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再相遇
2024-10-01 16:11:06
作者: 景行
沈尋到包間時,裡面只有沈晉生一個人。她頓時明白,他是故意跟她說早了時間,想父女二人相處一會兒。
「爸。」她叫他,隔著一個座位放下了手袋。
「你坐我旁邊,你宋倩阿姨不來了,她台里臨時有事。」沈晉生淡聲道,目光掃過她的衣著,眼神里透著幾許滿意。
沈尋並未覺得多欣慰,她從小就已經習慣,她這個外交官父親,最講究「得體」二字,而她每次同他一起出席交際場合,都感覺自己像被系了蝴蝶結的禮盒。
「怎麼瘦了這麼多?」第二眼看她,沈晉生皺了眉頭,「林聿跟我說了,你這趟吃了不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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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沈尋輕聲答,目不轉睛地看服務員替自己斟茶。
「當初我就不贊成你做什麼記者,都是你外公慣著你,」沈晉生又重複老話題,「像你宋倩阿姨一樣,做個女主播不也挺好嗎?」
沈尋笑了笑,沒說話。
那有什麼好?像個牽線木偶,照著別人寫好的劇本念,連笑容都掐分算秒地適宜,何其無趣。
不過沈晉生喜歡就好,或許他的工作和主播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她已經長大,不似從前,早就懶得爭辯。她有時候想,當初沈晉生怎麼會看上做導演的媽媽呢?大概生活太按部就班,所以被自由的靈魂吸引?但到後來,還是忍不住要把她圈禁在他狹小的天地里,只做他的沈太太。她的傻母親該是有多愛這個男人。
「跟你說話,你在聽嗎?」沈晉生不滿地提醒。
「在聽,但目前不打算換工作。」她答。
「你年紀也不小了。」沈晉生的語氣難得地透著點遲疑,似乎接下來要說的主題不是他擅長的。
「你不是想要給我安排對象吧?」沈尋半開玩笑地側首,在瞧見他表情時頓時一愣,「真的?不會就是今晚吧?」
沒待沈晉生回答,門口傳來幾聲禮貌的叩擊聲,一位氣質溫婉的中年女子走進來,身後跟著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
「老同學,咱們真是多年不見了啊,」她笑著同沈晉生打招呼,「不好意思,遲到了。」
「沒有沒有,是我們來早了,記得上回見面還是在你巴黎家裡,你的那幅畫我可一直珍藏著呢,」沈晉生輕拍了一下沈尋肩膀,「陳嵐,給你介紹下,這是我女兒沈尋。」
沈尋只得站起身,微笑頷首:「阿姨好。」
「這孩子長得真好看,」陳嵐看著她,眼裡有驚艷,轉頭拉了下她身後的年輕男人,「晉生,這是我那個不聽話的兒子,楊威。」
「沈叔叔好,久仰大名。」楊威恭敬地同沈晉生握手,朝沈尋也是眨眼一笑。
這男人一看就是那種從小淘氣的孩子,但面相很好,這種別人做也許會顯得輕佻的表情,在他臉上出現卻格外自然。
一頓飯,四個人吃得還算氣氛融洽。陳嵐是個畫家,雖然嫻靜婉約,但酒量卻很好,故友相見,和沈晉生開了兩瓶紅酒,相談甚歡,到後頭聊得好像都忘記了兒女相親的主題。
楊威也是自來熟的性格,和沈尋聊了一會兒,嫌圓桌隔得遠,乾脆坐到她旁邊天南地北地瞎侃。但他始終保持彼此間的距離,並總是能及時給沈尋續茶,痞痞的表面,但有良好修養。
「我跟你說,我有個特別好的哥們兒,特別帥,特別有性格,以後有機會介紹你認識,」他開始訴說他的朋友,「不過前段時間我寄了一箱東西給他,把他給氣的呀。」
沈尋端著茶杯的手停住。楊威,她突然想起來,她似乎聽過這個名字。
「你說這人也是,哄姑娘不買包包首飾,居然買一箱子可可粉。然後我就捎帶了些私貨,把他給氣的呀,你知道我捎帶了什麼?」
她抬眼看向他:「保險套。」
楊威一愣:「嘿,神了,你怎麼猜到的?」
「你寄給了我。」沈尋輕聲開口。
「我去!」楊威瞪大眼,忍不住喊出聲。
快遞是他的助理聯繫程立給寄過去的,他以為收件人就是程立。
「楊威,你幹什麼呢!嘴巴不乾不淨的。」陳嵐聽見了他的髒話,蹙眉叱責。
「沒事,阿姨。」沈尋微微一笑,「我給他講了個笑話。」
是可笑啊。到哪裡也逃不開那個人的影子。
「你是程立的女朋友?」楊威瞅了一眼陳嵐和沈晉生,低聲問她。
再一次從別人口中聽見這個名字,讓沈尋覺得有種千山萬水的恍惚。
——你告訴我,我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也沒有必要吧。
她想起那天在景清市局彼此最後的對話。
她究竟是他的誰?她無法回答。
「你知不知道,兩個人之間最慘的關係是什麼?」她盯著酒杯,雙眼微微濕潤。
楊威表情凝重起來,搖了搖頭。
「是未完,不待續。」
那個飯局,讓楊威出現在沈尋的人生里,當然,不是能進一步發展的相親對象,而是個兄長一樣的男性朋友。雖然這個兄長有點鬧騰,有時候比她還孩子氣。但是有個人經常跟她胡說八道,拉著她各種組局、蹭局,也算生活多了點調味料。有時候在酒吧遇到她被人搭訕,楊威會立即擋住對方,說辭千篇一律——幹嗎呢,不想活了,敢泡我嫂子。第一回聽他這麼扯的時候,沈尋還愣了一下,有點心酸,後來也就麻木了。反正楊威也清楚,他的哥們兒已經很久沒有聯繫過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只是他們也似乎形成了一種默契,從來不提他的去向。
不知不覺到了7月,又是一年夏天。大概是考慮到她的狀態,鄭書春不再安排她出差,只是派一些國際性的選題,讓她發揮下英文特長,做一些電話或郵件採訪。要麼就是利用下她的知名度,做一些音頻和視頻新媒體策劃跨界節目。沈尋不愛露臉,視頻幾乎都拒了,只選擇了一家這兩年迅速發展起來的音頻平台,做一檔脫口秀類的節目。一方面她喜歡這家創業平台的風格,另一方面搭檔曉樂也對她的胃口。
「沈尋,就剛才那個聽眾的留言,我來問下你,你覺得你理解的愛情是什麼?」這一天,節目當中,曉樂突然問了她這個問題。
沈尋愣了一下,然後笑著答:「愛是恆久忍耐,愛是恩慈,愛是永無止息。」
曉樂頓時抗議:「你這也太不誠懇了,拿《聖經》搪塞我們,不行。」
留言欄里也跳出一些用戶的實時抗議。
「好吧,我想想,」沈尋斂了笑容,聲音平靜,「對我來說,愛情是什麼?我覺得,不是一時間的意亂情迷,不是單純想要得到、占有,或者被需要。而是你對一個人的喜歡,讓你一個瞬間接著一個瞬間,一天接一天,你的內心、意志、行為都在發生變化。區別在於,那是正向還是負面的變化。對我來說,我喜歡著一個人,他讓我成長,讓我變得更好。」
曉樂看著她,心裡有些異樣的感覺,嘴上忍不住追問:「你們在一起了嗎?」
沈尋沉默了下才開口:「我覺得,他一直在我身邊。」
她能做的,就是在遠方用自己的方式支持他,支持和他一樣用自己的青春、熱血在默默奉獻、犧牲的那群人,致敬他們的理想和心愿。
做完節目下樓走出大門時,沈尋發現外面已是瓢潑大雨。每年這個時候,北京都會有強降雨,早上她也聽到了雷電預警,結果出門還是忘記帶傘。她正琢磨著上樓借把傘,轉身卻看見曉樂和兩個男人走了出來,其中一位是這家平台的創始人於俊,另一位四十歲左右樣子,氣宇軒昂。於俊跟她打招呼,隨便介紹那人:「沈尋,這是成亞控股的程總,也是我們投資人。」
程成伸出手:「久仰大名,你那篇報導令人印象深刻。我弟弟也在一線做禁毒工作,所以我挺有感觸的。」
沈尋一怔,一時忘記和他握手。
程成並不介意她的怠慢,不動聲色地收回手,笑了笑:「我弟弟叫程立,不知道沈記者認不認識?不過雲南這麼大,也不一定能碰到。」
沈尋喉嚨發緊:「認識,我還知道你送給他一台LaMarzocco,我喝過,做的咖啡味道很好。」
「是嗎?」程成眼神驚訝,隨即揚眉一笑,「那真是太巧了,幸會啊。」
這時,一輛黑色的轎車駛到樓前台階下,司機開了門,撐著傘走到程成身邊等候。
「沈老師,不如讓我送你一程?」程成抬手指了指車,語氣誠懇。
沈尋點點頭:「那就麻煩程總了。」
她同於俊和曉樂告別,司機先把她送進車裡。她抬眼看見司機又替程成撐傘,把他送上車。
坐進來的那一霎,程成肩膀上稍微淋了點雨,他抽了張紙巾,將外套上那點雨珠輕輕擦乾。沈尋忍不住想,這幾步路,如果是程立的話,可能不用司機撐傘,自己就淋著雨上車了。
想到這裡,她眼前又浮現出程立的樣子。一回是那次去玉河鎮的路上遇到大雨,他淋濕了,卻只關心她有沒有感冒,還有一回是在度假酒店,他冒雨出現在她房間,襯衫濕透,黑眸深沉,她還以為自己是在夢裡。
所有的記憶,所有的畫面,甜中摻著苦,讓她忍不住想起,卻又不敢再多想。這種滋味,就像身體裡藏著一道無形的傷口,那麼痛,卻無從修補。
「空調會不會冷?」程成輕聲詢問,溫文有禮。
沈尋搖搖頭:「挺好的。」
眼前這個男人,衣著考究,舉止優雅,相貌並不算多麼英俊,但勝在氣質。
「你和程立長得不像。」她開口。
「我猜沈老師是想說,弟弟英俊如電影明星,怎麼哥哥相貌如此平平?」程成側首看著她,微微一笑。
「我不是這個意思,」瞅著他略帶調侃的眼神,沈尋有點不好意思,「您叫我沈尋就好。」
「沒關係,我早就習慣了。從他上小學開始,喜歡他的女生都會找我給他傳遞情書。我曾經樂觀地以為十封當中好歹有一封是給我的,結果全是給他的。」
「為什麼不直接給他啊?」沈尋好奇。
「這小子從小就不大愛搭理人。」
沈尋想像著程立小時候的樣子,忍不住彎起嘴角。
「真的沒有給你的情書嗎?」沈尋放鬆下來,和他開起玩笑,「我覺得你也不差啊。」
「嗯,幸好一百封中有一封是給我的,最後那個女孩子做了我太太。」程成笑了,「你看,所以量不重要,得看質,他收到過那麼多情書,也還沒成家。」
「是呢。」沈尋笑著笑著,有些悵然。
「他工作特殊,忙起來沒日沒夜的,一般都是他找我,說起來我也有一陣沒和他聯繫了。」程成的語氣略帶感慨。
沈尋點點頭,沒接話。她抬眼看向車窗外,大雨如注,天地茫茫,一如她的心境。
此時的程立,正坐在夜總會的包廂里,揉著眉心聽人吵架。
「三哥怎麼教我們的?出來混要用腦子,不要以為你流過點血、斷過幾根骨頭、有膽砍人就以為自己多了不起了,」隆重得過分的水晶燈發出耀目的光線,仍刺不穿房間裡的煙霧升騰,一個光頭壯漢揚了揚夾煙的手,指著桌旁一個低頭的男人,「讓你找個小孩都找不到,我留著你有什麼用?」
熊海縮了縮腦袋,幾乎要跪到地上:「波哥,再給我五天時間。」
「五天?」光頭男啪的一聲砸碎了手上的酒瓶,拎起碎裂的瓶口對上熊海的臉,「你還有臉提五天?我告訴你,最多兩天,我要是見不著黃偉強他兒子的屍體,死的就是你!」
「葛波,夠了。」程立微微坐起身,語氣透著點疲倦和不耐煩。
「三哥,」光頭葛波對他很恭敬,「你是不是傷口又不舒服了?要不先回去歇著吧。」
「我本來打算在這兒休息的,結果你們來了。」
程立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瞅了他一眼,葛波頓時有點尷尬地直起身:「不好意思三哥,是我打擾了,應該讓嬌嬌好好陪你的。」
他朝程立旁邊的年輕女人遞了個眼色。得到指示,嬌嬌這才敢挪過去,斟了一杯酒。她剛捧上前,程立就淡淡出聲:「傷還沒好,喝茶吧。」
「怎麼這麼不懂事呢?」葛波不滿地朝嬌嬌嚷嚷,又踢了踢熊海,「去,趕緊給三哥弄茶去。」
熊海連忙點頭,幾乎連滾帶爬地出門了。
這邊嬌嬌也是連聲道歉,端起杯子就要喝酒謝罪。
程立抬手擋下來,語氣溫和:「女孩子家少喝酒。」
嬌嬌嘴一撇,眼裡浮上了一層淚霧,有歡場女子演戲的本能,也藏著幾分真的感激。她看著眼前這個英俊而沉默的男人,心裡有點小小的躁動。這地方來來去去的男人很多,但難得有像程立這樣的,外表出眾不說,也從來不難為女人。更難得的是,他每次來,只點她的名,這讓其他姐妹格外眼紅。
想到這裡,她不免有點得意。揚起下巴,她抬著迷濛的眼,伸手輕輕撫摸他的側顏。
「可惜了,多了道疤。」對著他臉上那道剛結痂的傷口,她忍不住嘆息。
程立吐出一口煙,眯起眼看著她:「我又不打算靠臉吃飯,有條疤有什麼關係。」
灰藍的的煙霧裡,他嘴角微勾,輪廓有種落拓的邪魅,嬌嬌看得失神,也看得心癢。終是按捺不住,她貼近他,大膽吻住了那個性感的嘴唇。
他並沒有躲,只是微微側首,吻得漫不經心。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子,有和嬌嬌相似的側臉,但被他輕輕一親就會臉紅。
「要我說,三哥臉上多了這道疤,更有男人味兒了,」葛波感嘆,「不過真是險啊,兩發子彈,一顆差點打中腦袋,一顆離心臟就差那麼點距離,三哥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後福?」程立往後靠了靠,要笑不笑地看著他,「什麼福?」
「你是魏叔的救命恩人啊,」葛波瞪大眼,「就岳雷哥跟了他那麼多年,也沒那勇氣替他擋子彈,他以後一定不會虧待你。」
「我恰好離得近罷了。」程立抽了口煙,仍是風輕雲淡的笑,「換你也一樣。」
葛波乾笑了下,撓了撓頭:「我不知道……反正三哥你是真爺們兒,我服你。要不是你,就這次我們和黃偉強幹這一仗,我沒準都沒命回來。」
這時熊海也端著茶壺回來了,聽到他們的談話,也連連點頭稱是。
「黃偉強的兒子,我要活的。」程立並不在意他們的奉承,逕自吩咐。
「為什麼不斬草除根?」葛波不解地問。
「有些事情我還要弄清楚。」程立緩緩開口。
「什麼事要弄清楚?」門口傳來一道聲音,包廂里的人紛紛站了起來。只見魏啟峰緩步進了門,身後跟著他自己的貼身保鏢、葉雪和廖生。
程立要起身迎接,魏啟峰抬手制止:「你好好坐著。」
「傷還沒好,就不要抽菸,」魏啟峰走到程立身邊坐下,抬手把他指間的煙奪了摁滅,語氣分外親切,「說說看,你怎麼想的?」
「我來這兒時間不久,前因後果也不那麼清楚,對生意也不熟,」程立抬眼看下他,語氣輕淡,「就是覺得有點蹊蹺,這麼多年,您和黃偉強井水不犯河水,難得做一回買賣,就出了岔子。」
「嗯,只是黃偉強這條命是在我手上丟的,這血洗也洗不乾淨了。」魏啟峰嘴角噙著一絲笑,低頭看著自己張開的雙手,仿佛上面真的沾了血一般,「我也想過,那個祖安跟了他這麼多年,為什麼現在才動他的錢?聽說被一槍爆頭,這麼利落,像是誰急著要滅口。」
淡藍色的燈光下,程立面無表情,神色甚至有點冷酷:「出來混,有欠有還,誰又撇得乾淨呢。」
魏啟峰點點頭,又問:「黃偉強的兒子叫什麼?」
「黃漢鈞。」葛波湊上來回答。
「嗯,你們用點心把人趕緊找到,找著了讓你們三哥好好審審,」魏啟峰拍了拍程立的肩膀,站起身,「我先走了,年紀大了,在這烏漆抹黑的地方,悶得慌。」
「魏叔,先跟您說一聲,我下個月打算回趟北京,老爺子過生日。」程立徐徐開口,撞見葉雪有些驚訝的眼神。
「是嗎?老爺子多少歲了?」魏啟峰問。
「今年整70。」程立答。
「哦,70大壽,那應該回去一趟。」魏啟峰點點頭,又問,「不怕被盯上?」
「被誰盯上?」程立看著他,黑眸沉靜。
「誰?」魏啟峰挑眉,「警察啊。」
「我有做什麼嗎?」程立問。
魏啟峰一怔,而後才朗聲大笑:「對,對,你說得沒錯。好吧,你自己看著安排。」
「怎麼,你也要跟我一起走?」瞧見葉雪也跟著起身,魏啟峰有些意外,「不陪陪阿立了?」
「晚上約了人,本來今天也是有事找您,順便跟著過來。」葉雪答。
魏啟峰瞅了瞅她,又看著程立笑了笑,轉身離開。
程立低頭玩著手裡的打火機,表情專注,仿佛沒注意葉雪離開時有意踩得有些響的高跟鞋聲。「三哥,雪姐是不是吃醋了?」嬌嬌輕聲問,有點怕,又有點高興。
程立輕扯嘴角,瞅著她微微一笑:「你說是就是。」
「阿立這小子有點意思,有潛力。」坐上汽車,魏啟峰似乎有些感慨。
「他怎麼了?」葉雪問。
「別人像他這個境遇,應該是避嫌,他倒是坦蕩,想走就跟我說走。」魏啟峰道。
「那你不怕他飛了啊?」葉雪撇撇嘴。
「這不有你在嗎?」魏啟峰看著她一笑,「好鷹要熬,費些時間也應該,我有這個耐性。」
「小心您被啄了。」葉雪潑冷水。
「這是怎麼了,在跟阿立鬧脾氣?」魏啟峰坐直了身子,打量她,「剛才我就覺得你不對勁。」
「沒有,我跟他有什麼好鬧的。」葉雪否認,望向窗外,過了一會兒又輕聲開口,「我就是覺得,好像有點不認識他了。」
她想起一個多月前那場火拼,黃偉強因為他丟了的那五千萬來找魏啟峰理論,本來雙方的開場還算平靜,不知誰突然就開了槍,她被廖生護在角落裡,親眼觀看一場近距離的血腥廝殺,也是第一次,她看見那個她從青春時期就迷戀的英俊男子,可以多麼狠戾冷酷。炙熱的陽光下,溫柔流淌的清泉邊,他白衫黑褲,滿身是血,仿佛一幅妖異的畫。
她想,那樣的他,大概震懾了所有人,包括魏啟峰。因為在他們所在的世界,斗的就是狠,就是殘酷,就是誰可以不顧一切。
「你剛才說晚上約了人,約的誰?」魏啟峰問她。
「江際恆,」葉雪收回思緒,淡淡地答,「他說想見我。」
魏啟峰瞅著她的側顏,陷入沉思。
「三哥,陪我唱歌好不好?」舒緩的前奏里,嬌嬌舉著話筒柔聲央求。
程立抬眼看到屏幕上的歌名——《許願》。
他笑了笑:「不會,讓葛波陪你。」
嬌嬌不情不願地把話筒遞給旁邊的葛波,但嘴巴一張,立馬投入到歌唱里,傾情演繹。她嗓子不錯,葛波一個糙漢子唱起歌來也是有腔有調。程立又點了根煙,靜靜地吸,靜靜地聽。
我喜歡回味
記憶的美
讓人懂得感謝
你現在讓誰
聽你喜悅
陪你掉眼淚
嘿好久不見
請你許個願
要感情不再那麼容易變
讓心不被距離拉得太遙遠
…………
「三哥,你有什麼願望?」嬌嬌唱完,興奮地舉著話筒,湊到他嘴邊。
她像個記者在做採訪。
程立的眼神有一霎恍惚,話筒里放大過的聲音淡淡地在房間迴響:「沒有。我已經擁有很多,走一步算一步。」
嬌嬌點點頭,似懂非懂。
葛波又唱起一首老歌,聲音是刻意的淒涼誇張。
當你見到天上星星,可有想起我
可有記得當年我的臉,曾為你更比星星笑得多
當你記得當年往事,你又會如何
可會輕輕悽然嘆喟,懷念我在你心中,照耀過
我像那銀河星星,讓你默默愛過
更讓那柔柔光輝,為你解痛楚
當你見到光明星星,請你想起我
當你見到星河燦爛,求你在心中記住我
…………
程立掂著茶杯,低下頭,似笑非笑。
不,不,希望你不要想起我,也不要記住我。
我的願望是,希望你忘記程立這個人渣。
舉杯至半空,似遙遙相敬。
尋寶,祝你嫁個好老公,幸福平安過一生。
音樂聲那麼大,蓋住了他的心事。
他也笑自己,沒喝酒,怎麼就有點醉了。
時至8月,這一年的股災已從1.0版本升級到2.0,連樓下茶餐廳的服務員阿姨張口閉口都在提股市。
沈尋每回走出寫字樓時,都忍不住擔心,下一秒會不會有輸紅眼的跳樓者從天而降,落在她面前,或者正好砸到她。她的想像並沒有成真,畢竟,貪生是人類本能,絕大多數人再苦再難挨,都會懷著一絲希望過下去。
「是奶茶不好喝?那看來我也不用點。」一道清朗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沈尋回過神,看到程成站在桌邊。
「不是,在想一點事情。這裡的奶茶很好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麼巧你也在。」
「上午在附近和別人談點事,經過這家餐廳,看到你坐在裡面,心想也許可以借上次順風車之恩,蹭你一頓飯。」程成微笑著打趣。
「我的榮幸。」沈尋做手勢請他坐下,「我推薦牛腩飯和奶茶可好,再配一份白灼芥蘭?」
程成揚眉:「感謝。」
「程總看來心情不錯,難得啊,股市最近哀鴻遍野。我看端菜阿姨都在講希望救市。」
「其實人生最要緊的是會自救,一要看大勢,二是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你看歷史哪有一次救市成功過?只不過跌得緩慢些罷了。清醒止損,才有機會。」
「倘若是執迷不悟呢?」
「總要觸底的,痛不痛自己知道。」程成喝了一口檸檬水,抬眼看向她。
沈尋愣了一下,點點頭。
「你摔痛過嗎?」她問。
程成沉默了下才答:「有。上次跟你提過做了我太太的女孩子,後來變成了我前妻。」
「抱歉。」
「不用抱歉,我只是在陳述一件事。」程成答,表情平靜,「我聽過你那天做的節目。」
「哪天?」
「就是我們見面的那天。」
「哦。」
「你說的一句話,挺有意思。」
「什麼話?」
「浮沉有定數,而定數來自預見和伏筆,來自日常態度和處事方式。」
「你一定想,年紀不大,怎麼講話這麼雞湯。」沈尋忍不住笑。
「不是,作為一個年紀略大點的人,我覺得說得很有道理,」程成退了退身,讓服務員將餐盤放在他面前,「倘若有什麼事情結果不夠好,那是因為我們自己在過往處理時就存在問題。」
「可你也說,有時候要看大勢,聽天由命。」沈尋看著他,眸光沉靜。
程成微微一怔,看到午後陽光落在她白皙的側臉上,有一種珍珠般的美好光澤。
「你很有趣。」他笑了笑。
沈尋看著對面的男人,卻有些恍惚。命運多麼神奇,她在遙遠的雲之南遇見了程立,不知何時會再見,此刻卻又和他兄長一起,在浩大北京城裡一間嘈雜的小餐廳吃飯。
嗨,你知道嗎?我遇見了你的哥哥,你的親人。他應該和我一樣,也見識過你壞壞的笑容,發脾氣的樣子。可是,我卻不能告訴任何人,我喜歡過你,事到如今,我還是那麼那麼喜歡你。
那天聊過才知道,成亞控股的新大樓就距離沈尋公司兩個路口遠。程成像是突然發現這家茶餐廳的美味,一周連著兩次和她一起吃飯。
沈尋覺得,程成和程立這兩兄弟是真的不大像。不只外表,還有性格。程立孤傲、沉默、堅韌、粗糙,只有離他近了,才能發覺他藏著的細膩和柔和。而程成卻是外表溫文謙和,內在果斷。當然,他如果是優柔寡斷的人,成亞也不會在他手裡風生水起。
「為什麼叫程亞?」她好奇地問。
「我有個妹妹叫程亞,她在美國。」程成答。
「那程立——程隊呢?」她脫口而出。
程成頓了一下,看向她:「我父親創業時,還沒有程立。」
「有三個優秀的孩子,你父親一定很欣慰,」沈尋接話,「老爺子身體還不錯吧?」
「嗯,下周五就整70歲了。」程成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會在我投資新開的一家牛排餐廳慶祝,你常年在國外,口味一定比我們精準,願不願意幫忙來試試菜?」
沈尋怔住,感覺有些突兀,還沒回答,程成又開口:「程立也應該會回來,正好你和他也認識,多點人慶祝,老爺子也高興。」
「這樣……我看下我時間。」沈尋沒有立即拒絕。或許,她潛意識裡也不想拒絕。畢竟見到程立,是一個太深的誘惑、一個深植入骨的誘惑,在每一個輾轉難眠的夜裡都折磨著她,吞噬著她。
「程成對你有意思嗎?」李萌聽到這件事時,直接發問,「他爸過生日,總歸是件私密的事,會邀請你參加,感覺不像把你當成普通朋友了。」
「他還說了讓我幫忙給新開的餐廳試菜。」沈尋答。
「這才體現出作為奸商的厲害之處不是嗎?想要更進一步,又附上看似名正言順的理由。」李萌笑得意味深長,「沈尋同學,我看你搞不好要遇見兄弟爭風吃醋的戲碼,好刺激。」
沈尋拎起抱枕砸向她:「去你的。」
「我是認真的,」李萌坐起身給她分析,「成亞的市場總監Lisa姐跟我是朋友,她之前跟我八卦,程成從兩年前離婚後,一直沒有固定女友,偶爾有些曖昧花邊新聞,也都是覬覦他的女方主動傳揚,更沒聽說他主動接觸過什么女人。」
「你們真夠八卦的。」沈尋嘆氣。
「主要是Lisa姐見不得我單身,一直慫恿我去勾引她這位老闆。」李萌翻了個白眼,語氣有點遺憾,「可惜聽說他身高一米七五,你知道的,我選男友的標準向來要一米八以上。」
沈尋一愣,想起來程成程立兄弟倆的身高差也是明顯。
「怎麼樣?到底去不去?」李萌抿了一口梅子酒,打量好友,卻見沈尋咬著唇,眼神空茫。
她嘆了口氣:「這樣,當晚我也去那家餐廳,如果你無法應付,摔杯為令,我便去救你可好?」
沈尋點點頭,如在街頭迷路又被尋獲的兒童。
一頓晚餐,卻讓沈尋在穿衣鏡前耗費兩個鐘頭。白裙會不會太素?畢竟是吃飯,萬一沾到一點污漬就不完美。黑裙又太莊重,最近氣色不算好,也許會顯得人越發蒼白吧?不知不覺,床上堆了一堆試過的衣服,她抱肩坐在地板上,焦慮得像讀書時即將要面對期末考試,真的,考試也沒有那麼難。
視線落在牆角的箱子上,那裡還是林聿讓人從雲南送回來的行李。她把箱子拉過來,慢慢打開,從裡面挑出在景清時穿過的那條玫紅印花長裙。她還記得當她穿著這裙子走向程立時,夜色里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艷。那時,她的心裡洋溢著甜蜜與得意。
遲疑著穿上,又塗了紅唇,鏡中女子明艷如畫。仍是舊日容顏,卻換了心境。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前路茫茫,她突然不敢再想。這一生究竟該託付給誰,或者誰也不可託付?那樣利落說等他三年,又是哪裡來的信心?許澤寧不好嗎?楊威不好嗎?為什麼不是張立、李立?為什麼讓她動心的,讓她恨得無可奈何的,只一個程立?
一旁手機進了微信,是程成發來的,說快到餐廳了提前告訴他,他出來接。
下車時,程成果然已經在餐廳門外等候。他一改平日的商務風,穿著白色polo衫,卡其色休閒褲,顯得格外清爽。看到沈尋拎著裙擺上台階,他傾身誠懇評價:「非常美。」
沈尋笑了笑,心跳開始加速,通往包廂的走廊並不長,她卻有種想要轉身逃跑的衝動。
「這裡。」程成推開一扇木門,輕拍她的肩帶她進去。
包廂里坐著三桌人,大概都是關係比較近的親友,見他們進來,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落在他們身上。
那裡並沒有那道她熟悉的目光——沈尋忽然鬆了口氣。
「程成可是很久不帶女生出席了啊,不介紹下這位是誰嗎?」席間一位長輩打趣。
「爸,媽,這是我朋友沈尋。」程成微笑著介紹。
「謝謝你來參加我的生日會。」程築雖然年至古稀,但目光炯炯有神,他笑著同沈尋握手,程老太太方顏蓉也笑著熱情招呼。
「大哥,快帶沈小姐坐下吧,程立你也來。」說話的女子應該是程亞,沈尋根本顧不上仔細打量她,卻因為她的話瞬間僵直了背脊。
「嗨,大家好久不見。」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裹挾著千山萬水而來。
她竟不敢回頭。
「你小子居然最遲,要罰,」程成轉身看向弟弟,卻又皺起眉,「你臉上這道疤怎麼回事?」
「擦傷而已,沒覺得我更帥了嗎?」程立淡淡一笑,用下顎點了點沈尋,「快讓沈老師坐下吧。」
西餐廳是長桌,沈尋坐在程成身旁,正對著程立。剛上頭盤,她已經食不下咽。他似乎胃口不錯,專心對待盤中餐,表情風輕雲淡。
「所以沈尋跟我們家程立也認識?」程築笑呵呵地問。
「認識。」她微微一笑,迎上對面那雙黑眸,只用一個詞就講完所有故事。
親友們也沒再好奇,畢竟對於他們而言,比起遠在雲南,向來沉默寡言的程家次子,更新奇的是程家長子在離婚後首次帶女孩子回來。在座大都是生意場打拼的人,隻言片語間,就已經了解推測到沈尋的家世背景,熱心的都開始在打賭婚期。
席至中途,程立起身離開,大概去抽菸。沈尋看看四周,大家也開始觥籌交錯互相走動,她也走出包廂。
餐廳後面的庭院很安靜,沈尋一眼就看到程立。月光如河流,在彼此之間靜靜流淌。
他穿了件墨藍色的襯衫,同色休閒褲,站在暗處。周身的亮光,也就是腕間一隻手錶,還有手上夾著的香菸。他的衣服總是低調冷清的色調,卻總是能穿得那麼好看妥帖。
他看著她,沒有打招呼的意思,也沒什麼表情,仿佛見到一個陌生人。
她一步步向他走近,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她。
「新手錶?挺好看。」終於還是她棄械投降。
「我哥送的。」他答,「他每次買表都買兩隻。」
「哦,」沈尋嘴角微揚,「當初做什麼警察呢?十年辛勞都換不來一隻表。」
「我已經辭職了。」他答,眼睛黑漆漆地望著她。
「緬甸這麼點地方,裝得下程隊的雄心壯志嗎?歷史上的大毒梟們,手下的軍隊都不及成亞的員工多吧。」
大概是聽出了她語氣里的刻薄,他眉間微微一蹙,卻沒有說什麼。
離得近了,沈尋才發現他瘦了不少。他原本五官輪廓就分明,這樣清減下來,反而顯得他多了幾分清秀的書卷氣。
她忍不住暗嘲自己昏了頭,居然對這樣一個在腥風血雨里浸染的男人生出這樣的形容。
「你臉上的疤怎麼回事?」她問。
「說過了,擦傷。」他又狠狠抽了一口煙,嗆著了,輕咳了幾聲,他下意識地捂住胸口。槍傷那種撕裂的痛,在過去幾個月里,一直困擾著他,即使傷口已經癒合,那隱痛也仿佛還在,就像一團不為人知的黑暗。
「你知道這不是我想問的。」沈尋直視他的眼睛,那裡宛如深海,什麼都看不見。
他不說話。沉默變成一場最殘忍的折磨,在這樣的等待里,沈尋感覺自己像一個黔驢技窮的小丑。
她突然心慌起來。
「對不起,我也許不該來。」她輕輕開口,聲音裡帶著窘迫與疲憊,下一秒,她轉身快步離開。
一股蠻力猛地拉住她,她撞進了他的懷裡,呼吸里儘是他的氣息。
他離她那麼近,那麼近。仿佛她一抬頭,他的吻就會落下來。就像從前一樣,粗暴、纏綿、溫柔。
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只是緩緩鬆開她。
沈尋等著他的審判。
他垂眼,語氣輕淡:「我哥不錯。」
「什麼不錯?」她聲音有點顫抖。
「作為男友,作為老公。」他笑了笑。
「是嗎?」沈尋氣急反笑,「程立,你是以什麼立場說這樣的話?」
他的笑容漸漸隱去,黑眸里卻仍沒有一絲情緒:「畢竟我們處過一段。」
「處過?」像被突然捅了一刀,沈尋抬頭看向他,臉色發白,「你現在連喜歡這兩個字都不敢說嗎?」
一名服務員經過,忍不住回頭打量他們——多出色的一對男女啊,但氣氛似乎有點不對。
「告訴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你的心會痛嗎?你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嗎?」一抬頭,燈光透過彩色復古玻璃,灑成一片血色,染紅了沈尋的眼底。
「你要不要,現在就喊我一聲嫂子?」她一字一頓,逼他,也逼自己。
「如果你想聽,沒問題,」他靜靜看著她,「我先回去了。」
「你去過瑞山陀塔看日出對嗎?你是不是很愛那裡的風景?」對著他的背影,她喉嚨哽住,幾乎難以成言,「那你知不知道,無論你有多麼愛那裡的風景,我都愛你更多。」
他停住腳步,背脊挺直,卻沒有回頭。美式餐廳偏暗的裝修風格,襯著迷離的燈光,讓他整個人顯得有點不真實。
「你不是說過嗎,如果有機會再見面,就當我是路邊垃圾,那樣挺好的。」他似乎是笑了笑,聲音平靜且溫和,「該說的話,我也早就跟你說清楚了。」
沈尋一張面孔蒼白如紙:「早知道是這樣,當初我絕對不去雲南。」
他走進門的那一霎,似乎是回頭看了她一眼,似乎又沒有。
沈尋有點恍惚,忍不住想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見面了。生了這念頭,卻又讓她害怕起來。
再回到座位,程成臉上已有隱約的酒意,但仍然不忘關切地問她菜式是否合口味。對面的程亞大概是因為許久沒見弟弟,湊近程立不斷聊著什麼。
李萌發了微信過來,一個問號。
沈尋回了一個喪氣的小人表情,就接到了李萌的電話,那頭是刻意帶著撒嬌的聲音:「尋尋,我醉了,帶我回家吧。」
掛斷電話,她同程成打招呼:「實在抱歉,我閨蜜也在這家餐廳,喝醉了在找我,可能我得先走一步了。」
說話間,手機又開始振動,屏幕上「萌萌」兩字不斷閃爍。
程成未再挽留,沈尋同程築夫婦、程亞和程立也打了招呼,拿起手袋匆匆離開。程立瞅了一眼她離去的背影,低頭喝茶,垂眸間掩去眼底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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