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10-01 17:15:13
作者: 劉猛
1
「戰爭爆發了!」一個年輕參謀一把推開作戰指揮大廳的門,臉色激動。正對著海灣地圖分析的軍官們都抬起了頭。老爺子命令:「打開電視!」
作戰值班室的大屏幕電視打開了,海外新聞頻道正在現場直播。海灣地區上空一片火光沖天,高射炮火和巡航飛彈、炸彈的巨大爆炸讓城市的夜空如同白晝。何志軍看看手錶——1991年1月17日早晨7時30分,換算成戰區當地時間就是2點30分。
熬了一夜的老爺子和他的將校軍官們都沒有任何語言,站在大屏幕前注視著現場的炮火硝煙。年輕的參謀們開始忙碌,各種現場資料和情報通報迅速從電傳電話傳來。強大的空中火力不斷壓制著夜色中的海灣地區。高射炮火的密集射擊沒有什麼顯著效果,相反,引來了更為猛烈地轟炸。一邊倒的戰爭態勢一開戰就非常明顯,掌握了現代化高科技的聯軍在對一支80年代的軍隊進行毀滅性地狂轟濫炸。結局在開戰以前,只要稍微有軍事常識的人就心中有數。
從戰爭當中學習戰爭,不僅是要學習自己的戰爭,也要學習別人的戰爭。關於特種部隊和特種作戰的資料情報迅速在何志軍面前摞成更厚的一摞,他不是老爺子,不需要操心戰爭全局。作為一個主管軍區偵察業務的參謀,他的首要任務就是搞清楚自己的行內事。1991年的海灣戰爭對當時的中國軍隊而言是一個重大的轉折點,這場一邊倒的戰爭對正在進行現代化改革的中國軍隊產生了深遠影響。許多軍官徹夜難眠,關注著這場戰爭的進程,包括何志軍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上校正團參謀,心裡都在思考著同樣一個問題:我們如何打贏這種高科技條件下的局部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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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海灣戰爭的戰略戰術運用表明——諾曼第大空降已經成為歷史。」空軍空降兵下士張雷看著眼前的圍棋,對面前的空降兵大校張師長淡淡一笑。
「談談你的看法。」張師長沒有什麼表情,舉手走棋。
「空降兵在現代防空條件下在第一個運輸環節就存在著很大的危險。即便運輸機群不顧危險衝過炮火,傘兵在空中也沒有任何防護能力。」張雷也不緊張,注視著棋盤,「當倖存的傘兵從空中屠殺落到地上,只攜帶輕武器的傘兵們也要面對敵機械化部分隊的圍剿……你這一步走得不錯。」張雷落子,張師長喝口茶看著棋局:「你的意思是空降兵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張雷抬起頭:「絕對不是。可以預見,在未來,空降兵作為快速反應部隊的重要組成力量還要加強。這種強大的機動能力和部署能力是別的兵種難以比擬的,無論是傘降還是機降,整師團的空降兵部隊部署在戰區需要的位置易如反掌。這種戰略機動能力可不是開玩笑的,猶如我現在要下的這一步棋——下對了,你就輸了。」
「那麼自信?」張師長笑著落子,「你看看現在的局勢。」
張雷嘿嘿一樂:「師長大人,你輸了。」他落子,收了一大片白子。張雷看著張師長笑著說:「已經成為定局——小股突襲的特種部隊在戰爭當中的作用將會加強。在敵後偵察、信息引導等方面,會產生絕對性的作用。」張師長也一笑:「但是你不要忘記,達到這一點的前提是你的後方指揮部信息處理能力和戰場適時指揮能力要達到某種和諧。吃太多了容易消化不良,樂極生悲啊!」他果斷落子,張雷一驚,棋盤風雲直下。黑子的大好局勢因為這一子徹底告終,雖然還沒有結束,但是誰都知道不用再下了。
「輸了。」張雷無奈地笑。張師長哈哈大笑:「你還會服輸?」張雷起身給張師長的茶杯加水:「看輸給誰,輸給老子不丟人。」張師長笑著看著身高1.82米的兒子給自己加水:「果然比當兵以前成熟了。」張雷一臉壞笑:「那你還真看錯了,我沒什麼變化。只是我學會了控制事態的發展,不要嚴重到傳到營以上領導的耳朵里。」
「臭小子!什麼時候去陸院報到?」張師長點著煙問道。張雷遞給他菸灰缸:「當然得等開學了,張師長不是明知故問嗎?接下來是問我畢業什麼打算,對吧?」
「你知道就自己說。」張師長看著聰明過頭的兒子。張雷說:「我想去特種部隊。」
「我們空降兵不是特種兵嗎?」張師長問,張雷說:「那是傳統的概念。我軍傳統概念當中除了步兵都算特種兵,我想去的是真正的特種部隊——目前只有陸軍有特種部隊,各個軍區都在陸續組建自己的特種偵察大隊。」張師長非常失落:「怎麼?瞧不上空降兵軍直偵察大隊了?不就少『特種』倆字嗎?虛榮!」張雷臉上還是那種自信的笑容:「愛慕虛榮是年輕人的天性,也是專利。偵察大隊和特種偵察大隊相差的肯定不僅是這兩個字,這是一個劃時代的變化。我希望可以投身到這種變革當中,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軍隊和你想像的可不一樣,你別想得太好了。」張師長提醒他,「你才19歲,人生的道路還很長很長。軍隊不是理想王國,一個職業軍人要有最好的努力和最壞的打算。再說空降軍早晚也要組建自己的特種部隊,你留在空降軍不更好嗎?」
「我等不及了。」張雷說,「我為自己是一個天生的傘兵而自豪,但我們軍屬於空軍。遇到戰爭和邊境衝突,我們是作為戰略力量使用的,上戰場的機會太少了。但陸軍的特種部隊這種機會肯定多,再說我去陸軍特種部隊不也能多學一手嗎?學了陸軍特種部隊的長處再回空降兵,不也對空降兵部隊有好處嗎?你老說生命在於學習,我要趁年輕的時候多學習多鍛鍊……」
「行了行了。」張師長笑著起身,「恐怕你是更想離開我的陰影吧?現在生命在於運動,把我的傘兵靴拿過來,跟我去跑5公里。明天你就回孝感了,很久沒和我跑5公里了。」
東營空降兵神鷹師部大院外面,一老一少兩個穿著迷彩服的軍人正在山上跑步。落日的餘暉映在他們的臉上,均勻的呼吸,一致的步伐。傘兵靴踏在土路上都是一個節奏,猶如音樂的鼓點兒。張師長低聲哼起了《空降兵戰歌》,這首從小就熟悉的旋律讓張雷不由自主合著唱起來。張師長笑著看著已經長大的兒子,大校父親和下士兒子就這麼微笑對視著。父子的歌聲逐漸響亮起來,在山間迴蕩:「戰歌如雷,馬達如吼,英勇的空降兵沖向敵後……」
3
在正團級別的政工幹部裡面,耿輝算是年輕的。33歲的陸軍上校,又立過戰功,兢兢業業從基層連隊的指導員位置上幹起來,甚至名字還被列入軍區後備人才儲備倉庫——由此可見不是善茬兒了。一個電話把他從A集團軍直偵察大隊召到了軍區司令部機關,打這個電話的人,他不僅認識而且熟悉。這個在戰場上如同戰神一樣剽悍的男人在電話裡面如同孩子一樣興奮:「趕緊來!來晚了就沒你的好事了!」
耿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驅車到了軍區司令部。在等待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捂著自己隱隱作痛的腹部,這個胃病已經困擾了他很多年,是在前線的時候落下的病根兒,也算偵察兵的職業病。為了有更好的精神面貌,他吃了兩片胃藥,喝了一杯白開水。他捂著肚子,腦子卻還在亂七八糟想著被這廝召來的原因,那邊一個參謀已經走過來了:「耿輝政委是吧?」
耿輝站起來:「對。」參謀很客氣地說:「跟我來,副司令和直工部長、情報部長要見你。」耿輝愣了一下,基層偵察部隊的團級幹部被軍區副司令和軍區直工部長、情報部長同時召見可不是什麼司空見慣的事兒。他急忙戴好軍帽,跟著參謀通過長長的走廊的同時,雙手已經從上到下整理了本來就很筆挺的常服,讓自己的軍人儀表保持在最佳狀態。
走進小會議室,他第一眼看見的不是將星,而是那廝黑得嚇人的臉。臉上還有壞笑,洋溢著孩子一樣的興奮。愣了那麼一下,他才趕緊立正敬禮:「報告首長!A集團軍偵察大隊政委耿輝奉命前來報到!請首長指示!」
「稍息吧。」老爺子淡淡地說,看著他的眼睛。耿輝目不斜視,保持著標準的軍姿。
直工部長是個嚴謹的老人事幹部,他看著眼前的資料微笑問著:「1976年參軍在C師偵察營,1979年參加南疆保衛戰,1985年再次上前線任軍區偵察大隊連級分隊指導員,1988年下來的時候就是營級中隊教導員;前後兩次在政治學院進修,寫的論文登在全軍政工刊物上作為重點推薦。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三次——好你個耿輝,你居然從我的眼皮底下溜到A軍去了?」耿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首長,我離不了偵察兵這個行當。軍區直屬隊沒有偵察分隊,我就得自謀生路了。」情報部長靠在椅子上笑:「果然和何志軍對脾氣!怪不得他想也不想,就點了你的將!」
「點我?」耿輝很納悶兒,再看何志軍一臉壞笑,他著急了,「我不適合在機關工作啊!」老爺子揮揮手:「你回去交接一下,明天來軍區司令部報到。事情就這樣定了。」耿輝不敢再多說,但還是小心地說:「首長,我真的不適合在機關工作……」老爺子沒什麼表情:「知道,沒要你來這裡坐辦公室。你來軍區直屬隊工作,和何志軍搭檔。」
陸軍上校耿輝傻了眼,軍區直屬隊?——防化團?電子對抗團?軍犬基地?——想來想去還是作戰部隊的就這麼幾個單位,怎麼何志軍改行不算還要拉上自己?真看不得自己在下面偵察部隊過癮,要拉自己蹚軍區的渾水兒?老爺子說:「回去吧。」
「我們軍長知道嗎?」這是他最後一招,雖然他自己都知道不堪一擊。老爺子不動聲色地說:「劉勇軍那邊放不放,不是他考慮的。他不滿意的話,讓他來找我。」
得,最後的防線也被擊潰了。耿輝只好舉手敬禮:「是!」
「我去送他。」何志軍笑著跟他出去了。一出會議室,耿輝就急了:「我說何大隊長!你是不是見不得窮人過年啊?」何志軍哈哈笑著攬住他的肩膀:「啊!不能光你自己過癮,我得讓你跟我一起走華容道。走走走!我們找個地方去慶祝一下!」
「慶祝什麼啊?我在野戰軍幹得好好的,你給我拉軍區來算怎麼回事?你跟我說過多少次,這軍區機關不是你能待的,事兒太多!那你怎麼知道就是我能待的?」耿輝真不高興了,何志軍一點兒都不生氣:「啊!不是說讓你跟我去軍區直屬隊嗎?」
「那能一樣嗎?你讓我去玩防化、玩電子對抗、玩養狗,我有那個腦子嗎?」耿輝苦著臉。何志軍眨巴著眼睛:「不還有20多個倉庫嗎?我當倉庫主任,你當倉庫政委,多好!」耿輝真的無奈了:「老何!你這不成心摧殘我嗎?」
「走走走,慶祝一下!」何志軍還是沒生氣,一臉壞笑。耿輝怒了:「慶祝什麼?慶祝我們管倉庫?!」何志軍笑:「慶祝一下A軍區有了一支新的直屬隊啊!」耿輝沒聽明白。何志軍湊到他耳邊說:「A軍區特種偵察大隊,代號『狼牙』!」耿輝半天沒緩過神色來,隨即指著何志軍的背影嚴肅地說:「你別蒙我!」何志軍頭也不回地說:「蒙你什麼啊?我多大年紀了還跟你玩這個把戲?去不去?你不去,我可自己找地方喝酒去了啊!」
耿輝笑得滿臉燦爛:「去去去!今天晚上我請客!」何志軍笑著在前面走:「拉倒吧,看你那臉黃得跟苦黃瓜似的!李東梅肯定是把你給經濟管制了,還是我來吧!」兩個老戰友、老上下級笑著走出機關大樓,徑直走向耿輝的吉普車。一個哨兵納悶兒地問:「什麼事兒這麼美?」哨兵班長頭也不抬在填出入單:「升官發財死老婆,跑不出這幾個。」
如果他們知道,這兩個陸軍上校只不過是平級調動使用,肯定會覺得無比驚訝。
「理想」或者說「夢想」這個詞,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理解的。
4
何志軍喝了不少,沒醉,不過腳下有點兒晃悠。耿輝要連夜回部隊準備,送他到樓下就趕緊走了。何志軍左晃右晃地上了樓,到了門口咣咣敲門。他從不帶鑰匙,而家裡也總是有人,林秋葉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在家等他。何小雨來開的門,捏著鼻子就叫:「哎呀,怎么喝這麼多酒啊?媽——你來看爸爸啊!」何志軍晃悠著進來,還一邊唱:「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林秋葉趕緊將他按倒在沙發上,又泡上了濃茶:「抽風吧!你就抽風吧!小雨咱不管他,讓他自己跟這兒抽風!」何小雨應了一聲就回去看書了,她現在上高三,有看不完的複習資料。林秋葉從洗手間拿出熱毛巾給何志軍擦臉:「怎么喝這麼多?跟誰啊?」
「小耿,不!現在得是老耿了,耿輝!」何志軍嘿嘿笑著。林秋葉撇撇嘴:「耿輝啊!就他,還老耿呢?回頭我得說說他,居然讓你喝酒!你帶過的兵現在都不得了了啊!」
何志軍嘿嘿笑著:「不得了啊!33歲的上校政委,年輕精幹,全軍區有名的模範政委!」林秋葉說:「不說耿輝了,明天晚上你別安排了。李政委要見你。」何志軍腦子轉著:「李政委?哪個李政委?C師的李志明政委?還是B團的那個小李子?他為什麼要見我?」林秋葉笑道:「是市公安局的李寬政委啊!老127師偵察營的!你怎麼忘了?不是說好了嗎?」何志軍迷糊著:「喲!原來127師的李寬?都當公安局政委了?」
「是啊!」林秋葉無奈苦笑,「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李政委一聽說你要轉業,主動要求和你見面!他說局裡面現在急需你這樣優秀的偵察業務幹部,你要是去的話,刑偵總隊的副總隊長馬上就是你的!」何志軍一驚:「轉業?誰要轉業?我什麼時候說我要轉業了?」林秋葉急了:「去年過年的時候不是你自己說的嗎?這一年你還說得少啊?!你自己說與其在軍區機關這樣耗下去,不如趁早轉業,在地方也好早起步!不是都是你自己說的嗎?!」
「啊,是我說的!」何志軍也不否認。林秋葉站起來:「那你現在是什麼意思啊?!」何志軍真的酒醒了:「我說我要轉業,但沒說我真的要轉業啊!你看你這人,著急什麼啊?」林秋葉氣不打一處來:「這都給你聯繫好了,你又變卦了?!」何志軍眼睛放光地說:「秋葉,軍區馬上要組建特種部隊……」林秋葉急了:「什麼特種部隊不特種部隊的?!你知道我找李政委費了多大的勁?託了多少熟人?你說要轉業,我就想怎麼著也得給你找個對口的吧?跟你對口的也就是公安局了,但公安局我又認識誰啊?我東打聽西打聽,托這個病人家屬託那個同事親戚的,好不容易找到李寬了,你現在什麼意思啊?!」
「秋葉,我要帶特種部隊了!我現在不能轉業!」何志軍說。林秋葉都要急哭了:「李政委都說了,你一去馬上是副處!房子待遇都給你解決了!這幾次裁軍下來,你以為轉業那麼容易啊?公安局現在根本不要轉業幹部,你是破例了!你知道這是多好的機會嗎?」
「我一個帶偵察兵的,打武裝到牙齒的侵略軍的,你讓我去抓賊不是大材小用嗎?」何志軍也急了,「你和我商量了嗎?你這個同志怎麼搞軍閥作風啊?」
「我軍閥作風?!」林秋葉氣得恨不得踢死何志軍,「我還軍閥作風?!你何志軍的良心讓狗吃了?啊?你說你要上前線,我不僅不拖你後腿還支持你!你在前面殺得昏天黑地,我在後面提心弔膽,你知道不知道啊?我為什麼啊?不就是為了你喜歡你痛快嗎?好,回來了,在機關工作挺好的,你又不喜歡了!你吵吵著要轉業,我又得給你去找!我林秋葉是找關係的人嗎?我拉下臉皮一個一個找,一個一個求,我為什麼啊?因為我知道你拉不下臉啊!你是戰鬥英雄,又是陸軍上校,我還得想什麼工作合適你,什麼工作讓你不覺得委屈!好,我現在找到了,你又不轉業了!你搞什麼啊你?!」何志軍知道自己理虧,卻嘴硬:「問題是我根本不想轉業,我喜歡在部隊啊!我現在要下去帶兵了,你知道不知道?」
「你多大年紀了啊你?!」林秋葉哭了,「你還跟年輕時候一樣嗎?你還有老婆孩子,你能當一輩子兵嗎?你不早晚也得轉業!等沒人要你了,你轉業去幹啥啊?你這些都不想想?」林秋葉哭著說。何志軍站起來:「秋葉,我現在要帶的是陸軍特種部隊!這是我多少年的夢想,我們終於有了正規建制的特種部隊,這是多少偵察兵夢寐以求的!你自己說,我現在走得了嗎?」林秋葉哭著推他:「那我怎麼跟李政委說啊?你知道人家多器重你?力排眾議毫不猶豫,黨委會都開了,你現在不去了?!」何志軍冷靜下來:「李寬也是老偵察兵,我跟他說吧。他會理解的。」林秋葉喊道:「我不理解!你把我和小雨放在什麼位置了?你下去帶兵,這個家怎麼辦?我們剛剛過了幾天舒心日子?你又要鑽山溝?你到底還是不是個男人?你心裡把這個家放在哪兒了?」
「媽——爸——都別吵了!」何小雨站在門口喊,「我還得複習呢!——爸,你沒錯,我支持你!」何志軍嘿嘿笑著豎起大拇指:「好丫頭!」林秋葉急了:「你支持他什麼啊?」
「他不是當兵的嗎?帶兵有什麼錯?」何小雨不耐煩地說,「你不是從小就跟我說,爸爸是戰鬥英雄,是真正的當兵的嗎?他不過就是去帶兵,至於嗎?」
「你啊!你啊!」林秋葉氣得臉都白了,「你是要氣死我啊?你這麼聰明怎麼就那麼不明白道理呢?現在都什麼時代了?你不是老跟我說,現在是商品經濟社會了嗎?」
「商品經濟也得有人帶兵啊!」何小雨嘟囔一句。
「你也不看看,我這是為了誰啊?」林秋葉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你眼看今年就要上大學了,現在的大學多貴啊!你說說我這不是為了你,還為了誰啊?」
「我不要你們管我!我自己勤工儉學!」何小雨最不愛聽的就是這個,好像自己是家裡的累贅一樣。
「你,你……」林秋葉的眼淚真的就流下來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跟泄氣了的皮球一樣嗚嗚地哭,「你們爺兒倆合起來欺負我一個……」何志軍哭笑不得了,誰欺負誰啊?林秋葉哭夠了問:「什麼時候走?我給你收拾東西去。」何志軍立即覺得老婆真好,馬上開始內疚,他低聲說:「明天。」林秋葉驚了:「明天?!」
「明天——中國陸軍狼牙特種偵察大隊第一批隊員開赴營地!」何志軍眼睛發亮。林秋葉無奈地起身:「我去給你收拾東西,藥你帶上,記得按時吃。」何志軍一把拉住林秋葉抱在懷裡,林秋葉掙扎著低聲說:「幹嗎啊?孩子在呢!」何志軍說:「我所有的軍功章都是你的!」林秋葉還沒哭完的臉紅了。「我鎖門複習了!」何小雨在自己房間裡喊著,打開英文錄音放得很大。林秋葉推他:「你看看,孩子都在笑話你!」何志軍強調說:「所有的軍功章,都是你的!」林秋葉不好意思了,臉紅著低下了頭。
第二天天剛亮,何志軍就悄然起身。他穿上陸軍上校常服,輕手輕腳走出臥室。小雨還沒起來,屋裡黑著燈。他看見一個背囊和一個公文包放在餐桌上,都收拾得很好。他撫摩著背囊和公文包,打開公文包,裡面有各種藥品。躺在床上的林秋葉閉著眼睛流淚。
何志軍毫不猶豫地打開家門,右手拿背囊,左手拿公文包,噔噔噔下了樓。他的腳步永遠山響,每一下都敲擊在林秋葉的心上。林秋葉一下爬起來撲到窗口,樓下停著一輛三菱吉普車。耿輝上校站在車旁抽菸,看見何志軍出來就迎接上去。司機跑步過來接過何志軍的東西,何志軍回頭看了一眼。林秋葉一把拉下窗簾,心撲通撲通跳著,再打開,車已經開走了。林秋葉埋怨著哭了:「這個死鬼,就那麼捨不得再看一眼啊……」何小雨揉著眼睛,穿著睡裙抱著毛狗熊走到門口:「媽,爸走了啊?」林秋葉擦擦眼淚,點頭:「走了。」何小雨看著媽媽:「媽,別擔心了,會有人照顧他的。好歹也是個大隊長,肯定有公務員。」
「那幫小當兵的,會照顧人嗎?」林秋葉深深地嘆口氣,「不說這個了,我忘了給你做早飯了,你去看書,我這就去給你做。」
林秋葉起身去廚房了,何小雨抱著毛狗熊坐在床上,想著什麼——她在想什麼呢?——臉蛋紅撲撲的何小雨,一個18歲的女孩兒,她在想什麼呢?
5
何小雨穿好鞋背著書包下樓,打開自行車,眼角餘光沒看見平時慢悠悠騎著山地車過來的劉曉飛。她很納悶兒,起身左右看看,還是沒有。怪了,這個傢伙今天怎麼了?平時早就在樓下等著了。等了足足有10分鐘,才看見劉曉飛跟飛一樣騎著車過來:「小雨!我遲到了!對不起,我媽非讓我……」何小雨臉一沉沒說話,打開自行車的鎖就上車騎走,劉曉飛加快速度在旁邊跟著,並排出了軍區大院。劉曉飛路上不停地道歉著:「對不起啊,我媽非得讓我和我爸一起吃早飯!我這一放下筷子就趕緊過來了,我下次不會遲到了……」
「遲到什麼啊?」何小雨不看他,自己騎著,「我又沒讓你每天來等我。」
「是我自己要來,自己要來的!你看我三年了也沒遲到過一次,你就原諒我吧!」劉曉飛笑著說。何小雨騎著自行車,頭也不歪:「有什麼原諒的,你等我也沒什麼事兒。你家那麼遠,不用等我一起上學,以後下晚自習也別送了!」劉曉飛滿頭是汗:「我錯了還不成?」何小雨徑直拐彎:「你沒錯。快到學校了,你跟我分開吧!」
劉曉飛慢下自行車,讓何小雨騎著自行車拐彎兒到學校門口的小路上。等了好一會兒,他才騎著車飛似的進了校門。剛剛進車棚鈴聲就響了,他跟兔子一樣急忙往教室跑。
何小雨已經在座位坐好,拿出課本上早自習,劉曉飛兔子一樣跑進來,對學習委員不好意思地笑:「對不起!對不起!遲到了!」他跑到何小雨後面的座位坐下喘著氣,何小雨臉一紅,打開書本自己看著。劉曉飛把娟秀封面的筆記本拿出來遞給何小雨:「昨天借你的化學筆記。」何小雨頭也不回接過來,隨手放在一邊。劉曉飛看見了伸著脖子:「裡面有錯誤,我給你改了。」何小雨納悶兒,自己怎麼會出錯呢?她打開筆記本,果然裡面夾著書籤。她拿出書籤看了一眼就趕緊合上,臉徹底紅了。她低著頭,又慢慢打開,書籤上寫著一首小詩:
我希望飛翔在你的小雨中,
我的翅膀上面,
最沉重的就是你的一滴眼淚。
沒錯,是劉曉飛那個傢伙的筆跡。何小雨臉紅著,合上筆記本。劉曉飛在後面看著何小雨的背影非常緊張,低頭打開書裝著看。何小雨想了半天,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過了一會兒,她回頭遞給劉曉飛筆記本:「最後一頁是你要的答案。」劉曉飛緊張地接過,急忙打開。何小雨轉回頭不說話,繼續低頭看書。劉曉飛翻到最後一頁,上面是何小雨的秀氣小字:「我們是好朋友,無須說明什麼,只要我們心裡明白就可以了。不是嗎?」
劉曉飛笑了,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接著從後面踢了何小雨的凳子一下。這是他們三年的特殊信號,何小雨頭也不回伸出右手,劉曉飛把筆記本放在她手上:「答案我補充了一下。」何小雨接過來打開,上面寫著:「我準備去當兵了,做一個像何叔叔那樣的戰鬥英雄是我從小的夢想——陸軍學院,偵察指揮專業。」何小雨寫上什麼,遞迴筆記本。劉曉飛打開,上面寫著:「就你?你做狗熊還差不多!新一代的英雄是我——軍醫大學。」
劉曉飛看著何小雨的馬尾辮,笑了。
6
車隊在盤山公路上走著,一圈一圈地轉悠。霧色逐漸升騰在車隊的旁邊,漸漸地,車隊進入了那團解不開的霧色中。兩輛三菱吉普車,幾輛解放卡車,再加上幾輛輔助後勤車輛,就是何志軍的全部家當。耿輝苦笑著說:「這些官兵大部分都是A集團軍偵察大隊的骨幹,我親自挑選的。老部隊都不願意放,沒辦法,我只能靠個人關係求了——他們還是給老政委面子的。另外,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陳勇我給你要來了!」
「是嗎?!」何志軍哈哈大笑,「這小子現在該是連長了吧?」
「志願兵。」耿輝苦笑。何志軍沒明白:「怎麼回事?他怎麼能是志願兵呢?夜老虎團怎麼能讓他當志願兵呢?」耿輝嘆口氣:「還能怎麼回事?他當時被部隊推薦上陸院,因為你選他上前線就沒去。跟你打完了仗,年齡也大了,就沒機會上學了。」何志軍說:「那可以提干啊!」耿輝看著外面緩緩地說:「提干?老何,你真的是活在真空里啊!我讓他跟我走,他不願意,捨不得夜老虎團。後來的幾次戰士提干指標,他都被人頂了!我又不是夜老虎團的政委,我也沒辦法。」何志軍急了:「這都怎麼搞得啊?!」何志軍急了,「這是戰鬥英雄,是個天生的戰士!他不提干還有誰能提干?」耿輝苦笑:「事情要都那麼簡單就好了……」何志軍心情很沉重:「是我害了他的前途啊!」耿輝說:「先別說這個了,個人感情以後再說。我早上走的時候和軍區機關掛了電話,咱們的第一筆經費不能全下來,只能到一半兒。」
「為什麼?」何志軍納悶兒。耿輝悶悶地說:「用銀子的地方多,這筆經費被挪了一半兒到別的地方了。先幹起來吧!要是等剩下的一半兒,鬧不好也敢挪沒了。」何志軍靠在椅背上不說話,顯然心情不是很好,半天低沉地說:「經費的事情,還得靠你多跑。」耿輝點點頭:「你就抓你的軍事,其餘的我來吧。你也不擅長這個,我去跟那些衙門磨牙吧。」
車隊到達深山裡面的一個廢棄的營盤。有一個排長帶著幾個小兵在把守這個原先的炮兵教導團駐地,大門都已經長滿鐵鏽。因為很久沒有來過車,他們炊事員買菜也只是騎個三輪車從側門走,從來不走大門,所以大門就變成了現在這個德行。那個小排長看見倆上校非常激動,趕緊出來敬禮。看門的小兵去開鎖,但怎麼都打不開,何志軍心情不是很好,一揮手,陳勇背著步槍,拿著一把老虎鉗子就下了車,直接把門上的鐵鏈子卡斷。然後上來幾個兵,這才使勁把大門打開。接著就看見一院子的荒草,幾隻大老鼠噌噌噌地跑過去,一點兒都不怕這些陌生的來客。廢棄許久的兵樓破敗不堪,一塊完整的玻璃都沒有。院子裡面擔任看守任務的小兵們正在打牌,穿著短褲背心,也有赤膊的。車隊進去了,那些陣地管理部隊的小兵們才注意到來了一支野戰部隊。何志軍和耿輝在荒草密布的路上走,居然踢出幾個用過的保險套。
「辦一下交接,你們就可以走了。」何志軍對那個一直跟著的小少尉說,他也不想說什麼,一直孤零零地在大山裡面守著一個廢棄的營盤,還想指望這些小兵們怎麼樣呢?小少尉激動地敬禮,轉身去跟後面的幹部辦交接去了。
車隊在原來的觀禮台前整齊地一輛接一輛一字停好,素質優秀的司機將車停得絕對整齊,在何志軍和耿輝的面前荒草叢生的操場上擺成一道綠色的風景線。這個時候,何志軍的心情才算好了一些。然後車上的幹部和志願兵們紛紛下車,在車前迅速地列隊。戴著80鋼盔,穿著87制式迷彩服和膠鞋,背著81-1自動步槍、85微聲衝鋒鎗、85狙擊步槍和81輕機槍等武器的精悍士兵們,在齊膝蓋的荒草中整齊地站成一個小小的方陣。131個,加上自己和耿輝,一共133個——這就中國人民解放軍A軍區狼牙特種偵察大隊的全部家當。
何志軍站在這100多個精挑細選出來的官兵面前,半天沒有說話。他心裡是悲涼的,這就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的中國陸軍特種部隊,有多少人以後會知道,當年的中國陸軍特種部隊是怎麼出來的呢?經費,全軍都在鬧經費緊張。海灣戰爭以後,上級把經費把得更緊了——轉軌時期的軍隊,還沒有確定下一步的重點投資是什麼地方,當然要把嚴。這是很正常的事情。A軍區組建正式的特種部隊,也是海灣戰爭促成的直接後果之一。但是該怎麼搞,上級心裡是沒有底的。特種部隊到底是個什麼概念?對於習慣了大兵團作戰,一直是準備大戰的中國軍隊來說,局部戰爭的研究才剛剛開始。還能要求什麼呢?
1991年,一個平凡的年份。前一年,中國剛剛舉辦亞運會;這一年,在遙遠的阿拉伯半島,打了一場高技術的局部戰爭。還有什麼呢?——當這133個戰士向破舊的旗杆上無聲升起的一面嶄新的五星紅旗敬禮的時候,伴隨著旗杆上多年積累的鐵鏽渣子嘩啦啦被撕下來的沙沙聲,何志軍知道,這一年還有什麼。對於世界,微不足道;但對於他和他的這132個兵,卻是新的開始——他們在創造自己的歷史——甚至,對於整個中國軍隊都可以說,他們正在創造中國軍隊的新的歷史。而這個新的歷史,就是在這片荒草叢生的廢棄的營盤裡創造的。
何志軍和他的部下向著緩緩升起的五星紅旗敬禮——1991年的夏天,在這個大山的深處,新的歷史開始了。
7
1991年的夏天來得早,好像和當時流行的太陽黑子爆炸有點兒關係。空調在當時還是很多家庭的奢侈品,更何況林秋葉家裡了。何小雨複習的時候,林秋葉就在邊上給她扇扇子,不敢使勁扇,輕柔地、緩慢地、不知道疲倦地,給她扇扇子。那種輕柔的風是輕易感覺不到的,但是卻會給女兒送去絲絲涼意。林秋葉看著女兒額頭的劉海兒被風輕輕地扇起,心裡湧起的,是歉疚。還能有什麼呢?當媽的當到這個份兒上,除了歉疚還有什麼呢?自己吃苦就算了,幹嗎還要孩子吃苦呢?林秋葉每次想到這句話就想掉淚,但總是不敢。老何不在,家裡大人就剩下自己了,再那麼喜歡掉眼淚,女兒可怎麼辦?——買了個電扇,還是蘇聯造的,真不知道這個老何是怎麼想的,放著那麼多日本進口的不買,非要買個蘇聯造的。
「蘇聯的東西,跟坦克似的,皮實!壞不了!」老何就是這麼說的——是皮實,是壞不了——可是那聲音呢?那是電扇的聲音嗎?那整個就是個直升機啊!放在家裡用就跟打仗似的,老何這個死人倒是睡得踏實!是,他能不踏實嗎?他就喜歡聽這口啊!也難為他了,一個帶兵的給窩到機關這麼多年,每天泡辦公室看文件寫報告,他想聽聽直升機的聲音也不過分——當然,林秋葉知道老何也不知道蘇聯造的電扇用得時間長了會變成這種音像效果,這是個苦澀的笑話。她總是這麼數落老何,老何也就只能哈哈一樂過去了。但是女兒怎麼辦?高考在夏天,女兒能沒有電扇嗎?想來想去,還是不敢買。不是不相信女兒,是怕萬一——萬一女兒高考發揮不好怎麼辦?要讀自費怎麼辦?總得讓女兒上學啊!省下來防備萬一吧,自己苦點就苦點吧,還能怎麼辦呢?
1991年的林秋葉,就在操心這些問題。心亂如麻是肯定的,在醫院忙活了一天,回來還得忙女兒。好在女兒是爭氣的,不是嗎?不用家長叮囑,就好好學習,懂事的不得了。問女兒準備報什麼大學,女兒總是笑,說:「媽,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林秋葉也就不問了。在女兒面前,有時候她覺得自己都不像個媽了。還是因為太心疼女兒了,從小就心疼的不得了。女兒心高,她看得出來,她總是勸女兒不要心太高,萬一第一志願沒有錄取怎麼辦?打到第二批還得了?女兒就笑,不說話了,接著看書,嘴裡還念念有詞。她就不敢多問了,更不敢瞎出主意。她看著女兒聚精會神地學習。女兒把長發紮成馬尾巴,天熱,出汗多。於是,長長的脖子就露出來了——真好看。秋葉就笑,偷偷地笑。為什麼還用問嗎?小雨長得像誰呢?還能像那個老何?那還得了啊?以後怎麼嫁人呢?——當然是像自己了,當然是年輕時候的自己。從側面看像,從正面看像,從後面看,也像。
難怪當時那麼多男生老圍著自己轉,非要自己參加他們各自的紅衛兵組織。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犯了什麼邪,什麼組織都不願意參加,就願意跟老何到處跑到處玩。當然,那時候老何也不像現在這麼黑、這麼糙,那時候還真的蠻白淨的,也沒有那麼多髒話。沒事還喜歡胡謅幾句詩什麼的,都是從禁書上背下來的。其實哪兒是什麼禁書啊,就是幾本老詩集而已!郭小川的《一個和八個》,就是老何最愛看的,也最愛背給她聽的——老三屆,最後的老三屆,就是這麼單純。沒有高考的機會,就是下去修理地球,當時的年輕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參軍。老何參軍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他是烈士的後代,他的父親是功勳卓著的軍人,解放後因為心臟病犧牲在青藏高原的雪線上——然後媽媽因為傷心過度,早逝了。老何就是國家和軍隊養大的,他要當兵,沒有人會不願意。於是老何就當兵了。自己呢?想起來就想笑,居然也是因為老何。那時候不講什麼關係,但是還真的起作用了。
老何到了部隊,大名鼎鼎的A軍,老軍長是老何父親的生死戰友——就是現在的軍區副司令——當然會看望烈士的遺孤,再問你有什麼要求沒有?老何這個看上去憨厚的不得了的傻小子居然冒出來一句:「我想讓我對象參軍。」天!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他的對象了?那個老軍長哈哈大笑:「你小子人小鬼大!照片給我看看!」只看了照片,老軍長就讓他把姓名什麼的寫在照片背面,交給參謀了。老何那個傻小子居然還想要回來,老軍長拍拍他的腦門兒:「小子,你給我記住了!今天我要你一張照片,明天我給你變回一個活人!但這是看在你老子的面子上!我跟你老子打了半輩子仗,這個忙我是要幫的!但是你要不好好干,給我丟臉,我就把這個人再給你變飛了!」老何懵懂地聽著。
那時候自己在幹嗎?準備下鄉?去哪兒記不清了,反正東西都準備好了,倆軍官就來了,直截了當說找林秋葉,把秋葉的父母嚇了一跳,不知道招惹了什麼事兒。結果,倆軍官彬彬有禮地說明來意,原來是想讓小秋葉參軍——這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事啊!父母都蒙了,秋葉也蒙了。於是林秋葉也參軍了。稀里糊塗地一下火車來到那個山溝,就看見一群新兵蛋子在訓練。那麼多的人,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就看見了老何——他的鼻子都凍紅了,拿著杆木頭步槍高喊:「殺——」新來的女兵們就哈哈笑,新兵蛋子們全都緊張了。幹部高喊何志軍過來!何志軍就跑步過來。這個剛剛17歲的嘎小子沒戴帽子,拿著杆木頭槍,頭上都冒著白氣,鼻子還是紅的。林秋葉臉就紅了。幹部說:「林秋葉出列!」
林秋葉還蒙著呢,就被姐妹們推出去了。何志軍看到她,就傻了眼。林秋葉當時恨不得直接在冰地上刨個坑把自己埋了。幹部一臉嚴肅,把照片塞給老何:「照片還你,人也當兵了。」男兵女兵都在鬨笑。老何也臉紅了,那時候他臉白,還能看出紅來。
「回去吧!」
「是!」老何用力喊,嘿嘿沖秋葉一樂,掉頭就跑了。然後他又是「殺——殺——」更起勁了!自己呢?記不清了,反正蒙了——怎麼就這麼成了這個嘎小子的對象了……林秋葉想著想著,笑了。
何小雨問:「媽,你笑什麼啊?」林秋葉回過神兒來,不好意思地掩飾:「沒什麼啊?我笑了嗎?」何小雨鬼笑:「你想爸爸了吧?」林秋葉說:「那個死鬼,我才不想他呢!」何小雨這個丫頭鬼機靈,光笑不說話。林秋葉有點兒緊張:「怎麼了?」何小雨笑著說:「其實啊,愛情中的女人是最美麗的!」林秋葉臉就紅了,隨即拿扇子佯裝抽打小雨——其實她哪兒捨得打啊?母女倆從小鬧習慣了,跟姐妹似的:「胡說什麼呢!一把年紀了什麼愛情不愛情的!」何小雨咯咯直笑:「還不承認?還不承認?那你臉紅什麼?」
「我精神煥發!」林秋葉嘴硬,說完自己也撲哧樂了。何小雨問:「說真的,爸都走一個禮拜了,你什麼時候去看看爸啊?」林秋葉說:「我哪兒走得了啊?你這兒都要高考了。」何小雨說:「我沒事,我自己能照顧自己。也不遠,你要不放心,一天不就回來了嗎?」林秋葉想想,又嘆氣:「再說吧,人家在幹事業,我去了還不給他添亂?」何小雨說:「他敢!我收拾他!」林秋葉就笑:「你這個丫頭啊,連你爸都能收拾,看以後你怎麼嫁人!」
何小雨臉紅了,喊:「我才不嫁人呢!我自己過!我是新女性!」林秋葉笑得直不起腰來:「好!好!你是新女性!媽是老觀念!」何小雨嘴硬,也撲哧樂了。她想跟媽媽說什麼,想了想又算了——不能說,絕對不能說!不然,天還不得塌下來啊?
8
另一個高三學生劉曉飛在此時此刻就沒何小雨那麼幸運了,他正戳在太陽底下站軍姿。已經轉業三年的華明集團副總劉凱環抱著手臂在屋檐下站著,冷冷看著他。今天小劉被老劉罰站。小劉在中午毒太陽的照射下光著膀子,一站就是兩個小時。他一聲不吭,肩膀和脖子都曬脫了皮。當媽的急得左跑右竄,勸了這個勸那個,又趕緊拉兒子回來,兒子就是不回來,在院子裡站著。當媽的沒轍了,只能抹著眼淚給兒子抹防曬霜什麼的:「冤家啊,你們怎麼就是一對冤家呢?」老劉不吭氣兒,就那麼站在屋檐下,看著在小花園裡罰站的兒子。半天,老劉問一句:「主意改了沒有?」小劉悶悶地說:「沒改。」
「接著站吧。」半天,老劉又問一句:「準備報哪兒?」小劉還是悶悶地說:「陸院。」老劉不說話了,於是小劉又接著在毒太陽底下罰站。站了倆小時左右的時候,兒子中暑了。當媽的趕緊招呼老劉,老劉鼻子裡面哼了一句:「就這個熊樣兒,還報陸院?」老劉是當兵出來的,站軍姿中暑算什麼大事?太正常了!他還沒有要求他軍姿的基本要點呢!但是兒子還是兒子,老劉趕緊給背回去了。小劉緩過來後,老劉又問:「準備報哪兒?」
「陸院,偵察指揮。」小劉依舊悶悶地回答,就算身體虛弱也不肯服軟兒。老劉嘆口氣:「為什麼你就死盯著軍校呢?你爸當了半輩子兵,難道會害你嗎?」當媽的趕緊插嘴:「就是,有什麼話咱們都好好說不行嗎?何必一個頂一個呢?多大的仇啊,不是父子嗎?」
「我喜歡。」小劉還是悶悶地說。
「你喜歡?」老劉的眼睛裡面閃過年輕時的自己,新兵連里的意氣風發,但是隨即又黯淡下去,「軍隊是個什麼地方,你知道嗎?」小劉不吭氣兒。老劉嘆口氣,又嘆口氣,隨即揮揮手:「隨便你吧!記住,後悔的時候不要怪我。」
嘩啦啦——1984年大閱兵陸軍方陣的大海報就名正言順地貼在了小劉房間的牆上。陸軍將士整齊的軍裝,銳利的眼神,仿佛在注視著小劉的眼睛。嘩啦啦——一箱子私藏的「軍火」被倒在床上,子彈殼做的飛機、坦克、大炮模型,一一被擺在屋子裡的各個角落。
老劉苦笑著站在兒子房間門口無奈地看著。小劉拿出一個很大的相框,擺在寫字檯最顯眼的位置。老劉一愣——幾十個穿著迷彩服的偵察兵戰士抱著自己的步槍圍著主峰的一塊碑,他們的右臂都佩戴著刺繡出來的狼頭臂章。中間不是別人,正是何志軍。
「從哪兒來的?」老劉很意外。小劉擦去相框上的灰塵:「何叔叔送我的。」老劉問:「你想成為他?」小劉笑笑,露出一口白牙。照片上的何志軍的眼神中透出一股鳥氣。
9
眼神當中透出一股鳥氣的何志軍不得不面對一個可怕的現實。他站在充當臨時大隊部的原陣地管理連排長的房間裡面,看著外面正在野戰炊事車前準備開飯的戰士們面色凝重。幹了好幾天清理營房工作的戰士們在高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嗓子都喊啞了,還吼著,這是一種獨特的軍隊藝術。在他身後的耿輝放下電話沒說話。何志軍頭也不回問耿輝:「經費問題能不能解決?糧食什麼時候能運上來?」
「拆東牆補西牆,這回好了,沒磚頭補了。」耿輝苦笑一聲,淡淡地說。他們都沒再說話,看著戰士們開飯。何志軍嘆口氣:「糧食還能吃幾天?」耿輝說:「三天。」
「每天縮小一半定額,堅持一下。」何志軍下命令。耿輝聽了後,著急地說:「現在部隊正在進行的是清理營區的基建工作,勞動量很大。伙食再跟不上,戰士的身體會受影響!」何志軍煩躁地問:「那你說怎麼辦?」耿輝說:「附近還有幾個別的部隊,我去跟他們借點兒糧食。」何志軍苦笑:「借?堂堂的A軍區特種部隊,特種偵察大隊——去借糧食?」
耿輝沒再說話。何志軍的聲音很平淡:「給我要軍區一號台。」耿輝著急地說:「你這樣是要得罪人的,越級報告是軍隊大忌!」何志軍冷笑:「顧不了那麼多了。我何志軍升到上校恐怕已經升到頭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戰士餓肚子!」耿輝拿起電話:「軍區總機,要一號台。軍區特種偵察大隊,何志軍要——對,特種偵察大隊,新單位。」
何志軍走過去接過電話,耿輝出去了帶上門。何志軍拿著電話:「老軍長,我是小軍子!」老爺子的聲音在何志軍耳邊響起來:「你這麼叫我,這麼稱呼自己,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說吧,給我埋了什麼地雷?」何志軍被噎住了,他從未走過任何關係。老爺子聲音平淡:「我時間寶貴,說吧!」
「副司令……老軍長,我小軍子今天豁出去要越級匯報一次了!」何志軍摘下作訓帽直接摔在桌子上,眼含熱淚,「我們大隊要斷糧了!戰士們馬上要餓肚子了!」
「怎麼回事?你慢慢說。」老爺子很沉穩,「總部和軍區不都給你們經費了嗎?按照你們大隊現在的編制還算充足,怎麼搞的?」何志軍說:「一直沒有到位。」老爺子半天沒說話,許久,他還是沉穩地說:「我知道了。你是一支獨立部隊的部隊長了,要沉得住氣!越是艱苦的時候,越是考驗幹部的時候!」何志軍著急地問:「那我們的問題怎麼解決?」
老爺子怒了:「我是後勤部長嗎?!我能直接給後勤系統下命令嗎?!——我已經說我知道了,就這樣吧!」電話掛了,何志軍拿著忙音的話筒發傻。他戴著帽子走出去,耿輝著急地問:「怎麼樣?」何志軍嘆口氣,看著已經被逐漸清理出來的營房操場:「集合!全隊開會!你主講,講一下南泥灣。」耿輝問:「被熊了?」
何志軍不說話,看著遠處的戰士突然喊:「陳勇!」陳勇跑步過來敬禮:「到——大隊長,政委!」何志軍說:「這樣,你現在開始帶一個班的戰士上山。攜帶匕首和開山刀,還有繩索上山。挖野菜,套山雞、兔子什麼的——槍別帶了。」
「幹嗎啊?」陳勇眼睛一亮,「野外生存現在就開始練?」
「對,這倒是個好主意——全大隊現在開始,除了清理營區、平整草地外,要輪流進行野外生存科目的訓練。」何志軍苦笑了一下,「不就是扛餓嗎?野外生存的標準是一周,頂一頂就過去了。」
10
第8天上午,部隊還在清理營區、平整草地。戰士們還是生龍活虎,不過更加消瘦了;何志軍和耿輝都拿著工具,和戰士們在一起勞動,高唱著《南泥灣》。門口當然布著武裝哨兵。兩個面孔黝黑的戰士,戴著鋼盔穿著迷彩服,手持步槍精神抖擻地站在那裡,紋絲不動。一個哨兵眨巴眨巴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不可能吧?」帶哨班長問:「咋了?」
「車……車隊!」哨兵都結巴了。「附近村裡面老百姓結婚吧。」班長看過去。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呼啦啦,10多輛各種高級轎車,仔細一看,「我操,第一輛居然是奔馳!這個鬼地方什麼時候來過這麼多輛高級轎車啊?縣長家結婚也沒這個排場啊!」哨兵眼尖:「是軍牌!」班長眯縫著眼睛一看,臉色不禁大變,再笨的兵也知道這些車牌屬於什麼級別的首長啊!他揮著手:「快快快!都是軍區首長!去報告大隊長和政委,我在門口站崗。」一個哨兵從崗台上下來飛跑進去,班長站在剛才哨兵站的位置,戳得軍姿極好。車隊剛剛開到門口,何志軍和耿輝就帶著全體幹部跑步過來了。大門趕緊打開,幹部們戳在邊上敬禮。車隊嘩啦啦進去了,沒任何反應。
老爺子坐在奔馳車裡無言地看著兩邊的營房,營區已經粗具規模,甚至連黑板報都有了。但是,這個因為部隊撤編多年而荒廢的營房滿目的蕭條,還是不可能在三天就發生變化的。接著,他看見戰士們拿著鐵鍬、鎬頭等工具,滿身塵土地在操場列隊。車隊在戰士們面前逐次停下,從山溝裡面各個野戰軍偵察部分隊抽調上來的兵們,哪裡同時見過這麼多將軍?大校都不多見啊,那都得是師長啊!但是事實就是事實,車裡下來的大校都是跟班的,前面戳著的是好幾個將軍。金燦燦的將星宣告著他們的威嚴,最大的是個中將,其餘的都是少將。何志軍和耿輝已經跑步過來敬禮:「首長好!」
老爺子看著這些消瘦黝黑的戰士,血絲密布的眼睛,迷彩服上的汗鹼,半天什麼話都沒有說。誰也不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麼。他的目光轉向位於角落的野戰炊事車,大步走過去。何志軍和耿輝急忙在前面帶路。炊事班長激動得不得了,立正敬禮。老爺子還禮,命令:「掀開鍋蓋。」炊事班長一愣,看何志軍和耿輝。老爺子脾氣很好,居然重複了一次:「掀開。」炊事班長不敢再猶豫掀開鍋蓋,一鍋野菜湯。老爺子的手開始發抖,他轉向後面的後勤部門的主官們。後勤部長低下了頭:「首長,是我的工作沒有做好。」
「看見了?」老爺子顫抖著聲音問。一片低沉的聲音:「看見了。」
「都給我睜大眼睛好好看看!」老爺子發火了,終於吼出來。首長們趕緊都立正。老爺子的聲音低了下來:「今天,就給我留在這兒吃飯!我也在這兒吃。」秘書趕緊說話:「首長,您……」老爺子又吼了:「戰士能吃的,我也能吃!」誰都不敢說話了。何志軍和耿輝的眼角都濕了。戰士們有不少掉淚的,幹部也有。後勤部長小心地說:「首長,我們吃沒關係,您就算了。」老爺子的擰勁兒上來了:「不行!我就跟這兒吃!」後勤部長轉向自己的部下:「糧食、副食什麼時候可以調撥過來?」主管的二級部長急忙說:「一天。」後勤部長怒了:「一天?一個月你們都去幹什麼了?!」那個二級部長不知道怎麼說。後勤部長下令:「一小時,從附近的部隊先給調撥過來今天的,回頭補過去!」「是!」那個二級部長急忙轉身跑步去自己的車。大校跑起步來跟新兵一樣,見過的人不多。後勤部長小心地說:「首長,稍等一下,一會兒開飯。」老爺子又說:「走!去營房看看。」邁進陰暗潮濕的兵樓,老爺子一言不發地走進宿舍。裡面還沒有床,戰士們的鋪蓋都放在地上。內務絕對標準,全都是豆腐塊。他蹲下掀開鋪蓋,下面都是乾草。他沒說任何話又起來,走到門口拉燈繩,沒電當然不亮,他不說話轉身出去,走到水房挨個兒打開水龍頭,沒有一個水龍頭有水。何志軍小心地說:「後面有井。我們吃水還是可以保證的。」
老爺子根本就不看自己帶來的各部門首長,掉頭出去。營房部長這次不等老爺子說話就趕緊說:「兩天之內,施工隊上山。我今天下午就把野戰帳篷調撥過來,發電車、沐浴車也都開過來。」老爺子看他一眼,沒說話,也沒有什麼滿意的表示。有什麼可以滿意的?這是應該做的啊?早幹嗎去了?!但他還是沒有說,很多事情,他可以過問一下,但是不能過問深了——能爬到這個位置的幹部,都不會是愣頭兒青,背後都是有人物的。這種網往往是由你看不見的很多東西維繫起來的,往往還不是那麼簡單的老部下的關係。什麼事情都是只能慢慢來,火開得旺了,這菜可就煳了。所以,不要問總部和軍區撥給特種偵察大隊的經費都幹什麼去了,落實了就行了。
在等待炊事班重新開飯的時候,老爺子檢閱了自己手下的這支還沒有真正誕生的陸軍特種部隊。一樣也不能少,雖然沒有準備——何志軍和耿輝都是這個意思。閱兵、軍體拳、擒拿格鬥、飛車捕俘、攀登……能匯報的都匯報了,都是老兵,隨便劃拉幾個出來都不是弱的;何況很多人都是從一個部隊裡出來的,格鬥搭班已經很多年了。雖然是偵察兵的老一套,但虎狼之師的精氣神兒絕對是出來了。老爺子只是看著,不說話,也沒有表情。完了,該他訓話了。他站在觀禮台上,沒有麥克風——敬禮——他向自己的部下久久地敬禮,很久都沒有放下。方陣里年齡比較小的戰士抽泣的聲音漸漸地響起來,老兵和幹部們都在忍著眼淚。許久,他把手放下:「同志們!」
唰——全體立正。他的喉結蠕動著,半天,才問出來一句:「苦不苦?」
「不苦!」聲音地動山搖。鋼盔下面黝黑消瘦的臉上,那一雙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出來的,就是一支虎狼之師的精氣神兒。老爺子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再次舉起右手,向自己的士兵敬禮。何志軍高喊:「敬禮——」唰!全體官兵敬禮,向自己的將軍。蕭條的營房裡鴉雀無聲。只有方陣里幾十個小戰士壓抑不住的哭聲——老兵,不代表年齡就大啊!——還有什麼聲音?那面鮮艷的五星紅旗在他們的頭頂獵獵飄展的風聲。
11
知了在軍區大院裡無奈地叫著,好像也熱得受不了了。林秋葉被何小雨從樓道里推出來,一臉無奈:「這馬上就高考了,我能走嗎?」何小雨把她推到三菱吉普車旁:「媽,爸爸不是病了嗎?比我更需要你!媽,你去吧!我自己能行。」
「記住啊,不能吃冰糕吃多了!馬上就考試了!拉肚子了可不得了!」林秋葉不忘回頭說一句。何小雨一把將她推上車:「哎呀!你煩不煩啊!」車開了,林秋葉回頭還看見小雨在巴巴望著自己,揮著手。她也揮手,眼淚吧嗒掉下來——做軍人的孩子,容易嗎?
何小雨看著吉普車走遠了才舒口氣,爸爸也不知道怎麼樣了。一直到車沒有影子了,她才轉身上樓。身後響起一聲熟悉的口哨。何小雨笑了,轉過頭。劉曉飛騎在自行車上,笑著從花池子後面慢悠悠地騎出來。滿臉滿身的汗,看來在太陽底下曬了一陣兒了。何小雨就笑:「你怎麼從那兒出來了?」劉曉飛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我看你媽走了,我才敢出來。」
「喲!你怕我媽幹嗎?」何小雨臉一紅,但隨即又正常了,「你又不是不認識她,我媽對你不好嗎?」劉曉飛不知道說什麼了,臉也紅了。然後,他們看見路過的幾個軍區機關幹部都往這兒瞅。
「走,上去吧。」小雨說。機關裡面事兒多碎嘴多,這是老毛病了。小雨就算再小,也畢竟是女孩兒,這個道理她是明白的。劉曉飛笑著說:「不了,我……」
「都到門口了,不上去幹嗎?」小雨有點納悶兒。
「我就來看看你,我回家了。」劉曉飛掉轉車頭要走。
「哎!」小雨喊,劉曉飛回頭笑:「怎麼了?」
「你有毛病啊?」何小雨嗔怪——這個語氣是有點兒怪,有點兒像她媽媽說爸爸,但是又不太像,蠻陌生的。她臉紅了。
「我就是來看看你。」劉曉飛就笑,「看見了,我也該回家複習了。我跟我老媽說是出來找你借複習資料的,馬上回去。這一上午都過去了,再不回去她該怒了。」
「你在這兒等了一上午?」何小雨的眼睛睜大了。劉曉飛不好意思地笑笑,汗水嘩啦啦的,臉絕對是紅了:「沒專門等,我在花池子那兒背單詞來著。」再看他一身的汗濕,小雨明白了——這個嘎小子真的等了一上午,就為了見自己一面。何小雨的聲音嚴厲起來:「上去!」劉曉飛一愣。
「我叫你跟我上去!」何小雨又說,語氣還是嚴厲的,「你這人怎麼這樣啊?到了我家就大大方方上去,怎麼跟做賊似的?還得等我媽走了才敢出來?是不是男子漢啊?」劉曉飛是真的愣了,不知道小雨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小雨依舊語氣嚴厲地問:「你上去不上去?」
劉曉飛不由自主地下了車。何小雨轉身進了樓道:「把自行車放那邊,鎖好了。走!」劉曉飛就跟著她走。進了家門,他被何小雨按在沙發上,然後她打開蘇聯造電扇,電扇對著他吹,跟直升機要起飛似的,風力是絕對夠大。接著何小雨把冰箱裡的綠豆湯端了出來,舀了一大碗遞給他:「都喝了!」劉曉飛接過來趕緊喝,一下子就涼快到了骨子裡。何小雨站在他面前,橫眉冷對:「你什麼意思啊?」
「我……」劉曉飛不知道怎麼說,支吾起來。何小雨真的生氣了:「你什麼啊?這麼熱的天來了,幹嗎不上來?我媽拿你當外人嗎?還是我爸拿你當外人?你說!」
「我怕……」
「怕什麼啊你怕?!」何小雨越說越氣,「你劉曉飛怕什麼啊?!你不是老跟我吹你什麼都不怕嗎?就你還想做偵察兵?還想做戰鬥英雄?你怕我媽幹嗎?我媽說過你一句嗎?哪次你來家玩對你不好了?」
「我怕你媽誤會……」
「誤會什麼?」何小雨卡著腰指著他的鼻子,「你說!」
「誤會我喜歡你……」劉曉飛支支吾吾地說,何小雨的手停在劉曉飛的鼻子前面。
「快高考了,我不敢跟你說這個。」劉曉飛低低地說。
「說什麼?」何小雨的聲音開始發顫。劉曉飛沒說話。
「說啊,說什麼?」——在這一點上,何小雨是繼承了她爸爸的,就是受不了有什麼東西在自己跟前還瞞著自己,一定要探出個究竟來。
「我喜歡你……」劉曉飛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何小雨愣住了。劉曉飛不敢抬頭:「我說了,本來不想現在說的,怕影響你。我來,就是想看你一眼。」
「走!你給我走!」何小雨突然發火,拿起沙發上的靠墊就砸劉曉飛。劉曉飛躲閃著被打了起來:「小雨,不至於這樣吧?你不願意就當我沒說行不行?高考完了你再收拾我也來得及……」小雨的臉都綠了:「你說什麼!」
「當我沒說行不行?」劉曉飛這回真的服了,小心地說。小雨又拿起靠墊砸過去:「你當我是什麼?!你說喜歡就喜歡?你說不喜歡就不喜歡啊?我告訴你劉曉飛,從小你就揪我辮子,拿蚯蚓裝我鉛筆盒嚇得我直哭,這筆帳還沒算呢!你居然敢對我說這種話?」
「你,你還記著啊?」劉曉飛躲閃著狼狽不堪。「我記得清楚著呢!」何小雨被氣哭了,邊砸邊哭,「你說喜歡就喜歡,說不喜歡就不喜歡啊?!你以為你是誰啊?!」
「你別哭啊,我錯了……」劉曉飛真的怕了。
「你沒錯,你錯什麼啊!你劉曉飛永遠正確!」何小雨一著急不知道為什麼就把媽媽罵爸爸的話罵了出來,還哭得稀里嘩啦的。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見何小雨哭得很傷心,劉曉飛一把抓住那個靠墊,用力一拉,想搶沒搶過來,反而把何小雨拽了過來,撞在他的懷裡。
「流氓!臭流氓!」何小雨罵著,揮手就抽劉曉飛,被他一把抓住腕子,手停在了空中。小雨的臉和他的臉離得很近,她不禁罵他:「你鬆開我!臭流氓!」吐氣如蘭,一下子進入劉曉飛的心肺。何小雨被他看毛了,聲音變得顫抖:「我警告你啊,劉曉飛,你趕緊鬆開我!不然我就喊人了!」劉曉飛的聲音也顫抖了:「你聽我說。」
「不聽!」
「我喜歡你!」劉曉飛的聲音變得堅定。何小雨傻了,就那麼看著劉曉飛。
「真的,我喜歡你。」劉曉飛強調一句。何小雨呆呆地看著他,帶著滿臉的眼淚。
「從小我就喜歡你,我揪你辮子是因為喜歡你,我往你鉛筆盒放蚯蚓嚇唬你也是因為喜歡你,我……」
「你喜歡我就這樣對我啊?」何小雨是真的傷心了,「什麼叫就當你沒說?你說出來就是說出來了,怎麼還帶改口的……」話說到這兒,何小雨才知道說多了——現場的攻防關係馬上轉變了。何小雨這回是真的被動了。傻子都能聽出這話是什麼意思,何況劉曉飛又不是傻子——得,自己把自己給出賣了——何小雨傻了,但是劉曉飛活了。
「小雨。」劉曉飛說。何小雨聲音發飄:「幹嗎?」
「我喜歡你。」劉曉飛的氣息一下子打在何小雨的臉上,帶著一股男孩子汗汗的味道。平時女孩兒們湊在一起總喜歡說男孩兒臭味十足,踢完球回到教室那個臭味就別提了。但是,誰的話是真心話呢?女孩兒的心思,只有女孩兒知道——何小雨的臉紅到了脖子上。她的眼低下了,長長的睫毛落下來——忽閃一下,跟蝴蝶一樣。劉曉飛的心也跟著忽閃一下,他抓著何小雨手腕的手稍微一用力,何小雨就軟軟地到他的懷裡了,閉著眼什麼都不說了。只有柔柔的呼吸在他的脖子上翕動,跟毛毛蟲一樣。
「我喜歡你。」劉曉飛的聲音開始發飄,但是不知道怎麼又說出來這一句。
「真的?」
劉曉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何小雨是真的這麼柔聲地問。他點頭:「真,真的。」
「不反悔?」何小雨的聲音還是那麼柔柔的。
「不反悔。」這回劉曉飛堅定了,心裡話有什麼不堅定的。
「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何小雨的嘆息一下子很長:「壞蛋,為什麼到現在才說?」
劉曉飛的腦子震了一下,感覺臉上被親了一下,還沒有反應過來,小雨就跳開了。劉曉飛還想過去。何小雨紅著臉,呼哧帶喘地說:「不許過來!」劉曉飛愣住了:「怎麼了?小雨?」何小雨說:「回家去!」劉曉飛以為自己聽錯了,何小雨又說:「回家,好好複習。」
「我……」
「高考完了再說。」何小雨穩定下來自己說。劉曉飛看何小雨半天,看著紅暈慢慢地從她的臉上下去了。她幽幽地說:「記住你說過的話。走吧。」劉曉飛只能轉身。出門的時候,他回頭:「明天……我還能來看你嗎?」何小雨猶豫了一下。
「我看你一眼就走。」劉曉飛懇切——不,甚至是有點兒可憐巴巴地說。何小雨心軟了,卻搖頭:「不行,高考以後再說!回去吧!我要複習了。」劉曉飛的心開始跳,但還是乖乖轉身走了。何小雨跑到自己房間的窗戶前面,拉開淡藍色的窗簾,她看見劉曉飛從樓道裡面出來,把自行車騎得跟飛起來一樣,還唱著:「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何小雨突然想起來,媽媽對自己說過——爸爸參軍的時候,就是唱著這首歌跟媽媽告別的。何小雨的心裡一個激靈——這,是輪迴嗎?
12
方陣——迷彩色的方陣——133個戰士組成的迷彩色的方陣。
方陣,在驕陽下不動如山;方陣,在沉默中虎踞龍盤。
鋼盔下面黝黑消瘦的臉,在鴉雀無聲中蘊藏著無窮的力量。汗珠順著臉頰滑下,順著喉結滑落。何志軍看著自己的方陣,猶如看著自己已經逝去的青春。很多年前,他也曾經站在這樣的方陣中,只不過,那個時候叫偵察大隊——而今天,叫特種偵察大隊。
林秋葉站在閱兵台下面一側的觀禮席位的最後面,那些來自軍區各個部門的中級軍官和年輕的參謀軍官都已經到位了,新聞幹事們拿著照相機和攝像機在忙活著自己的工作。面對這樣一個場面,林秋葉的心也在撲通撲通跳著。國家、軍隊、榮譽、使命——這些已經變得陌生的名詞再次撞擊著林秋葉的心靈,她以為早就忘記了。但是面對這樣一個並不龐大卻很莊嚴的小小的迷彩色方陣,面對那一張張黝黑消瘦的臉上炯炯有神的年輕的眼睛,她久違的激動和自豪再次像竹筍一樣鑽出來,占據了她整個心靈。她努力抑制著,不讓自己哭出來。看到老何站在閱兵台上的偉岸身軀,她的心裡有一種別樣的自豪——看,這是我的男人,他是今天的主角!
是的,何志軍是今天的主角,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今天,是A軍區特種偵察大隊授軍旗的日子——換句話說,就是誕生日。
8點50分,擔任值班員的參謀長扯著嗓子高喊:「敬禮——」
唰——整齊劃一的一片白手套舉起來。軍區首長的車隊進入操場,在糾察的引導下停在主席台邊上。第一個下來的是軍區司令員,緊接著是老爺子,然後是政委參謀長政治部主任等,真可謂將星雲集啊!老將軍們在官兵的敬禮中走上主席台,按照名牌就座。
「禮畢——」唰——又是整齊的一聲。林秋葉的心跳得更厲害了,雖然她在軍區總院多年,這些首長她基本全都見過,有的甚至可以說很熟悉——但是,她從來沒有見到他們在一起過。而今天,為了這100多人的獨立小部隊,他們都來了,而且沒有往日在軍區總醫院的和藹可親,都是帶著戰爭年代走過來的凌然殺氣——她光顧著自己想,結果下面的什麼都聽不清了,等她回過神兒來,首長已經講完話,該授旗了——她看到自己的男人莊嚴地雙手接過司令員交給的軍旗,然後一個利索的敬禮。老爺子慢慢站起來,一個參謀趕緊把桌上的麥克風拿起來。老爺子一把推開他,一眼都沒有看。
「今天是幾號?!」老爺子厲聲問——他蒼老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那麼雄壯渾厚,一點兒都不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
「1991年7月7日!」100多人的方陣齊聲吼道,聲音響徹雲霄。
「歷史上的今天發生了什麼?!」老爺子的眼睛如鷹一般放射出寒光。
「七七事變!」方陣齊聲吼——林秋葉的心頭一震,光顧著女兒高考的事情,自己還真的忘了今天是七七事變的紀念日。這個兵當得真不合格。還來不及多想,老爺子又問了:「知道為什麼選擇在今天成立我軍區特種偵察大隊嗎?!」
「知道!」100多個小伙子齊聲怒吼。
「為什麼?!」老爺子的右手在空中一揮。
「勿忘國恥!牢記責任!」小伙子們的聲音在山谷間迴蕩。
「對了!」老爺子好像一下子年輕了,「1937年7月7日,日本鬼子在盧溝橋打響了全面侵華戰爭的第一槍!這是我們中國軍隊的國恥日!也是我們中國軍隊的紀念日!因為我們的國家被侵略,我們的百姓在流血!但是我們贏了!所以我們要永遠記住這一天!選擇在這一天成為特種偵察大隊成立的日子,就是讓你們記住——絕對不能讓歷史再次重演!」
「勿忘國恥!牢記責任!」方陣連著喊了三聲——林秋葉的心連著被震了三次。
何志軍向那面鮮艷的軍旗舉起右拳:「我宣誓!」
唰——100多個精銳剽悍的戰士舉起右拳:「我宣誓!」
「我將牢記自己的使命和責任!」——方陣齊聲吼道:「我將牢記自己的使命和責任!」
「勇敢頑強,永不退縮!」——還是那麼山吼:「勇敢頑強,永不退縮!」
「寧死不當俘虜,最後一顆子彈留給我!」——依舊是地動山搖:「寧死不當俘虜,最後一顆子彈留給我!」……
眼淚,嘩啦啦地從林秋葉的臉上滑下——還能說什麼呢?她林秋葉還能說什麼呢?——國家、責任、軍隊、榮譽、犧牲、信仰……這些在很多人心裡已經變得淡漠的名詞,在1991年7月7日,是那麼真實地存在於林秋葉的心裡——以至於,永不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