問題,可是一開口,卻問:「老君真的會回來嗎?」

  「卦象如此。」

  「自從我來到峨眉山,遇到的怪異的事太多了。」我幽幽地說。

  「常人遇到的怪事都是可以解釋通的,異人遇到的怪事都是無法詮釋的,你之所以不斷遇到怪異的事,正是徵兆著你將開啟天機之門,步入化境。」

  「太累心了,還是做一個常人好。」

  「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人的命數都是因緣所定,豈是你能選擇的?」

  「我真的很苦惱,鉉真師父可有解脫之法?」我終於把自己的心事講了出來。

  外面的雨停一陣急一陣,我坐立難安,不時向門外看,心裡期盼一回首便看到老君站在門口。

  命數是不可選擇的,老君的劫數卻是我造成的,世人不知劫數一定在劫難逃,只當是我害了老君。即使世人明白了劫數天定不可選擇,我又怎能過得了自己的關口?

  鉉真念了句「阿彌陀佛」道:「當舍於懈怠,遠離諸憒鬧;寂靜常知足,是人當解脫。你的苦惱我也曾有過,幸運的是我入佛門早,得悟看破放下自在之佛法精要,苦惱便是快樂了。你是有佛緣的人,早晚都會皈依,現在苦惱就是你將入佛門的引路人。」

  「我是有佛緣的人?這又從何看出?」

  「你已經離佛法很近了,沒感覺到嗎?」

  我只是離他近了,卻怎麼也感覺不到佛法近在何處,我不信自己有佛緣。

  我正要請教他剛念過的佛經,忽然心裡一陣發悶,似乎聽到有人在弱弱地叫我:「天一,我冷得很……」

  這聲音斷斷續續,遊絲一般,可我卻聽得分明。

  我急忙站起身,一步邁到門外,屋內的燈光映在外面,被雨水消融殆盡,眼前一片灰濛,什麼也看不清。我閉目片刻,稍一適應,再次睜眼,看到不遠處,一團黑影伏在地上。

  我心裡惴跳不止,怯怯地走上前,果然是一個人躺在那裡,是老君!我大呼:「來人,快來人,老君回來了!」

  鉉真先走了過來,然後旅館老闆一干人也沖了出來,眾人把血肉模糊的老君抬進屋內。燈光下,再看老君的模樣,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只見老君頭上一個大口子,頭皮外翻,白骨瘮人,左手臂上纏了一件衣服,已被血水浸透,右腿骨折,僅有皮肉連著。

  鉉真替他檢查傷勢的當口,眾人生火燒水,找藥換衣,好一陣忙活,才將老君冰冷的身軀漸漸暖了過來。

  鉉真說:「傷得太重了,處理一下傷口,得儘快送醫院去。」

  旅館老闆口中喃喃地說:「有命就好,有命就好,去雷洞坪,那兒有車。快,拆門板,多拿幾床被子過來。」

  這時,我再也支撐不住了,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我在旅館裡睡了不知多久,直到一陣歌聲傳進來將我喚醒。我躺著不動,靜心地聽門外那位白髮老人一遍遍地唱《三世因果經》。

  鉉真把熱騰騰的飯菜端到我面前說:「天一,餓了吧,起床吃點東西。」

  我睜開沉沉的雙目,問:「我睡了多久?」

  「兩天一夜。」

  我翻身坐起來,努力地想了半天,終於記起兩天前發生的事:「老君怎麼樣了?」

  旅館老闆走了進來:「老君搶救過來了,只是再也不能上山來了。」

  我把飯菜吃了,身上有了力氣,拿了錢給老闆,然後向鉉真告辭,我得下山去看老君。

  走到門外,陽光耀眼,白髮老人的歌聲也用一個悠長的聲調收住了,他拿起地上的缽轉身要走。我叫他:「老人家——」

  白髮老人沒有理會我,緩步向前走去,我快走幾步追上他,掏出一百塊錢放進他的缽里。他神情淡然,對我全然無視,略一遲疑順著山路逶迤地走了。

  做人做到如白髮老人一樣,無欲無求物我兩忘,不用入佛門,也可解脫煩惱。我在心裡感慨一番,轉身下山。

  我到了醫院,見到老君,他渾身纏滿了紗布,猶如木乃伊一般,如果不是半邊臉和一隻眼睛露在外面,我真不敢想他還活著。

  我心裡一酸,眼圈紅了:「老君,對不起……如果不是我堅持夜裡去遇仙寺,你就不會這樣了。」

  老君的一隻眼睛眨了一下,用變了腔調的聲音說:「這是我的劫數,與你無關。」

  關於劫數,邵康節有一個故事。有一天,他看到梅樹上兩隻麻雀在打鬥,其中一隻受傷掉到了地上,於是起了一卦,算出一個少女在中午時分會在這樹下摔傷,於是吩咐家裡人,如果有人爬到樹上折梅花,一定不要阻止和驚嚇她。邵康節出門回來後,聽說果然有一個少女從梅樹上跌了下來,傷到了大腿。於是責怪家裡人不聽他的吩咐。有人回他說,是一個僕人沒聽到他的囑咐,見少女折梅花就吆喝了一嗓子,結果就應了他的卦。邵康節在心裡嘆道,這就是劫數,卦里出現了的事,是任何力量都改變不了的。

  我說:「劫數有應期,可是你並不知道自己今年有劫啊。」

  老君說:「我知道,前年我在青城山遇到過一個道人,他算過我這三年的運勢,說今年五月里必有一大災,過得去可再活三年,過不去便煙消雲散。我該謝謝你才是,如果不是和你這個異人在一起,可能就此煙消雲散了。」

  我想起他在心裡反覆說過的那句「此生足矣」,原來他的話是對這個劫數的回應,他是報著過不去的想法發的喟嘆。

  雖是如此,我也不願做那個冒失的邵家僕人,我不想由我去完成老君的劫數。

  桃兒和杏兒兩個一起走了進來,老君入院後,一直由桃兒和杏兒姐妹倆服侍。桃兒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她一個人待不住,就過老君病房來陪護他。

  桃兒試了試牛奶的溫度,用小勺把牛奶送到老君嘴裡,我伸出手說:「你的傷還沒完全恢復,我來吧。」

  桃兒躲開我的手柔聲說:「我聽說你在山上昏了過去,好些了吧?」

  「我是太累了,睡了兩天,已經沒事了。」

  桃兒抿嘴笑道:「他們都說你嚇昏過去了呢!」

  我好笑地問:「這話從何說起?」

  「自從你來到峨眉山,你身邊的人接二連三地出事,人家都說你是災星下凡,要去青城山找個道長來降妖捉怪呢!你不怕嗎?」杏兒在一旁說。

  「哦,是嗎?你看我是不是妖怪?」我漫不經心地說。

  「我又沒有孫大聖的火眼金睛,怎麼看得出來?」杏兒皺著眉頭道。

  杏兒這樣一說,我的心裡也不由動了一下,無邊的苦惱又漫上心頭,也許我真的是一個不合時宜的異類,是一個專給人帶來不祥的災星,是一個讓人不安的妖怪。

  老君說:「杏兒,你別亂講,這些都是巧合。天一,這丫頭有口無心,別往心裡去。」

  我淡淡一笑說:「不會的。」

  我問老君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緣何受這樣重的傷。桃兒沖我使了個眼色,我跟著她去了她的病房。

  桃兒給我講了那晚發生的事。

  老君和我比試誰先到遇仙寺,他只顧低頭爬山,沒有留意把我落下了很遠,直到走到那塊巨石下面時,才意識到已經到了「鬼見愁」,他急忙回去迎我,這時,他隱隱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老君……老君……老君……」連叫了三聲。他以為是我叫他,四下看了看,沒有人,心裡正疑惑呢,看到一個身影飄飄忽忽朝前走,他認為是我,追了過去,邊追邊說:「兄弟,你去哪裡?路在這兒——」一句話沒說完,一腳踏空跌到了山路下面的溝里,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時,發現身上趴著一個人,正按著他的頭在貪婪地啃食,他說那絕對是一個人,有手有腳,頭髮很長,蓋住了整張臉,身上還有濃重的狐臭味。他感覺到眼睛被液體迷住,液體慢慢流進嘴裡,又黏又腥,他明白那是自己的血流了出來,於是奮力和那人搏鬥。正在不支間,他聽到嘈雜的人聲,有微弱的光亮晃動,有人大聲叫他,那個要吃掉他的人受到驚嚇,像箭一樣射到了密林深處不見了。他想張嘴說話,可是怎麼也說不出來。

  後來人聲不見了,燈光也不見了,天上下起了雨,他感到自己是要死了,就靜靜地躺著等待死神的召喚。可是躺了一會兒,意識卻漸漸清醒過來,他想既然死不了,就拼一回試試吧,於是掙扎著爬到了山路上,又一步步爬到了遇仙寺。

  老君說他不知道那個要吃掉自己的是什麼人,他能確定的是,那絕對是一個人,他說如果是狼的話不會是一隻,狼是成群活動的。

  桃兒講這個故事時一臉的肅殺,講完問我:「你說會不會是鬼啊?」

  我不知道這個世上有沒有鬼存在,老君咬定說是人,那就有他的道理,桃兒她們還要在這山上生活下去,我沒有必要用自己的臆想去嚇她,我說:「也許是傳說中的野人吧。」

  我記起那晚我在巨石上看到的人影,難道說巨石上的那個人和傷害老君的人是同一個人?可他為什麼沒有對我下手呢?

  我和老君兩個人,老君遇到了不測,我卻安然無恙,別說其他人懷疑,就是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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