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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衣錦還鄉

2024-10-01 17:23:17 作者: 程小程

  桑塔納捲起一陣塵土,馳進了村中央,村子裡的小孩追著車子一直跟到我家門口。我那個村子叫大明官莊村,由村名可知曉是明代設的移民村,村志上記載是明永樂四年自湖廣遷至此地。村子北依青石山,南臨緞河,從風水學上看是一塊寶地,雖然自明朝以來從沒出過達官貴人,但一直風調雨順,天災人禍都不曾施與這個山村,相反還成了歷代荒亂年代逃荒人的避難所。村子最初只有三十多戶人家,後來經過清代荒年,民國戰亂,慢慢形成了四百多戶一千餘人口規模的大村。

  小雅一下車,一身的警察裝束把村子裡圍觀的人嚇了一跳,我的髮小周剛惶惶地挨過來問我:「天一,你在外面犯什麼事啦?怎麼剛走了幾個地痞又來了警察?」

  我正尷尬著不知該如何解釋,小雅落落大方地過來打招呼,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你好老鄉,我是天一的乾姐姐,那位是天一的女朋友……你說什麼地痞?是不是那伙流竄犯啊,昨天夜裡全被我們抓了。」

  周剛看小雅和齊玉兒對我的親熱勁,不像是假的,頓時靦腆地笑了:「嘿嘿,天一,你真能混,大學還沒畢業就找了這麼漂亮的媳婦,還認了一個警察姐姐,這回可給咱大明官莊長臉了。」

  齊玉兒小聲問我:「你早就不上大學了,你們村里人不知道呀?」

  「我們村沒人知道我被學校趕出來的事,你可別給我說露了,尤其我父母那兒,要是我爹知道我不上學了,准得打我。」我囑咐玉兒說。

  「那可不成,我不會撒謊……除非……」玉兒調皮地偏著頭挑釁地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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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非什麼?」我急了。

  「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嗯,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不過你現在得先答應下來。」

  「好吧,我答應你。」不管她今後要我做什麼事,我先答應下來吧,要不她真給我捅了婁子,我可就慘了。

  小雅打開後備廂大聲說:「你們兩個幹嗎呢?一路上悄悄話還沒說夠呀?快來幫我拎東西。」

  玉兒吐了一下舌頭,轉到了車後。我奇怪地走過去問:「我沒拿回來什麼……」話沒說完,我愣住了。

  地上已經擺滿了禮品,有桶裝的植物油,有大塊的牛肉,有兩條甲魚,有大都的特產烤鴨……還有兩件羽絨服。

  「這是……這個不合適……」我一時侷促無措。

  「別廢話了,我是你姐,她是你媳婦兒,你一個大男人磨嘰啥呀,」小雅說著把一箱蘋果塞到我手上說,「往家搬呀,你來重的,我們拿輕的。」

  圍觀的鄉親都嘖嘖稱讚,不知是稱讚這麼多的禮物還是稱讚兩個仙女般的女孩。我有些眩暈,也許我這也算是衣錦還鄉了吧,可惜的是,陪我回家的,給我製造幸福感的不是我深愛的阿嬌。

  我媽聽到門外喧鬧了半天,已經站在大門口觀察了好大一會兒了,大概是不相信我能坐著小轎車回來,尤其是還有兩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一起來,等我抱著大箱蘋果走到跟前,才相信真的是我來了,又驚又喜地回頭對著屋裡喊:「天兒他爹,天兒回來了啦!」

  我一面問母親父親的身體怎麼樣,一面走到了父親的臥室門前,我剛要邁步進去,從裡面飛出一本厚厚的《康熙字典》,迎面砸在了我的額頭上。這本字典可是從我爺爺手上傳下來的,平時我父親拿它當寶貝一樣放在床頭,要不是氣到忍無可忍哪裡捨得用它砸我。

  隨後跟進來的齊玉兒看著臉色煞白的我,不由倒退了兩步。

  「你回來幹什麼?滾,我沒有你這樣的不肖兒子,周家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咳咳。」爹邊邊喘著粗氣邊劇烈地咳嗽,每一聲咳嗽都令人撕心裂肺。

  齊玉兒放下手裡的禮品,輕輕走進了我父親的臥室,扶住他幫他拍著後背。父親正低頭咳嗽,以為是我,伸手要撥拉玉兒。小雅站在門口笑說:「叔叔,那是你兒媳,你別打錯了人。」

  我父親聞聲抬起頭,看見如花似玉的玉兒,病像好了一樣竟然不喘也不咳了,慌亂地往後躲著身子說:「你,你……請堂屋坐著,我出去待客。」我們老家管客廳都叫堂屋,大概是從古代的「中堂」叫開的。

  我父親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人,別說是兒媳婦,就是我們的左鄰右舍來了他也要堅持在堂屋待客,這是禮節。

  玉兒可不管這些,堅持不讓父親動說:「您老身體不好,我是晚輩,又是天一的女朋友,不是什麼客人,您就別見外了,您躺著,我幫您順順氣。」

  玉兒的嘴真甜,幾句話把我父親哄得面色轉暖,一臉的和氣。

  小雅過來說:「叔叔,我是天一的乾姐姐,我應該也叫您爸是嗎?」

  我父親看看小雅又看看我,好像不相信似的:「你是公安啊,怎麼會認我兒做弟弟?」

  「公安怎麼啦,我還怕天一不認我這個姐呢。」小雅說著把她帶來的蜂蜜調和好了,遞到玉兒手上,讓她餵我父親。

  我偷偷笑了,她們兩個還真以為我父親是個只能臥床不起的病人呢,她們哪知道,這是在冬天,我父親受不得冷才躺到被窩裡的,要是天暖和了,他早就下地幹活去了。

  我父親被這兩個女孩子的殷勤伺候弄得如坐針氈,終於向我投來了求援的目光。

  小雅也看出了我父親的不自在,捂著嘴笑,笑完了說:「爸——」

  我父親忙說:「別,沒這規矩,你還是叫我叔吧。」

  「哦,是啊,玉兒才能叫爸爸的嘛。」玉兒聽小雅這樣說,頓時不好意思起來。

  「叔叔,天一在外面能幹著呢,他可沒幹什麼壞事,是大都市有幾個無賴敲詐他,已經被擺平了。您老放心,以後不會再有事了。」小雅說。

  「能幹?他上著學呢,能幹什麼?天兒,你……」我父親耳朵尖著呢,馬上聽出了小雅的話不對勁。

  玉兒接過話茬說:「叔叔,天一在勤工儉學,他找了份既輕巧又賺錢的工作,只要動動嘴就行了。」

  玉兒是天資聰慧,這話說得滴水不露,既沒撒謊,又把老爺子擋過去了。小雅看了我的眼色,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露嘴了,於是敷衍了幾句,拉著我媽先出去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父親把我和玉兒支出了臥室,他自己也起了床,到院子裡抓了只雞,說要親手做辣子雞給我們吃。

  我媽拉著玉兒的手看不夠,她真把玉兒當兒媳婦了,口裡不停地說著:「名叫玉兒,人也長得像玉一樣,多好的孩子啊,天兒這孩子真是傻人有傻福喲。」

  我無奈地說:「媽,人家都是夸自己的兒子,你怎麼老是說我傻啊!」

  小雅在旁邊話裡有話說:「你可不是傻怎麼著。」

  回到家,卸下負累,摘掉面具,我算是明白了什麼叫「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看著父母熟悉的身影,慈祥的眼神,愛撫的笑容,多年來經受過的風雨,嘗過的辛酸,忍耐過的委屈都在頃刻間煙消雲散。縱有黃金萬兩,不抵茅屋半間,這就是那個叫做家的地方的珍貴。

  我父親也像我媽一樣,變得囉唆起來,單獨把我叫到一邊,從三年多以前那次他送我到學校開始問起,溯著記憶的河流,幾乎讓我把過去每一天的學習生活情況都探問了一遍。然後話題一轉,切到了玉兒這裡。

  「這個叫玉兒的女孩子真是你找的媳婦?」

  「不是——」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想欺騙父親,更不想隱瞞阿嬌的存在。

  「不是……那不對呀,你小子少跟我打馬虎眼,別看我是一老農民,什麼人打我眼前一過,不用看第二眼,我就能看出這人心裡想的什麼。玉兒一進這個家門就跟我和你媽有一種親近感,她的眼裡對這個破家透著親切和喜愛。為什麼我看小雅那孩子就沒這種感覺?」父親對自己一直很自信。他憑著自學了一些《易經》和相書上的知識,經常給村里人占卜,誰家丟了東西,走失了人,或者接連出現不順的事,尤其是相親、合八字都找他。我承認,他看人很有一套,善人惡人,不管你藏得多深,他都能揣摩個八九不離十。

  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對玉兒有這種感覺,我張了幾回嘴想告訴他真相,告訴他他的兒媳叫鳳阿嬌,不是玉兒,可是終於沒說出來。父親在我面前一直有著絕對的權威,我不能因為出去上了三年學就推翻他的判斷,擊毀他的自信,我不忍心。

  父親見我不語,以為我默認了,得意地笑了,很天真很純潔的那種笑意,眼角的皺紋因為微笑很深很深。父親老了,三年的時光,讓一個在我心裡山一樣強壯的男人,變成了老棗樹一樣的老人。

  「天啊,玉兒這孩子好是好,只是太俊了,又是細皮嫩肉的,跟了你真是有些委屈喲,你以後可要好好待人家。」父親語重心長地囑咐我,話里滿含著對玉兒的喜愛。

  晚上,我媽給我們安頓好休息的房間。小雅因為開了好幾小時的車,有些疲勞,先睡了,玉兒幫我媽包明天吃的水餃。我家雖然經濟困窘,但房子夠住,弟弟上中學,在縣城裡住校,妹妹被我媽打發到鄰居家住了,小雅和玉兒住我妹妹那間,我住弟弟那間。我也有些累了,但看到父母的興致這麼高,玉兒又不停地說著笑話逗他們開心,很像和睦幸福的一家人,想到玉兒從小就沒父母,難得把這兒當做家,難得這麼快樂,只好坐在一旁陪著她。父親也不怕冷了,很有成就感地坐在八仙桌子旁邊,呵呵笑個不停。

  包完水餃,洗淨了手,我媽從一個老柜子里翻找出一個布包,一層層地打開,是一個玉墜兒。我媽看著玉兒說:「玉兒,有句古話怎麼說來著,寶劍啦佳人啦什麼的——老頭子,你會說,你說說……」我媽求助似的看父親。

  「寶劍贈英雄,美玉送佳人。」父親很自信很肯定地說。

  明明是紅粉送佳人嘛,怎麼到他這裡就成了美玉啦?真是喜歡上了一個人,什麼都要圍著這個人轉了,玉兒的名字有個玉,紅粉就換成了美玉啦。不是吧,老媽,那玉墜是我祖奶奶留下來的寶貝,是當年她在長春宮時,慈禧賜她的貼身之物,我奶奶因為喜歡我父親,沒捨得給大伯母而傳給了我媽,難道她要把這東西給玉兒?

  「這玉墜兒是你祖奶奶留下來的,到我這兒傳了三代了。來,閨女,你既然是周家未來的媳婦了,我也別等你們成婚時再送了,今天先給你吧。你這孩子真像個玉人,也只有你才配得上喲。」我媽說著把那玉墜兒鄭重地放在了玉兒的手上。

  玉兒看看我,趕緊又塞回我媽的手裡說:「不,不,我不能要,我不是……我真不能要!」

  我父親緊著咳嗽了幾聲,說:「玉兒啊,這東西可不在值不值錢,它代表的是一輩一輩老人的心,我們家傳的東西,當然只傳給兒媳,你不要,是不想進周家的門嗎?收下吧,我和你媽的眼光看不錯人,你一定會成為周家的好兒媳的。」

  話說到這份上,我和玉兒是騎虎難下,再無挽回的餘地了。玉兒看著二老期待的眼神,接過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淚汪汪地說:「爸媽,我今天暫且收著這塊玉,如果我做不成您的兒媳婦,我就做您的女兒,我會當親爸親媽一樣孝敬您。」說完磕了三個頭。

  我媽扶起她說:「好好,閨女,你進了周家門,我就把你當親閨女待,保證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我回到房間,剛要關門,玉兒撐住門走了進來,戚戚地說:「你爸媽真好,我不想回大都了,我在這給你爸媽做女兒好嗎?」

  「你開玩笑吧?你是城市人,和我不一樣,這裡是農村,你住個三兩天還有新鮮感,如果待久了你會瘋的。」

  「我不會,我就喜歡這兒,你不懂得我。」玉兒固執地說。

  「好,算你說的是真的,你喜歡這兒,可那你也不能留在這兒,他們不會把你當女兒待的,只能當兒媳婦,那以後阿嬌來了怎麼辦?」

  「阿嬌?誰是阿嬌?」

  「我老婆呀。」

  「你真肉麻,還阿嬌,不理你了,這玉墜還給你,你回去交給那個阿嬌吧。」

  「我不是肉麻,她名字就叫阿嬌,鳳阿嬌嘛。」我不假思索地說,「這玉墜是送給你的,你也磕了頭叫了爹媽啦,當然你收著啦。」

  「你說什麼?鳳阿嬌?周天一!你欺負我!」玉兒說著把玉墜猛地擲到我懷裡,轉身要走。我忙拉住她問:「你等等,我沒明白,你怎麼欺負你了?」

  玉兒氣得臉煞白,扭身坐在床沿上不理我了。

  我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初次認識她時,我逗她說《紅樓夢》里有個人物叫鳳阿嬌,讓她多讀幾遍找出來。後來我去她家,不敢說是騙她的,只搪塞說,鳳阿嬌是《紅樓夢》里鳳姐、阿琪兒、嬌杏三個人的合稱。她當時還覺得挺好玩的,直稱讚我有創意,現在了明白鳳阿嬌原來是我女朋友的名字,肯定是誤會我在捉弄她,當然要生氣了。

  我賠著笑,把那枚晶瑩剔透的玉墜戴在玉兒的脖子上說:「我錯了,看在我爹媽這麼疼你的分上,你原諒我吧……不原諒也沒關係,我把這玉還給我媽,就說你不喜歡。」

  玉兒撲哧笑了說:「原諒你可以,給我算一卦,看我今生還能不能做成你媳婦。」

  「不算。」

  「算嘛!」

  「不算。」

  「我去你媽那兒告狀去,就說你欺負我,還拿我這個假媳婦騙她。」玉兒說著作勢要站起來。

  我急忙按住她說:「好吧,我認輸了,我給你算。」

  玉兒拿起銅錢,很虔誠地搖了又搖,嘴裡默念不停,然後撒下去,一卦出來是純卦坤卦。我的心不由得緊了一下,想起師父說過的終極運,又讓她搖一卦。再卦出來還是坤卦。

  難道天下真有終極運的人?真有如此巧合的事?這個終極運的人叫我遇到了?

  玉兒看我發呆,生氣地把銅錢往桌子上一丟說:「算了,平時算卦都是搖一卦,你今天讓我搖來搖去的,哄我玩呢是吧?既然不誠心給我算,我還不算了。別以為我想做你老婆,誰稀罕你呀,你還是娶那個鳳姐阿琪兒嬌杏去吧。」說完跳起來一陣風似的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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