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2024-10-01 17:21:36
作者: 青燈
新年已過,按說南方的天氣不該如此寒冷,卻從兩天前就開始下雨,一直沒有停過。路上泥濘,給出行增加了不少難度。
吃完飯,泡上一杯釅茶,小馬專心致志地整理一些文件。警署的門鈴聲響起,小馬應聲望過去,想著真的有事情一定會自己進來,於是低下頭繼續跟各種報告糾纏。
然而門鈴響了好久都不見有人進來,小馬離開桌子站在一側開了一條門縫,「你好,這裡是隆啟鎮公安所。」
門外站著穿著單薄的年輕男人,年紀相當年輕,大概二十出頭。個子高挑,小馬仰起頭才能看見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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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找人。」對方的語調很簡單。
「要報案嗎?先進來吧。」上下打量一眼,冷風吹進脖子,小馬縮著頭讓開一條道。
年輕男人踏進屋裡,低頭望著自己髒兮兮沾滿黃泥巴的水桶鞋沒有動彈。
「這邊的地毯,將就擦一下吧。」
聽見這樣說,只見對方小心翼翼把泥巴刮在地毯一側,確認乾淨了,再次看向小馬。小馬請他坐在辦公桌前的沙發上,他便輕輕坐下一半屁股。由於個子高腿長,沙發與茶几形成的逼仄空間讓他坐得不是很舒服,表情卻很平淡。
小馬就在對面坐下,略帶審視的情緒打量對面的人。穿著乾淨但是老舊,粗布衣裳寬寬大大,布褲子只有空空的一層,黑色的水鞋套在細長的小腿上有一種莫名的和諧。
頭髮剪得像是勞改犯才會用的寸頭,很適合他的臉。總之著裝和髮型都是很普通的農民扮相,但因為自身條件的優越,能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吸引力。
「我叫馬江文,是這邊的警員。你叫什麼名字,需要我幫什麼?」
對方自稱李存根,今年二十歲,確實如他猜測,年紀很小。不過有點奇怪,二十歲的人,找到警局,雖說有點初到新環境的拘束,但是很平靜,臉上的表情略顯麻木地貧乏,問一句答一句,行屍走肉似的。
一點沒有一般報案人或驚恐或氣憤或焦急的情緒,叫人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麼。還是要先了解情況吧,小馬拿出記錄本,「要找人的話,我需要了解一點基本信息。比如對方的名字、年齡和跟你的關係,走失的時間和地點。」
小馬年紀也不大,在這個小小的警署幹了好幾年了,屬於整個工作環境裡的最底層,接觸過許多奇葩的案件。之前甚至讓他們幫忙尋找已經丟失了半個月的牛的,雖然天天幹得都是雞毛蒜皮沒什麼有進步價值的事情,那樣的案件還是叫人覺得哭笑不得。
「她叫陳嬌,是我的媳婦,今年二十三歲,兩個月前從這裡不見的。她長得漂亮,身高一六五,不到一百斤。那天穿著一件粉色的襖子黑色的棉褲,頭髮中長,皮膚很白。」年輕男人用低沉的嗓音說著,語句順暢,脫口而出,似乎練習過千百遍。
對方應該對他很重要,大大小小的特點都記得很清楚。小馬心裡這樣想著,手上不停做著記錄,「她是怎麼離開的?你們之前有吵過架嗎?她娘家你去過了嗎?」
小馬拋出一連串問題,口齒流暢的年輕男人卻卡殼了,沉默了一會兒,「她是我家一年前買來的,前段時間我去礦上工作,我舅舅把她帶出去,然後她就不見了……」
買來的……小馬也清楚當地一些買媳婦的習俗,甚至好些買來的姑娘逃跑後被抓回來,也有一些當地警署的功勞。他抬起頭看向李存根,對方臉色泛著白,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於是又低下頭。一般這樣的案件他們不會接,本來他所在的警署就不大正規,是一個極小的分支,做些簡單的小事還可以。
買賣人口犯法,但是本地多年的習俗,心照不宣進行時,民不舉官不究,而且既然人已經脫離掌控,很多人都選擇不再追究。小馬心裡想著拒絕的說辭,「如果不出意外,她大概現在已經回家了,就算你找到她也不一定還願意跟你回來。」
「她家在北京,身無分文,不可能這麼快回去,我舅舅說她就在這一代不見的。我必須找到她,她是我媳婦。」
小馬轉著手上的筆,感到為難,「她具體是怎麼不見的,請你詳細交代一下,還有她身上有沒有跟別人不一樣的特徵。這樣有利於我們查案。」
暫時想不到全面的拒絕的說辭,對方情緒很淡,但是談及到那位失蹤的媳婦時,語氣中含著一股決心,擔心對方情緒失控,只好暫時先穩住。
「沒有了,她什麼都沒有跟我說。我不知道她家具體在哪裡,家裡有什麼人,爸媽的名字。」他越說眼神越僵硬。
小馬蹙起眉頭,用為難的語氣道:「警察也不是萬能的,如果沒有可靠的信息,我們的工作會很為難。請你再想一想吧。」
李存根微微垂下眼睛,「我的事情全部都跟她講了,她什麼都沒有跟我說。一句也沒有。」
沉默的氣氛就此展開,小馬斟酌片刻,「你知道的,只靠你說的這些,讓我們去找人,無異於大海撈針。恐怕很難找到的。」
李存根嘴唇抿地死緊,還沒開始找就說找不到,誰也不會開心,小馬道:「真的很為難。」
「我會給錢的,請一定要幫我!」
並不是錢不錢的問題,當然作為一個正常有良知的人,儘管剛開始上班因為人微言輕,不甘對買賣人口的風俗多加指摘,叫他當幫凶多少也不肯。小馬攤開手,「實在不行,資料太少,工作幾乎無法展開。而且北京那麼遠,就算我過去找,資費也是一筆龐大的數目,何必白白浪費呢?」
「警察的工作不就是找人嗎?」
「那也得在一定的基礎上啊,而且你也知道這個警局很小,只有兩三個人罷了。」
李存根面色不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身體前傾,幾乎在失控的邊緣,「請你一定幫我找到她。我真的很想見到她。」
那一副懇求的姿態很卑微,頭抵在拳頭上,實在沒有辦法了。小馬有瞬間的動搖,「你別這樣,我也想幫你,可是真的不行啊。」
「我已經找過好多家警署了,不是把我趕出來,就是說找不到。你幫幫我吧,請幫我找到她,無論多少錢我都願意付。」
一定是正規的不理他,小型的又沒能力,而且對方給人的感覺似乎精神狀態不是很穩定,所以沒有人願意幫他吧。小馬不斷解釋,對方卻不能接受,一直在懇求,「這樣吧,明天我問問我家領導,看看有沒有辦法幫你。」
閃躲著對方緊逼的視線,掩飾著由於敷衍而引起的心虛,小馬找出一張紙,「寫一下你的現居地址和電話,到時候我聯繫你,在此之前請稍微等一等可以嗎?」
「我就住在城外的建築工地上。我沒有電話。」
應該是在建築上上班吧,瞭然地點點頭,小馬咂舌道:「沒有電話我怎麼聯繫你?」
「明天下午我來找你好嗎?你幾點下班,十二點會休息嗎?」
小馬倒是無所謂對方什麼時候來找他,不過是早點或者晚點拒絕他罷了,沒有區別,「你十二點半過來吧,那個時候這裡人都在。」
到時候叫領導拒絕他就好了,或許都不用他出面,這樣想著,下班之前見到領導先說了李存根的事情。對方也不想招攬麻煩,自然也認為拒絕比較好。
回到家裡已經晚上八點,幾個屋子都黑漆漆的。以前回來母親都會等著他,房間是乾燥溫暖的,桌上會有熱騰騰的飯菜。前段時間相依為命的母親突然腦溢血住院,醫生說很有可能需要到大醫院做手術,而且還不能保證壽命。
那樣的消息無異于晴天霹靂,工作這些年雖然攢了些錢,但是根本不夠,交往了兩年的女朋友聽到消息,果決地說了分手。直到現在都還覺得恍惚,小馬擦乾眼角,收拾了東西去醫院。
母親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身子很輕盈單薄的樣子,小馬心裡一陣揪痛,主治醫生招他過去,「準備準備吧,情況惡化了,必須儘快送到大醫院治療。」
看完母親,小馬精疲力盡回到家,雙手耙著頭髮,無助極了。治病需要錢,很多錢,那麼多錢到哪裡去弄呢?
到了第二天,雨水依然沒有停,空氣都是潮濕黏膩的。小馬拉聳著懶散的步子穿過馬路,往警署走去。
「馬警官。」
聽到叫聲小馬抬起頭,年輕男人坐在馬路牙子上,穿著昨天那一身衣服,直直看過來。小馬有氣無力道:「你怎麼在這裡?」
「本來想去警署找你,但是約好十二點半,現在過去恐怕打擾到你。」
挺有時間觀念嘛,小馬的感官好了一點,這樣也好,省的白跑一趟。
「既然遇到了,就在這裡說吧。」
本來想坐下,看看周圍大灘小灘的水坑,打消了這樣的念頭,小馬立在樹下,「你要找人的事情,我已經跟領導說過了,由於資料的殘缺,確實沒有辦法幫到你。所以,還是算了吧。」
年輕男人接受不了這樣的說法似的,上前一步,誠懇道:「不管要多長時間,多少錢都沒有關係,我願意等。我只想找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高瘦的身影靠得太近,壓迫感瞬間襲來,小馬微咽唾沫,「我昨天已經提醒過你了,花費真的很大。而且還不一定有結果。」
「我會付錢的。我要找到她。」
對方的口氣變得不講道理,小馬不耐煩起來,「你有多少錢啊,數目的龐大不是你能想像的。而且就算最後找不到,費用也不會退。最重要的,我們警署也不是拿錢辦事情的地方,我們吃得公家飯,你明不明白?」
「可是之前王志剛的媳婦跑了,就是你們幾個警署幫忙找的人。他給你們送了禮。」
面對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小馬眉心一跳,壓低聲音,「你怎麼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會說,我只知道你們有找人的路子。而我要找到她。」
小馬狠狠咽下唾沫,對方立馬又懇求起來,「你幫幫我吧,我好想見到她,我知道這件事情不簡單,我可以等。需要多少錢,我都會給,你幫幫我……」
錢,多少都給,小馬心裡突然湧出一個大膽的念頭,「她對你有那麼重要嗎?找她花的錢,或許都夠你再買一個了。」
「不知道,沒有她的時候,日子過得很輕鬆自在。跟她在一起的那段時間覺得是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我一直都不覺得山里悶,她不見了之後,不知怎麼,熟悉的一切都變了味道,空曠地叫人喘不過氣,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難熬。她跟我描述外面的世界,想回家的時候也罵我,可我還是好高興,她跟我說什麼我都高興。」
「我想找到她,想跟她住在一起,想照顧她,想每天都能看見她。」他的聲音是痛苦又是思念。
小馬受到極大的震驚,他唾棄李存根買賣人口是真,折服於他投入的深情也是真,複雜地開口道:「你要真想叫我幫忙,也不是不可以。先說好,我領導已經明確拒絕了你的事情,有錢也不會幫你的。」
儘管理智一直在掙扎,實際上說出口的話已經出賣了自己的想法。要成功騙過一個人不是那麼簡單的,就算最慎密的陰謀家也會有計劃的實施騙術,他這樣臨時起意可以成功嗎?
從談話中可以得到,李存根在建築工地上班,學歷肯定不高,沒有通訊工具信息也了解不到位。而且他參與買賣人口,算是潛逃的犯罪分子,就算失敗,對方比他更怕見警察,這樣說來,所有情況都對他有利。
心理上很過不去,可是李存根是一個罪犯啊,騙一個罪犯的錢,也沒必要有什麼心裡負擔吧。對方做過比他可惡一萬倍的事情。他想找人,盡力幫他找就是了,就當那筆錢是報酬。
「我的想法是,我也算是有經驗的人,雖然我們警署不管你的事情,但是我個人可以幫你找。就是以我個人名義接你的案,不過不能讓警署知道,到時候我會受罰,幫你找人的事情恐怕也要中斷了。」
對方久久不回復,小馬緊張地心臟直跳。
「可以,只要你幫我找人,怎麼都隨你。」
成功了!小馬按捺住興奮,「你知道,我要查東西就要走訪很多地方,打點很多人,這些都需要錢。我本人並沒有那麼多錢,需要你事先支付,你看可以嗎?」
還沒開始查,就要錢,實在有點心虛,但是為了證實自己的專業性,小馬義正嚴詞,「每個星期我都會向你報告進度,而且會提供一份花銷單,除了我的人工費,每一份支出都明明白白。」
年輕男人表情凝重,抬起頭道:「這一次我要給你多少?」
儘管猜測對方收入不高,小馬還是選了一個保險點的問法,「你有多少?自然多一點進展可能就更順利一點。」
二話不說,年輕男人從衣服里掏出三千塊錢,一股腦塞進小馬手裡。太輕易拿到錢,居然覺得不真實,小馬臉頰發燙,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既然這樣,今天就到這裡吧。你再好好想一想關於她的事情,事無巨細全部告訴我,這樣才有利於我找人。」
再三叮囑不要再去警署找他,以免被上面知道他偷偷接案,導致找不到人。小馬一腳深一腳淺回了警署,剛開始一個星期確實很賣力,根據李存根提供的消息,細細查訪陳嬌可能出現的地方。自從在旅館失蹤之後,還有人見過她,卻因為信息的不詳細,終究進行不下去。
三月份了,綠意侵染大地,早春的清甜氣味叫人心情愉悅。涼風在日光的照射下依然刺骨,波光粼粼的水面微閃著稀碎的光。
小馬依然穿著冬天的衣裳,從河邊往橋上走,遠遠就看見李存根站在拱橋最高處,身上穿著簡單,一件單薄的長袖外是適合秋季的風衣,跟第一次相見沒什麼兩樣。唯一感覺他似乎又消瘦了些。
他的衣著極為簡單,短暫的幾次見面,永遠的黑白灰,大概他比較中意這一類沉悶的顏色,畢竟人也很淡漠。小馬也有跟李存根聊天的經歷,只有談及到那位不見蹤跡的妻子時,對方才會現出二十來歲年輕人的活力。
也僅僅只是相對愛說話了些,對比常人,著實陰鬱,這樣的人,一旦知道自己騙了他……小馬打了個寒顫,應該不會知道的,畢竟他可是認真找的,只是結果確實不如人意罷了。
走近了些,發現不但人瘦了,氣色也憔悴很多,小馬關切了兩句,話題被對方帶到調查結果上。
只是按著早已準備好的說辭道:「不大理想,我調查過那家旅店,還有周圍的住戶,以及曾經見到過她的人。根據結果,似乎是說早已經離開了,畢竟兩個月過去了。」
小馬緊張地搓著手,相對於第一次說謊,現在也算得心應手。只是年輕男人的眼睛太過明亮火熱,隨著令人失望的結果說出,那眼神逐漸暗淡,連小馬也會感覺是否過於殘忍。
想到母親的治療費還遠遠差一大截,而這一次的錢來得相當輕鬆簡單,便控制不住罪惡感走向深淵。小馬說著積極的話打氣,怕他過於失望而停止找人,「實在不行,我也可以走一趟北京,就那些道路車站,細細查訪,總有人見過的。你也說你家媳婦很漂亮,肯定有人有印象。」
「真的嗎?」原本低著頭的年輕男人,看向小馬,滿眼期翼。
「肯定啊,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只是你也知道,這個費用的話相對會需要更多。」
「沒關係。只要能找到,多少我都可以付。」
這樣的情況,小馬也不知道該說他是執著還是愚蠢了,對方一直拼命找人,從不放棄,是否更在乎尋找的過程呢?小馬搞不懂。
見過李存根,從他手裡再次拿到一大筆錢,小馬將母親送到省城住院,對李存根的說法是,他會北上一段時間。雖然沒有真的去北京,但是小馬也根據調查,找到一戶曾經見過陳嬌的人家,據說是姓王的。
結果對方一見他問起陳嬌,立馬警惕,嘴巴閉得緊緊的,他們一定知道些什麼,小馬嗅到不同尋常的味道。找了那家人好幾次,對方對他避之不及。
這樣的事情得慢慢來,起初的興奮感過去,小馬冷靜下來,或許這樣的好消息可以給那個人說一說。這天醫院需要母親之前治療的報告,小馬準備回家一趟。
收拾了一點日常用品,打車來到醫院,好在主治醫師很好說話,二話不說將報告打包給他。小馬提著東西出來,在一樓樓梯口,看見一群排隊的男人,門上的標識寫著「賣血登記處」。
瞬間想到,誰都不容易,如他一樣。有些人為生活所迫,甚至頻繁賣血。
「馬警官。」
嗯?誰在叫他,吃驚地轉過頭,猛然發現走廊不遠處站了一個年輕男人,衣服一邊穿著一邊披著,左手卷著袖子,右手按在上面。
李存根沒有任何表情,遇見熟人,似乎也只是提線木偶一般客套一下。那樣的姿態,他也在賣血嗎?給他的那些錢,果然不單單是干建築賺來的。
「你在這裡幹什麼?」儘管有些明知故問,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賣血。只靠工資支付給你,根本不夠。」對方淡淡的表情,似乎說著別人的事情。
小馬心裡的複雜說不出來,強烈的罪惡感包裹住了心臟。他知道的,李存根在工地上班,從來不休息,每次跟他約定見面,也是利用吃午飯的時間,意味著每見他一次,就要餓一天肚子,還幹著高強度消費體力的工作。
一看手錶,果然又是他該吃飯的時間,小馬道:「你還沒吃飯吧,正好我有點事情要跟你說。」
「我要回去上班了,你有什麼事,長話短說吧。」
「是關於你找人的事情,我現在有點線索了,似乎有一戶人家跟她密切接觸過,而且根據那戶人家鄰居的說辭,那戶人兩個男人曾經送人到過北京,回來就置辦了之前買不起的家具。很有可能是對方給他們的酬勞。」
本來打算下一次見面再說,作為再一次要錢的籌碼,一時嘴快全說了,後悔的情緒湧上來。小馬被激動過頭的年輕男人一把抓住手臂,抓住救命稻草似的。
「嘶,好痛,松……鬆開。」
「不,不好意思,我太著急了。你說的是真的嗎?我可不可以去見見他們,如果是他們送阿嬌去了北京,一定會知道她在哪裡。是不是意味著我可以見到她了。」
「話雖如此,也不能保證,這些只是我根據調查得來的猜測。你還是不要去了,他們警惕性很強,我再想想辦法。」
一時又沉默下來,這個時候,兩個人已經走出醫院,「你沒事吧,一直在發抖的樣子。」
「還好,可以忍耐。吃點東西就好了。」
又聊了幾句調查的事情,對方還想了解更多細節,似乎一點點蛛絲馬跡都可以給他以安慰,時間已經來不及。他需要回去工作了。
告別了李存根,小馬再次趕回省城。看到病情已經穩定下來的母親,心裡輕鬆的同時又伴隨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很矛盾。
想到醫院裡的年輕男人,心情複雜到無法疏解,理智與情感在做著激烈的鬥爭。小馬坐在醫院的長凳上,久久沒有動彈。
第四次拿錢的日子到來了,那戶確定見過陳嬌的人家異常難搞,不管問家裡的誰,都不做理會。甚至那家的男人警告他,再去騷擾他就報警,小馬懷著忐忑的心情去見李存根。
明明已經快進入初夏,今天的雨水多到不可思議,似乎天空破了一個大洞,全世界的雨水都從這裡下完了。河岸上青青的草地異常生機勃勃,柳樹在雨水的沖刷下抬不起頭。
河上刮來的風裡夾雜著細雨,無情地撲在臉上,小馬將黑色的雨傘打低,走上橋頭。下半身卻不可避免濕了半截,粘膩的冰涼感覺很不舒服。
逐漸走到最高處,小馬看見那個一如既往的黑色身影,河風打在他身上,衣角和頭髮都在狂亂飛舞,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人卷上天。這麼冷的天,對方那單薄的穿著,看著就感覺好冷。
走到跟前時,對方抬起眼睛盯著他,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對上他的。雖然每次都覺得他似乎又瘦了,這次尤其過分,完全一副虛弱的樣子,眼睛下青黑,鬍子拉碴,嘴唇乾裂蒼白。
「有什麼消息……咳咳……沒有,他們願意……咳咳說嗎?」說一句要咳好幾次才能說完。
「你沒事吧?」
「有點受涼,沒關係。」這一句,也是在無盡的咳嗽中說完的。
「你應該多穿點衣服,這場雨還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
每次看他都是這件風衣,雖然很有氣勢,一點也不保暖。年輕男人咬著凍到打顫的牙冠,僵硬地站著,「你去北京,有沒有什麼收穫?」
「還沒有。主要線索就是那家人,一定是他們送陳嬌回去的,而且陳家支付了不菲的報酬。只是不管我怎麼問,他們都不肯說。」
「這樣啊。」李存根啞著嗓音答了一句,舔了一下干烈的嘴唇,他用手搓了一把臉,試圖讓自己更清醒些。將手伸進衣服口袋裡,掏出一把摺疊整齊的鈔票。
「你如果不夠的話,慢慢給也是可以的。」小馬良心發現了一點,勸慰道。
對方只是搖頭,「你要幫我問出來,幫我找到她。我怎麼都可以。」
小馬看著那雙簡直不像年輕人的手,有些遲疑,每次的幾千塊錢對他應該是極大的負擔吧。不但要沒日沒夜的工作,吃飯的時間甚至去賣血,而且現在明顯病了,再不休息,一定會引發巨大的問題。
年輕男人把錢塞進他手裡,感受到冰涼如樹皮般的感覺離開。年輕男人一步一挪,走到中段就支持不住了,扶著橋墩蹲下來,在雨中蜷縮起身子。
這樣下去,一定會出事吧,同時伴隨著撕心裂肺般的咳嗽,或許他就這樣病死,就沒人知道自己幹得那些欺詐的事情了吧。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小馬趕緊扶起李存根,被他身上的滾燙觸感嚇了一跳。
沒有法子了,只能送他回去,小馬大概記得對方宿舍的位置,打了車一直到建築工地。這裡的環境,真可謂是髒亂差,雨水將泥巴地沖刷出一條路,三合板蓋起的房子冬季不保暖,夏季不通風。
一間小小的宿舍居然安排了二十幾個床位,問了其他人才知道李存根的位置,結果一看那床,小馬就傻了眼。說是床,只是一塊木板,幾件衣裳拼在一起簡單鋪著,沒有枕頭沒有被子。
房間裡什麼味道都有,尿騷味兒臭汗味兒煙味兒,在潮濕的房間裡發酵,令人作嘔。一將人放上去,立馬縮成一團,渾身發抖,嘴巴里咭哩咕噥念著,「阿嬌,阿嬌……」
「簡直不要命了,一個月去賣一次血,肉也捨不得吃,奶也捨不得喝,天天白菜就大饅頭。發燒好幾天也不肯買藥吃,說要把錢攢著找人,真是瘋了。」
小馬沉默著聽床對岸的男人這樣說,「你就是幫他找人的那個警察吧?」
一句話嚇得小馬肝膽俱裂,望向對方說不出話,對方意味深長地道:「我們可都知道你呢,你在幫他找人,他的錢幾乎都給你了。你不會是騙人的吧。」
「沒,沒有啊,我一直有在好好找,還去過北京找。」所以他真的有努力。
「哦,是嗎?你也知道找不到吧,還在找?有什麼意義。」對方漫不經心的語氣,似乎篤定了他在騙人。
「這小子平時很節省,你知道的,拿了他的血汗錢,你知道該怎麼做吧。做壞事的人,就算一時僥倖,老天也是長眼的。」對方點著煙,意味不明說話道。
小馬的心幾乎快要跳出來了,自以為算無遺策,殊不知比自己聰明的人多的是。從建築工地回家之後,小馬想了很久,又接到一個電話,下定決心去找中介來看房。
再次見到李存根是一個星期後,對方等在他下班路上,依然消瘦蒼白,好歹咳嗽似乎緩解了一點,「那天我醒了之後就去看病了,你放心,我身體沒問題。該付給你的錢不會少一分,現在那戶人家怎麼說?」
小馬抓抓頭髮,「你覺得你這樣找下去,可以找到她嗎?」
年輕男人有點迷茫地看過來,「不是已經有線索了?你也說過一定可以找到的。」
「你不覺得你過得很辛苦嗎?幾乎是不要命了,賺的錢卻沒有一分用在自己身上。你的工友說你過得很苦。」
「可是,只要能找到阿嬌,這些對我來說都不算什麼。」他無所謂道,那樣的表情,確實不覺得生活艱難。
小馬苦笑,「可是我累了,你知道嗎?今天我接到電話,那家人居然搬家了,連鄰居都不知道他們到哪裡去了。可見他們躲避我的決心,最重要的線索中斷,無頭蒼蠅一樣,還需要無止境的投入,真的值得嗎?」
「值不值得關你什麼事,我說過會給你錢,你只要幫我找就行了……咳咳……現在是什麼意思……」因為著急,他不禁呼吸急促起來。
「我都不在乎辛苦,不在乎無止境的投入,只要你幫我找,你要多少都可以。我也知道只要我停止找她,停止想她,會輕鬆無數倍,可我做不到,不想做到。我就是要找她,就是要找到她。」他的眼睛因為激動,血絲密布,可怖又可憐。
「對不起,我家裡也有事情,實不相瞞,我母親在住院,我要照顧她了。甚至準備賣掉房子,我真的幫不了你了,所以,對不起。」
李存根不再說話。
「她早就回家了,回到父母身邊,甚至有了新男友。她已經開始新生活了,你也該走出來了。」小馬輕聲說道。
「你說你母親病了,你爸爸呢?」
「在我小時候就死了。」
「所以你能體會那種感受吧,失去重要之人的切膚之痛。你爸爸死的時候你不覺得天都塌了嗎?發現她不見的時候,我就是那種感覺,所以不可能,不可能放棄的。」
「我那麼想見她,想要她,每個人卻都在勸我放棄,開始新的生活。不行,做不到,沒有她的日子,根本不是生活,是煎熬。」
這終究是一場不歡而散的談話,小馬望著那個人慢慢走出自己的視野,瘦弱的背影盡力挺直。耳邊迴蕩著對方低沉卻堅定的聲音,「我要找到她,我一定會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