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識義懷仁
2024-10-01 16:02:06
作者: 汪宛夫
江淶源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康保車裡的。康保在前面不停地問這問那,可他什麼也聽不進,什麼也說不出。
到了半路上,康保把車停了下來,鄭重地問:「淶源,把你送到哪去啊?」
「送到哪?回家麼?對,回家!」想到回家,他突然一陣竦然,我的天,寧晉現在在哪裡?她有沒有去娘家?
給寧晉撥電話,關機!又撥,還是關機!真是急死人了。轉念一想,對了,是五點鐘的飛機,現在應該正在飛機上。關機就證明已經走了。還好,走了就好。留下來又是禍患,走得越早越好。
自己的事處理好了,對,應該處理老闆的事了。
「康保,回單位,到辦公室去!」
見江淶源神不守舍的慌張樣,康保也不想說他什麼,顧自打轉方向盤,把車子往省府大樓拐。
到了辦公室,他找出與老闆聯繫過的幾個主要的企業主和朋友的電話號碼,分別給他們打了招呼。然後,又打開老闆的辦公室,檢查一下有什麼東西拉下。四處一查,發現辦公室里空空的,以前堆放著的那些玩意兒,突然都不見了。還好,老闆考慮得比自己周全。
江淶源看了看老闆的辦公桌,辦公桌上的東西也少了許多。
這裡的東西一少,看上去就怪怪的,很不習慣。
更不習慣的是,現在桌邊的椅子上,空空蕩蕩的。——這可是老闆的位置啊,本該坐著老闆啊!
眼睛一酸,江淶源在桌前的椅子上歪斜著坐了下來。
這是他常坐的位置。以前坐在這裡,都是向老闆匯報工作,聽他垂訓。他害怕坐這個位置,也喜歡坐這個位置。坐在這裡,不論聽到的是批評還是表揚,都是他希望的開始。有了老闆坐在那兒說話,他心裡特別踏實,特別安穩,覺得生活有希望,前途非常光明。
現在,老闆不在了,而且很可能,再也不回來了!
「老闆!——老闆!」
江淶源叫了一聲又一聲,止不住眼淚嘩嘩嘩地往下淌。
老闆,在這個世界上,有誰會比我更尊敬你,更依賴你?
老闆,在這個世界上,有誰會比我更心疼你,更關心你?
老闆,這裡不能沒有你啊!河東不能沒有你!我更不能沒有你!
不知哭了多久,天越來越黑了,江淶源肚子裡咕咕咕地叫了起來。
是啊,這些天來,幾乎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整天都在驚慌失措中度過,在為老闆的擔心中度過,剛才這一哭,用力過猛,竟把肚子徹底哭窮了,哭出意見來了。
和這次一樣猛哭的,就數初戀時候那次了。在上海讀書畢業後,因為要回老家工作,戀人提出分手,態度非常堅決。江淶源再三挽留都無濟於事。最後,她居然玩起消失,再也沒有在他的視線中出現過。消失前,還用電話通知過他,說她再也不會來見他了。接完電話,江淶源就開始哭了,而且那幾天也一直沒有好好吃飯。哭著哭著,肚子也開始咕咕地響了起來。
每次在他最傷心的時候,在他哭得厲害的時候,只有一隻空空的肚子,在一旁回應著。
蒲承德的離去,無疑是江淶源政治生活上的一次失戀。
從一個男人成熟的政治眼光看來,這次失戀的打擊遠比上次厲害。
上次失戀,他失去的是一個很快會被彌補的女人。
這次失戀,他失去的是永遠無法修補的政治前程。
帶著種種傷感落寞,江淶源回到了家裡。家裡空蕩蕩的,也像老闆的辦公室一樣,讓人覺得非常失落。他走到臥室和廚房,始終不見妻子寧晉的身影;走到書房和小臥室,也不見兒子的笑臉。
正要想起什麼,電話響了。是妻子寧晉的電話。
寧晉說她已經下了飛機,正往家裡趕。江淶源和她說了老闆的情況,讓她路上小心,千萬要把事情辦妥。
正要擱電話,寧晉又補了一句:「兒子有沒有接回來?」
「天哪,兒子!」江淶源一驚,「呀,我把兒子給忘了,我這就去接。」
掛了電話,江淶源匆匆趕往學校。兒子剛上小學,因為學校離家裡較遠,平常都是家長接送的。本來,這應該是江淶源的日常工作之一。可是,因為江淶源做了領導的專職秘書,幾乎把自己所有的時間都交給了領導。尋常百姓的夫妻間,大多是男人多幹些雜活,可在他這個秘書家裡,時間上由不得自己,特別是早晚,那就只好委屈妻子了。
今天妻子一出門,還真不習慣。接兒子的事明明是寧晉交代過的,可時間一到,還是忘了個一乾二淨。
好在寧晉第三天就趕回來了,接送兒子的事又交還給了她。
江淶源又可以忙起他的秘書工作了。遺憾的是,他的這個秘書工作,有史以來第一次變得清閒了,變得無所事事了。
每天他照例早早去上班,到對面老闆辦公室幫助擦擦桌椅,收拾收拾文件報紙。然後,就坐在辦公室里接接電話。有人來找,就說老闆開會去了,這段時間都在開會,沒法見。如果是特別熟悉的企業主,那就實話實說,讓他們暫時躲一躲,省得惹火上身。
接下來,他就真的變得很無聊了。老闆不在,沒人派他去聯絡工作,沒人讓他迎送客人,沒人讓他幹這干那。
他突然覺得,現在變成了一個離開了句子的標點符號。標點還是原先的標點,可句子走了。句子一走,自己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失去了存在的義務,失去了一直以來生機勃勃的價值。
閒得慌了,就得下樓來,到院子裡走走。河東省府大院裡,如同一個很大的公園,裡面種著各種各樣的植物。但是,北方的天氣所限,長得最多最旺的還是國槐。國槐的各類變種——龍爪槐、紫花槐、五葉槐、金枝槐,構成了大院裡的美麗的槐樹世界。
他喜歡這些槐樹,就如同當年在南方上學時喜歡那裡的香樟樹一樣。
南方雨水充沛,氣候濕潤,到處都長著濃郁的綠色植物,而且四季常青。比如校園裡的香樟,不單常綠不敗,而且總是翠綠欲滴。他常常和戀人一樣在校園裡散步,在香樟樹下談情。分手以後,他也是這樣一個人在校園裡走著,在香樟樹下站著,默默地回想著往日的美好時光。
而今,他就常常站在槐樹底下了,想起每天跟著老闆在院子裡走進走出,也不時會在槐樹底下站一會兒,說說這個季節的變化。比如,到了春天的時候,老闆說槐花飄起來了,有點清香,但這個時候容易感冒;到了秋天的時候,老闆說槐葉開始落了,要他當心天冷著涼。
是啊,老闆就像他的父親。他這個不孝子,每天守在父親的身邊,本該悉心照料父親的,關心父親起居冷暖的,但細細想來,還是父親關心自己更多,愛護自己更多。
尋常總見父親板著臉孔,教訓他什麼事做得不對,什麼事還可以做得更好。他總是戰戰兢兢的,覺得父親太嚴肅了。可是現在……
老闆啊,你還能再次站在這槐樹下,對我平和地講一講天氣和人情麼?
一陣寒風吹來,吹落幾許先黃的槐葉,這些是脆弱的分子。
老闆,你教我一定要堅強,可我的心裡,為什麼還是這般脆弱!
在回辦公室的路上,江淶源被後面的風歪歪地吹得,他覺得,自己就像是那落地的槐葉,正被這個季節的風殘酷地偷襲,將他吹向不知名的去處……
在水裡煮,在火上烤,在油里煎。就這樣,江淶源熬過了一個多月的艱難時光。
一個月來,他不敢上食堂,不敢去公共場合,不敢看見熟人。他似乎成了一個怪物,成了一件特殊的物品,成了一個讓人指點的病菌攜帶者。
有時候在辦公室里泡包方便麵,有時候悄悄地到街頭買點快餐,有時候則回到家裡找點吃的,順便多休息一會兒,反正也沒什麼事可干。
最痛苦的,是對辦案人員的苦苦等待。
或許在他的生命中,他最不希望見到的,就是中央紀委的人。可是,他又無法迴避。畢竟,老闆進去了。老闆臨走前交代過,只要他進去,紀委遲早要找到他作證。作證的時候,少不了有苦頭給他吃。「不可以利誘,不可以死脅。」「勇夫安識義,智者必懷仁。」這是老闆對他的期望,對他的要求,對他的命令。這些天來,他一直在告誡自己,一定要記住老闆說的這些話,決不能辜負老闆的栽培。許多次,他想到了革命烈士,想到了捨生取義,想著想著,他的眼角就會落下滴滴清淚。
「要來的總是要來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是老闆說過的話。
老闆就是老闆,老闆說的話再一次應驗了。那天早上,省委辦公廳領導打電話給他,讓他到小會議室去一趟,有人要找他談話。
有了目睹老闆被找去「談話」的經驗,江淶源知道自己最害怕也是最期待的一天,終於來臨了。
滿懷著慷慨赴死、輕鬆上路的豪情,他準時來到會議室。這回,並沒有什麼中央紀委的女副書記接見他。坐在會議室里的,是中央紀委案件檢查某室的齊隆堯副主任和張北處長。他們說的話也並不神秘,無非是要求他說說蒲承德違法違紀的事,特別是與企業主有哪些經濟往來關係。江淶源平靜地說:「我們蒲省長規矩很重的,重要的事情都不讓秘書插手,他和企業主交往的事,我都不清楚。」
「可是,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好多企業主找你們蒲省長辦事,都是通過你聯繫的。」齊隆堯的眼睛眨得不緊不慢,說,「不僅他們之間的聯繫你知道,而且在經濟往來方面,你也知道不少,甚至,你自己也拿到過不少好處。」
「根本不可能。」江淶源迅速關門。
「希望你配合我們辦案,現在是中央紀委找你談話,你一定要實事求是!」剛才一直沒開口的張北處長、斯斯文文的經濟學博士,此時突然拉高嗓門,把江淶源嚇得整付心臟往上一縱。
江淶源有些不滿地朝張北輕輕瞥了一眼,還是不說話。
雙方僵持了很久,談話很不成功。
最後,江淶源沿著他的老闆蒲承德走過的道路,從電梯上下來,坐進了中央紀委專案組的專車。不同的是,江淶源被帶走時,旁邊並沒有那麼多人圍著,反而顯得有些冷清。帶走時,並不是下班以後,大院裡稀稀落落的還有不少人,他們並不知道,江淶源坐進車裡是被中央紀委帶走的。
但是很快,江淶源被中央紀委帶走的消息也聲速傳遍了整個省委和省府機關。
當然,江淶源被帶走的一幕缺少了蒲承德那種歷史性的悲壯感。畢竟,他只是蒲承德身邊的嘍羅,是一個附帶的犧牲品。
到了辦案點上,江淶源還是繼續沉默不語,保持了他希望自己擁有的那種堅貞和勇敢。
當他一個人坐在房間裡,面對著牆壁時,他甚至希望窗戶外面有一個視線通道,能夠讓老闆看到自己。他希望老闆看到——他多年栽培的心腹秘書,是如何的忠誠,是如何的頑強,是如何的不屈。
除了張北處長和齊隆堯副主任外,諸赤城主任也找他談過。
他們分別從不同角度談了老闆問題的嚴重性,談了他配合中央紀委辦案的必要性,也談了他不配合辦案的危害性。
所謂水來土淹,兵來將擋。對付中央紀委,閉上嘴巴一招,就很管用。
在沒有來之前,江淶源對中央紀委辦案工作充滿了敬畏和好奇,他無數次想像過老闆被帶到辦案點的生活,想到自己也被帶去後遭受的種種待遇。比如用鞭子抽,用燈泡烤,用巴掌摑……現在看來還好,畢竟是新社會了,還是共產黨好,他所面對的究竟不是電影裡的國民黨,不是什麼中統軍統的壞分子。
蒲承德與江淶源主僕二人的戰略戰術,還真給中央紀委辦案工作帶來了不小的阻力。
領導因病情嚴重,已經轉移到首都治療。但在醫院裡,她常打來電話關心案情進展,有時還讓諸赤城到醫院當面匯報。她一再指示:「對蒲承德的案子,重點還是要從他身邊的人著手,努力打開突破口。中央首長很關心,你們一定要加大辦案力度。」
諸赤城回金家莊後,召集大家多次開會研究。在加大對江淶源訊問力度的同時,還把蒲承德的司機康保也找來談過了。康保的態度倒沒有江淶源那麼硬,可是從種種跡象表明,他對蒲承德的問題的確知之甚少。他曾經用車接送老闆期間,看到過老闆和香港、廣東、河東、北京等各地的企業主有來往,可那都是工作上的聯繫,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私人經濟往來活動進入他的視線。據他反映,蒲承德對司機並不貼心,倒是把秘書看作是心腹,許多私人的經濟活動,秘書江淶源應該比他清楚,因為好多私人的活動,他都是帶秘書參加的。
康保談到了不少企業主的名字,可這個名單並沒有多大的調查價值。因為省政府辦公室和省外經貿委等部門也可以提供這個名單。看來,非得想辦法讓江淶源開口。
張北處長建議:「得讓江淶源吃點苦頭才行。我們現在辦案越來越文明,被調查對象的日子越來越好過。可是,上面又催得緊,我們辦案人員的日子倒是越來越難過了。」
齊隆堯說:「是啊,我們夾在領導的高要求和文明辦案的嚴要求之間,兩頭吃苦啊!」
由大名在旁邊聽了難受,突然有些唐突又習慣性地冒出一個「但是」來,接著道:「我有點不成熟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