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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的人

2024-10-01 16:10:24 作者: 景行

  夜晚的小巷裡,一道頎長的身影靠牆站著,周圍黑漆漆的,只有香菸尾端星點的火光時而亮起,點燃一雙幽深的黑眸。

  巷口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程立這才緩緩站直了身體,看向來人。

  「突然找我,有什麼事?」祖安走到他身旁,邊問邊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

  程立沒出聲,遞給他一個東西。

  祖安點菸,就著打火機的火光,掃了一眼他手上的東西——是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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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熄滅,但照片上的畫面卻深深刻進他腦子裡,激得他猛地看向程立。

  「我沒看錯吧,那是葉雪?」他直接問出口,同時奪下那張照片,點了打火機繼續看。

  「照片上的日期是去年?」他覺得心怦怦直跳。

  程立點點頭,他看著祖安震驚的表情,眸色越發晦暗。

  今天會上,雖然他打斷了副隊長齊陽的話,說先做技術鑑定,但他自己心裡清楚,不會錯,那個人就是葉雪。別人也許有遲疑,可是對他來說,那是葉雪啊——她的眉眼,她的側影,她的一切,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刻骨銘心。

  祖安深吸了一口氣:「我會盡力去幫你查。」

  「辛苦你了。」程立淡聲道。

  祖安微微蹙眉:「三哥,你不對勁。」

  「怎麼?」

  「經過了三年,突然有了葉雪的消息,你好像並不開心。」

  「我不是不開心,」黑暗中,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而是有些不確定,我將要面對什麼。」

  祖安一怔。

  相識多年,他第一次從這個男人的語氣里聽出了茫然,雖然只是微小的情緒,但足以讓他驚訝。印象中,他這位師兄,堅定沉穩,殺伐決斷,凡事從不拖泥帶水。

  「三哥,你好像有了點變化,」他忍不住問,「是什麼改變了你?」

  程立沉默了下,又點燃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沒有。」

  對於該堅守的事業,他始終堅守。

  祖安看著他浸在夜色里的冷峻側顏,笑了笑,換了個話題:「好像有位漂亮的女記者現在和你同進同出?」

  「你是查毒販還是查我?」

  「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就是好奇。你越迴避呢,我就越好奇。我打算找個機會,去會會那位美女。」

  「不許你招惹她。」程立語氣利落。

  「你是基於什麼不讓我去招惹?」祖安揚起嘴角,「人家又不是你的所有物。」

  「她在我隊裡一天,就是我的人。」

  「說清楚嘍,」祖安輕聲笑了,「你的人,還是你隊裡的人?」

  程立把菸頭扔在地上,用力踩了一下:「走了。」

  「這就走了?」祖安目送著他的背影,「哎,三哥,話還沒說完呢。」

  高大的身影漸漸遠去,在巷口的路燈下,顯得格外孤寂。祖安望著,在黑暗裡輕輕嘆了一口氣。

  程立回到局裡時,已經近十點了。上樓梯前,他抬頭望向三樓某一間宿舍,沒有燈光,窗內黑漆漆的。他在原地停留了幾秒,就轉身朝辦公樓走去。

  辦公室里的燈果然還亮著,照亮了走廊的一角。他情不自禁地放緩了腳步。

  等走到門口,他看見一個嬌小的背影,對著筆記本電腦。是沈尋,她戴著耳機,在跟人打電話,聲音輕輕柔柔的。

  「我不知道啊,我想,我只能等吧……嗯,小舅也說,要對自己有信心。當然,我心裡有點慌,可是是我自己選的人啊,只能去面對……他這個人,怎麼形容呢?」她仰起頭,好像在微笑,「像個椰子……我才沒跟你開玩笑,就是啊,外面很硬,可是內里,很寬廣,很柔軟。」

  「他今天是該生氣啦,確實是我的錯,這個錯誤太嚴重了,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怎麼再面對他。一方面是李娟,另一方面是葉雪……」

  程立黑眸一動——她知道了?

  「我是難過,但是,我好像更捨不得他難過,」嬌柔的聲音變得有些壓抑,「有些事情,也許是命運吧,不是我們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而且,我想這些年,沒有人能真正體會他的孤獨和辛苦,即使我也不能。」

  「好啦,我沒事,」沈尋狀似輕快地笑了笑,對著電話那頭的李萌道別,「你快睡吧,我還要趕下手頭的翻譯稿,晚安,麼麼噠。」

  她摘下耳機,拿起杯子打算再接一些熱水,她起身的那刻,程立身形一閃,迅速退到門旁。

  寧靜的夜裡,他靠牆站著,默然聽著裡面飲水機的聲音、她打字的聲音。

  月光如水,無聲傾瀉。他仰頭望向無盡的墨藍色夜空,神情深沉。

  ——我是難過,但是,我好像更捨不得他難過。

  ——我想,這些年,沒有人能真正體會他的孤獨和辛苦,即使我也不能。

  她方才的聲音,在他腦中迴響,一遍又一遍。

  他感到胸口有些難辨的情緒翻湧著,即使冷靜如他,理智如他,也無法理清。

  因為趕著翻譯稿子熬了夜,再加上心事紛擾,所以沈尋一夜幾乎沒怎麼睡著,到早上才眯了一會兒,自然也就錯過了早餐。等她掙扎著起來,人還是暈暈的,提不起精神,連打了幾個哈欠後,她給王小美發微信求助。

  程立宿舍的門開著,人卻不在,王小美鬆了口氣,接了咖啡匆匆往外走,剛出門就被一道高大的身影堵住了。

  「老大好。」她乾笑著打招呼。

  程立微微揚眉:「兩杯?」

  「嗯……」王小美結巴了,「有一杯給……給江北的。」

  程立掃了一眼她手裡兩個紅色的保溫杯:「他這么娘?」

  王小美笑得更尷尬了。

  程立伸手拿過她手裡那個玫紅色的杯子,聲音淡淡地:「我來替你送。」

  沈尋聽到敲門聲,小跑著過去開了門,一聲「謝謝」還沒來得及出口,就愣在了那裡。

  她以為是小美,沒想到是程立。

  他站在門口,靜靜看著她,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能進去嗎?」他問。

  沈尋側身往後挪了兩步,他也跟著進來兩步。

  她瞅見他手上的東西,正是自己的保溫杯。玫紅色的杯身上朵朵粉白色的櫻花綻放,其上是他的長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磕著。

  她只覺那細微的磕擊聲像敲到了她心裡。

  她垂眸看自己的腳尖,沒有說話,胸口卻起了風浪。

  他現在來看她,是什麼意思?

  在過去的半天一夜裡,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念的又是誰?

  程立瞅著她發間那小小一旋,徐徐出聲:「抬頭看著我。」

  沈尋突然有點氣惱,倔強地低著頭,聲音裡帶著點不服氣:「我憑什麼聽你的?」

  「警察問話呢。」他不咸不淡地扔出一句。

  「程隊想問什麼?我已經知道錯了,我想自己待著面壁思過不行嗎?」

  「不行。」

  「那我不答呢?難不成你還嚴刑拷打?」

  「主意不錯。」

  她忍不住抬眼瞪他,卻不料那張俊顏已經近在眼前,眼似深潭,眉如遠峰,挺直的鼻樑幾乎要撞上她的臉。

  她嚇得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後腦勺一下子撞上了牆,砰的一聲,疼痛也隨之炸開,瞬間逼出了她的眼淚。

  這一哭,就決了堤,混著心裡的酸楚和委屈,一發不可收拾。

  「躲什麼?我還能吃了你不成?」程立嘆了口氣,大掌輕撫她腦後,「還真鼓了一個包。」

  她嚶嚶地哭,邊哭邊躲著他的觸碰:「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要誰管?」他反問,溫熱的掌心像是黏在了她頭上,她怎麼都躲不開。

  「反正我不要你管,你去管別人吧。」她負氣地說。

  他的動作一滯。雖然很輕微,但她感覺到了,也跟著僵直了身體。

  他收回手,把保溫杯放在桌上,語氣里聽不出什麼情緒:「要是沒休息好,就不要強撐著,補個回籠覺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沈尋盯著他的背影,等他走到門口,忍不住出聲:「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問。」他側身望著她,站成一道迷人的剪影。

  「如果我喜歡別人,你會難過嗎?」

  他一時沒說話,黑眸沉靜,深深地鎖住她——一個帶著些狼狽、帶著些羞澀、帶著些渴望、帶著些驕傲的她。

  而沈尋幾乎是在出口的瞬間就後悔了。她要的是將心比心,所以衝動發問。她這點淺薄心思,精明如他,豈會看不透?

  「你現在真喜歡別人嗎?」他淡聲反問。

  她怔住,然後搖了搖頭。

  晨光里,他似是笑了笑:「那就好。」

  他是什麼意思?如果她喜歡別人,他會難過?

  而他未再多言,身影一轉,消失在她視線里。

  那一霎間,沈尋突然覺得心酸。她想起年少時讀稼軒詞,尤其喜歡那句「君如無我,問君懷抱向誰開」,到如今,才真正體會到其中滋味。

  原來最難過的,是不能說破。

  程立回到辦公室時,江北已經拿著一份鑑定報告在等他,見到他後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接過報告,坐到桌前,才緩緩翻開報告,沉默看著。

  江北偷眼打量,只見那張冷峻的臉龐神色難窺,只有一雙黑眸似乎越發幽深。

  「知道了。」他合上報告,放在一旁,「你先去做你的事。」

  他的反應讓江北有些意外,卻也不好多說什麼,於是點點頭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程立站起身,點燃一支煙,望向窗外。樓下偶爾有人走過,他想起很久前,有人站在下面,在夜色中抬頭仰望著他,語氣嗔怪地和他打電話——你要是再加班,我就離家出走啦。

  他沒想到後來他真的弄丟了她。

  而現在,她又回來了。

  隴海縣公安局來了消息,查出段志強運毒的那輛貨車是輛贓車,一年多前就失竊了,失主是一家藥材廠的老闆,往上層層穿透,藥材廠屬於本省知名企業仲恆集團。仲恆的創始人江仲山兩年半前去世,如今掌門人是他兒子,當年江公子出生之際,江仲山正創業不久,故給兒子取名「際恆」。

  喬鈞說,藥材廠靠著家大業大的仲恆,仲恆回復——車丟了就丟了,既然被用作運毒,權當已經報廢,如果需要配合調查,一定全力支持。

  末了,喬鈞在電話那頭問還要不要追查,言語間有些遲疑,大概是受了一些壓力,要是有什麼誤會,那就吃力不討好了。

  程立淡聲答:「先這樣吧,有情況再聯繫。」

  擱了手機,他的視線又落在列印出來的那幾張照片上。

  殺害李娟的兇手到底想從她口中問出什麼?他們毀屍滅跡,想滅的又是什麼?那天沈尋和李娟的對話錄音,大家已經拷過來聽了一遍又一遍,但越聽越是疑團重重。如果兇手要找的是那本相冊,那他們又是如何得知相冊的存在?最關鍵的線索,是在沈尋拍的那幾張照片裡,還是另有遺漏?是和葉雪有關嗎?葉雪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馮貴平的鏡頭裡?照片裡的她看起來安然無恙,而當初她……她的慘狀還歷歷在目。

  合上眼,程立靠在椅子上,腦子裡卻似走馬燈,一秒也不消停。各種線索在眼前迅速撞擊、交織、拼湊,電光石火間,他雙眸一睜,猛然坐直了身子,拿起手機邊撥邊起身往外走。「沈尋」兩個字只在屏幕上停留了短暫幾秒,冰冷的女聲就傳來——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他胸口驀然一沉。

  他打開微信,看到她的留言:傷口沾了水,又有點發炎,我去下醫院。

  他方才太入神,居然沒注意到她的消息。一霎間,黑眸中閃過一絲懊惱,繼而是冷厲之色。他抿緊薄唇,疾步下樓。

  半小時前,沈尋塞了一副耳機,坐在醫院長椅上等待就診。過了一會兒,她只覺椅子微微一顫,身旁坐下一個人。她懶得搭理,卻感覺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沈尋抬起頭,撞上一雙琥珀般的瞳仁,那人俊俏的眉眼如古畫中的翩翩白衣公子,微勾的嘴角平添了幾分邪美。可惜,白衣是白衣,上面卻濺了星點的血,仿佛紅色的碎花,艷麗得詭異。那血大概是來自他眉毛上的傷口,傷口上鮮血淋漓,他卻仿佛一點也不在意。

  「美女,聽什麼呢?」他問,嗓音裡帶著些慵懶。

  沈尋想假裝聽不見,可那人卻不依不饒地盯著她,鳳眸帶笑。

  她只得摘下一隻耳機:「莫文蔚。」

  「我也喜歡她,」那人挑眉,隨即抽了一口氣,大概是牽動了傷口,「去年年底她不是剛出了一張新專輯嘛,叫《不散,不見》,名字挺好玩,我最喜歡裡面的一首歌叫《哪怕》,估計你也喜歡。歌詞有意思——如果有如果,也要這樣過。可不是嘛,這人生,哪有多少選擇的餘地。」

  沈尋看著他,忍不住嘴角一彎,輕聲笑了。突然間綻放的笑容,映著雪白肌膚上艷紅的櫻唇,光華流轉,是分外奪目的女兒嬌。

  「你這個人,真能自說自話。」她說。

  戴著的另一隻耳機里,莫文蔚正好在唱這首《哪怕》——哪怕說相遇,是離別開始。

  那人看著她,似是怔住,心魂不定。

  他仿佛瞬間回到了許多年前,在巷口等他的姐姐站在暮色里,也是用這樣溫婉無奈的笑,靜靜地看著他:「小安真能自說自話,就怕說得再好聽,老爸也要打屁股呢。」當時斜陽低照,點亮了她嬌柔的眉眼,是她極好的青春。

  後來呢,她形容枯槁,對著他又哭又笑,聲嘶力竭:「小安,求求你,求求你,你讓姐姐去死好不好?」

  這時醫生在喊沈尋的名字,她摘下耳機走進診室。等她看完出來,那人在和她錯身的時候,又是一副調笑的模樣:「美女要不要等等我?」

  沈尋有些哭笑不得,未再搭理他,逕自下樓取藥。

  走出醫院大門,她掏出手機看了看,和程立的對話框仍停留在她說話的那一條,心裡難免是有些失落的,但想到他一定在忙,她也未再糾結。

  突然,面前停下一輛黑色商務車,她被嚇了一跳,料想是自己擋了路,就邊往包里放手機邊往一旁躲避。低頭的那一刻,她聽見車門滑開的聲音,接著,後頸一痛,黑暗頓時侵襲了她。

  無邊無盡的黑暗。

  狹小的、密不透風的空間。

  她感覺連呼吸都困難,想要出聲,卻發現嘴被膠帶死死地封住。

  「沒人會來救你……」昏沉中,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冷笑,抬起了她的下巴。

  「真是一張漂亮的臉蛋,怪不得……」一聲幽然的嘆息,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

  ——寶貝真是漂亮啊,來,繼續跳舞。

  不,不。她搖頭。

  藥物作用下,她在夢魘和現實中徘徊掙扎。汗水涔涔,染濕了頭髮,浸透了全身。誰來帶她逃出去?她喘不過氣了……

  依稀間,她聽到手機鈴聲響起,仿佛暗夜裡尋著了光,她拼命地掙紮起來。

  「為什麼開她的手機?」站在牆角的男人驚訝地看向自己的同伴。對方卻沒有回答他,只是盯著那亮起的屏幕,上面是一個單詞——Morpheus。電話接通的那刻,一記暴喝傳來:「沈尋,你在哪兒?」

  沒有得到回應,那道聲音瞬間變得狠沉:「你是誰?讓沈尋接電話。」

  啪的一聲,重新被關掉的手機又被扔到地上,屏幕摔得粉碎。

  「怎麼樣?」林聿盯著對面的程立。

  「電話被掛斷了,」程立答,臉色陰沉,「來不及定位。」

  「如果尋尋是被劫持了,那對方接電話的這個動作很奇怪,」林聿語氣平靜,眉頭卻緊蹙,「再想想別的線索,但是要快。」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林聿看著他,語氣里透著一絲無奈。

  程立眸光一動,靜待他的答案。

  「我怕尋尋會崩潰。她15歲那年,在英國被人劫持過,」林聿以寥寥數語揭開陳年舊事,「那是一個變態。他收集娃娃,假的、真的,擺在家裡陪他玩。尋尋是他看上的東方娃娃。他把她關在黑漆漆的地下室,逼她唱歌、跳舞,如果不那麼做,就拿鞭子抽她。我大姐,也就是尋尋的媽媽,為了找她,出了車禍。我不知道這次對方會怎麼對她。」

  林聿話音剛落,程立的眼裡就已充滿寒氣。

  他想起沈尋曾經和喬敏簡短地提過那段經歷,而那晚她在他懷裡,那樣的恐懼不安,她說她做了在馮貴平家的噩夢,他知道她是在騙他,這段經歷或許是她一生的噩夢。

  他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心臟像被人狠狠抓住,一陣絞痛。她現在正面臨著什麼,他想都不敢想。

  矇矓中,沈尋感覺到有人在摸她的臉,掌心的溫度讓她驚恐地搖頭,想要躲開他的觸碰,那人卻一把抱住了她,她恐懼到了極點,掙扎得更厲害,膝蓋用力頂向那人的胸口。

  「我去!」那人低罵一聲,一把拉下了她的眼罩,「是我!」

  沈尋重獲光明,看向眼前人,那人戴著黑色鴨舌帽和白色口罩,只一雙眼睛,讓她有點熟悉感。

  他又抬手把她嘴巴上的封條也撕了下來:「你躲什麼?我剛才是要給你撕這個。」

  「你是誰?」她問。

  那人一愣,然後把口罩摘下來,露出一張俊美容顏——是醫院裡那個跟她搭訕的男人。

  「忘了自我介紹,我叫祖安,祖宗的祖,安全的安。」他揚唇一笑。

  「你綁我?」沈尋怒問。

  「我綁你?你什麼腦迴路?」他像聽到什麼笑話,「你就用這態度對待你的救命恩人?」

  沈尋將信將疑地打量著他,卻見他不知什麼時候換了件黑T恤,胳膊上添了一道新傷,血淋淋的。

  「看夠了沒有?」祖安挑眉,「要不是我給你擋了一刀,你這會兒早就橫屍野外了。」

  「真的?」沈尋慢吞吞地問,仍有點遲疑。

  「假的,」祖安哼了一聲,「就是我綁的你,給你打了麻醉針,把你帶到這廢木屋來,本來打算先奸後殺,轉念一想不如和你談場浪漫的戀愛,於是我給自己狠狠地劃了一刀,深可見骨,然後等你醒來,假裝英雄救美。」

  他越是沒個正經,沈尋越是放下了心:「你知道綁我的是什麼人嗎?」

  「沒看清,都戴著面具,兩個人,一高一矮。身手還行,不過不如我。」語氣里明顯透著囂張,似公孔雀開屏。

  沈尋瞅了一眼他的傷口,把自己的襯衫脫了下來,打算扎在他手臂上給他止血。

  「一會兒會有人來接你,」祖安瞅著她說,「你手機還能用,我剛才撥了一個電話出去,撥給了最近打過你電話的人,叫什麼Morpheus。」

  沈尋一愣,低著頭沒有說話。

  「醫生叫你沈xún,哪個xún?酒過三巡?尋尋覓覓?循循善誘?上下旬?」他微笑著問。

  「尋覓的尋。」

  「嗯,姑娘尋什麼呢?尋著沒?尋啊……」他的聲音里,總是帶著點輕佻,這會兒竟開始吟上了詩,「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他盯著她,鳳眸里又是曖昧的笑。

  沈尋這才注意到他眉毛上的傷口。

  「你沒處理這裡的傷啊?」她問。

  「沒來得及啊,說了讓你等我,你不等,我急著追你啊。」

  這人就沒有好好說話的時候,沈尋簡直無語。她雙手用力一拽襯衫袖子,紮緊他的傷口,他不禁抽了一口涼氣:「輕點哎,挺美一姑娘,下手這麼狠。」

  有警笛聲傳來,由遠及近,他拉著她站起身:「接你的人來了。」

  走到外面,幾輛警車已經到了屋前。為首的是程立,自推門下車那刻,就仿佛挾著一身戾氣,讓人不寒而慄。跟在他身後的一行人都舉起了槍,對準祖安。

  「不是他,他救了我。」沈尋一著急,下意識張開雙臂,攔在了祖安身前。

  程立瞅見了,面色一沉:「讓開。」

  「真的是他救了我,你看他都受傷了。」沈尋沒有讓開,反而指了指祖安的左臂。

  程立看見裹在祖安手臂上的她那件染血的襯衫,眸光更是冷了幾分:「你怎麼知道他是好人?也許他跟別人合夥劫持了你呢?」

  沈尋愣了一下,語氣十分堅定:「他不是。」

  祖安笑了,將雙手乖乖舉起來,鳳眸里卻滿是得意:「她信我。」

  他這話顯然是說給程立聽的。

  程立冷冷睨了他一眼,淡聲命令:「把他帶回局裡。」

  沈尋正要開口,卻見程立看向她,眼底藏著嗔怒,她一下子愣在那裡。

  「第一,閉嘴;第二,你是自己上車,還是我扛你過去?」他緩緩出聲,俊顏上烏雲密布。

  上了車,程立一腳油門踩下去,轉眼間把同行的車輛甩得老遠。

  沈尋抓住安全帶,咬了咬唇,還是沒忍住:「他傷得不輕,是不是先送他去醫院再審問?」

  「不要跟我說話,」他沉著臉,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吐出來的話像是結了冰碴子,「我心情不好,不想和你說話。」

  沈尋一愣,沒有再作聲,扭頭看向窗外。

  程立用眼角餘光瞥向她,見到一個略顯狼狽的人,她長發凌亂,雙眼通紅,嘴唇幾乎快被牙齒咬破。

  一時間,他胸口洶湧著,混著怒,摻著痛,還有幾許無奈。她怎麼會知道,這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內,他是什麼感受?眼下一腔怒火無處去,恨不得把方向盤都握斷,恨不得就這麼一路開下去,開到天涯海角,開到世界盡頭,把身旁這個麻煩精藏起來,任誰也找不到。

  他送她去醫院檢查,又送她回宿舍,全程像在押送犯人,一張臉冷若千年寒冰。

  沈尋終是沒忍住:「你到底在不爽什麼?」

  他側首掃了她一眼,冷笑:「是了,我怠慢了,應該放鞭炮鼓掌慶祝您活著回來。」

  沈尋臉色一白:「你至於這麼諷刺我嗎?」

  他盯著她半晌,似是忍耐,又似是猶豫,才緩緩出聲:「沈尋,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不要總是亂跑?我沒那麼多時間管你。」

  「我都說過了,不用你管我。」沈尋的表情也冷了下來。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程立的黑眸里躥起了怒焰,「不管你,你出事怎麼辦?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跟林局交代?怎麼跟你們單位交代?」

  沈尋諷刺地笑了:「原來,你就光想著不好跟別人交差啊。那行,我給你寫一份免責聲明,萬一我有什麼事,絕對跟您程隊沒關係,行了吧?」

  「你簡直不可理喻。」他瞪向她,臉色發青。

  「我說錯了嗎?在你眼裡我算什麼?女朋友、一夜情對象,還是臨時隊友?如今聽說老情人還活著,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打發走了吧?」沈尋回嘴,也揭開自己不願意面對的傷口——就是她想的這樣吧,所以他自然是怕她再惹麻煩,自然是沒有那麼多時間管她。

  她只顧著醋意翻騰,言語就難免刻薄了些,沒有料到自己的話瞬間激怒了他。

  程立死死地盯著她,眼瞳泛紅,洶湧的怒氣在胸口翻湧,抬手捏住她的肩,將她按在牆上,幾乎想要擰碎她,吐出每一個字都是咬牙切齒:「我怎麼招惹了你這麼一個不識好歹的東西。」

  「對,我就是不識好歹。」她紅著眼,仰頭迎著他的視線,「我要是先前知道你有一個心尖兒上的人還活在這世上,我是絕不會跟你有半分牽扯的。程隊有這些精力跟我置氣,還不如趕緊去把人找回來。」

  她這番話下來,程立的臉色難看到極點,額頭的青筋幾乎都要爆裂。

  「好,好得很,」他咬牙切齒,「我這就遂了你的願。」

  說罷,他轉身就走。

  沈尋木然地站在原地,咬緊了唇一言不發,只覺得口腔里一股血腥味,緊握的拳頭裡指甲扎痛了掌心。

  要堅強,沈尋。

  他要走便走。

  你要堅強,不許哭。

  她命令自己,一遍又一遍。

  未料想半掩的門又突然被人一腳踹開,撞擊發出的巨響嚇了她一跳,還未反應過來,她整個人都被壓在牆上,兇狠的吻落了下來,像是要將她拆吃入腹,連呼吸都全然奪去。她抗拒,卻被他緊緊捉住了手,一把推到椅子上,只聽咔嚓一聲,他竟然用手銬把她反手銬在了椅子上。

  她的抗拒還沒來得及出口,柔軟的唇舌又遭到他無情地碾壓,他甚至吮住她唇上的傷口,嗜血一樣輾轉侵略,讓她痛,讓她怕,讓她無路可逃。

  「你以為你是在玩遊戲嗎,嗯?」他狠狠地捏著她的下顎,終於施捨了她一些空氣,「你說開始就開始,說結束就結束?」

  「早知道有今天,我當初就不該留下你。」他冷笑,俯身看著眼前這張嬌柔的小臉,他先前怎麼沒看出來,她是這麼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想知道我到底當你是什麼?」他的眼神讓她不寒而慄,「好啊,不如讓我用實際行動告訴你。」

  他要做什麼?

  沈尋驚恐地瞪著他,眼見他高大的身軀蹲下來,她下意識地想往後退,卻被他牢牢捉住了腳腕。長裙之下,她的雙腿被他一點點打開。她拼命掙扎,但雙手被銬住,雙腳被鉗制,一切都是徒勞。

  「程立,你要做什麼?」她眼淚都被逼出來,慌得口不擇言,「你放開我,放開我,我會恨你,恨死你了——」

  修長的指尖,從微涼到滾燙,成了最可怕的利器。她渾身緊繃,在天堂和地獄之間浮沉。

  直到強撐的驕傲終於分崩離析,化成脆弱的哭泣。

  直到她啞了嗓子,乞求他的寬恕。

  終於,他收回手,替她整理好裙擺,解開手銬,將她攬在懷裡。一腔怒火也換成細碎的吻和聲聲嘆息,似威脅,似誘哄:「不要逼我,知道嗎?你不該逼我……」

  她在淚眼中委屈地問:「為什麼?」

  他低頭,嘴角浮起一絲苦笑,沒有回答她。

  因為,他會疼。

  因為,他也要她體會,什麼是煎熬的滋味。

  「老實交代,你怎麼會出現在木屋?」審訊室里,江北表情嚴肅地發問。

  此刻他對面的男人姿態慵懶,手臂擱在桌上,層層紗布下是線條分明的肌肉,修長的手指似無意識地輕敲桌面,行雲流水般像在彈琴,聽到他的問題才掀起眼皮一笑:「我在醫院碰上沈小姐,一見鍾情,就一路跟著她嘍。看到她被人抓走,正好英雄救美。」

  「有這麼巧?」江北挑眉。

  「不信你可以去問她啊,我們在醫院聊得挺愉快。」面對質疑,祖安一臉輕鬆坦然。

  「你手臂上的傷怎麼回事?」

  「和歹徒英勇搏鬥唄,怎麼樣,要不要考慮給我頒個見義勇為獎?」

  「見義勇為?」江北輕嗤,將一個文件夾甩在桌上,「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的底細,看看,持械傷人、走私……你資歷很豐富啊。」

  祖安微微頷首,勾唇一笑:「過獎。」

  這時程立推門而入,江北喚了他一聲,讓出位置。

  「喲,原來您是隊長,」祖安瞅著他,鳳眸微眯,「請問問完了沒有?問完了我可以走了嗎?我還想去找沈小姐團聚呢,慶祝下劫後逢生。」

  「她跟你不是一路人。」程立淡淡地答。

  「哦?那她跟誰是一路人?程隊你嗎?我看也不見得,」祖安靜靜看著他,「說到底,咱們倆差不多,有今天沒明天,誰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區別也就是程隊你死叫犧牲,爛仔我死叫活該。可都是死,其實有什麼分別?」

  程立沒接話,黑眸深不見底。

  「不過沈小姐不一樣啊,她連躺在那個破木屋裡,看起來都是乾乾淨淨的,那乾淨是到骨頭裡的,」祖安嘴角揚起一絲嘲諷的笑意,「程隊,我配不上她,你就配得上?」

  「你說什麼廢話呢?」程立沒出聲,江北卻忍不住敲桌子警告。他悄悄瞅了一眼自家老大,只見後者眸光寂靜,面沉如水。

  「是不是廢話,程隊心裡清楚。」祖安眼裡滿是桀驁不馴的挑釁。

  「說說綁架她的人是什麼情況。」程立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逕自問他的問題。

  「兩個人,一高一矮,高的一米八五左右,矮的一米七的樣子,身手都經過訓練,戴著面具,沒看到臉,矮的那個,嗓音有點怪,像戴了變聲設備。車是黑色別克GL8,車牌號景B3JK28,不過既然是出來做事,十有八九是假牌。」

  「性別?」程立問得簡短,沒什麼表情,眸光里卻透著犀利。

  祖安卻頓了一下,原本在桌上輕敲的手指停在半空,然後才緩緩落下。

  「不能確定。」他答。

  程立未再多言,站起身,淡聲吩咐:「讓他走吧。」

  江北一愣,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出聲:「老大?」

  程立拉開門,側身看向他:「我說了,放他走。」

  走廊的燈光落在他半邊臉上,他整個人一半浸在暗中,一半浸在明處,只顯得他的神色越發深沉。祖安和他對視了一眼,琥珀色的眸瞬間微暗。但他隨即又是一臉不正經的笑容,朝江北揚起戴著手銬的雙手:「有勞。」

  關門聲響起,手銬發出清脆的開鎖聲。

  祖安低著頭,嘴角浮上一絲自嘲的笑。

  從來沒有人了解,也不會有人能真正體會,你的痛苦與付出。正如沒有人知道我在經歷著什麼。

  我們都是一樣,三哥。

  臨近傍晚時分又變天,程立坐在車裡,靜靜看著沉雲翻湧,狂風驟起,路邊行人在陣雨里奔逃。

  他等的電話鈴聲終於響起,屏幕上是陌生號碼,接起來卻是熟悉的聲音。

  「才分開一會兒,是不是已經在想我?」祖安在那頭輕笑。

  「好好養傷。」程立淡聲答。

  「三哥。」

  「嗯?」

  「我覺得小尋尋特別好,各種好,要不,你讓給我?」祖安慵懶開口,語氣里透著點曖昧。

  「說過讓你別招惹她。」程立答,低沉的嗓音裡帶著警告。

  「幸好我好奇心強,去招惹了,」祖安不以為意地笑,「要不,你今天該急瘋了吧?」

  「不說正經事我掛了。」幾許深沉心思,都在這倉促迴避的話語中昭然若揭。

  「三哥,一個人喜歡的香水味,是不會輕易變的,」祖安的語氣突然沉靜下來,「我今天以為我弄錯了,但連你都懷疑了,不是嗎?如果,真的是我們想的那樣,你打算怎麼辦?」

  回答他的,是沉默,然後是電話被掛斷的聲音。

  天空積蓄已久的沉怒終於化成一個響雷,像直接劈在車頂。豆大的雨滴砸在車窗上,迸擊出脆裂的響聲,仿佛一場壯烈的犧牲。掛在後視鏡上的項鍊,也跟著輕輕顫抖。

  程立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它,冰涼的觸感自血脈湧入心底。

  再抬眼,這座他熟悉的城池,已經在這場大雨中漸漸淪陷、模糊。

  程立回到局裡的宿舍樓時,天已經黑透。他站在陽台上抽完一支煙,才走到沈尋房間門口。

  門上了鎖,但對他來說這不是個問題。問宿管員要備份鑰匙,大爺連問都沒問,反倒是熱心囑咐,不用著急還。

  房間很靜,也很暗。他輕輕擰亮了桌上的檯燈,站在床前。

  她睡得很沉。像個孩子,大概在受了驚嚇和委屈之後,只能躲到夢裡。可也不知道她夢見了什麼,眼睫還掛著細碎淚花。

  忍不住彎下腰,輕吻住她微濕的眼角。

  她可夢見他?夢裡的他是好是壞?

  命運里的相聚離散,究竟藏著什麼玄機?

  為何今年,她會來到這裡,出現在他的生命里?

  無法收場的事,為何要開始?

  ——三哥,我覺得小尋尋特別好,各種好,要不,你讓給我?

  祖安的聲音,半真半假,又迴響在耳邊。

  她有多好,他當然知道。他的尋寶,哪裡都好,好得他捨不得放手讓她走掉。

  可是這些年,他看透生死,也明白命運不會獨獨偏愛誰。人怎麼可能什麼都得到?你選一樣,就必須放棄另一樣。

  此時此刻,他盼她睜眼,眼裡只看得到他,也怕她睜眼,怕那眸中的清澈和溫柔令他無法招架。

  桌上有什麼隱隱發光,映亮他幽暗的黑眸。他抬手拿起,是一個不鏽鋼煙盒,銀色的金屬面上,刻著幾個單詞——Perseverance,Love,Enthusiasm,Hope。

  堅持,愛,熱情,希望。

  他用長指輕輕摩挲煙盒,細細把玩。一盞孤燈,照亮了許多暗藏的心思。

  誰的堅持?誰的愛?誰的熱情?誰的希望?

  沈尋在夢中總覺得有一雙眼在盯著自己,不離不棄,似要到天荒地老。等她醒來,床前空無一人,只有清晨淺淡的陽光,從窗簾縫透進來。她正要坐起身,才發現掌心有東西滑落。

  竟然是一支TomFord的唇膏,還系了精緻的蝴蝶結。色號是31,名叫twistoffate。

  命運的轉折,又或者說,命運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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