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市井生活篇1
2024-10-01 17:09:16
作者: 疏樓龍宿、白羽蒼狗
第一節飲食飫甘饜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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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以食為天」,在講市井生活的時候,咱們肯定要從吃說起。
《金瓶梅》開篇,玉皇廟內西門慶十兄弟結拜:「不一時,無道官又早叫人把豬羊卸開,雞魚果品之類整理停當,具是大碗大盤擺下兩桌。」
在另一邊,武大郎終於見到失散多年的兄弟武松,也是擺下一桌酒飯款待,吃的內容也「無非是些魚肉果菜點心之類」。
此時的西門慶尚未發跡,但是作為一個小康家庭,還是比武大郎強不少的,但是武大郎招待兄弟,也能吃到肉,還有非常講究的點心,看來這武大郎其實也沒想像中那麼窮困。
然而,當西門慶發跡後,那可以吃的東西就多了去了。只不過西門慶局限於自己的品味,所吃儘管豐盛,但還是未能擺脫市井階層的痕跡。
小說第二十二回描寫了西門慶所吃的一頓早餐:
「兩個小廝放桌兒拿粥來吃。就是四個鹹食,十樣小菜兒,四碗燉爛:一碗蹄子,一碗鴿子雛兒,一碗春不老蒸乳餅,一碗餛飩雞兒。銀廂甌兒,粳米投著各樣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兒。西門慶陪應伯爵、陳經濟吃了,就拿小銀鍾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
到了中午,吃法又是一變:
「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後又放了四碟案鮮:紅鄧鄧的泰州鴨蛋,曲灣灣的王瓜拌遼東金蝦,香噴噴油煠的燒骨,禿肥肥干蒸的劈曬雞。第二道,又是四碗噶飯,一甌兒濾蒸的燒鴨,一甌兒水晶膀蹄,一甌兒白煠豬肉、一甌兒炮炒的腰子。落後才是里外清華白地磁碟,盛著一盤紅馥馥柳蒸的糟鰣魚,馨香美味,入口即化(幹嘛都是入口即化),骨刺皆香。西門慶將小金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至於平時的宴席,則有另一個講究,名為:「三湯五割」。
「割菜」,也就是需要切的葷菜反覆上五道,一般是指燒鵝、燒鴨、燒豬和燒羊,由於這些大菜都是以整隻燒制,用以顯示出廚師的氣派,隨後由廚師切割開方便取食,是謂「五割」,三湯則是三種湯類,宴會不同,則湯的內容不同。
不難看到,上述食材拋開做法不談,原材料都是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那些,燒鵝燒鴨蹄膀一類,這些食材即便到了今天,也是我們餐桌上最主要的原料。更何況還有炒腰子這樣「上不得台面」的菜,足以見到西門大官人的品味如何。
西門慶有一次在潘金蓮的房中休息。早上起來,要吃荷花餅還有銀魚鮓湯,別以為這荷花餅是個很難做的啥高級點心,實際上不是,這個所謂的荷花餅只是一種很簡單的農家薄餅,山東當地叫烙饃!
啥叫烙饃啊?其實,就是白面烙的單層餅。
烙饃雖然簡單,卻是個慢工活,首先要和面,而且面要活的很合適,不能很軟,也不能很硬,這要有一定的功夫的。
再有,面活好了,至少還要醒半個小時以上,再加上擀麵,做餅,做湯。幾個人加起來至少要半個小時左右。
西門慶既然想吃,就要提前通知,可是在廚房的四姨太孫雪娥已經熬好了粥,這樣一來需要重做,且會耽誤飯點,想必孫雪娥是如實跟前來催促的龐春梅說了這種情況。
可是龐春梅是潘金蓮的貼心姐妹,免不了添油加醋,加上潘金蓮的挑唆,無辜的孫雪娥就這樣挨了西門慶一頓打。
吳月娘聽說後,趕緊派幾個Y頭去幫孫雪娥,這才打發西門慶吃了飯。
在西門家,做烙饃是經常的,因為吃烙饃是純白面的,在當時是大戶人家才能經常吃到的。一般的小戶人家很難吃到。
西門慶應該很喜歡這種小吃,他去情婦王六兒家中私會,事先通知王六兒不要瞎花錢,做些家常的菜極好,王六兒就做了家常的烙饃卷肉絲,好吃又家常。
看來,西門大官人倒是真實,沒有因為飛黃騰達,就變了口味。
不過,事業成功、走向巔峰的西門大官人,官場上的應酬是免不了的,所以全書中,關於吃,最上檔次,最為奢華的還屬西門慶宴請官場上的大佬們。
有趣的是,對食物的喜好,也同樣構成了《金瓶梅》中西門慶家裡妻妾之間相互鬥爭的線索:
如在第二十六回,潘金蓮、孟玉樓、李瓶兒賭棋,賭注為五錢銀子,李瓶兒輸了以後,就拿銀子買了一壇金華酒、一個豬頭、連四隻蹄子交給僕婦宋蕙蓮整治。
再比如在三十四回,西門慶從外面吃喝回家後,李瓶兒便拿出了自己存的「一碟燒鴨子、一碟雞肉、一碟鮮魚沒動,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薰肉」,在房中陪西門慶吃酒。
至於潘金蓮更是狗皮膏藥不上桌,有一次西門慶的大房吳月娘請眾妾吃螃蟹,潘金蓮惦記的則是買燒鴨來下酒,吃螃蟹又沒什麼肉,有什麼意思。
如果說李瓶兒、潘金蓮在對待吃的問題上是野路數的話,西門慶的正房吳月娘就顯得大家閨秀的多了。吳月娘本是一位官家小姐,知書達理,細挑身材,圓月形的白臉,也算是一個落落大方的美女。在吃的問題上,吳月娘就講究的多了。
在四十一回,喬大戶娘子宴請吳月娘等人時,根據「三湯五割」的原則,先上湯飯,隨後廚師上來獻了頭一道水晶鵝,月娘賞了二錢銀子;第二道是燉爛烤蹄兒,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第三道是燒鴨,月娘也打賞了一錢銀子。這種每上一個大菜打賞一次銀子的行為,顯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能學得來的。
西門慶一妻五妾,家中人口眾多,日常花費已經不菲。如果他肯請客,那就更不得了了,若有貴客上門,西門慶一定會大擺宴席,而且極為講究。
就比如宋巡按偕地方眾官員借西門府設宴為黃太尉接風的那次,
「忽報宋御史差人來送賀黃太尉一桌金銀酒器:兩把金壺、兩副金台盞、十副小銀鍾、兩副銀折盂、四副銀賞鍾;兩匹大紅彩蟒、兩匹金緞、十壇酒、兩牽羊。」
「廳正面,屏開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錦繡桌幃,妝花椅能夠承擔得起的,官府宴飲的華貴、驕奢由此可見一斑。
從筵席座次以及使用器具的不同上來看,官府筵席較好地保存了封建等級制度所規定的尊卑等級。
官員們的日常飲食,除了滿足基本生理食慾的需要之外,更多的是為了突出他們的政治優越感與經濟優越感,彰顯他們的身份、地位。
而官員之間的筵席更是他們炫耀身份、展示排場的極佳之地。因此,在筵席中,他們嚴格地遵守了封建等級制度,強調尊卑,以區別身份。
「黃太尉便是肘件大飯簇盤、定勝方糖,吃看大插桌;觀席兩張小插桌,是巡撫、巡按陪坐;兩邊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餘八府官,都在廳外棚內兩邊,只是五果五菜平頭桌席。」
「太尉正席坐下,撫按下邊主席,其餘官員並西門慶等,各依次第坐了。」
黃太尉的品級高,在筵席中坐正席,用肘件大飯簇盤、定勝方糖、大插桌,而巡撫、巡按品級雖低於黃太尉,卻高於一大批屬官,飲食坐主席,用小插桌。再低級的官員按桌席列坐,而八府官,卻只能在廳棚內兩邊,用五果五菜的平頭桌席了。
有了這個發現,我們再想想《金瓶梅》中官職最高的是誰?除了大家口中提到的宋徽宗,真正露過臉的自然是蔡京蔡太師了。
西門慶為蔡太師賀壽,太師府的翟管家是這樣招待他的:「只見剔犀官桌上,列著幾十樣大菜,幾十樣小菜,都是珍饈美味,燕窩魚翅,絕好下飯。只沒有龍肝鳳髓,其餘奇巧富麗,便是蔡太師自家受用,也不過如此。」
在這裡,我們注意到僅僅是招待西門慶一個人,太師府就用了幾十樣大菜,幾十樣小菜來待客,而且都不是普通菜餚,俱為燕窩魚翅之類的珍品美食。
而在食物器具方面,太師府用來招待西門慶的器具是「剔犀官桌」,那麼什麼是「剔犀官桌」呢?
「剔犀」其實是一種漆器工藝。一般情況下都是兩種色漆(多以紅黑為主),在胎骨上先用一種顏色漆刷若干道,積成一個厚度,再換另一種顏色漆刷若干道,有規律地使兩種色層達到一定厚度,然後用刀一 45度角雕刻出回紋、雲鉤、劍環、卷草等不同的圖案。
由於在刀口的斷面顯露出不同顏色的漆層,與犀牛角橫斷面層層環繞的肌理效果極其相似,故得名「剔犀」。
這種獨特的效果燦然成紋,流轉自如,迴旋生動,取得了比純色雕漆更富於變化的裝飾效果。
明代曹昭在其著作《格古要論·古犀毗》中也曾說過:「古剔犀器,以滑地紫犀為貴。」
由此可見,剔犀的桌子在當時是多麼的貴重與奢華,完全是社會上層人物才有資格、有能力使用的器具,而在太師府中,蔡太師卻用如此貴重的器具來招待只是商人的西門慶,充分表現了西門慶富豪的程度及明代中後期商人社會地位的提高,這種官對商的看重,商對官的依賴是官商結合的重要推動力。
市井人家充滿煙火氣的飲食,到達官貴人在飲宴之外有了別的追求,晚明社會還真是變。
聯想到明朝立國初年,尚是太子的朱高熾在南京監國,因為生活貧困,還需要向南京的富翁借錢度日,真讓人感覺滄海桑田。
當初明太祖「重農抑商」,現在西門慶這樣的商人都能夠堂而皇之登堂入室,與蔡京談笑風生,這說明明太祖在開國時候定下的祖訓,已經有所鬆動,就比如說不許商人穿華貴的衣服,這在《金瓶梅》里是什麼情況呢?
說完了吃,自然要說穿,咱們下期再講。
第二節衣著穿綢掛緞
上一篇我們說過,《金瓶梅》里的飲食已經很講究,尤其是官員們,與其說「吃席」,不如說「看席」,很多東西不知道口感如何,但給你造成的視覺衝擊卻是很大的。
達官貴人奢侈無度,肯定要建立在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只要經濟發展,就多少能讓底層百姓受惠,武大郎招待武松還能有肉,就是體現。
經濟發展還能對固有的階層、觀念、價值觀造成衝擊。
凡涉明史,我們知道,「本朝之制,敦尚節儉」,明太祖朱元璋甚至嚴禁商人穿華麗的服飾,但明自萬曆進入它的後期,以蘇州為中心的江南,其經濟與文化非常繁華江南農業的專業化和商業化程度急劇發展,絲、棉、瓷器產業快速增長。
「這些地區的中心都市,如蘇州、松江、嘉興、南京都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業已成為中國絲綢業之都的蘇州……甚至農村附近的一些小集鎮也變為興旺的染色、上漿及相關行業的中心」。
由於日益壯大的服飾產業所帶來的賦稅與管理等,明中央政府專設「織染雜造局」。
正是這一「快速增長」與「繁榮」,為《金瓶梅》里錦繡燦爛的服飾提供了施展天地的平台。「節儉」於此,因經濟的繁榮和文化的多元,便「銷聲匿跡」。
西門慶從開藥鋪和坑蒙拐騙發家,到後來開綢緞鋪鋪,並且屢次派人去浙江湖州買賣生絲這些貨物,這表明:一、服裝生意也許比藥鋪更賺錢,二、當時對服裝的需求都很旺盛。
第六十回「西門慶立段鋪開張」,開張貨物「共裝二十大車」,開張喜宴「十五桌」。西門慶的狐朋狗友、三大姑六大舅,還有官場中人夏提刑的禮物,其場面之鋪陳和熱鬧,可見當時服裝業的繁榮。
上一回我們說,《金瓶梅》的官宴體現了森嚴的等級制度,這在服飾上也有所體現。
西門與眾妻妾在正月十六喝「合家歡樂」酒。
作者寫道:「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都在兩邊同坐,都穿著錦繡衣裳,白綾襖兒,藍裙子。惟吳月娘穿著大紅遍地通袖袍兒,貂鼠皮襖,下著百花裙」。
此處,因服飾制度,妻妾的等級是相當清楚的。
仕宦大家王招宣府的寡婦林太太的服飾,則又有另一層深意。
招宣府林氏的服飾是:「婦人頭上戴著金絲翠葉冠兒,身穿白綾寬綢襖兒,沉香色遍地金妝花緞子鶴氅,大紅宮錦寬襴裙子,老鴉白綾高底鞋兒」。
這一套服飾,是西門慶眾妻妾、丫鬟以及有的娼門女子所沒有的。崇禎版繡像本《金瓶梅》有200幅插圖,獨林氏服飾唯一。
其他女性服飾都沒有花紋,林氏的服飾描有花紋;其他女性沒有頭飾,即便有,也只是束帶與簡單的釵簪,獨林氏頭上有冠。
這表明林氏的「命婦」(祖上是所謂的「太原節度邠陽郡王」)身份,同時敘述了林氏久寡的欲望與西門慶以粗鄙之人征服上層女子(「命婦」)的「業績」。
龐春梅先是大房吳月娘的丫鬟,後成了寵妾潘金蓮的丫鬟,接著又成了西門慶的「情人」,再以後又成陳經濟的「情人」,最後,則成了周守備的正牌夫人。
因此,春梅的服飾前後有極大的變化。
作丫鬟時,大約是「頭戴銀絲雲髻兒,白線挑衫兒,桃紅裙子,藍紗比甲兒。
到了守備夫人時,春梅的服飾是「打扮的粉妝玉琢,頭上戴著冠兒,珠翠堆滿,鳳釵半卸,上穿大紅妝花襖,下著翠蘭縷金寬襽裙子,帶著丁當禁步,比昔不同許多」。
春梅服飾的流變,可見服飾制度的投射。
然而,《金瓶梅》的傑出在於:這種服飾的制度,以及在服飾制度上的等級,並沒有妨礙《金瓶梅》充分顯示市民社會興起時的平等訴求。
宋惠蓮,本是西門慶僕人來旺的媳婦,成為西門慶寵愛的「地下情人」之後,「一套綠閃紅緞子對衿衫兒、白挑線裙子。又用一方紅銷金汗巾子搭著頭,額角上貼著飛金並面花兒,金燈籠墜耳……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綾襖兒,遍地金比甲」;
「被一陣風過來,把他裙子颳起,裡邊露見大潞紅褲兒,扎著髒頭紗綠褲腿兒,好五色納紗護膝,銀紅線帶兒」。
不僅惠蓮的服飾與西門府上眾妻妾的服飾相近,而且像愛月兒、吳銀兒這樣屬於娼門的女性,在服飾上也被「一視同仁」。
如吳銀兒的服飾「頭上戴著白縐紗髻、珠子箍兒、翠雲鈿兒,周圍撇一溜小簪兒。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花眉子,下著紗綠潞綢裙,羊皮金滾邊。腳上墨青素緞鞋兒」;愛月兒的服飾「新妝打扮出來,上著煙里火回紋錦對衿襖兒、鵝黃杭絹點翠縷金裙、妝花膝褲、大紅鳳嘴鞋兒,燈下海獺臥兔兒」。
等級、性別、尊卑里的人,都追求服飾的華麗,在《金瓶梅》里確實是一種眾生平等的暗喻。
宋朝規定,「詔縣鎮場務諸色公人並庶人、商賈、伎術、不系伶人,只許服皂、白認、鐵、角帶,不得服紫」;「倡優之賤,不得與貴者並麗」,明確規定了商人不能穿紫色的衣服,像潘金蓮這些出身的人,更不能穿鮮艷的衣服。
明朝對士庶妻妾服飾也有明確規定,「不許用大紅、鴉青、黃色」等。
無論按書中的宋朝服飾制度還是現實的明朝服飾制度,《金瓶梅》於服飾制度上的僭越與叛逆,僅服飾而言,這部小說反禮教的價值取向非常鮮明。
初次之外,《金瓶梅》里的服飾,還涉及到服飾織造的規模與服飾的商品價位。
先說規模,第四十回有專門寫西門慶府上為其妻妾做衣服的章節。
一段是:「西門慶衙門中回來,開了箱櫃,拿出南邊織造的羅緞尺頭來。每人做件妝花通袖袍兒,一套遍地錦衣服,一套妝花衣服。惟月娘是兩套大紅通袖遍地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
一段是:「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四個都裁了一件大紅五彩通袖妝花錦雞緞子袍兒,兩套妝花羅緞衣服。孫雪娥只是兩套」,月娘則有「一件大紅遍地錦五彩妝花通袖襖,獸朝麒麟補子緞袍兒;一件玄色五彩金遍邊葫蘆樣鸞鳳穿花羅袍;一套大紅緞子遍地金通麒麟補子襖兒,翠藍寬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祆兒,大紅金枝綠葉百花拖泥裙」。
在此,西門慶為妻妾共做衣服「三十件」。「詞話本」為此專為西門府上做衣服的趙裁縫提寫了一首六言長排,起首便稱「我做裁縫姓趙,月月主顧來叫。針線緊緊隨身,剪尺常掖靴靿」。從裁縫的繁忙到服飾的呈現,其規模和數量,幾乎難以估計。
再說服裝的價位。
李瓶兒一件皮襖六十兩、祭李瓶兒孝絹二十兩,西門慶為梳籠粉頭李桂姐、出手就是五十兩銀,第四十回提到趙裁縫為西門府上做衣服工錢五兩等。
可見,服裝動輒以兩、幾十兩計。
那麼,現在我們來看看《金瓶梅》里其他地方涉及到銀兩價位的話題。
第七十回里有一張皇帝嘉獎眾大臣的錢物清單,皇帝獎賞最高者五十兩,最低者五兩。與西門府上妻妾的服飾價位比,皇帝嘉獎的最高價位,不值李瓶兒一件皮襖,皇帝賞給某大臣的五兩,只是趙裁縫為西門府上眾妻妾做一次衣服的工錢。
再看,西門府上的丫鬟買出賣進,大約一個值四兩至七兩(見第三十回,李瓶兒買一丫頭,講價從七兩五錢講到七兩成交;西門慶縱慾身亡後,西門府上作「鳥獸散」,曾是西門慶小妾的孫雪娥只賣了八兩。
據一明小品所載,在明一季,平民的生活每年大約一兩五,戚繼光的士兵軍餉月銀一兩。
明中期一兩白銀兌換銅錢十錢(一千文)。那麼一錢可以做什麼呢?
第六十八回,西門慶請娼門四女獻唱,打發的錢是:四妓女每人三錢、廚子五錢、倒茶小兒每人二錢、丫頭桃花兒三錢。可見一兩銀子是可以做許多事的。這般看來,西門府上的服飾,大都是「天價」。
這說明商品經濟發達,讓人們在滿足基本的溫飽後,開始追求精神享受,因此帶來了戲劇和文學術的發達,如果沒有繁華的經濟做背景,無論如何是產生不了《金瓶梅》這樣的作品的。
在《金瓶梅》中,由於對世俗人情做了很大的描寫,我們得以了解到當時的販夫走卒是如何度日。
他們比以往來說,不用為生計發愁,不過生計之上的生活還是很艱難,所以為了更好生活,他們不介意出賣自己的尊嚴。
這真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一時代有什麼特別之處?
聊完衣食,咱們就看看晚明市井小民是如何生活的,帶你了解一下真實的晚明史。
第三節媒婆間的競爭
聊完了衣食,自然該聊那些飲食男女了,俗話說得好「飽暖思淫慾」,這《金瓶梅》最不缺的就是男女那點事兒了。
但是,在那個年代,別看西門慶經常偷情,但人家可不是隨便的人,你看他和潘金蓮之所以搞在一起,是經過了王婆的牽線搭橋。
說到這王婆,就扯出了咱們今天要說的「三姑六婆」。
說到「三姑六婆」,在如今說得啊,是咱們自己的女親戚們,就是她們,在你每年過年回家的時候,八卦你找沒找對象,一個月掙多少錢。
不過在大明朝,三姑六婆可不是指的是親戚,而是指的是9種職業。三姑指的道姑、尼姑、卦姑;六婆指的牙婆、媒婆、師婆、虔婆、藥婆、穩婆。
三姑好理解,關鍵是這六婆。
牙婆可不是看牙齒的女醫生,而是指那些專門販賣人口的婦女;媒婆和我們今天理解的一樣,就是專門給別人說親事的;師婆通常又叫做巫婆,是通過裝神弄鬼來賺錢的;
虔婆通俗的稱呼是老鴇,老鴇是做啥的,您別跟我說您不知道;藥婆全稱是蠱藥婆,蠱各位都知道吧?傳說中是多種神秘的蟲子,可以用來治病,也可以用做毒藥,還也可以種在別人的身體裡,讓人言聽計從;
穩婆就更不用說了,從古至今的作用都很大,說不定您還是穩婆接生的呢。
可以說,六婆裡面固然有很多讓人不齒的地方,可是很多時候在那個時代有不可或缺。
就說牙婆吧,表面看起來是人販子,千古所指,但是人家可沒有去偷別人家的小孩,古代人沒有計劃生育,孩子較多,然而經濟實力又不高,養不起這麼多人,只能求著把孩子送給大戶人家,做個下人,總比餓死要好。
雖說六婆中的媒婆是相對而言比較正面的角色,但是我們要明白一個事實,那時候交通條件不便利,一個媒婆交際範圍再廣泛,也不能作成「珍愛網」的紅娘,她能夠接觸的也僅僅是當地的那些人。
既然交際範圍比較窄,那相對而言,是不是接觸的人也比較少?況且,每個家庭也不是長年累月都有閨女出嫁,都有小伙兒娶媳婦,所以很多媒婆,一年不開張也是極其有可能的。
在這種情況下,很多媒婆也開始轉型,看來這個詞不僅僅適用於現代。
媒婆怎麼轉型,大伙兒想想《鄉村愛情》中的謝大腳,大腳大腳,不是說她腳大,而是能張羅,這勢必會鍛鍊出她們察言觀色、投機取巧,可是十里八鄉的家庭狀況也瞭然於胸,這些媒婆就是「勢力眼」加上「包打聽」。
有了這種資源支持,再加上業務範圍本身就存在重合的地方,媒婆也開始像牙婆那樣買賣人口。
聽過咱們前面節目的人,還記得龐春梅想把孫雪娥賣到妓院,就找到了媒婆薛嫂,可見薛嫂這人可不單純。
不過,《金瓶梅》中最著名的媒婆還不是薛嫂,而是咱們的老朋友王婆,就是潘金蓮一口一聲的那位「王乾娘」。
這兩個媒婆有一個特點,做媒雖然是主要身份,但還有其他營生,跟謝大腳開著「大腳超市」一樣,王婆開著個茶館,薛嫂兒,提著花廂兒賣花。
若要說這兩個媒婆,在同一塊地方,沒有競爭是不可能的,那這兩個媒婆究竟誰更厲害一點呢?
薛嫂能發賣孫雪娥,可見薛嫂是身兼媒婆和牙婆。
但是王婆可就不簡單了,用她自己的話說,她是「迎頭兒跟著人說媒,次後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閒常也會作牽頭,做馬百六,也會針灸看病。」
「收小的」就是接生,「抱腰」就是助產,都屬於穩婆的行當,「馬百六」就是為男女通姦拉皮條,王婆她身兼媒婆、牙婆、賣婆、穩婆、藥婆五職,端的是專業型加複合型人才。
這樣看來,毫無疑問,王婆略勝一籌。
事實也是如此,西門慶的大老婆,娶的是吳千戶的姑娘吳月娘,當時的西門慶還未發跡,這門高攀的婚事,就是王婆子說成的媒。
按理說,西門慶應該經常照顧王婆的生意才是。
可是王婆開場就埋怨西門慶:「西老闆,你最近怎麼好長時間不來我這裡吃茶了?」西門慶順口說道:「這段時間太忙了,我的姑娘快要結婚了,忙啊,所以不得閒來。」
王婆子一聽,不高興了:「你的姑娘是誰家定了?你怎麼不請我去說媒?」
西門慶說:「啊呀,也不是不請乾娘說媒。我的姑娘要嫁到東京去了,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的——親家(姓陳)的兒子。是他那邊的文嫂過來和我們這邊的薛嫂兒一起說的媒。」
文嫂是東京那邊的媒婆,雖然是同行,但是競爭關係不大,真正讓王婆不開心的本地媒婆薛嫂搶了她的生意。
這其中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王婆雖然是清河縣第一媒婆,但是競爭意識不如薛嫂,西門慶和吳月娘的婚事,是王婆做成的,薛嫂沒有搶到,所以她就把目標瞄準了西門慶的女兒,終於搶到了這筆生意,做成了。
對王婆來說,損失掉這筆生意很生氣,西門慶嫁女兒沒有找自己,自己竟然一點信兒都不知道,這豈不是侮辱她第一媒婆的江湖地位麼?
所以,王婆才會竭盡全力,成就了潘金蓮和西門慶的齷齪勾當,薛嫂呢?當然也不甘落後。暗暗地與頭號媒婆王婆子較上了勁兒,她也幫西門慶物色了一個對象,就是後來的孟玉樓。
薛嫂對於西門慶的心理把握,還要在王婆之上,你看人家薛嫂怎麼說的:「她手裡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名牌床,一張估價大幾萬人民幣)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裡的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
我們知道,西門慶是把納妾當作脫貧致富的大工程來乾的,薛嫂就明白了這一點,可是王婆撮合的潘金蓮並沒有孟玉樓這樣的價值。
可見,業務能力和業績好壞並沒有太多的聯繫,或許薛嫂能力不及王婆,可是卻比王婆更用心對待自己的主顧,擱你是西門慶,你更願意結交哪一個呢?
西門慶還未見過孟玉樓的面,就一口答應了薛嫂,明天就是個黃道吉日,明天我們就買了禮物送過去,這完全是迫不及待啊!
而為了西門慶殺死丈夫的潘金蓮呢,天天坐在門口望,望啊望,望穿秋水,一望也不來,兩望也不來,硬是望不見個西門慶的人影兒。
雖然潘金蓮最後嫁入了西門府,但那不過是西門慶害怕武松尋仇而已。
後面兩位媒婆的出場還不少。
西門慶死後,吳月娘要將龐春梅發賣,薛嫂兒得了周守備的五十兩銀子,只鑿下十三兩銀子交與月娘,還反過來找吳月娘要喜錢,吳月娘只得又秤出五錢銀子與她。
薛嫂兒轉賣龐春梅,從中取利,足足賺了三十七兩五錢銀子的差價。
吳月娘發賣完龐春梅,又要發賣潘金蓮,媒婆王婆又出場了。
潘金蓮被打發出來,在王婆家嫁人,王婆因為潘金蓮的女婿陳經濟已經許下一百兩銀子,所以,張二官和周守備最終出到八十兩,王婆還不吐口兒。
後來,因為潘金蓮得罪的小廝春鴻與西門慶的二房李嬌兒對張說了潘金蓮養女婿與武大郎事件,以此張二官就不要了。
這事情被龐春梅知道了,我們一直都知道,龐春梅對潘金蓮是真情實感的,她就央求周守備把潘金蓮買進來,哪怕她自己做小,潘金蓮做大也無所謂。
周守備哪怕最後把價錢提到了九十兩,王婆子卻越發討價還價起來,說:「若九十兩,到不的如今,提刑張二老爹家抬的去了。」
最後,周守備說:「明日兌與他一百兩,拿轎子抬了來罷。」
悲劇的是,大管家周忠說了一句話:「爺就與了一百兩,王婆還要五兩媒人錢。且丟他兩日,」啥意思呢,就是抻她兩天。
沒想到,武松回來了,他拿出了施恩給他的一百兩銀子,還有五兩媒人錢,王婆就把潘金蓮賣了,潘金蓮最後慘死在武鬆手里。
王婆得了一百零五兩銀子,胡亂與了吳月娘一二十兩銀子,綁著鬼落他一半多養家。媒人王婆這一半多是多少呢?比媒人薛嫂兒還狠呀!只給了吳月娘二十兩銀子。
然而到最後,武松殺了王婆,把那八十五兩並些釵環首飾,都包裹了,跑路;薛嫂則一直很活躍,這是為何呢?
薛嫂在吳典恩敲詐吳月娘一家的時候,鼎立相助;雖然和龐春梅關係好,能自由出入周守備的府邸,但當龐春梅發狠,要把孫雪娥賣到妓院的時候,薛嫂卻儘量周全,要為孫雪娥找一個好人家。
薛嫂賺錢,也有喪盡天良的時候,不過好在還有一副古道熱腸,算是良心沒有完全泯滅,而且薛嫂雖然賺錢,卻總是買賣一成,馬上抽身而出,不做過多糾纏。
看來,薛嫂懂得適可而止。
王婆卻不是這樣。
王婆在撮合成功西門慶和潘金蓮後,西門慶一次性給了王婆不菲的報酬,在這種情況下,王婆應該就此收手,不再提供偷情場所,因為這個風險投資,收益已經到帳,繼續下去,只存在風險。
假設,西門慶繼續在王婆處與潘金蓮偷情,王婆能繼續賺到的無非是西門慶偶爾的幾個賞錢,哪怕鄆哥撞破了這個姦情,鄆哥也只是想在這個環節上分一筆小錢而已,但是王婆卻拒絕了,引發了武大郎捉姦。
再結合,咬住發賣潘金蓮必須一百兩銀子不放,似乎王婆很貪婪,利慾薰心,影響了她的判斷。
但是,西門慶也不傻,他若不是怕武松尋仇,是根本不會娶潘金蓮的,所以對西門慶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繼續在王婆這裡苟且,這樣的話,家裡不添一張吃飯的嘴,又能滿足自己的肉慾。
那西門慶是怎樣那捏住王婆的軟肋呢?
西門慶在求王婆幫他搞到潘金蓮之前,主動說王婆的兒子王潮是個伶俐的孩子。又埋怨王婆不早點叫王潮跟著他混。——為什麼早不發現他伶俐,偏偏這時候發現?
王婆也是人精,自然明白這機遇難得,便主動提要求,西門慶當然求之不得,於是承諾,等他回來了,給他安排工作。
說到這兒,就明白了王婆開著茶館,除了虔婆不能幹,其他都能幹的原因了,起早貪黑,還不是為了自己的兒子。
加上,清河縣還有薛嫂這樣的競爭對手,王婆還能怎麼辦?
這樣看來,王婆也是不得已,但是無論自己的動機為何,都不能以害人來達到自己目的,所以王婆的下場並不好,作者很隱晦得又在借著不道德的外衣宣揚道德。
不過,無論薛嫂還是王婆,都還是媒婆,王婆也不過幫西門慶拉了一次皮條而已,那麼《金瓶梅》中有沒有專業的皮條客呢?咱們下期再講。
第四節專業的皮條客
上回我們說了,《金瓶梅》中的媒婆存在著競爭關係,僅僅清河縣,就有就有王婆、文嫂、薛嫂、磨鏡老兒繼妻、馮媽媽等多人。
一個縣級行政區劃,卻有這麼多媒人,這個首先是律法規定,依照《大明律》,男女成婚必須要有「父母之命」與「媒妁之言」,。
國這個從上古就傳下來的禮節,最初的目的是用來「隔男女,防淫佚,養廉恥」。
所以,我們除了印象中王婆這種存在於民間的媒婆外,甚至還有官方編制的媒婆。
為李衙內和孟玉樓說媒的陶媽媽,就是一個「官媒婆」,而且她還自稱「小媳婦是本縣官媒,不比外邊媒人快說謊」。
官媒婆除了為其所從屬的官府中人家說媒外,還帶有衙門女差役的性質,承擔女犯的看管和押解伴送,及發賣官僚貴族之家的婢妾等事。
而李衙內是官府中人,這才有了陶媽媽的出場。
但是我們遍看《金瓶梅》全書,這些媒婆們一面替人說媒,一面卻又在做牽頭馬泊六,本來用他們是為了防止淫佚的,可是她們卻讓世風更加不堪。
這其中的緣由是什麼呢?
先給大家講一個小故事,明朝三楊當國時,有一個妓名叫齊雅秀。
這齊雅秀有才學,天性巧慧,聰明幽默。
有一天,三楊飲酒,請了齊雅秀佐酒,三楊平時很少笑,喝酒也像在內閣辦公一樣,不苟言笑。
眾人就對齊雅秀說:「你能使三閣老笑嗎?」
齊雅秀笑道:「我一進去,立馬就讓他們笑起來!」
於是齊雅秀進入宴飲堂。
三閣老問:「怎麼來遲啦?」
齊雅秀說:「看書。」
三閣老問:「何書?」
齊雅秀說:「《烈女傳》。」
三閣老心想,嘿嘿,你一個妓,還讀《烈女傳》,真可笑!
三閣老忍不住笑道:「母狗無禮!」
齊雅秀即答:「我是母狗,各位是公猴!」
公猴諧音公侯,調戲中不乏搞笑。
三楊一聽,開懷大笑。
本來,明太祖朱元璋立國後,是嚴禁官員狎玩妓女的,但三楊所在的仁宣年間,已經有所鬆動,況且三楊作為宰執大員,又有一定的特權。
連三楊這樣的老成持重之人都邀請妓女作陪喝酒,一開始他們或許是僅僅想輕鬆一下,但是不要忘了,士大夫對於時代的風潮影響又是最顯著的。
士大夫或者是風潮的引領者,或者是將民間的某種風潮推波助瀾者,他們處於政權的中心,一言一行,必然引起其他階層的跟風模仿。
而這種較之洪武時代寬鬆的風氣,又恰好是商品經濟的發展所致,因為政治氣氛的寬鬆才能帶來民間經濟的活躍,民間經濟繁榮了,才會到處都是妓院這種風月場所。
進一步說,只有大伙兒對妓女、妓院已經司空見慣,才會有妓女登堂入室,竟然和當朝宰執貧嘴的滑稽一幕。
延續到嘉靖至萬曆三代皇帝的統治時期,皇帝更加懶惰,那麼少了皇權干預,明朝已經開始了資本主義萌芽,大家的目標開始「向錢看,向厚賺」。
蘇州府崑山縣有一方麟,初為讀書人,後來棄學隨其岳父經商,有人問他「子乃去士而從商乎?」意思是你怎麼能丟掉讀書人的飯碗去從事商業這樣下賤的職業。
方麟的回答是「子烏知士之不為商,而商之不為士乎?」意思是你只知道讀書人不屑於從事商業,但是你不知道商人也不屑成為讀書人。
明代大儒王守仁所謂只要心體不累,就是天天做買賣,也不影響他成為賢人,他還認為四民雖異業但同道。
啟蒙思想家李贄對商人也寄以同情,有這兩位大咖背書,就為一般儒者棄儒就賈提供了理論依據。
所以,透過《金瓶梅》可以看到,全國上下,世風日下,追求氣派奢侈之風在明朝中後期幾遍全國各地,整個社會幾乎掀起了拜金主義的盲潮,體現於當時的社會各個角落。
當時江南一帶衣絲躡縞的人很多,而布服菲履的人很少,他們使用的絕大多數東西都要到市場上去購買;杭州人好遊玩;廣東人厚宴;西門慶的老家山東連飲食器用和婚喪游宴,都與舊俗不一樣。
這也是為何像王婆這樣的民間媒婆大量存在的原因,因為有利可圖,大家都公開了對金錢的嚮往,「都想坐在寶馬車裡哭」,並且這種行為還不被鄙視,那尋找一個「寶馬男」又有什麼稀奇的。
問題是,怎麼辨別這男人是真有錢還是假大款,這時候媒婆不就粉墨登場了嗎?
要說王婆、薛嫂等人,雖然給人做媒是主要營生,但是卻又是兼職,王婆賣茶、薛嫂賣花,她們都不是專業的媒婆。
有一個媒婆,比王婆走得更遠,她可以說是專業的「皮條客」,她就是文嫂。
文嫂的主要業務,是與王招宣府的遺孀林太太相互配合,為林氏尋找大量有經濟實力的男人。
與王婆一樣,文嫂藉以從中牟利。與王婆不同的是,文嫂的收入基本全都仰仗於此。
文嫂似乎只做林太太這一家生意,而且非常心安理得,沒有一點包袱,把這項業務開展得風生水起,怡然自得。
林太太是王招宣的遺孀,西門慶之所以對林太太動了心思,是因為林太太的兒子王三官和西門慶梳籠的妓女李桂姐搞在了一起,另一個妓女鄭愛月就慫恿西門慶勾搭林太太。
從西門慶角度來說,你動我的女人,我動你的親娘,這裡有一種報復的快感,而且西門慶混跡於風月場所,包括家中妻妾,沒有一個像林太太那樣出身高貴的女子,這對西門慶來說,又是一種新鮮的刺激。
林太太丈夫早死,自己寡居不說,如果兒子爭氣,那這個女人也不會覺得人生如此無趣,可王三官都能和李桂姐搞在一起,絕對不是什麼上進青年。
這樣的林太太多少有點空洞寂寞的感覺,媒婆文嫂是她唯一的貼心人。
當西門慶對林太太動了歪心後,就讓文嫂前去拉線。
這文嫂仍舊和林太太往常一樣,探討子女教育問題,林太太對兒子的失望溢於言表。
機靈的文嫂見狀乘機進言:「不打緊,太太寬心,小媳婦有個門路兒,管就打散了這干人,三爹收心,也再不進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婦便敢說,不容定不敢說。」
顯然,文嫂是在賣關子,她想要表明自己只是一心為顧主,決不是搗糨糊糊弄人的騙錢之流。
常年生活於高牆深宅里的林太太,並沒有什麼可以信賴的知心朋友,她已習慣把文嫂視為自己的貼己人,更何況文嫂所講的是能使自己兒子浪子回頭的大事情。
接下來,文嫂隆重得推出了西門慶,除了吹噓西門慶家大業大,財力雄厚外,還增加了一段:「東京蔡太師是他干爺,朱太尉是他衛主,翟管家是他親家。巡撫、巡按多與他相交,知府、知縣是不消說。」
這是說,無論財富還是權勢,西門慶都配得上你,緊接著文嫂說了林太太要生辰了,西門慶想來賀壽,央求她來問問是否允許。
文嫂這樣滴水不漏的說辭,用光明正大的理由塗抹私下的色情交往,這樣體貼周到的安排,這個暗示,林太太豈能不明白。
西門慶在進入招宣府的時候,首先是被招宣府別致的景象所震撼。
在招宣府的正堂,正面供養著王家功勳卓著的「祖爺太原節度邠陽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圖,穿著大紅團袖蟒衣玉帶,虎皮校椅坐著觀看兵書,有若關王之像,只是髯須短些。
傍邊列著槍刀弓矢,迎門朱紅匾上『節義堂』三字;兩壁書畫丹青,琴書瀟灑;左右泥金隸書一聯:『傳家節操同松竹;報國勛功並斗山。』」
這既讓西門慶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刺激,又充滿了不安,這完全可以理解,西門慶雖然此刻顯貴,但畢竟是個「暴發戶」出身。
林太太暗中觀察西門慶,十分滿意,所以把西門慶請進了內室。
好一個知情識趣的林太太,如此具有羞恥心。既是皮相之會,在自己臥房裡接客,當然比在有節義,有正氣的客廳更有心理的優勢,更能自然應景些。
林太太還算是對王家的祖宗有個忌憚,在倫理上還有個羞愧感做底線。否則,她就真的是太過無恥了。
可對於西門慶來說,映入眼帘的這幅景象,恰好是大官人馬上就要把這個貴婦人弄到手的自豪感,大官人比如今的富商動不動包這個星、那個星,品味要更為「高雅」,當然要給高雅二字打上GG。
事後,西門慶也確實動用了自己的權力,把王三官身邊的狐朋狗友收拾了一頓,年輕的王三官也嚇得屁滾尿流,不知所措,肯定也不敢鬼混了。
從西門慶和林太太的事情上說,文嫂就是林太太的經紀人,拋開道德,那麼文嫂無疑是一位非常成功的職業經紀人。
文嫂做這種生意所獲得的報酬,比起王婆有過之而無不及,可她結局還不錯,逍遙於道德的譴責之外。
這才是專業的「拉皮條」,不在數量,重在質量。
林太太的放肆與不堪成就了文嫂,那林太太作為一個官宦之家的貴婦人,又是圖西門慶什麼?
她真的是破落戶,過不下去了嗎?
招宣府雖然在走下坡路,但王三官的老婆是東京太尉家親戚,林太太也不是過不下去的那種人家。
顯然,她圖的就是西門慶的「色」,長得好看,且門當戶對,西門慶表面看起來,在諸多女人之外,又玩弄了一個貴婦人;但是林太太的欲望得到了滿足,又利用了西門慶。
但林太太不堪是真,但未必就和西門府的潘金蓮那樣是個淫婦。
這說明了,人的欲望是存在的,需要的是正視,而不是壓制。
不過,林太太的這個行為,卻代表了文人士大夫階層的墮落,至少作為「節義堂」的主人,林太太一點也不「節義」,王家的繼承人王三官也配不上「節義」這兩個字。
因為,商品經濟帶來的觀念衝擊是無孔不入的,只有觀念開放了,男女關係才會隨意。
別說儒家傳統的道德觀念破產了,這甚至連那方外的出家人也未能倖免。
那佛、道兩家在金錢面前,又有怎樣的表現呢?請看下期節目《僧道也不莊嚴》。
第五節僧道仍是紅塵客
上回我們說到,從林太太的墮落,看到了晚明儒家傳統價值觀的崩壞。
不止林太太,書中如蔡御史那些原本該是傳統價值觀捍衛者的人物,下作起來,比林太太有過之而無不及。
連這些飽讀聖賢書的男人們都那麼猥瑣,我們也就不必苛求林太太一個女流之輩了。
然而,我們並不能說儒家就提倡「禁慾」,相反孔子說:「食色性也」,充分肯定了人的正常需求,只是不要太過,當然這個度並不好掌握。
這種世俗欲望,儒家控制好了就是聖賢,控制不好,那就是禽獸。
但是,對於佛道兩家來說,那就不是控制的問題了,而是應該絕對清心寡欲。
僧尼道士本應該了斷紅塵,在青燈古廟中尋求一抹方外的平靜,可是《金瓶梅》中的出家人,無一不是利慾薰心,見錢眼開。
西門慶的老家清河縣,雖然臨近大運河的中轉碼頭——臨清,但是和北京、南京這些大城市比起來,肯定是個小地方。
但就是這麼一個小地方,竟然有佛寺一二十座,加上道觀,宗教場所就更多了。
按理說,從事僧道應該是很清苦的職業,如果不是立志於尋求大智慧者,這種寂寞根本承受不住。
而《金瓶梅》成書的晚明,正好是拜金主義盛行,人人都沉迷於聲色犬馬中,這說明當時的時代背景是人人都有很高的世俗欲望。
大家都迷戀這滾滾紅塵,可是又有那麼的人遁入空門,這種矛盾的狀況該如何解釋呢?
且看武大郎死後,在報恩寺請來六個和尚念經超度,武大郎屍骨未寒,潘金蓮卻已早已按捺不住寂寞,與西門慶屋中雲雨,被窗前洗手的和尚聽到「哼哼唧唧」之聲。
這和尚聽到聲音,不僅不陌生,反而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非但沒有趕緊念幾句佛號:「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反而添油加醋說給其他幾個和尚,那幾個和尚的反應是什麼呢?
他們竟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可見和尚在作者心中是怎樣的齷蹉形象。
拋開和尚的猥瑣,和尚們為亡者超度肯定不是白乾的,主顧是需要支付一定費用的。
那麼,就不難理解了,民間經濟的繁榮讓大家有錢了,在滿足了基本的溫飽後,就要有形而上的追求,人們擔心的已經不是「怎麼樣活著」,而是「怎樣死去」,加上中國一直提倡「厚葬」,演化到晚明,已經成了鋪張。
大伙兒都想死後登極樂,那找和尚超度就是一種司空見慣的事情了,再加上生活中的祈福、消災,這就給宗教人士提供了謀利的空間,很多人明明捨不得這紅塵世界,還遁入空門,也不過是一個「利」字。
就拿經常出入西門府的尼姑薛姑子來說,她少年間曾嫁丈夫,在廣成寺前賣蒸餅兒生意。
不料生意淺薄,與寺里的和尚、行童調嘴弄舌,眉來眼去,刮上了四五六個,常有些饅頭齋供拿來進奉她,又有那應付錢與她買花。
也就是說,薛姑子是被廣成寺和尚包養的「大眾情人」,丈夫得病死了,她因佛門情熟,就做了個姑子,專一在士大夫人家往來,包攬經懺。
又有那些不長進、要偷漢子的婦人,叫她牽引。
你看薛姑子出家為尼姑,不過是順水推舟,滿足了自己吃穿用度,還兼職拉皮條。
她是怎麼與西門府搭上關係的呢?
吳月娘作為西門慶的正室,一直沒有兒子,所以這就成了她的難言之隱。
吳月娘恰好信佛,身邊有一個王姑子經常走動,王姑子了解到吳月娘的心思後,就把這齣家多年、已經小有名氣的薛姑子給介紹了過來。
薛姑子聽說西門慶家裡豪富,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頻頻往來。
什麼意思呢?
很明顯,晚明的寺院已經和如今一樣,有點企業化管理的味道了,薛姑子覺得西門慶這種富人家庭是她的潛在客戶,人家就主動出擊,拋去有色眼鏡,薛姑子難道不是業務能手嗎?
我們要知道,做業務最難的就是主動,而且人家薛姑子專門在士大夫人家往來,已經做好了客戶的細分,你如果是個窮鬼,人家薛姑子才不會登你家的門。
薛姑子、王姑子和西門府的正宮娘娘吳月娘拉上了關係,這也很正常,女人總是比男人更容易接受宗教。
不料,薛姑被西門慶發現了,這引發了夫妻二人的一次罵戰。
西門慶質問月娘:「那個是薛姑子?賊胖禿淫婦,來我這裡做甚麼!」
吳月娘很詫異西門慶怎麼知道薛姑子姓薛呢?
西門慶說出了原委,薛姑子把陳參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兒里和一個小伙偷奸,她拿了三兩銀子的好處。
不料事發,拿到衙門裡,被西門慶褪衣打了二十板,並且勒令薛姑子還俗。
這是西門慶作提刑官少有的斷案公正之處,此回薛姑子在西門府晃悠,西門慶怒從膽邊生,敢情這婆娘還沒還俗,竟然還到我的府上登堂入室,西門慶對著吳月娘罵,要再把薛姑子帶進衙門拷打。
薛姑子自然是不可能還俗的,那就不把她的營生斷了嗎?而明知道西門慶知道自己的犯罪前科,還敢來西門府做生意,真是「耗子盯上了貓嘴裡的魚」,掙錢不要命。
可吳月娘卻說:「你有要沒緊,恁毀僧謗佛的。她一個佛家弟子,想必善根還在,她平白還甚麼俗?你還不知她好不有道行!」
西門慶道:「你問她有道行一夜接幾個漢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討我沒好口地罵你。」
經過西門慶將薛姑子的醜聞全盤托出,吳月娘還針鋒相對,這裡不僅說出了佛門中人的不堪,也寫出了世人求神拜佛的愚妄。
西門慶的兒子西門官哥病重的時候,一向出手闊綽的李瓶兒為了愛子,勞煩薛姑子和王姑子印經做功德,但是兩個尼姑卻因為分錢不均,而產生了摩擦。
王姑子跟李瓶兒說道:「背地裡和印經的打了五兩銀子夾帳,我通沒見一個錢兒。你老人家作福,這老淫婦到明日墮阿鼻地獄!」
這王姑子不知道背誦《心經》孰不熟練,反正罵人的時候,用起來佛家言語那是輕車熟路。
可是,官哥兒依舊死了。
你看薛姑子怎麼說,她告訴李瓶兒,這官哥兒是李瓶兒的宿世冤家投胎,日後是要害李瓶兒的,正因為李瓶兒花大錢印了經文,這官哥兒才自然死亡,不至於讓李瓶兒受害。
薛姑子真是伶牙利口、反應迅速,但是你說官哥兒死是給李瓶兒消災解難,那為何李瓶兒後腳也走了?
薛姑子才不管這些,李瓶兒剛死,這薛姑子就瞞著王姑子、大師父,到初五日早請了八眾女僧,在花園卷棚內建立道場,諷誦《華嚴》、《金剛》經咒,禮拜《血盆》寶懺,晚夕設放焰口施食。
至次日,王姑子打聽得知,大清早晨走來,說薛姑子攬了經去,要經錢。月娘怪她道:「你怎的昨日不來?她說你往王皇親家做生日去了。」
王姑子道:「這個就是薛家老淫婦的鬼。她對著我說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經。難道經錢她都拿去了,一些兒不留下?」王姑子訕訕地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
這兩個尼姑,哪還有一點悲憫之心,她們活著的一切行為舉止,都被「孔方兄」支配了。
那無比反對吳月娘沉迷佛教的西門慶作為一家之主,難道就不能禁止家中女眷與薛姑子的來往嗎?
西門慶是個典型的暴發戶,他所信仰的是「金錢至上」的信念,但西門慶並不是不信佛,他對佛教的態度恰好類似於如今的我們,「不信而姑信」。
如果要我們到今天的寺廟裡,長年累月做義工,大伙兒肯定都不干,咱們要上班,還要操心這個月的KPI有沒有完成,買的股票還沒解套,甚至連與我們毫不相關的事情都會關注,就問皇家馬德里今年會不會奪冠,跟你有什麼關係?
但你就是願意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