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陽照常升
2024-10-01 16:22:57
作者: 安德林
費遐周醒來時才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到了家裡。
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溫暖的被窩包裹著自己。轉過身,聶瑜早已換回了最熟悉的黑衛衣,正趴在床沿打瞌睡。
費遐周一有動靜,聶瑜立馬就驚醒了。
「唔……你醒了啊?」聶瑜伸了個懶腰,問,「餓不餓?我去給你熱點吃的。」
「等……等一下。」費遐周拽住他的衣袖,「我們什麼時候到家的?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聶瑜說:「半個小時前就回來了。我看你睡得挺沉的,不想叫醒你,就把你背回來了。」
「背……背回來的?當著顧念他們的面?」他受驚般拼命眨眼。
「怎麼了嗎?」聶瑜茫然。
聶瑜無辜而自然的表情反而令費遐周不知該如何回答,噎了半天只好說:「沒……沒什麼……」
晚飯極其豐盛,燉豬蹄、糯米排骨、粉蒸魚、甲魚湯……
費遐周茫然地問:「今天過年了嗎?」
「這不是給你補身體嘛!」聶瑜給他夾了一塊排骨,笑得像個慈祥的老父親,「醫生說了,你就是太瘦了,要多補充點蛋白質,還有維生素……維生素幾來著?隨便吧,反正就是多吃水果蔬菜。明天給你買點橘子。」
費遐周汗顏:「我爸都沒你這麼囉唆。」
聶瑜哼了聲:「我要是你親爹都好了,絕不可能讓那臭小子……」
又提到那件讓人不快的事,他噎了噎,扯開話題:「說起來,這件事真的不用通知你爸媽嗎?」
費遐周搖搖頭:「算了,我爸的公司一團糟,我妹妹身體又不好,他們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我還是別添亂了。」
聶瑜吃驚:「你還有個妹妹?」
「是啊,我上次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妹妹去年六月份出生的,叫遐邇,費遐邇。」他說著,又嘆了口氣,「她出生起就有先天疾病,在國內怎麼都治不好。我爸一直忙著賺錢沒時間待在家裡,直到她夏天突然昏迷,送進了醫院,我爸這才下定決心,要去國外找最好的醫院治好她的病。」
「你爸媽去國外了?所以你上次沒說完的是這個事?」
「是我自己想留下來的。」費遐周搖了搖頭,「我爸想讓我去國外念書,但我不想去。」
為什麼不去呢?
聶瑜想這樣問,卻沒有說出口。他轉移話題道:「你妹妹一定長得很可愛吧?」
「你怎麼就這麼確定?」
聶瑜不假思索地說:「因為你就長得很好看啊。」
「咳咳咳!」費遐周一陣猛咳,兩頰泛起了紅色。
「這是怎麼了?你慢點吃,咱不急。」聶瑜順了順他的後背,沒覺得自己的發言有任何不妥。
這個人還真是個傻子……
費遐周在心裡嘆氣。
睡覺前,聶瑜再次敲響了費遐周的房門,他要幫對方換藥。
「換藥?我……我自己可以的,不用麻煩你了。」
費遐周嘴上說得客氣,行動上卻扯著被子拼命往後躲。
聶瑜意志堅定:「不行,你背後還有傷呢,你自己看得到嗎,就說你可以?都是大老爺們兒,害什麼臊啊。」
他將藥膏擠在棉簽上,命令傷員轉過去。
費遐周只好不情不願地背對著他,極緩慢地將後背的衣服掀了上去。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聶瑜還是在心中倒吸了一口涼氣。
全是傷痕。費遐周的後背上染著大片大片的青紫色,間或交雜一兩道劃痕。醫生說,他還算運氣好,沒傷著骨頭,萬一脊椎受損,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聶瑜咬了咬牙,握住棉簽溫柔地抹上藥膏。棉簽剛剛觸碰到敏感的傷口,費遐周渾身一顫,捏緊了手裡的被子,咬緊牙關。
「疼嗎?我輕點兒好了。」聶瑜慌忙道歉,「你要是疼了就告訴我。」
「不疼。」
怎麼可能不疼。聶瑜挨過揍,心裡清楚,這種程度的傷連他也未必挨得住,更何況是費遐周。
他的胸膛好像被誰打了一拳,泛起一陣又一陣的鈍痛,像潮水有時起有時落,卻從不停息。
明明就扛不住這個罪,嘴上還不說實話,聶瑜心裡生氣,動作反而更重了。
「噝——」費遐周疼得打了個激靈,皺眉怒斥,「聶瑜你故意的吧?」
聶瑜冷哼:「不是不疼嗎?你不是挺能裝的嗎?疼就說,你是啞巴嗎?」
費遐周還想反駁,聶瑜順勢又來了一下,痛得費遐周渾身發顫。
「你……你……你刷漆呢!」費遐周低下頭,不情不願地吐出一個字,「疼……」
尾音發顫,是難之又難的認輸。
聶瑜嘆氣:「死鴨子嘴硬。」再下手,力道輕了許多。
藥膏抹上之後,整個後背都冰冰涼涼的,火辣的疼痛感減輕了不少。費遐周放下衣服,轉過身。
聶瑜倒好了溫水遞給他,要吃的藥鋪滿了瓶蓋。
見他把藥都吃了,聶瑜這顆老父親的心才算放了下來,抬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囑咐:「吃完藥早點睡吧,有事打電話,我搬到你隔壁睡,不用下樓找我。」
費遐周垂頭,撇嘴:「隔壁也是我的房間,誰准你睡了?」
「行啊,那我就不上來了,你半夜要是疼醒了,自己解決。」聶瑜叉腰看他。
「咳咳——」費遐周摸了摸脖子,目光飄忽,「就……那什麼……反正是要上樓睡,我覺得我房間……還挺大的。」
五分鐘後,聶瑜抱著被子和枕頭上了樓。
費遐周的房間很大,因而也顯得特別空,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沒什麼裝飾品,只有成堆的課本和輔導書,卻少了點生活氣息。
聶瑜打好地鋪,躺下前習慣性地關了房間燈。
頂燈熄滅,床頭的小燈卻仍亮著,一簇暗淡的藍光照亮房間一隅。
「你平時睡覺還開夜燈?」聶瑜問。
費遐周縮在被窩裡,只露出了一個蘑菇似的小腦袋,找藉口道:「起夜的時候比較方便。」
「你不是不起夜嗎?」聶瑜疑惑,「除了夢遊的時候。」
「這你都關注了?」
「你是不是怕黑?」這答案得出得輕易,幾乎不用思量。
費遐周不吭聲了。
聶瑜轉移話題:「開著燈你還能睡得著嗎?」
「關你什麼事。」
又是一個不誠實的答案。
聶瑜長長地嘆了口氣,起身將夜燈關了。
房內瞬間黑了下去,厚重的窗簾掩蓋窗外路燈的光芒,只從縫隙里漏出斑駁的光影。
「安心睡吧。」聶瑜說,「有聶哥在呢,什麼都別想。」
「我沒你這個哥。」
「嗯,晚安。」聶瑜穩如泰山。
「晚你個頭。」
「嗯,好夢。」
「……」
霸天在巷口叫了幾聲,襯得夜晚更加寧靜。
費遐周極緩慢地深呼吸一次,閉上眼,垂下的睫毛遮蓋住眼中的光亮。
糟糕的夢境再一次包圍住了他。
如果再讓費遐周選擇一次,他一定不會再給常漾一次機會。
常漾會將那些嘲笑費遐周鄉下口音的臭小子趕跑,會往費遐周的抽屜里塞滿零食。他每次吃飯都要拽著費遐周陪同自己,在對方學習時搞惡作劇。
費遐周偶爾會覺得不耐煩,卻又偶爾覺得開心,於是便以為,這就是朋友該有的樣子。
可常漾實在算不上一個好的朋友。
漸漸地,常漾開始將費遐周拉入自己的圈子。他將自己的兄弟們介紹給費遐周,那些染著五顏六色的頭髮、看不清真實模樣的男生,盯著費遐周的目光充滿了嘲諷,像在看一隻從鄉下來的笨兔子。
常漾嘗試教費遐周打架的技巧,但費遐周手腳笨,學不會。他最終放棄,要求費遐周在一邊旁觀,他說,你看著就行。
欺負一個人往往是不需要理由的,看你不順眼就是最大的理由。
費遐周被勒令站在男廁所門口望風,他背對著門,即使不用眼睛看,耳朵也能聽見那個男孩的慘叫和求饒。
一開始是不習慣的,費遐周第一次見到棍棒交加的場面時,幾乎嚇得拔腿就跑,常漾揪住他的領子將他拖了回來。
常漾說:「怕什麼,該怕的是他們,他們都害怕你。」
別人的畏懼能夠成為自己的鎧甲嗎?
費遐周不知道,他站在那裡,喪失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背後的惡臭和身前的冷風像刀子,令他瑟瑟發抖。
遍體鱗傷的男孩癱倒在地上,他無力地掙扎了幾下,像只蠕動著的可憐蟲。
費遐周藉口要上廁所而留了下來。等常漾那些人都走了後,費遐周蹲在男孩的面前,問:「你……是不是很疼?」問完他才意識到自己在說廢話,很諷刺的那種。
費遐周從口袋裡掏出藏好的藥,遞給對方,關切道:「這是紅藥水、創可貼還有紅花油,我也不知道你該用什麼就全……」
「啪」一聲。
那男孩明明站都站不起來了,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猛地揮手打翻了所有的藥品。玻璃瓶摔得粉碎,滿地赤紅的藥水,沿著瓷磚的縫隙滲透進地下。
他從齒間擠出幾個字:「你別假惺惺的了,渾蛋!」
渾蛋。
費遐周呆在原地,猶如被打了一記耳光。
他原以為自己只是個旁觀者,在一刻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個幫凶。
那日後,費遐周試圖勸說常漾回頭。
在無數次不耐煩的「你煩不煩啊,讀書讀傻了吧你」後,費遐周渺茫的期待最終化為灰燼。沒有任何猶豫地,他在當天敲響了班主任辦公室的門。
「同學間小打小鬧而已,不要講得這麼誇張。你不是常漾的朋友嗎?在背後說朋友這種壞話,很不好的。以後不要再打這種小報告了。」
班主任卻這樣答覆他。
他掙扎著說:「可我親眼看見……」
「你說你看見了就有用了?證據呢?他要是被人揍了,自己不會來找我嗎?」班主任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費遐周,你爸把你轉來我們學校費了不少勁兒,跟你沒關係的事情不要瞎管。」
於是,他再沒有開口的機會。
剛走出辦公室,費遐周的頭髮被一把扯住。天旋地轉中,他聽見了常漾的聲音。
沒有生氣,沒有暴怒,常漾無比冷靜地說:「費遐周,從今天起,咱倆不是朋友了。」
算了吧你。
費遐周在心裡想,別侮辱「朋友」這兩個字了。
最糟糕的結果會是什麼?和那些被常漾欺負過的同學一樣被暴揍一頓,受些皮肉之苦?費遐周以為,這個結果他是能經受得住的。
而常漾冷靜的表情下卻藏著他難以想像的憤怒,這憤怒醞釀出的惡果在每個黑夜悄然滋長。
費遐周至今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是他?為什麼偏偏是他?
他被抓進幽暗的角落,自尊和整潔的校服一起剝落。掙扎的羔羊躲不開獵人的屠刀,他被推入沼澤深處,被荊棘貫穿,像一個泛著青色的蘋果,從內里撕裂、在核心腐爛。
常漾挾持了他的秘密,剝奪了他發聲的能力。
一周後的早晨,費遐周發現自己在書桌旁醒來,滿手墨水,草稿紙上畫著雜亂的曲線。
舍友小心翼翼地對他說:「費遐周,你昨晚……是不是夢遊了?」
「小費……小費……醒醒!費遐周!醒醒!」
噩夢被呼喚聲擊碎,費遐周猛地睜眼,昏暗的臥室內,聶瑜緊挨在他的床邊。
「做噩夢了?」聶瑜眉頭緊皺,「你剛剛嚇死我了。」
費遐周還沒完全清醒,雙手仍保持著握拳的姿勢,額頭上冷汗淋漓。
天還沒亮,淡灰色的光透過窗簾隱隱照進來,他看了一眼鬧鐘,深夜三點。
「我……我剛剛怎麼了?」他開口,聲音發啞。
你剛剛全身抽搐,嘴裡說著胡話,神情十分痛苦。
可話到了嘴邊,聶瑜說的卻是:「哦,沒什麼。你剛剛一直在說夢話,還把你的存摺密碼說出來了。」
費遐周語塞:「聶瑜,我沒有存摺。」
對方摸了摸嘴角,佯裝鎮定:「是嗎?那可能是你的銀行卡密碼?」
「算了……」
被聶瑜這麼一攪和,費遐周忘記了去回憶剛才的噩夢。他實在累極了,打了個哈欠又睡了過去。
「我接著睡了。」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少在我睡覺的時候覬覦我的財產。」
聶瑜不屑地哼了兩聲,也躺回了自己的被窩。
這次,他面朝著費遐周,注視著費遐周閉上眼,呼吸漸漸平穩。而他自己,卻睡意全無。
費遐周一覺睡到了快中午。
還沒下樓,一股鮮香的肉味兒就飄上了樓,他揉著眼睛走出房間,聽見樓下聶瑜打電話的聲音。
「姑姑,上次你給奶奶燉的那個母雞湯怎麼做的來著?生薑蒜,還要再放點什麼?」
「料酒?哦,好好好。大火轉文火慢燉是吧?謝謝你啊,有不懂的我再向你請教。」
聶瑜繫著圍裙站在煤氣灶前,左手小靈通右手鍋鏟,嘴裡噼里啪啦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費遐周走過去,茫然地問:「你今天怎麼沒去上課?又逃學?」
「我是這種人嗎?我跟李媛請過假了好不好?」聶瑜不服氣地說,「你一個人在家裡不方便,反正這兩天周末也是寫卷子,我到時候補上就行。」
費遐周摸了摸鼻子,朝鍋里看了看,問:「你在煮什麼呢?」
「雞湯,我特地去菜市場買的老母雞,飯店裡買的絕對沒有這麼好的湯。」聶瑜用鍋鏟盛起一小口湯,吹了吹,遞到他跟前,「你嘗嘗。」
「我……我自己來……」他剛伸手摸到鐵鍋鏟,就被燙得一個激靈。
聶瑜翻白眼:「鐵導熱你不知道啊?」
費遐周背過手去,繃著臉嘗了口湯。
「味道還可以。」他的評價很保守。
「要不要再加點鹽或者……」聶瑜轉頭看向他,突然抬高了聲音,「你臉怎麼紅成這樣?發燒了?」
費遐周慌忙撇開臉:「你懂什麼,我這是氣色好。」
「你是不是昨晚凍著了?還是傷口發炎?不行,還是得量個體溫。」聶瑜扔下鍋鏟跑進屋翻藥箱。
「真……真沒事!」費遐周衝著聶瑜的背影喊,對方卻充耳不聞。
發你個頭的燒啊,你的腦子都被燒壞了吧。
費遐周看著鍋里燉得發白的湯,無聲地嘆氣。
什麼都不明白,你別是個傻子吧。
母雞湯剛出鍋的時候,沈淼和枚恩就趕巧來了。
聶瑜開了門見是他倆,靜默了兩秒,抬手就要關門。
「幹嗎呢,幹嗎呢,怎麼還趕客呢!」沈淼眼疾手快地沖了進來,「我是來送慰問品的好不好。」
她將一盒腦白金擱在了餐桌上。
聶瑜的眼皮跳了跳:「小費這是外傷,你給他送腦白金,什麼意思啊?」
沈淼尷尬一笑:「這不那什麼,我爺爺奶奶保健品太多,吃不完了嘛……俗話說得好,送禮就送腦白金!」
聶瑜翻了個白眼,轉頭看向枚恩,問:「你的慰問品呢?」
枚恩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口琴,坦坦蕩蕩:「沒錢買,給你吹首曲子行不行?」
「我懷疑你們就是來蹭飯的……」聶瑜一眼看穿。
自從奶奶回鄉下後,聶瑜做飯的手藝開了馬達般迅速提升,小到三明治大到燉豬蹄,沒有他做不來的,為了一塊五毛錢跟小販討價還價也是常有的事。
什麼育淮山雞哥?不存在的。現在留下的只有費遐周的專屬保姆而已。
今天的主菜是母雞湯、蝦仁炒玉米,另外還有一盤西紅柿炒蛋和炒韭菜,四個人吃還是不太夠,聶瑜又翻了翻冰箱裡剩餘的食材,做了一鍋亂燉。
沈淼最不客氣,握起筷子就夾住雞腿。聶瑜和枚恩的視線雙雙掃射而來,她委委屈屈地咽了咽口水,將雞腿夾給了費遐周。
「學弟,你多吃點,瞧你瘦得!」她乾笑兩聲,給自己舀了勺湯。
費遐周受寵若驚,有些躊躇地看了聶瑜一眼。
「看我幹嗎,吃啊。」聶瑜說,「一隻雞兩條腿,正好你和沈淼一人一個。」
沈淼驚訝:「還有我的份兒?」
「當然有,你吃飽了才有力氣跑腿嘛。」
「什……什麼意思?」
聶瑜微笑,命令卻不容置疑:「這兩天我和費遐周的作業啊試卷什麼的,就麻煩你跑一趟了。」
沈淼指著枚恩,不服氣道:「為什麼不讓他去?」
枚恩喝了口湯,冷靜地說:「我們搞藝術的,不管這些閒事。」
費遐周到底有點過意不去,撐起笑容對沈淼道謝:「真是麻煩學姐了。」
「哎喲,幫帥學弟跑腿算什麼麻煩啊!我求之不得呢!」沈淼咯咯直笑,「來來來,這個雞腿也給你,學姐不餓,都給你吃,都給你。」
聶瑜額頭上青筋直跳,咬牙:「我做的湯,你在這兒充好人?」
沈淼充耳不聞:「哦呵呵,小學弟怎麼啃雞腿也這麼好看哦。」
費遐周只在家歇了兩天就接著去學校上課了,高二教學進度快,落了一天的課都要花很大力氣補回來。費遐周的好成績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沒幾天就回歸了正常的學習節奏,熬夜做題做到眼眶泛紅。
聶瑜這段時間都在樓上打地鋪。費遐周的夢遊症有復發的跡象,也時常半夜被噩夢驚醒,聶瑜實在放心不下,仗著自己身體好,不懼地上冰涼。
到了周末,聶瑜替費遐周收拾房間時,卻意外翻出了一堆外傷用藥。
各種藥膏和藥水都開了封,但容量基本是滿的,明顯只用過一兩次。聶瑜只幫費遐周上了一次藥,之後對方就再也不願意當著他的面露出後背。聶瑜只當小孩害羞,只每天叮囑他按時塗藥,卻沒想到這小子滿口答應,卻都是敷衍。
「你解釋一下。」
費遐周洗完澡回了房間,聶瑜將一大包藥扔到了他面前,雙手抱肩,表情嚴肅。
他只掃了一眼,說得鎮定:「解釋什麼?藥唄。」
「你這周有按時抹藥嗎?」雖是問句,但聶瑜心裡早已得出結論,「我說你的傷口為什麼痊癒得這麼慢,每天病懨懨的,搞了半天你壓根兒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是不是?」
費遐周垂頭,故意說得難聽:「誰讓你多管閒事,囉囉唆唆像個老媽子一樣。」
「我?老媽子?」聶瑜氣極反笑,「我起早貪黑給你準備那麼多營養品都進了狗肚子了吧!是,我是多管閒事,我就不該管你,由著你在建陵被人給打殘了才對是不是?」
不經意的話語往往是最傷人的利刃。
費遐周一直不懂得這個道理,把利刃當刀鞘,肆意揮舞。聶瑜一直相信他是無心,也一直勸說自己習慣就好。
但刀鋒從不欺人,割到心坎,是真的會疼。
「給我看看你的傷口。」
聶瑜衝上前去扯費遐周的衣服。
費遐周退後幾步卻來不及阻擋,「刺啦」一聲,寬鬆的睡衣從領口扯下,露出頸部和後背大片瓷白的肌膚,而在這之上,卻遍布著潰爛的傷口。
傷口沒癒合之前不能洗澡,聶瑜體諒他愛乾淨,給他準備好保鮮膜,再三囑咐傷口不能碰水,千萬小心。
結果他全沒聽進去。
不對。聶瑜眉頭緊蹙,心裡想著,他不是沒聽進去,是壓根兒不想聽。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費遐周平靜地將領口扯了回去,理好衣服,冷漠的神色拒人於千里之外,「這點傷死不了人。你不需要把我當成一個小孩一樣照顧,這種程度的傷對我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常漾過去發起瘋來比這個還狠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
聶瑜愣住。
「因為你從來都沒有問,所以我也沒有告訴過你。其實那天在建陵的事情也不算意外,那個人,也就是常漾,跟我認識三年了。」
費遐周語氣平淡,仿佛在講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
「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哪裡惹上他了,他揍過那麼多人,偏偏盯著我一個不放。他有我的把柄,我奈何不了他,想著高中考去遠一點的學校好了,結果他偏偏來借讀,甚至又跟我一個班。見面禮就是……又被揍了一頓唄。」
他無奈般地聳了聳肩,說得輕描淡寫。
「不過還好,常漾後來自作自受,惹了大麻煩,我過去補了一刀,暫時脫身。我搬到襄津,其中一個原因也是想避開他。我知道還是會有他再找上我的一天的,但沒想到這麼快,還牽連了你,對不住。」
費遐周還想繼續說下去,嘴唇動了動,幾次想要開口,衝上喉間的卻是刺痛聲帶的酸澀。他故意裝作漫不經心,卻明明連在夢裡都無法掙脫陰影,一旦入夜便是遍體生寒。
聽著這一切的聶瑜絲毫沒有獲得知悉秘密的快樂。
他見過費遐周被扼住喉嚨、喘不上氣時的痛苦神色,他沒辦法因為所謂的好奇心而去戳他人痛處,才因此什麼都沒問。
但這不是為了讓費遐周親自揭開傷疤。
「行了,不是非得說下去。」聶瑜打斷他,「我愛多管閒事,但不愛窺人隱私。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不肯好好養傷,而不是……這些事。」
費遐周深吸一口氣,坐在床邊。
「你知道嗎?看著剛剛癒合的傷口再次裂開,一遍又一遍,時間久了,就會覺得痊癒這件事根本沒有意義。還不如不癒合,這樣下一次的新傷就不會來得那麼快。」
他抬起頭,對上聶瑜的視線。
「聶瑜,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蠢?」
「嗯,蠢死了。」
聶瑜蹲在費遐周的面前,以從下往上仰視的角度看著他。
「飯菜太咸你會埋怨我做飯沒腦子,傷口化膿你反而什麼都不說。你是不是有病?還是故意針對我?」
費遐周瞪他:「你做飯本來就太咸了。」
「那就說出來。」聶瑜一字一句,說得誠摯,「不喜歡、不想要、不願意、不開心。我沒那麼聰明,你說出來我才會知道。」
費遐周活學活用:「你剛才凶我的時候很嚇人,我不喜歡,你向我道歉。」
聶瑜無語:「不是讓你用來針對我,你是蠢蛋嗎?」
「你人身攻擊我,道歉。」
聶瑜白眼翻上了天。
過了好久後,費遐周聽見對方說:「咳,對……對不住。」
在道歉這件事上,聶瑜十分生疏。
「只要你好好養傷,我以後……以後不凶你了。」
這個人啊……
費遐周的心裡宛如坐過山車,前幾秒還在悲傷,這會兒卻感動得想掉眼淚。
你還是凶一點好了。他這樣想。
否則,你一旦變得溫柔,我卻不知道該如何招架。
軟刀不傷人,卻能一劍刺心。
深夜一點,費遐周徹底睡熟了,聶瑜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間。
出了家屬區再過一座橋,在橋下的碼頭邊有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平房,裡頭亮著燈,走近了還能聽見吉他聲。
聶瑜敲了敲門。
「咚咚、咚咚咚、咚咚!」
這是他和枚恩的暗號。
「你怎麼這麼晚過來了?」
吉他聲停下,枚恩開了門,屋裡一股速溶咖啡的香味。
「不知道。」聶瑜癱坐在他的床上,有點憂愁,「心情不好,睡不著。可能這就是青春期的煩惱吧。」
「別演了。」枚恩撥弄著吉他弦,一眼識破,「與其有空在這裡傷春悲秋,不如多做幾道數學題划算。」
聶瑜難得沒有搭腔,沒頭沒腦地說:「你還記得我初中的時候吧?那時候我武俠劇和古惑仔看多了,總喜歡逞英雄。靠一雙拳頭就想行俠仗義,別人叫我山雞哥,說實在的,我心裡還挺樂呵的。」
枚恩不明白他怎麼突然提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我有個鄰居,小我三歲,住我家前面的巷子。他年紀小嘛,長得又瘦弱,老被搶零花錢。我後來就把那群臭流氓收拾了一頓,眉毛上被一個渾蛋撓出好長一個口子,到現在還有一點痕跡隱在那裡,我奶奶為這沒少罵我。後來上了高中,我慢慢也就不喜歡打架了,但是有看不慣的渾蛋還是忍不住上去教訓。說好聽點,我可能也算是樂於助人了。」
枚恩不解地問:「你這麼晚來是為了跟我誇耀你自己的?」
「我是想說,我大概還算明白以前做的這些事情是為了什麼,但是最近……我有點說不清自己是怎麼想的了。」聶瑜搖搖頭,「你懂嗎,就是……跟照顧流浪貓不一樣,跟替趙萌萌出口惡氣也不一樣。我一開始只覺得自己挺好心的,但是後來就……反正就是……」聶瑜眉頭緊鎖,「反正我就覺得哪裡不一樣了。」
枚恩已經聽不懂了:「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算了……當我胡說八道的吧。」
聶瑜放棄掙扎,張開雙臂往後一仰,癱倒在床上。
枚恩最近在寫一首新歌,緩慢而溫柔的曲子,詞兒還沒填,他便隨意哼哼兩聲。老舊的木吉他音色低沉而醇厚,河水拍打著碼頭,夜風蕭蕭掠過木窗。
不知是否是因為這琴聲,漸漸地,聶瑜平靜了下來。
他再次開口:「今天晚上費遐周給我說了他初中時候的事,具體我沒聽太明白,但好像他初中時被宿舍里一渾蛋欺負得挺慘的,一到晚上就害怕,他的夢遊症好像也是這麼來的。」
吉他漏了一個和弦,枚恩抬起頭來,頗為驚訝:「他看起來可不像是會被欺負的人。城市人的派頭這麼大,什麼樣的人能讓他怕成這樣?」
聶瑜瞪他,反駁:「你別這麼說,他今年也就不到十六歲,還是個小孩。前兩天在建陵的那個事,他到現在還沒消化完呢。」
枚恩摸了摸下巴,思索:「可我聽見的傳言裡,費遐周可是個厲害人物。」
「什麼意思?」
「我這段時間不是換了個新的聲樂老師嗎?他之前在建陵一中做過實習老師,聊天的時候提到過費遐周。」
聶瑜搶走枚恩的吉他,瞪大了眼睛:「那你不早點告訴我?」
「我剛知道你就去建陵了,我怎麼跟你說?」
枚恩把寶貝吉他奪回來,護在懷裡。
「說是他們學校之前出過一個事情,有個女生被一個男生侵犯了,但女生當天受了太大刺激沒敢告訴別人,過了兩天緩過來後才去報警,但她這時候拿不出有效證據,那人又打死不承認。」
聶瑜不明白:「這跟小費有什麼關係?」
「你聽我慢慢說。」
聶瑜驟然噤聲。
枚恩咳了咳,繼續說:「我那個聲樂老師說,那天下午他在替人代班自習課,本來一切都好好的,教室外突然跑來一個人鬧了起來。因為實在太吵,學生都沒心思寫作業了,他就出門看了兩眼。」
「他看見了什麼?」
「一個個頭挺高的男生在罵街,罵得挺難聽的,一直嚷著費遐周的名字。據說當時場面特別混亂,那男生被好幾個人拽著才沒過去揍人,對面一整棟樓的人都在看他們。但你猜怎麼著?費遐周那叫一個淡定啊,坐在位置上刷題,直到最後保安來了把那男生趕走,他頭都沒抬一下。」
聶瑜還是沒懂:「你說的這兩件事有什麼關係?」
「罵費遐周的那男生,就是那個打死不承認的嫌疑人。他當時一直在罵『你竟然算計我』之類的話,結果,他第二天就被警察帶走了。他們學校里都在傳,是費遐周摻和進了這件事。」
枚恩一面搖頭一面感嘆:「你說費遐周這人奇不奇?悶聲幹大事啊,看著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扭頭就把人給送進去了。」
「你這話最好是褒義的。」聶瑜橫眉警告,接著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費遐周就辦了轉學手續,期末考試都沒參加就走了。然後就來了襄津,搬進你家了唄。」
聶瑜摸了摸下巴:「那個男生呢?他最後怎麼樣了?」
「不太清楚,不過他當時沒成年,據說給女生家裡賠了一大筆錢要求和解,最終好像也沒怎麼樣就不了了之了。」
枚恩使勁兒地撓了撓頭,從不清晰的記憶里抓住了幾個關鍵字眼:「我記得他家好像有點背景,他爸爸開什麼大型工廠,挺厲害的。姓什麼來著……姓……哦對了,姓常。」
姓常。
聶瑜靜默了半分鐘,突然騰地站了起來。
枚恩喊他:「你幹嗎呢?」
「小費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先回去了。」他拉開木門就要出去。
「等會兒!合著我剛剛說了這麼多,你一個字都沒聽懂是不是啊?」枚恩氣絕。
聶瑜茫然地看向枚恩:「你說什麼了?」
「大瑜,我覺得你太小瞧費遐周了。」枚恩翻了個白眼,忍住心裡的暴躁,認真地說,「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他比你想像中厲害多了,人家可能根本就不需要你的照顧。」
讓費遐周絕口不提的過去,一到黑夜就瀰漫陰影的過去,拉扯著他墜入窨井。他卻能從淤泥中生出枝蔓。
這樣的人哪裡還需要你?
聶瑜卻搖了搖頭。
「我不是因為小瞧他,才覺得他需要照顧。」大門半開,河風吹皺了衣裳,他望著夜空,說得緩慢,「我是為了自己。陪在他身邊的時候,我才安心。」
關上門,燈光在身後熄滅,襄津城內萬家俱寂。
枚恩愣在原地。
離開枚恩家後,聶瑜伏在橋邊吹了許久的冷風,突然掏出了小靈通,不顧昂貴的跨省電話費,破天荒地給他爹打了個電話。
「小瑜啊,怎麼這麼晚還沒睡?出什麼事了?奶奶還好嗎?」聶平剛剛收工,驀地接到兒子的電話,下意識地惶恐起來。
「沒,什麼事都沒有。」聶瑜搖頭,「你以前不是在建陵做過記者嗎?我覺得你的消息肯定比我靈通,想跟你打聽個事。」
聶平奇了:「喲,說來聽聽,什麼事讓你大半夜這麼好奇?」
聶瑜問:「應該是今年上半年,建陵一中是不是出過一個校內性侵的事?聽說事情鬧得挺大的,應該有記者報導過這事吧?你能不能幫我查查當時的具體情況?」
聶平一聽是大事,驚得大吼:「你又幹什麼渾事了?」
「我沒有!」聶瑜翻白眼,「跟我沒什麼關係,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幫不幫這個忙?不幫算了。」
「幫幫幫!」兒子的忙哪有不幫的道理,聶平允諾,「我回頭問問幾個建陵的朋友,一有消息就給你答覆。」
「謝了。」他掛掉電話。
更深露重,聶瑜回到家,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上了樓。
費遐周似乎做了一個並不愉快的夢,細眉深鎖,不安地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臉頰藏在凌亂的髮絲之下。
聶瑜伏在床邊,伸出手,輕柔地替他將碎發撥到一旁。
費遐周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聶瑜」,聲音輕得像貓咪哼。
被念到名字的人還以為他醒來了,過了許久卻仍不見對方有動靜,後知後覺,這原來是句夢囈。
你在夢裡見到我了嗎?
聶瑜久久地注視著他。
如果夢到了我,那我希望,這會是個好夢。
第二天,費遐周就意識到了「自作自受」四個字怎麼寫。
「你非要這麼盯著我看嗎?」
費遐周背對著聶瑜,緊緊抱住自己。
聶瑜倚著牆瞥他一眼,挑釁地說:「你不是說自己能上藥嗎?來,上一個我看看。」
「我……我要脫衣服的。」他很矜持。
「嘁,都是男人,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聶瑜作勢要掀起自己的衣擺,「來,給你看看什麼是正宗的八塊腹肌。」
費遐周用棉簽蘸上藥水,往側腰塗抹,幹了後又將衣領拉到肩膀下,往頸部後側的傷口上擦藥。
全程,臥室里的兩個人誰也沒說話,費遐周忙於關注傷口,沒有看見聶瑜的表情。
而聶瑜顯然不比他鎮定多少。
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白了點、皮膚嫩了點、身材瘦了點嗎?你說這腰細得、這鎖骨突出成什麼樣了,還有這肩……
嗯,房間裡的燈有點暗了,可能要換個燈泡……
恰在此時,聶瑜的小靈通響了起來,他迅速從自我拉扯中清醒過來,走出了房間,接起電話。
電話是他爹打來的。
「兒子啊,你讓我查的那事我總算給你問到人了。」聶平長舒一口氣,「這事當初確實鬧得挺大的,我在報社一朋友剛好跟過這件事,雖然後來報導被壓下去了,沒發成,但他對這事記得還挺清楚的。」
聶瑜關緊房門,確定費遐周不會聽見後才說:「你仔細跟我講講這事。」
聶平說:「這事性質挺惡劣的,但原本情況也不複雜,就是一個從小打架鬥毆的臭小子把人家姑娘給欺負了,但是因為沒證據沒辦法指控他。不過後來有個轉折——出現了第二個受害者。」
「等會兒,你說第二個什麼?」聶瑜以為自己聽錯了,「受害者?不是證人什麼的?」
「就是受害者啊,好像還是個男生。哎,你說這都什麼事。」他爹嘆氣,「我那朋友當時深入了解過,第二個受害者從初中開始就被欺負了,一直忍著,中考考到偏遠的建陵一中就是為了躲那臭小子。結果那臭小子下學期特地來一中借讀,估摸著是不肯放過他。」
聶平的朋友並沒透露任何一個未成年人的姓名,聶平說這些話的時候完全像在說一個與自己毫無關聯的故事。
「其實那孩子也可以不站出來的,他如果不說沒人會知道,而一旦被別人知道了,說不定自己還會被歧視。結果你知道那孩子說什麼嗎?」聶平感慨地說,「他說,就是因為他以前沒站出來替自己說話,才會有之後的再一次傷害。以前不站出來是懦弱,現在再不做點什麼,他就是孬種。」
黑色小靈通被他緊握在手裡,五指幾乎要將按鍵捏碎。
或許枚恩說的是對的。聶瑜這樣想。
那個人比自己想像的更勇敢更無畏,他不只是那個虛張聲勢、驕縱的人,他的漂亮皮囊下,是勝過無數人的決心和力量。
聶平在電話那頭問:「小瑜?怎麼不說話了?你怎麼了?」
「我……我沒事。」聶瑜咳了兩聲,匆忙掛斷電話,「我得去做早飯了,有空再聊。」
剛剛放下小靈通,費遐周抹完了藥,推門而出。
「我想吃蒸飯包油條。」他摸著癟下去的肚子說,「要加很多糖。」
聶瑜將小靈通揣進兜里,若無其事地說:「走,哥出門買給你吃。」
自從有了這位傷員,聶家的恩格爾指數直線上漲。
聶瑜在食補這件事上當真不帶含糊的,從醬肘子到排骨湯再到紅燒獅子頭,每一頓都是大魚大肉,生活水平直奔小康。
費遐周卻有苦說不出。
他這傷說嚴重也的確傷得不輕,說不嚴重也確實沒傷到關鍵部位,常漾既沒往重要器官揍,也沒打他臉,說不清是對方學聰明了還是刻意手下留情。
但不管怎麼說,費遐周吃慣了清淡,猛地這麼灌雞鴨魚肉,他當天就拉肚子了,坐在馬桶上大罵聶瑜。
光長膘有什麼用,還得適當運動運動。聶瑜左思右想,決定趁這個難得的時期帶費遐周上街逛逛。
襄津城不大,也不算富庶的城市,但是煙火氣濃,一入了夜,跳廣場舞的、擺大排檔的,還有逛夜市的,萬家燈火照亮半邊城。
周日早早地吃過了晚飯,聶瑜領著費遐周去逛夜市。
夜市就在小商品市場附近的那條大馬路上,流動食品車和地攤商販擠擠挨挨占滿了街道兩旁,久而久之就成了市內的一道風景線。小孩扔飛鏢和打槍,婦人們看看新出的衣服,爸爸抱著孩子排隊買夜宵,油墩子、滷味、棉花糖和臭豆腐,都是老少愛吃的。
整條街不大,東邊主要是賣衣服和雜物的,西邊主要是賣吃的,五光十色的LED燈管和喇叭里循環播放的吆喝聲襯得夜晚比白天還熱鬧。街道本就不寬,被小販占去了一小半後,根本開不進汽車,逛街的人大多步行,東西兩邊逛一趟,吃多了的晚飯也就差不多消化掉了。
費遐周離開襄津的時候夜市還沒形成規模,這還是他第一次踏入夜市,心中無比驚奇。
「這……這怎麼這麼多人啊?好熱鬧。」費遐周眼睛發光,比隔壁叫賣的發光球還明亮。
聶瑜嘲笑他:「你也有這麼沒見過世面的時候?夜市而已,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費遐周感嘆:「這裡有點士林夜市的感覺呢。」
「世什麼林?啥?」
「就是台灣地區的一個……算了,不重要。」
不遠處有個賣氣球的小販,手上抓了一大把氣球,遠看像個巨大的熱氣球一樣。費遐周一瘸一拐地小跑過去,聶瑜趕緊跟上。
「我想要這隻豬!」費遐周指著比臉還大的氣球,興奮得像個小孩子。
聶瑜雙手插袋,態度高貴:「你不是挺有錢的嗎?自己買。」
他撇嘴:「我出門沒帶錢……」
「那我替你墊付,回去還錢。」
費遐周齜牙:「還育淮山雞哥呢,鐵公雞哥吧?」
小販笑呵呵地說:「給弟弟買一個吧,我家要是有這麼好看的小孩,想買啥我都答應。」
儘管知道這話只是小販為了賣東西而故意說的,但聶瑜還是忍不住心中得意,逗小孩逗夠了,扭頭問:「這隻豬多少錢?」
「不貴,十塊錢。」
「十塊錢還不貴?五塊,不賣算了。」
「行行行,五塊就五塊。」
小販將氣球繩子遞給他,笑道:「你這當哥哥的,看著五大三粗,還挺會還價啊。」
聶哥哥說:「我哪是當哥啊,我這是又當爹又當媽。」
他轉過身,將氣球遞給小孩:「給你,豬。」
費遐周幾秒後才意識過來他在損自己,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一逛街,平常這不吃那不吃的費遐周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每見到一個攤點都要買點吃的,吃晚飯都沒這麼饞過。
「這個是什麼?烤麵筋?好吃嗎,來兩串吧。」
「啊,冰糖葫蘆。我想要這個草莓的!」
「油墩子……油墩子是什麼?蘿蔔餡的?買一個嘗嘗。」
「好臭啊這個臭豆腐。不過……是挺好吃的。」
眼看著錢包迅速癟了下去,聶瑜終於意識過來哪裡不對勁,抬手拽住費遐周的外套帽子。
「你等會兒。」聶瑜問,「你不是說路邊攤都是用的地溝油嗎?怎麼今天吃得這麼快活?不講究了?」
費遐周咳了兩聲,小聲說:「我是……好奇,好奇而已,以前都沒吃過。」
聶瑜奇了:「你長這麼大都沒吃過這些東西?」
費遐周摸了摸鼻子:「我媽說外面的東西不乾淨,不准我吃。」
「唉,你……」聶瑜心疼起這個沒有童年的小孩,握住他的手腕,大方地說,「走,今兒聶哥帶你玩個痛快!想玩什麼想吃什麼儘管說,哥有錢!」
費遐周吐槽:「你的錢也是我交的房租吧?」
不遠處有一個套圈的攤子,周邊圍了一群觀看的人。
聶瑜看了片刻,有兩個年輕人花了幾十塊錢也沒套中終極大獎,只撿了幾個小東西回去了。
費遐周從人群中探出腦袋,疑惑道:「這圈兒看起來挺大的啊,怎麼就套不中?」
「人家這圈都是設計好的。」聶瑜比畫了兩下,「圈是圓的,看起來雖然大,但是那個禮品盒是方的,你得拿直徑和斜邊比。我估計這直徑跟斜邊差不多大,硬塞能塞進去,但是套圈就別指望了。」
「你說得這麼頭頭是道,來一把?」費遐周期待地看著他。
聶瑜也不客氣:「來就來,哥給你露一手。」
聶瑜掏了錢就去找老闆,要來了十個木條製成的木圈。
在起始線後擺好了姿勢,正卯足了勁兒要扔的時候,老闆突然走過來擋在了聶瑜的身前。
「等會兒,等會兒!」老闆喊住他,「那什麼,這生意我不做了,我把錢退給你,你別套了行不行?」
聶瑜蒙了:「剛才那麼多人都套了,怎麼輪到我就不行了?」
老闆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說:「小伙子,我記得你。你夏天來套過一次,把我那最大的獎都給套走了。你說你總共就花了十塊錢,最後拿走我多少東西?我當時可真虧大了。你行行好,我這就是小本生意,經不起折騰。」
聶瑜這才想起來,暑假無聊的時候,是跟枚恩一起來過。
枚恩當時看中了口琴和小夜燈,自己又套不中,聶瑜就替他試了一把,十個圈中了八個,老闆當場就快哭了。
人家賺錢也不容易,聶瑜已經薅過一次羊毛了,再薅一次就有些過分了。他摸了摸腦瓜,最終退了出來。
「你來吧,」聶瑜將木圈交給費遐周,「親自玩才有意思,別光在一邊看著。」
老闆擔心地問:「你這朋友不會跟你一樣厲害吧?」
聶瑜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估計他一個都套不中。」
費遐周這人最受不得激將法,別人越是說他不行,他越要證明自己行,想也不想就上去了。
「唰唰唰……」
一連九個木圈扔出去,不是出了界就是和獎品擦身而過,最後,手裡就剩下一個木圈了。
老闆樂了。
費遐周沉下臉,看向聶瑜,嘴裡嘟囔了一句。
聶瑜掏了掏耳朵:「你說什麼?聽不見。」
「你……你過來幫我一下!」費遐周瞪他。
「求我辦事還這麼囂張,全襄津也就你一個了。」
聶瑜哼了哼,還是走了過去,繞到費遐周的身後,右手環過去覆在他的手背上,帶動著他的胳膊一起發力。
「你想要哪個?那個杯子嗎?」
溫熱的氣息從臉頰擦過,費遐周輕微地哆嗦了一下。
「餵?你到底要哪個?」聶瑜見他不回應,又喊了一聲。
費遐周這才回過神來,低下頭:「就……就那個。」
聶瑜專注地看著前方,沒有留意到緊靠在身旁的人心裡在想什麼。
「走你!」
木圈「咻」地飛了出去,正好將馬克杯圈進了圓心。
圍觀群眾捧場地發出了一聲歡呼。
交貨的時候,老闆的表情不是很好。
「兩位帥哥,麻煩下次別來了。」老闆真誠而坦率。
聶瑜笑了笑,道謝:「謝謝您了。」
費遐周高高興興地將馬克杯捧在手心裡,從裡到外仔細打量,連縫隙都不放過。
「有這麼開心嗎?不就一杯子?也不值幾個錢啊。」聶瑜不明白。
費遐周搖搖頭:「你不懂,贏來的和買來的不一樣。更何況……」
「更何況什麼?」
「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費遐周仰起脖子,朝著前方的射擊小攤邁進。
將夜市來回逛一趟才不到一個小時,時間還早,費遐周吵著要去其他地方玩兒。
娛樂的地方也不是沒有,遊戲廳啊、網吧啊、KTV什麼的,但是聶瑜不想帶他去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一番思索後,問道:「你想不想看電影?」
「看電影?」費遐周眨巴眨巴眼睛,「襄津有電影院?」
聶瑜搖頭:「襄津怎麼可能有電影院。不過,你想看的話,還是有地方能看的。」
文化宮附近有一家小影院,聽名字好像也是個電影院,其實就只有一個放映廳,一排四個座位的小房間,沒有窗戶,牆上裝了投影儀和白幕,門一關就能看了。
這裡看一場電影十五塊,沒有什麼排片和場次,有客人了就放映,隨意點片子。雖然簡陋了點,但是也因為不正規,這裡也能看到別的電影院看不到的片子。
放映廳外的牆上掛滿了近期上映的電影海報,聶瑜一邊看一邊問:「你想看哪部?《不能說的秘密》看不看?聽說桂綸鎂可有氣質了。《合約情人》這種類型的你應該不喜歡吧,但范冰冰挺好看的。《太陽照常升起》也行,我記得周韻好像……」
「你怎麼對女明星那麼關注啊。」費遐周不耐煩地打斷他,「你來看電影,還是來看女明星啊?」
聶瑜不解:「不能看女明星嗎?人家確實長得好看啊。」
「你……」
費遐周被他氣得沒話說,拍板定音:「老闆,看《男兒本色》!」
《男兒本色》,主演:謝霆鋒、房祖名、余文樂、吳京。
嗯,真的沒有女明星。
走出電影院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夜市的小販陸陸續續收了攤,跳完廣場舞的奶奶提著音響往家走,滿面紅光。
晚秋風涼,費遐周手裡捧著一杯串串香,湯汁暖手,鮮香撲鼻。他一面輕聲抱怨著今天吃了太多路邊攤了,一面大口嚼著魚豆腐,圓鼓鼓的腮幫子,像只吃飽了的小松鼠。
聶瑜吃完烤腸,不緊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後。
今天的費遐周很少見,鮮活又生動,話也變得多了。聶瑜看著費遐周跳起來接飄落的銀杏葉子,不知怎麼就想到,如果費遐周當初沒有遇見那個叫常漾的人,現在的他會不會更快樂無憂一些,像所有普通的好學生一樣,被家人和師長捧在手心裡長大。
思維遊走他鄉,聶瑜驀地停下腳步,遙遙地看著前方的人。
「你站在那兒幹嗎?」費遐周回頭喊他,「回家了。」
什麼時候開始,你已經不自覺地把那個地方當作你的「家」了呢?
聶瑜雙手插兜,影子被路燈拉得極長。
他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今天玩得開心嗎?」
「嗯?」費遐周想了兩秒,點點頭,「嗯,很開心,我好像很久都沒有這麼自在地玩過了。小時候爸媽不怎麼讓我出門,後來上了初中又……」
「那你笑一個。」聶瑜說。
「啊?」
「開心就笑一個,像我這樣——茄子。」聶瑜用兩根食指撐起嘴角。
費遐周卻翻了個白眼。
聶瑜抬手揉亂他的頭髮,吐槽:「你這是什麼表情啊?花了我這麼多錢,讓你笑一個怎麼了,嗯?一天天板著個臉,醜死了。」
竟敢說費遐周丑?這話要是被育淮的女生聽見了,得罵你有眼無珠。
當事人倒是不惱,任由打理完好的劉海纏成一團,像只被擼得很舒服的貓一樣,閉著眼感受著對方並不重的力道摩挲著腦袋。
良久後,聶瑜的手放了下來。
然後,費遐周聽見他這樣說:「小孩,多笑一笑,開心一點。」
認真的、苦口婆心的語調,鄰家兄長的身份下裹著一顆酒心的甜餡兒。
聶瑜給他起過很多個外號,叫他「小孩」,卻還是第一次。
「你以前過得怎麼樣,我也不了解,如果不太好就讓它過去,別去想了。反正你還要往前走很遠。」
夜風吹過,聶瑜敞開的黑色外套被風吹得鼓起,雙眼風沙不染,橙色路燈照亮他稜角分明的側臉。
「如果——雖然我不太希望有這種如果——你以後還有不好過的時候,至少你還有這個晚上能被回憶。」
他說得這樣溫柔,這樣誠摯。
「你還有我,聶哥永遠給你撐腰。」
費遐周的手垂了下來,塑膠袋裡裝著馬克杯,重力作用,他的手心被塑膠袋扯到發酸。
拜託。
這種話,不要隨隨便便說。
他愣了許久,而後低下頭,輕輕笑了起來,上齒輕咬下唇,笑聲溢出。彎彎的嘴角,像天上的新月。
「嗯。」
費遐周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啊。」
不只是這個晚上,還有許許多多個日夜,從童年開始就如影隨形。
在最難熬的時候,我常常在想,如果聶哥在的話,一定會替我出口惡氣。為此,我願意託付給你我全部的零花錢,只做一個跟在聶哥身後吃糖的小孩。
他說:「聶瑜,我會記住這個晚上。」
無論今後還會遇見什麼,至少我曾經擁有過這樣痛快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