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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若問·刀劍槍

2024-10-01 16:18:50 作者: 簡暗

  有一種命運,從來都是坎坷,

  有一種路途,從來都是曲折。

  有一種男人,從來都不寂寞,

  有一種女人,從來都不墜落。

  有一種歌謠,唱的,都是如果,

  如果……

  物資不毛之地,儼然難成德行魚米之鄉,於是北漠的土匪最多。土匪做什麼的,燒殺淫掠,沒有理由,即使他們並不飢餓,即使你已經一無所有,只要你不屬於他們,那麼你便不是獵物,就是敵人。

  皇北霜以前並不明白這些異樣的生命軌道,最起碼,不曾這麼深刻地明白,而如今,每每在遭遇風暴季節的日子,她的腦海里總會無端想起來不該再想起的過去。似乎好久以前她也曾在心裡訕笑過,這一生,有兩個男人碰觸過她的身體,一個愛極,一個恨極;一個敬極,一個懼極。

  冰刺宮後山的宮門悄悄打開,宮門邊石柱上的塵沙隨著風兒一陣陣捲動,待到落地,夜佩便為她燃起路照,十三人默默伴隨身後,於黃昏霞雲深重時一道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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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娜袖,有人!」不知走了多久,夜佩忽然低聲叫喚。

  聞言皇北霜卻一笑,拉下絨絨的披風,朗朗直視著站在前面的身影。

  「我知道你會來的!」她輕輕走上前去。

  那身影微轉過身,一雙幽藍的眸子望進了她的眼,竟是格心薇。

  「皇北霜!」她直喚了她的名字,然後又回過頭去,怔然望著立在她與她中間,孤寂的無碑冢。

  「你來祭拜他?」過了一會兒,格心薇淡問。

  皇北霜頓了一下,方才回道:「不,我來只為思定!」

  格心薇聽此卻回以兩聲譏笑,「你已無痛,何須思定!」說著,她伸手撥開額上被風吹亂的頭髮,眼神一瞬間卻充滿了悲愴,可她還是笑了,對她道:「皇北霜,你已經有了絢麗的一生,又哪來放不下的傷痛?最起碼,你不曾像我這般痛過……你知道嗎?我嫉妒你,很嫉妒。」

  她說她嫉妒她,但,那再也不是因為她曾是她的替代品。此時霞光漸漸隱去,兩張相似的容顏只在明媚轉暗間忽然變得不同。這裡是若問的無碑冢,她們不約而至只為痛定思痛,然而有些東西,早就隨著記憶刻進了魂魄,再也無關傷與痛。

  直到天空徹底暗下,霞影換作了月影,格心薇才起身回程,回頭望見皇北霜仍是站在冢邊,不知道在想什麼。格心薇怔怔然瞧了她一會兒,竟忽而拋下一句話,「我的兒子,會讓若問的名字重生!」

  她說得有些激動,聲音里還帶著某種克制不住的痴狂和不甘,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出這樣的話來?或許只是這一瞬間很想要激亂她吧!可她又錯了,皇北霜仍是站在那裡,迎著冢風從懷裡取出一支玉簫,徐徐吹起,風拂過,她的披風像被什麼東西掀動一般,似懷抱似撩摸地拍打著她的身體,而她的眼神,若即若離。

  簫聲,穿越了風與沙,飄到了從前。

  格心薇閉了閉眼,終於離去……

  如果他們不曾相遇……

  皇北霜望著面前的無碑冢,心中暗思浮動,如果他們不曾相遇,她的生命里,是否也就不會有擎雲,不會有關影,不會有浮萍,更不會有,刀,槍,劍!

  若問出生在一片狼藉里,四處都是金銀珠寶和美酒佳釀,那些東西雜亂無章地堆了滿地,周圍來往尋歡的男人還絡繹不絕,直到喧譁中一陣嘹亮的哭喊叫醒了暗夜,人們才紛紛抬頭張望,只見角落裡,一個臉色慘白的女人渾身浴血,神情呆滯地看著身下呱呱墜地的孩兒,少頃,竟是狠心將他一腳踢開。女人縮成一團,嘴裡斷續地念著,「為什麼?是紫色的眼睛……」

  為什麼是紫色的眼睛?

  就這麼一個問題,註定了若問一出生便不受母親的寵愛。

  若問的母親名叫若君,來自奴隸民族鐵棘,以造劍聞名。若君十九歲生辰那日,被選為狩獵祭典的巫女,穿著潔白的官衣站在聖台上,她誠心誠意向神祈禱,卻在冥冥中偏逢風雲變幻,回應她的是近兩千匪騎一夕屠盡「笙歌告天,鑄劍侍神」的鐵棘。族裡最後活下來的只是些芳齡少女,或被買賣交易於他方,或不堪忍受羞辱於人下,死傷流散,風雨凋零。若君也是其中之一,只因她有罕見美貌,土匪們不舍殺害,便一直留於營寨以供隨時取樂。若君不知道自己究竟侍奉了多少個男人,十年裡比妓不如,她自殺過許多次,卻沒有一次成功,每每她的這些行為不過是給土匪們提供了額外的樂趣罷了。若君生下第一個孩兒的瞬間,只望見了一雙紫色的眼,那是不可置疑的首領的血統,仿佛再一次印證著她所遭遇的一切,她覺得自己已是從裡到外都骯髒了,她骯髒得生下了一隻鬼,一隻厲鬼!

  若問長到七歲,再也沒能碰過母親一根手指甚至一寸衣襟,待他十歲時,他同父異母的妹妹慶純便是八歲了。小孩兒的若問沒有打擂和參與搶劫的能力,他只能在其他人酒足飯飽後,一個碗一個盤子地撿集殘羹剩飯食以充飢。而他的妹妹慶純則總是躲在一邊,面黃肌瘦,紫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看什麼看!」小時候的若問總是這麼吼她,而慶純經常餓得眼睛都陷下去了,卻還是一邊舔著嘴唇一邊巴巴兒地望著他。若問被她望久了,老是覺得心裡不舒服,整晚都失眠,比餓著肚子還難受,不知不覺得他就開始隔一天便與慶純分享食物。慶純活了下來,沒有餓死,感謝上天,他們都有健康的身體,也沒有遭遇惡疾和瘟疫。

  若問的父親是首領,擁眾兩千,固守北漠以北,他的名字叫鱟。鱟喜歡美女,基本上是每晚都喚來不同的女人作陪。但即使是美麗如若君者,鱟也僅只是留戀一夜而已。其後多少年過去,鱟四十八歲了,鬢髮已經開始漸黃漸白。當他坐在擂堂大椅上,看著擂台里兩連勝的少年,轉身以一雙與他相同的紫瞳傲視八方時,鱟在一瞬間恍惚如夢。

  「你叫什麼名字?」鱟不由開了口。

  「若問。」若問面無表情地回答,然後踢開腳下敗將,躍下擂台走到他的面前,從容不迫拿起兩袋乾糧。

  鱟卻忽然伸手按住布袋,血腥的眼沉沉睨著他。

  若問挑起眉毛,「我勝利了,這是我應得的!」

  鱟一笑,「你多大?」

  「十五。」若問十五歲,沒有一件兵器,他渾身是傷,肉搏取勝。

  鱟點點頭,「下次幹事,你也去!」

  若問開始和土匪們一起外出活動,年輕一輩中,屬他最為顯眼,一是因著他強,一是因著他那雙像極了首領的眼,紫光一閃,再入沉紅後,必將屍骨遍野。

  每當若問黃昏後策馬回營,慶純便會站在路邊等待,直到他的黑馬入欄,她便退在一邊,輕輕喚了一聲兄長。若問從不搭理她,只是與她擦肩時,總會拋下些東西,有時是食物,有時是珠釵,冬天時,他還會扔給她棉衣,但他從不搭理她。

  若問擁有的第一件兵器是劍,那是鐵棘族巫女專用的劍,不曾開鋒過,斬不死人。最初是若問母親帶來的,她一直佩戴在身上,但在若問的記憶里,那把劍曾是最為讓他感興趣的東西。於是在一次打擂分贓時,他放棄了點選新擄來的美人兒,只一味要了母親的劍。

  這是件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好奇心驅使鱟當場試劍,卻連揮三下也沒有斬斷繞在土樁上的繩索,鱟將劍扔到地上,對若問道:「無刃之劍,你要它做什麼?」

  若問拾起劍,少年輕狂的他,不知道在首領面前應適當收斂本領,竟是驀地轉身,一劍斬斷了繞在擂台柱上的繩索,劍氣之戾,激起一地飛灰,落在地上的繩索斷口上,依稀還閃著些火星,令在場的人不由唏噓驚嘆,大喊助興。而若問則挑起一眉,對天舉劍,笑道:「我可以讓它開鋒,從今隨我征程!」

  那一天,那一劍,成了若問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他夠狠夠絕,他夠強夠膽,只憑這些已讓年輕一輩飽受壓抑的土匪本能地臣服。入夜後若問將母親帶到自己帳下,令她為寶劍開封,若君看著這個從自己身體裡分離出來,已然越來越像鱟的兒子,心中充滿憤恨。於是她以血拭刃,咒歌一夜為劍開封。儀式,儘管只有她一人主持,但那就像是一種信仰逐漸找到了方向,它召喚了新的領袖。自此許多人開始私下投誠若問,不出三年,若問十八歲,已經能帶領自己的兄弟獨立出行幹事。

  血親是一種本能,凡抵制者,皆非常人,鱟便是如此。在土匪圈裡,他們並不刻意阻止女人們生孩子,但凡孩兒誕生,他們也毫無憐愛教養之心,除非女人們願意養,否則就是把孩子半途扔去,他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上了年紀的鱟不再是戰無不勝的,儘管他的影響力依舊不可動搖,但他對若問的限制,終於還是激發了兩輩人的衝突。

  若問手裡的人並不多,僅僅兩百來人,不如鱟握眾兩千。可每次幹事,若問的收穫總最為豐盛,非他人可比。然而,每當他血騎踏漠,凱旋迴營,卻必須將戰利品的三分之二贈送給鱟,剩下的三分之一,還要通過打擂贏得。鱟用這種方法壓制著若問,時間一長,若問手下人自然不甘,很快便以誠象為首一致鼓動若問破舊,建立自己的領地,若問當即與之削衣起誓,計劃破出。

  要離開,未來不得而知,可若問從不猶豫,他該有屬於自己的人馬和領地。只是,望著不見星光的遙穹,呼嘯的寒風拂過他長劍,若問卻偏偏不期然想到了兩個女人,母親若君,還有,妹妹慶純……

  「兄長!」

  黑夜風冷刺骨,慶純穿著黑色的毛裘站在若問背後,她知道,雖然他不理她,但如果此刻換了是別人站他身後,勢必枉死劍下。這十幾年來,她只對若問說過兩個字,兄長,這兩個字是母親教給她的,可母親只是告訴她何為兄長後便辱死紅帳。失去了護佑的慶純,很本能地,在那麼多小孩子土匪中,只願與若問親近,因為他同她一樣,有著一雙紫色的眼。

  若問沒有回頭,敢叫他兄長的人一直只有一個,讓他在心裡喚過妹妹的,也只這一個。見他仍是不搭理,慶純上前一步,從背後輕輕抱住他,「兄長送我的裘,連大爺都喜歡,他跟我要,我沒有給。」

  若問聞言,才忽然覺得不對,猛轉身,一把將裘衣扯開,慶純白嫩的肌膚頓時裸露在寒風中,上面遍布青瘡紫痕。

  「誰幹的?」第一次,若問開口同她說話。

  慶純別過頭,重新拉上裘衣,「兄長,慶純早就不純潔了,慶純讓鱟爺身邊的人都糟蹋過了。但慶純很聰明,這些委屈不會白受,鱟爺一直對你想殺未殺,都是慶純在大爺們的耳朵邊上吹的枕邊風。」

  若問抓著她的手一緊,在他眼裡,那個永遠躲在一邊叫他兄長的小女孩,他天真的以為只要她簡簡單單活著,他就能護她周全的女孩,竟然在歲月流離中,走過這樣一條路。他曾經也疑慮過,總猜測著鱟會在何時與他動手,然而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卻始終沒有些動靜。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慶純望著若問淡笑起來,頭微微縮到毛裘里,乍作取暖,她的眼睛亮晶晶地,一如每一次若問所見的那樣美麗,「兄長是要走了吧,我……」

  「我帶你走!」不待她說完,也不管她要說什麼,若問為她繫緊了裘衣,清清楚楚地說道:「我要建立自己的營地,你和我一起走。我出去幹事,你就在營地里打點細物,待我凱旋,你就站在欄邊迎接。你是我的妹妹,不需要侍奉任何你不喜歡的男人。誰再碰你,我就殺了誰。」

  慶純聽得直落眼淚,這些年來,她何曾奢望過有朝一日兄長會說出這番話?

  然而,若問瞧她掉著眼淚,卻還一眼不眨,直在心中泛起些從未有過的憐惜,乾脆一把摟她入懷,用磨損不堪的披風為她遮住風沙。然後笑看黑夜,只道:「慶純,天有天道,鬼有鬼橋,偏這人世大道,是鮮血淌出來的!」

  突圍也是在一個夜晚,若問讓慶純回去收拾些東西。

  那一晚風很大,呼呼地吹,好像一群騷動的冤魂在同一時間痛哭。寨子裡守備的人走來走去,總是莫名其妙覺得渾身發冷。直到夜入深沉時,鱟不知在想什麼,忽然叫喚若君去他房中伺候,那時慶純正好同若君一道,便給連拽著過去。兩個女人,一老一小,坐在鱟的面前,鱟喝了很多酒,可他似乎是越喝越清醒,他將一個又一個酒罈砸到地上,然後讓慶純在大片的碎渣上跳舞。

  「你真棒,我的美人。」鱟倚靠在炕上,看著滿腳鮮血的慶純,興奮地狂笑。慶純就要站不住了,她的腳沒有了知覺,但她卻一直望著若君,望著她,像在問,我們何時離去?

  而若君只是冷冷地笑著,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

  不久,鱟的營寨起火,首先是擂台和圍欄,引得大部分人都衝到前堂救火,若問讓百來個弟兄混在其中,趁慌亂時便大剌剌先從大門跑走,一百人頃刻不見了蹤跡。鱟見了外面火光沖天,竟鎮定自若,隨手套了件衣服走到外面,沒一會便陸續聚集了不下六七百人待他號令,他皺著眉,首先就問道:「若問呢?」

  眾人向後一望,若問正站在那裡,淡應了聲,「在!」

  「哦!」鱟挑起一眉,「怎麼回事?」

  若問按劍的手不動聲色地一緊,回道:「天降火!」

  天降火,那是白天裡烈日高懸時常有的事,可現下這夜,黑冷無邊,何來的天降火?

  鱟悶哼一聲,竟不計較,只環視四周,「數人!」

  眾人一愣,鱟大吼,「數人!」

  一個半跛虬髯趕緊應聲而出,跑到人群最前面,開始數人。

  若問神色如常,坦然直視著鱟。

  沒一會兒,那虬髯跑了回來,垂頭道:「首領,不見了百來個小崽子。」

  聞言,鱟危險地眯起眼,盯著若問,「你果真要分鑣?」此話一出,一些還不知狀況的土匪驚詫不已,連忙從若問身邊退開,交頭接耳開始談論分鑣者的下場。

  若問不多說,飛快抽出腰上佩劍,噌一聲,寒光閃過鱟的眼,鱟微一側頭,再回神時,若問身後已經聚集了百來人,鱟笑了起來,「看來你們是預備分兩撥出去,一開始就沒打算硬闖!年紀不大,膽子不小!」

  若問劍走長風,只道:「我只走人,不分鑣。」

  鱟大笑,「放你走我百害無一利,我該在這裡殺了你祭鬼!」

  若問擰起眉,一手拉下披風,瞳孔逐漸由深紫轉為血紅。只見他一動,他身後百來人也立刻刀劍出鞘,錚錚然對著鱟這邊數十倍的人數,全都豁了出去。

  不料,劍拔弩張中,鱟竟不為所動,只閒淡說道:「很多女人都很蠢,很狹隘,喜歡耍小聰明,看不開。」

  若問猝然不解,見鱟根本無一絲殺意,便收起劍鋒,問道:「什麼意思?」

  鱟擊彈了彈掛在腰上的彎刀,直道:「你分鑣是遲早的事,我並不意外,讓我意外的是,有個傻女人,自己跑來告訴我,她的兒子要分鑣,分鑣者應該五馬分屍。」

  若問有點意外,「母親?」

  鱟不答話,只繼續道:「愚蠢的女人,你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做?」

  若問挑眉等他後話,那是與鱟相同的習慣,鱟不禁笑了起來,一手摸了摸滿臉的絡腮鬍,「鐵棘族素來信仰咒命,她曾賭咒你那開封寶劍終有一天會飲我鮮血,削我骨肉,逼我弒殺親子!」說到這,他頓了一下,噌地抽出寶刀對著若問,「兒,我可以殺了你,完全可以,可我偏不殺你,偏不在今天殺你,等你有朝一日,劍下的冤魂與我一樣多了,我就會來殺你。」

  若問直問,「你肯開道?」

  鱟大刀一揮,「沒錯,不過有個條件,只要你答應!」

  「說!」

  鱟擊掌三下,人群里便吵吵嚷嚷推擠出兩個女人,一個是若君,面如死灰,一個是慶純,傷痕累累,跪倒在地,鱟伸手拎起若君,陰森冷道:「我要你親手殺了她!」

  若問眼神一冷,只回,「如果我不呢?」

  「那我就殺了你!」鱟相干乾脆。

  若問望向母親,只見那雙冰冷的眼裡全無生氣,驀然間他竟覺得這個女人或許根本就不是他的母親,她就是另一個鱟,冷酷惡毒,恨不得全天下人為她陪葬。可是,即使是這樣,他也從來沒有想過殺她。她與他是沒有交集的,他一直這麼想。

  若君抬頭看見若問長劍,忽然森冷長笑起來,她親手開封的劍,如今,要奪去她的生命,她這段殘敗不堪,漫漫無望的生命。若君從未這樣笑過,那尖銳的聲音甚至撕裂長空,只讓周圍的男人們心涼無際。

  若問就在這笑聲中,握緊長劍,慢慢抵上若君的脖子,冰冷的白刃割裂了她的皮膚,滲出的鮮血順著劍緣淌下,一滴滴落入黃土。眾人不禁屏息以待,卻只有若君自己,絲毫沒有懼意,依舊失心地笑著。

  若問皺起眉,劍端移到她的胸口上,尋找著她的心臟。然後抬眼看了一眼若君,低道:「你自由了,母親。」

  說著,一劍穿心。若君的尖笑戛然而止,她低頭望著刺入自己身體的利劍,仿佛在瞬間回到了鐵棘,她還是狩獵日祭祀的巫女,她只是做了一個悠長的噩夢,終於在這一刻甦醒,剎那間,她的眼神不再冰冷,她就劍俯下身,在劍上落下虔誠的一吻。

  那個情景,令在場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不發一言。

  若問面無表情地看著母親倒在地上,人一旦死了,就代表她與周圍的一切斷絕了聯繫。

  「你可以走了!」鱟說。

  若問站在原地,深深看了一眼鱟,便上前兩步抱起坐在地上的慶純,然後帶著百來人躍馬離營。慶純與若問共乘一騎,她靠在若問背上,偷偷回望著躺在鱟腳下若君的屍體,心裡乍然作痛,她曾想問她,我們何時離去?而她,再也得不到答案。

  若問一行不待回首,發狠地狂奔,怎料不及鱟竟猛地遠遠擲出大刀,刀身旋轉而至,嗖一聲正中慶純後背,慶純抱著若問的腰,咬牙只是悶叫一聲,隨即汩汩吐血,若問心中不祥,正欲回頭探看,卻頓覺腰上一緊,慶純低道:「兄長,我沒事,別停下來。」

  霎時若問只覺天地間風沙都已化作烈火,焚盡他五內,他失去了一切知覺,只除了策馬狂奔時馬蹄鑿沙的喋喋聲,只除了背上不斷擴大的血冷浸漬,他知道,那是慶純的血。

  鱟見若問連頭都沒有回,不消一刻已快奔出他視野,驀地囂吼起來,「兒,這把刀老子送給你了,從今往後你我就算是分道揚鑣,下次再見,便只論生死,休說前緣!」

  鱟的話在空中迴蕩著,隨即沉寂。營地外匯集起來的兩百來人全隨若問踏沙而去,一口氣奔出幾十里外,若問才看到地平線處露出一座小小的綠洲,他滿臉灰沙,終於回頭對慶純一笑。

  那是他第一次對她笑,他本來想對她說:「再堅持一下,前面有綠洲。」

  可她,只像睡著了般,已經墜入了永遠的夢鄉,當皓月出雲,若問的馬逐漸停了下來。腰上一松,只見慶純摟著他的兩隻手,正如糾結解脫,緩緩地自他身上滑下。

  若問沒有說話,呼啦撕下一條衣布,將慶純的身子與自己緊緊系在一起,策馬奔向綠洲。終,他是一無所有地到來,也一無所有地離開。

  潮沙陷離魂,情長累兒女,

  由來刀劍引,滿身皆伶仃。

  時光荏苒,狂沙依舊,錚錚兩年過去,若問十九歲,已經是北漠上不容忽視的匪首。他的生活很簡單,只剩刀劍與兄弟。當然,也不是沒有兄弟背叛他,可拼拼打打下來,總也有人來有人去。他倒是無所謂,留下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走掉的,要麼帶走靈魂,留下屍身,要麼各憑本事,分鑣破出。在他而言,人生不外這幾種人,這幾多事。

  若問很喜歡女人,對他是一種撫慰,從他十三歲開葷以來,他就沒有斷過雲雨之歡。有時干成了大事,他還會特別興奮。但他從來沒有特別憐惜或喜歡的對象,在他的心裡,女人的身體並不值得留戀。

  如果不是蠻狐,或許若問這輩子都不會娶妻。可是,意外的,在若問一生中,妻,竟是他第一個尊重的女人。他並不愛她,也不眷戀她,但,他尊重她。

  妻的名字叫枘,長得很像慶純,蠻狐就在她大婚時掠走了她,只為了她的相貌,可以討好若問。若問坐在寬長的椅子上,正是旖旎過後,衣衫不整,靡靡頹廢的模樣,見到枘一身新娘衣裝,竟頓時起了玩心,只笑道:「一覺醒來就多了個新娘子,乾脆老子也來當回新郎官?」

  枘啐了他一口,若問卻臉色不變,淡道:「吐我口水,有點膽子!」

  枘咬牙,「要殺快殺。」

  若問驀地大笑,「小姑娘,咱們不殺女人,尤其是美麗的女人!」

  枘見他邪惡的神情,毫不遮掩的痞氣,心中乍然明白自己處在怎樣的境地,只默不作聲,靜待著結局。然而,在她,那結局卻是她不能承受之痛。若問在一幫兄弟的挑唆下遊戲般與她成親,與她三拜,與她交杯,最後,在一陣又一陣起鬨聲中,與她當眾「洞房」。十七歲未經人事的枘,承受著若問的折磨,不發一聲,咬碎了牙,不接受他的吻。

  然而,娶妻方才十日,若問便對她有些厭惡了。在他的床上,枘從來都沒有反應,這讓他覺得很不滿足,令他不得不喚其他的女人來作陪,而枘就縮在一邊,看著牆,或者看著窗。

  其後,不知又是過了多久,狼頭圍到一隊遊民,便趕緊派人回了消息,那時正是隆冬,他們需要更豐富的物資,於是若問傾巢而出,一出半日時光,就已滿載而歸。

  戰利品像小山一般堆在大堂中央,土匪們的兵刃上還縈繞著揮不去的腥氣,被擄來的女人們則全部綁在一邊,等候挑選。若問黃昏時下令打擂,誠象便將戰利品分為三份,一份直接歸屬若問,一份則為儲備,剩下的,只由打擂分得。

  戰利品中有一條長長的金色錦帶,上面繡著太陽和月亮,刺金,十分精細。蠻狐見著它竟特別的興奮,只道:「日月披身是個好兆頭。」於是便將它繞上了若問的腰間,若問很是得意。打擂後的前堂總是凌亂的,不過意外的是,那天晚上難得有個女人,站在門前,一直冷眼旁觀。

  她是枘。

  她第一次冷笑,而若問坐在大椅上,隔著大堂,看著枘。很奇妙地,他竟然自己起身,朝她走去。

  枘從來不怕他,只是看到他腰上錦帶,臉色驟然間發白,她猛伸手拽住帶頭,直直問他:「殺光了?」

  若問道:「殺光了!」

  她又問:「一個不留?」

  若問道:「除了幾個女人!」

  她往後踉蹌幾步,手上卻還緊抓著那錦帶,若問立刻反應過來,司空見慣之事了,斷是冤家路窄,死的正是她族人吧,區區幾百罷了。

  若問面無表情,瞧著她搖搖欲墜,只覺得渾身興奮,他驀地打橫抱起她,直往臥房裡去。

  枘於清晨時制槍,藏於床下,日落時分,刺殺若問,未遂,僅致其瘡疤。枘年約十九,新婚不越半年,雲雨無歡,自問生死無顏,於床榻繾綣時自絞雙眼,誓死不見仇人面。

  若問出意外之舉,為枘冠姓,匪類無不愕然,大漠匪首以毀容盲女為妻,三年不見下堂。春秋歸去來,三年共一槍,枘刺殺若問從未成功,抑鬱成疾,受病痛折磨,作繭自縛,終得若問穿胸一槍,了此餘生。

  若問這輩子,殺人如麻,手下亡靈不計其數。他飢餓則奪人之食;他寒冷則去人之衣;淫則雲雨,怒則毀物;富則盡歡,險則搏命。若問從這樣的人生中找不出真理,卻找得出答案,能夠繼續存活下去的答案,能夠為自己而戰的答案!

  他的刀,弒父;他的劍,葬母;他的槍,奪妻。

  他的這條命,依附著他的心,從不迷惘,他不覺得這是冷酷的,相反,他對死於他手下的人們有著訴說不清的情感。

  若問過二十五歲後才遇見皇北霜,一開始只是覺得她美麗,當然了,還有些聰明。不過,那種美麗與聰明,似乎遠不是他所能掌握的,若嵐緋問格心薇,他的女人多的是,但說肉體之歡,他並不覺得自己饑渴。可是,女人,如果於他已無饑渴,那麼,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能令他追至窮途末路卻依然無悔?

  皇北霜像一根火引,燃燒著向他竄來,與她每一次的相遇,都成為一種絢爛。

  還記得,那個綠洲真的很小,時逢若問與皇北霜初逃落澗,避風而往。小綠洲上人群雜亂不安,但綠洲外呼嘯的風沙壓制了一切,難民們互相擁抱著圍成一圈。偏就若問與難民群劃界而席,他背對著塵沙最猛的方向,將皇北霜摟在懷裡,他的懷裡沒有風沙,只有起伏的心跳,一雙暗紫色的眼瞳還機警地環視四周。

  「小沙暴而已,很快就過去了。」

  須臾,若問毫不在乎地說,兩眼直直盯著她,而她此時只是臉色蒼白,不堪愁緒的模樣,只見她輕抬起頭,眼神忽悠一閃,似是想要說話,卻讓若問以一指點住,他的臉靠下來一些,聲音低沉沙啞,「別說話,會吃沙!」然後,便狠狠地吻下來,肆無忌憚。他知道,她從來不敢拒絕他的吻,徒勞的抗拒只會弄巧成拙罷了,她或許不了解他的一切,但最少,她了解他的強勢。只要他暫不做更深的索求,她總是會選擇明哲保身。

  風暴持續了多久若問並不知道,他的全身都只在感受懷裡溫香的女人。後來風暴變大了,他乾脆摟她一起倒下,壓著她,很久,直到風沙將他們都掩埋了,他才發現耳邊的呼嘯已不知何時停止,他像沙地里的跳鼠般,猛地從沙下鑽出頭來,只見塵灰飛動,細細黃沙從他的衣服一縷縷飄下。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後低下頭,滿意於她臉上沒有沾上一粒塵埃,她依舊面容皎潔,清冷的眼睛,正微眯著,重新適應明亮的光線。

  「你還不起來!」須臾,她果然惱火地低叱。

  若問卻笑了起來,偏就一動不動。

  皇北霜見他不動,自己又無從抵抗,只好側過臉,冷冷回道:「算了,算了,不起來也罷,就讓這黃沙土堆做你的墳頭罷,從此通黃泉!」

  若問的呼吸很重,他不肯起身,然而面對皇北霜這樣刻毒的話,他竟覺得情趣盎然。

  「知道嗎?我很喜歡你這個樣子!」他一邊說一邊摸她的臉,鼻子,眼睛,嘴巴,眉宇……她的神情在他看來永遠都是鮮活的,就像黃土世界中,唯一一抹艷紅。

  「皇北霜!皇北霜!」他盯著她的眼,字字對她說:「陰曹地府我寂寞不了,可是,黃泉路上,我定要是你這曼妙的身軀相伴!陪我吧,這一生……」

  這是若問,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仿佛求救般的呢喃!

  只不過命運從無萬解,處處都是謎題,不能掌握的,不能滿足的,不能得到的,對於若問而言,或許從來都只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屬於別人,搶不到,得不到,也……

  毀不了……

  刀!

  月刃光寒,

  濁酒共血染。

  槍!

  赤纓腥瀾,

  嬌軀何相伴。

  劍!

  氣沖荒灘,

  亂冢通天山。

  吾邪!

  三兵入命,

  生死誰人定。

  汝邪!

  紅妝鮮衣,

  引魂入痴迷。

  上邪!

  欲與共金銀,

  金銀乃不期;

  欲與共佳肴,

  佳肴乃不及。

  刀槍劍,鳴不停,

  欲與共床笫,

  一寢萬年冰!

  問何以?

  只道今生了,

  他朝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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