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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長夜無際太陽照樣升起

2024-10-01 15:54:05 作者: 周梅森

  市委常委會結束的第二天中午,趙芬芳利用外事活動的間隙約金啟明到歐洲大酒店談了一次,介紹了常委會上的情況,埋怨金啟明考慮不周,出手太狠,沒給她留下多少迴旋的餘地。金啟明聽罷趙芬芳的介紹,卻認為三元集團的重組方案雖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實際上是齊全盛、劉重天、周善本操縱內定的,只好承認了現實。吃掉藍天集團的設想不談了,金啟明又換了個話題,要求趙芬芳想辦法把新圩海濱國際度假區附近的五百畝市政府規劃用地批給金字塔。趙芬芳情緒不太好,擺擺手說,現在不太好辦,等她哪天做了一把手再說吧。說罷,趙芬芳匆匆離開了酒店。

  直到那時,金啟明仍認定趙芬芳遲早會做鏡州的一把手,正是為了落實趙芬芳一把手的問題,金啟明離開歐洲大酒店後才通過北京高層領導的一位秘書去暗中了解肖兵的情況,主要是想知道:肖兵對其父親到底有多大的影響力?是不是真能成功地將趙芬芳送到鏡州市委書記的位置上?肖兵在金字塔被抓後,他也和趙芬芳一樣,認定北京那邊要干涉,沒想到,三天過去了,仍沒聽到什麼動靜,就有些懷疑肖兵對其父的影響力了。金啟明當時想:如果肖兵對其父親的影響力不夠大,自己可以考慮出面通過關係網助以側面的影響,哪怕再花些錢也認了。

  這樣做是值得的,事實證明,趙芬芳一點不比白可樹差,對金字塔集團是盡心盡力的,達成默契後,馬上按他的要求,對藍天集團破產的問題公開發表了講話,又按他的意志提出了由金字塔進行重組的方案,甚至把他請到常委會上去談,只怕連白可樹都不會做得這麼好。這位女市長無疑是聰明的,現在她是誰的幹部?要依靠誰?為誰服務?怎麼服務?心裡全有數。金啟明相信,只要趙芬芳如願以償做了鏡州市委書記,一個屬於金字塔的新時代就開始了。

  然而,五個小時過後,北京的電話打過來了:那位黨和國家領導人根本沒有一個叫肖兵的兒子!至於那個所謂的老區基金會更是個非法的斂財組織,民政部和公安部正在追查。

  接完這個電話,金啟明驚呆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事情竟然會是這麼一個結果!肖兵竟然敢打著那位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旗號招搖撞騙!堂堂市長趙芬芳竟然會被來自北京的幾個小騙子騙了!太可怕了,也太可恨了,一千萬啊,就這樣扔到了水裡,連響聲都沒聽到!更可怕的是,這一千萬極有可能給趙芬芳帶來很大的麻煩,最終還要把他和金字塔集團裝進去!

  當晚的一場款待軍界朋友的晚宴被北京這個報喪電話糟蹋了,金啟明只匆匆吃了碗麵條便推說有急事,獨自趕回了金字塔大酒店的地下室,準備再一次清除政治垃圾了。坐在車裡一路往回開時,金啟明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對趙芬芳的好感一下子消失了,心裡想的全是如何金蟬脫殼。事情很清楚,滅頂之災已經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突然降臨了,簡直像個晴天霹靂!他今夜的反應稍有遲鈍,都將給他自己和他的金字塔集團釀下不可饒恕的彌天大錯!

  回到D3東區地下室,又想了好久,金啟明才儘量鎮定著情緒,撥通了趙芬芳家的電話。

  趙芬芳接電話時就有些不耐煩:「金總,怎麼又是你?是不是又要和我談地?」

  金啟明忙說:「不是,不是,趙市長,那五百畝地的事,我今天也是隨便說說,不一定真買,你千萬別放在心上!是……是這麼個事:趙市長,我和集團的朋友們商量了一下,覺得我們集團對老區基金會的這一千萬捐款,恐怕還要搞個有規模的儀式,光明正大的事嘛,何必搞得這麼鬼鬼祟祟呢?再說,我也想好好宣傳一下我們金字塔,為我們金字塔做做GG哩!」

  趙芬芳正在吃晚飯,嘴裡似乎嚼著什麼,顯然有些不太高興:「金總,你怎麼又變了?啊?不是你自己說不宣傳的嘛!是不是因為這次對藍天集團的重組沒實現,就覺得吃了什麼虧?就鬧起情緒來了?啊?我勸你還是不要這麼短視,風物長宜放眼量嘛,只要我在鏡州領導崗位上待著,就不會沒有你們金字塔集團的發展機遇嘛,你金總要沉得住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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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啟明由此判斷,趙芬芳直到這時還不知道其中內幕,卻也不好說破,堅持道:「趙市長,這我都知道,可……可我還是想趁機搞點宣傳,你來主持,我和肖兵同志都參加……」

  趙芬芳這才說:「告訴你吧,肖兵恐怕參加不了了,他被劉重天和齊全盛抓起來了!」

  金啟明故作吃驚:「怎麼回事?趙市長,你怎麼不過問一下?他們可是你的朋友啊!」

  趙芬芳笑道:「金總,我不過問,肖兵的父親還不過問呀?你就等著瞧好戲吧!」

  金啟明這才被迫提醒道:「趙市長,肖兵畢竟是衝著你來的,我們金字塔集團又捐了一千萬給他的基金會,這關係太大了,你務必要打個電話給肖兵家裡,起碼通報一下情況嘛!」

  趙芬芳仍是麻木得很:「我操這份閒心幹什麼?不才抓了兩天嗎?多等幾天再說吧!」

  金啟明心裡直罵趙芬芳愚蠢,又一次好心勸道:「趙市長,肖兵畢竟是在鏡州出的事,你也有一份責任嘛!我建議你最好還是向肖兵的父親說一下,包括肖兵在我市的活動情況。」

  趙芬芳這才有所警覺:「金啟明,你是不是聽到了些什麼呀?啊?」

  金啟明極力掩飾著:「我能聽說什麼?包括肖兵被捕都是你告訴我的嘛!我是這樣想的:如果肖兵是被誤抓,放出來後,我們就搞個上檔次的儀式,也算是為肖兵恢復名譽吧!要是肖兵真從事了什麼違法活動,那我也就不客氣了:金字塔集團的這一千萬捐款我得報案追回!」

  趙芬芳氣壞了:「金啟明,你……你現在還沒過河呀,就……就要拆橋了?啊!」

  金啟明心裡慚愧著,卻仍然硬著心腸做自己清除垃圾的工作,他相信在肖兵被捕兩天之後,趙芬芳的電話應該被監控了:「趙市長,你的話我真聽不明白!給老區基金會捐款,我是按你的要求做的,你說老區人民了不起,在戰爭年代養育了革命,養育了黨,沒有老區人民的偉大歷史奉獻,就沒有新中國,就沒有改革開放的今天,也就沒有我的這座金字塔!你讓我對先烈犧牲的土地有所回報,我是衝著老區人民捐了這一千萬,肖兵必須把這一千萬用於老區人民,否則,我當然有理由追回!」

  趙芬芳說:「那好吧,那就請你去找肖兵追吧!」說罷,氣狠狠地掛上了電話。

  金啟明放下話筒,怔了好半天,苦苦一笑,默默打開了電腦。

  簡直是莫大的譏諷,在電腦模擬政治股市上,那支叫趙芬芳的政治股票仍作為他特選的頭號績優股漂著,漲升勢頭遠勝過齊全盛和劉重天,掛牌上市後幾乎沒有進行什麼調整,便直線升入了高遠的政治星空。因為趙芬芳這支績優股的飆升,大盤的綜合政治指數已突破了三千點,進入了牛市的主升段,也就是說進入了收穫季節。現在,這種升勢要終止了,——豈止是終止?簡直是災難性的崩盤!這支叫趙芬芳的股票確定完蛋了,因為她從來就不屬於強勢的北京板塊,而是問題股,問題又極為嚴重,很有可能把大盤拖入令人沮喪的漫長熊市!

  金啟明怎麼也想不通:一個如此聰明的女人,一個已經在市長位置上待了七年的市長,為什麼就這麼沒有眼力,這麼沒有警惕性,就會眼睜睜上肖兵這幾個小騙子的當?她是不是太權欲薰心了?太想當一把手了?而他呢?一個精明能幹的民間政治家,竟然也在趙芬芳上當時,跟著上了這一大當,付出了一千萬,買到的卻是一顆隨時有可能爆炸的政治炸彈!

  肖兵在星星島遊覽時已經和他說得很清楚了:這一千萬不會都用於老區扶貧,將用五百萬為趙芬芳活動買官。這話肖兵是不是也和趙芬芳說過?更重要的是,肖兵落到劉重天和齊全盛手上後,會不會老實坦白,這樣交代?如果肖兵做了這樣的交代,趙芬芳就死定了!

  看來趙芬芳必須暫時摘牌了,只要她不屬於強勢的北京板塊就沒有多少投資價值了,更何況她又和劉重天、齊全盛全搞翻了,股票質地大受影響!齊全盛和劉重天這兩支股票看來得長長了,他們為了對付趙芬芳,進行了政治合流,底部構築得很紮實,應該啟動了,每人先來一個漲停板吧。「很好,」金啟明看著電腦,在心裡自我讚嘆道,「作為一個理智的入市者,就是不能有個人的好惡,更不能用個人的好惡影響到對權力的投資。金錢投資追求利潤的最大化,對權力的投資當然也要追求利潤的最大化,不產生利潤的權力就是不值得投資的權力。」

  那麼,現在是不是又到了買進齊全盛的時候?齊全盛可是只本地老牌績優股啊,曾和另一支本地股白可樹產生過強烈的板塊聯動效益,這支老牌績優股最近又剛進行過一次實質性的權力重組,——那可是和未來的省委常委劉重天的權力重組啊,意義不同一般,你可以把它理解為引進了最新的納米概念。經過重組的齊全盛,有了劉重天和鄭秉義的支持,估計不會倒台了,這場廉政風暴過去後仍將穩坐在鏡州市委書記的權力頂峰上,股價還會上升。齊全盛當年容不得劉重天,今天肯定也容不得幾乎公開奪權的趙芬芳,趙芬芳必定會離開鏡州,變成一種不值得投資的權力,——當然,這裡的前提條件是:如果老天保佑,她不出事的話……正想著趙芬芳,趙芬芳的電話又打來了,口氣已不對頭了:「金總嗎?你現在在哪裡?」

  金啟明看著電腦,信口胡說道:「哦,趙市長,我在路上,正開車去省城……」

  趙芬芳厲聲道:「金啟明,你不要給我胡說八道!我打的是你辦公室的座機!」

  金啟明這才明白過來,忙道:「我……我這不是馬上要……要走嗎!」

  趙芬芳顧不上生氣了,緩和了一下口氣,好言好語道:「金啟明,你先不要走,你可能也知道了,肖兵他們的事麻煩大了,請你馬上到歐洲大酒店來一趟,我們碰頭商量一下!」

  金啟明益發不願去了,推辭道:「趙市長,我真去不了,省城一個朋友等著我呢!」

  趙芬芳在電話里叫了起來:「金啟明,我告訴你:如果我被雙規了,你也逃不掉!」

  金啟明仍是裝糊塗:「趙市長,這……這都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被雙規呢?」

  趙芬芳幾乎是在吼:「我剛和北京通過電話,肖兵是……是個政治詐騙犯!」

  金啟明心一狠,淡然說了句:「哦,這麼說,我真得去報案了!」說罷,放下了電話。

  是不是真的去報案?向誰報案?如果去報案,會不會自投羅網呢?這得好好想想。

  真不是一次愉快的回憶。自從劉重天帶著專案組開進鏡州,他的麻煩就沒完沒了,先是因為白可樹的問題,一次次被專案組辦案人員找去談話;嗣後,又因為齊小艷的問題暗中被趙芬芳盯著不放;如果趙芬芳被雙規,會不會供出他手下人幹的那些勾當?吉向東畢竟什麼都向趙芬芳說了,——吉向東這個無恥的政治小人不但賣了他和金字塔,實際上也賣了他自己。

  然而,細想想,倒也沒什麼可怕的,不論吉向東向趙芬芳說了什麼,都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只能理解為誹謗。他們惟一能抓住證據的,就是私藏齊小艷。這也沒什麼了不起,齊小艷不是罪犯,他和金字塔都沒看到通緝令嘛,況且又是齊小艷主動逃出來的,是吉向東送到他朋友的山莊去的,他出於對一個老市委書記的同情和支持,當然要保護一下,人總要講點感情嘛。這事傳到齊全盛那裡,沒準會成為他又一次買進齊全盛的機會。至於齊小艷被王國昌威逼著跳下山崖,那也是王國昌的事,根本涉及不到他,境外黑社會組織指揮的犯罪活動,與他何干?

  是的,一切全在精密的計劃之中,從境外到境內,從省城到鏡州,一層層保護網在實施行動時就事先設立起來了,迄今為止,他的手上沒沾一滴血,清白得如同天使,誰敢指責他進行了有組織的黑社會犯罪活動?誰敢!他金啟明仍然是鏡州市人大代表,著名民營企業家。

  更重要的是,金字塔集團和權力結合的基礎遠沒被動搖,叛賣了這個集團的畢竟只有一個吉向東,集團培養的其他幹部還在各自的崗位上為集團爭取著最大利益,——就在劉重天一手策劃公安武警突襲山莊時,仍有集團培養的幹部冒著風險送出了這一信息,這不是很讓人聊以自慰嗎?這場風暴過後,鏡州還將是過去那個鏡州,殺了一個白可樹,新的白可樹還會頂上來;倒下一個趙芬芳,還會有新的趙芬芳爬起來;金字塔集團巨大的財富仍將不斷收購權力,炒賣權力,創造一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良好局面。只要這種政治體制不進行徹底的改革,所謂的腐敗問題就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他和他的金字塔集團就將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當然,這一次的演出看來是要結束了,趙芬芳可能要出事。但是,誰也不能否認劇情的精彩,金錢又一次創造了奇蹟!誰能想得到呢?在專案組大兵壓境,白可樹、林一達十幾個貪官落入法網的時候,在劉重天高張反腐大旗,磨刀霍霍的時候,趙芬芳竟在風雨中被培養成了金字塔集團的高級幹部!如果肖兵不是騙子,如果肖兵的許諾是真的,如果齊全盛和劉重天不在政治上意外地合流,如果齊全盛也被省委雙規,並進而產生怨恨死死咬住劉重天,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大廝殺,如果劉重天公報私仇扶趙滅齊,如果塗老闆手下的馬崽們再幹得漂亮些,本來可以不這樣結束!天哪,他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多麼好的劇本啊,他們偏偏不這樣演出!

  金啟明用一聲深長的嘆息,為自己的好劇本打上了最後一個句號。

  夜裡十點多,已是心靜如水的金啟明摸起電話,要他的首席法律顧問來一下。

  等候法律顧問時,金啟明用電子炸彈炸毀了電腦里的模擬政治股市,刪除了一切和這場政治風波有關的資料,又對只有自己掌握的秘密檔案做了最後一遍處理。

  金字塔集團首席法律顧問劉大律師走進門時,金啟明已在平心靜氣開支票了。

  劉大律師注意到,這兩張支票的面額都很大,一張一百萬,一張竟是三千萬。

  金啟明把兩張支票一起交給了劉大律師,面無表情地說:「拿著吧,劉大律師,一百萬給你,是我預付給你的出庭辯護費,另外三千萬請你用來請客送禮,搞關係,準備打官司!」

  劉大律師接過支票,驚愕地看著金啟明:「金總,這……這又是哪裡出亂子了?」

  金啟明笑了笑:「劉大律師,你不要怕,目前還沒出亂子,但我擔心會出亂子,出大亂子!我可能被劉重天、齊全盛一夥誣陷,我們金字塔集團也很可能被他們誣陷啊!」

  劉大律師明白了:「金總,你真厲害,又防到了他們前面!」說著,將那張三千萬的支票收了起來,卻把一百萬的支票還給了金啟明,挺懇切地說,「金總,我是您聘請的首席法律顧問,有義務為您和金字塔集團提供法律支持,況且,每年五十萬的法律顧問費您全如期支付了,我和我的律師事務所又沒為您和集團出過多少力,您這筆辯護費我就不能再收了。」

  金啟明扶著劉大律師的肩頭,將支票拍放到劉大律師手上:「劉大律師,你不必這麼客氣,我重申一下,一百萬隻是預付,官司打完後,集團另有厚報,我的財務總監會找你的!」

  劉大律師這才將一百萬支票收起來了:「好吧,金總,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金啟明帶著一臉神聖不可侵犯的莊嚴,開始交代任務:「劉大律師,如果官司打起來,你就要有必勝的信心,就要做無罪辯護,就要準備把它打到省城去,打到北京最高人民法院去!該去找什麼人,你心裡有數,我就不多說了;給你的錢你一定要花出去,不要給我省;你和你未來的律師團都沒有省錢的義務,三千萬不夠,再找我的財務總監支。在法庭上要講清楚,我金啟明白手起家創造了鏡州改革開放的一個奇蹟,我和金字塔集團在夾縫中敬業奮鬥取得了今日的輝煌!要讓法官和全社會的人們都知道,過去搞民營企業不容易,政府部門的一個小小的科長甚至股長都能卡住我的脖子,把我掐死在搖籃中。有一個例子我過去和你說過,你可以繼續舉出來:早年我們營業部搞了一次裝潢竟有五六批穿制服的人員來強行收費。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麼辦?金字塔怎麼辦?只有一條路可走嘛,那就是順應國情,請客送禮,甚至給某些貪官污吏送錢!這樣一來,我就有問題了,集團就有問題了,就有人會說我收買權力……」

  劉大律師會意地笑了,熱烈地迎合道:「金總,你說得對,太對了,實際上你和金字塔集團是任權力宰割的羔羊,是目前這種嚴重腐敗現象的長期受害者和最大的受害者……」

  金啟明揮揮手,微笑著打斷了劉大律師的話:「所以,你們要抓住這麼一個重心:我和我這個金字塔集團在一個市場經濟機制還不健全的國家,一個對自己民族私營企業不給予國民待遇的國家,一個權力尋租已成為普遍現象的國家,靠自己的頑強和執著走到了今天。你和律師團的結論應該是這樣的:這是一個中國民營企業家靠資本實力追求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真理的故事。哦,劉大律師,對不起,作為一個當事人,我要求你對我下面敘述的事實如實記錄!」

  劉大律師連連應著,「好,好」,忙不迭地掏出記錄本,開始為自己已經獲取並且還將繼續獲取的豐厚報酬,認真工作起來……三元集團董事長兼總裁伍三元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得知鏡州市委、市政府的重組意向後,放棄了即將開始的歐洲之旅,風風火火趕到了鏡州,和常務副市長周善本、田健以及市經貿委、國資局開始了有關藍天集團重組的實質性談判。當晚,齊全盛和劉重天在國際度假中心會見並宴請了伍三元一行,熱情鼓勵了一番,預祝雙方談判成功,努力爭取一個雙贏的局面。宴會結束時已經快十點了,劉重天拉著齊全盛上了自己的車,悄悄告訴齊全盛,說是要去看一個人。車一路駛往市公安廳醫院時,齊全盛才知道,劉重天提議看的這個人竟是自己女兒齊小艷,心裡禁不住一陣感動,怔怔地看著劉重天,好半天沒說一句話。

  然而,進了公安醫院大門,齊全盛又有些猶豫了,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遲遲疑疑地對劉重天說:「……重天,算了吧,我看還是別去了,去了影響不太好,被人家知道,又要攻擊我們搞政治妥協了!小艷的事,你就讓專案組公事公辦吧,我們最好都不要管!」

  劉重天苦笑道:「老齊,怎麼能不管呢?小艷畢竟是你女兒,又……又是這麼個情況!」

  齊全盛疑惑了,盯著劉重天問:「什麼情況?重天,你不是說小艷已經過了危險期了嗎?」

  劉重天沉默片刻,緩緩開了口:「老齊,首先我要向你檢討,在小艷的問題上,我失職了,我們專案組什麼地方都查過了,就是沒想到她會被金啟明、吉向東藏到山裡去,還是你提醒了我。更要命的是,趙廳長他們採取行動時,沒保護好小艷,到底讓小艷出事了……」

  齊全盛打斷劉重天的話頭道:「這些事我都知道了,你老兄就別再說了,她是自己逃出去的,是自作自受,根本怪不到你!你直說好了,是不是小艷生命還有危險?是不是?」

  劉重天搖搖頭:「危險期真是過去了,但後遺症是嚴重的,很嚴重,醫生今天告訴我,小艷從山上墜落下來時,後背著地,脊骨嚴重受損,已經無法復原,癱瘓已……已成定局……」

  齊全盛驚呆了:「這……這就是說,小艷一……一生都離不開輪椅了?啊?」

  劉重天點了點頭:「老齊,現在小艷還不知道,你……你最好也不要在她面前說。」

  齊全盛仰望夜空,怔了好半天,嘆息著問了句:「重天,這……這是不是報應啊?」

  劉重天馬上明白了齊全盛的意思,忙道:「哎,老齊,千萬別這麼說,我們都是共產黨人,怎麼能信這一套呢!月茹當年出車禍是意外,今天小艷從山上摔下來也是意外嘛!」

  齊全盛毅然迴轉身,不無哀傷地道:「算了,重天,那……那我們還是回去吧!既然……既然已經是這個情況了,就別看了!你相信我好了,我……我會正視這個現實,也會正確對待的,你和月茹七年不都挺過來了麼?我……我也會挺過來的……」

  劉重天不好繼續勉強,嘆了口氣,隨著齊全盛轉身往門外走。

  上車後,齊全盛又木然地開了口,聲音沙啞而苦澀:「綁架者的情況,弄清楚了嗎?」

  劉重天通報導:「弄清楚了,趙副廳長匯報說,是通緝犯王國昌組織實施的犯罪。王國昌是黑社會組織的頭目,手上有幾條人命,綁架楊宏志,搞死祁宇宙,都是此人一手策劃的。」

  齊全盛看著車窗外的夜景,很明確地問:「怎麼?和金啟明、吉向東就沒關係嗎?」

  劉重天很客觀:「根據掌握的情況看,還真和金啟明、吉向東無關。王國昌的老闆姓塗,叫塗新剛,是香港一個黑社會組織的骨幹分子。王國昌一伙人在鏡州被捕後,這位塗新剛得到風聲,便由香港逃往了南美,現在可能在巴西,目前,香港警察和國際刑警都在追捕……」

  齊全盛把目光從車外收回,有些惱火地盯著劉重天:「重天,你是不是太書生氣了?啊?境外黑社會組織怎麼會對鏡州這麼感興趣?怎麼會對你這個省紀委書記這麼感興趣?非要陷害你,把你往死里整?啊?為什麼要挾持小艷要挾我?這明顯涉及到金字塔集團的利益,幕後指揮者只能是金啟明、吉向東!重天同志,我看一個都不能饒恕,應該來一次大收網了!」

  劉重天想了想:「老齊,你分析得有道理,我也這樣推測,可你老兄要記住,我們是一個法制的國家,必須依法辦事,沒有犯罪嫌疑人的犯罪證據,任何分析和推測都是無力的!」

  齊全盛怒道:「怎麼沒有?齊小艷是不是落到了金啟明、吉向東手上?齊小艷給我的兩封信是不是金啟明逼她寫的?小艷又是怎麼落到王國昌這夥人手上的?這還不可以抓人嗎?這是刑事犯罪,已經不是你們專案組的事了,今夜你不抓人,就由我們市局來抓吧!」

  劉重天勸道:「老齊,你冷靜點,我的意思不是不抓,而是等掌握了更有力的證據再抓。再說,金啟明還是市人大代表,市人大不開會撤銷他的代表資格,我們抓就是犯法!我看可以考慮先對吉向東實行雙規,金啟明就是要抓,也要等市人大開過會再說,你看呢?」

  齊全盛勉強同意了,卻又發泄說:「重天啊,這個市委書記我反正是干不長了,要按我過去的脾氣,今夜就他媽的查封金字塔集團,把金啟明、吉向東從他們的狗窩裡全揪出來……」

  劉重天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老夥計喲,沒準我也干不長了,如果那位黨和國家領導人不講原則,護著他的寶貝兒子,我可能就犯了『非法拘捕』罪,很可能在你前面先下台哩!」

  齊全盛認真了:「重天,你怎麼又來了?我不是說過了嗎?抓肖兵和你沒關係,完全是我們鏡州市的事情,是我這個市委書記下令讓公安局採取的行動,讓那位領導人和我算帳吧!」

  事實上,直到這一刻,劉重天和齊全盛都還不知道肖兵的真實身份,二人都還擔著莫大的政治風險。肖兵被捕後,仍以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兒子自居,派頭擺得十足,隨肖兵同時被拘捕的三個北京人也證實了肖兵的特殊身份。面對錄音帶,肖兵坦承不諱,說是因為酒喝多了,無意中泄了密,要鏡州市委辦他的泄密罪。劉重天和齊全盛都知道,對這種酒後胡言,泄密罪是辦不了的,要麼立即放人,要麼落實肖兵的犯罪事實,拿到犯罪證據,再向省委和黨和國家領導人匯報。人既然已經抓了,當然不能這麼放,也只能幹到底了。於是,今天一早,齊全盛便親自安排市局一位副局長帶著幾個辦案人員按肖兵名片上的辦公地點直撲那個老區基金會。

  在公僕一區齊全盛家分手時,齊全盛又想到了這件事,憂心忡忡地對劉重天建議說:「……重天啊,你看是不是由我打個電話給秉義同志呢?肖兵這件事關係畢竟太重大了。」

  劉重天直搖頭:「別,別,老齊,這個電話你還是不要打,正因為關係重大,我們才不能向秉義同志匯報!匯報給秉義同志,讓秉義同志怎麼辦?調查人員不是已經派到北京去了嗎?先了解清楚再說嘛,就算肖兵沒有其他的犯罪活動,也不能在鏡州搞第二組織部!」最後又好心地說了句,「哦,對了,老齊,小艷癱瘓的情況,你最好暫時不要告訴雅菊。」

  齊全盛心情沉重地點點頭,和劉重天握了握手,轉身走進了自家的院門。不料,就在劉重天鑽進車內,準備離去時,一輛警車打著大燈,衝到面前戛然止住了。

  劉重天本能地意識到又發生了什麼緊急的事情,搖下車窗問:「怎麼回事?」

  前往北京的那位李副局長立即從警車裡彈了出來:「哦,是劉書記啊,你怎麼也在這裡?我來向齊書記匯報!我們真搞對了,這個肖兵根本不是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兒子,而且……」

  劉重天眼睛一亮:「好了,不要在這裡說了,到齊書記家再說吧!」

  到了齊家客廳,李副局長連口水都沒喝,便開始匯報:「齊書記、劉書記,你們的眼睛真厲害,一眼就看穿了這個騙局!肖兵這個人太可笑了,別說不是什麼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兒子,連股長的兒子都不是!他父親前年剛去世,一生當的最大的官是村民小組組長!那個老區基金會倒還真有,不過,沒進行過社團登記,在北京一座豪華大樓里辦公,名氣很大,基金會下面還有個實業總公司,挺能唬人的。業主說他們遲早要進去,有些線索就是業主提供的,為保險起見,我們又找了北京市公安局,北京市公安局的同志說,他們已經注意到這夥人的可疑情況了,正準備立案偵查。肖兵的真名叫洪小兵,曾在北京武警部隊當過兩年兵,因冒充武警部隊首長的兒子,涉嫌從事詐騙活動,被軍事法庭判刑兩年,開除軍籍,目前的身份是農民……」

  這太富有喜劇色彩了,劉重天和齊全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

  李副局長接著說了下去,表情漸漸嚴肅起來:「……二位領導,你們不要笑,這伙騙子的能量不小哩,來往的全是地方政府的黨政官員!依法搜查時,他們實業總公司的一個副總經理正好撞到了我們的槍口上,我們突擊審訊了一下,這傢伙全招了:他們可不是簡單的詐騙,還替人跑官買官,竟然還讓他們買到了幾個!其中就包括我們鏡州的一位主要領導幹部!」

  (2)

  齊全盛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劉重天:「是我們那位想當一把手的趙芬芳市長吧?」

  李副局長道:「是,趙芬芳買鏡州市委書記,由金啟明的金字塔集團代為付款一千萬!」

  劉重天平靜地問:「僅僅是那位副總經理的供詞嗎?還有沒有其他相關證據?」

  李副局長從卷宗里拿出一份複印名單:「有!二位領導,請你們自己看吧,這份升官表上第二頁第三名就是趙芬芳,寫得很清楚,現任鏡州市市長,市委副書記,希望職務為鏡州市委書記,括號里還特別註明了:省城市委書記亦可考慮,其他地級市的市委書記不在考慮之列。付款帳目表在後面第五頁,也說得很清楚,八十萬用於捐助兩所希望小學,八百五十萬為基金會下屬實業總公司項目利潤,七十萬為買官費用,帳目表上注的是趙芬芳項目專用交際費。」

  齊全盛把升官表和帳目表看罷,默默遞給了劉重天,說了句:「她到底走到了這一步!」

  劉重天認真看完,沉著臉怔了好半天,「啪」的一聲,把材料拍放在茶几上:「卑鄙!」

  齊全盛「哼」了一聲:「這也在意料之中,權欲薰心了,不顧一切了,連臉都不要了!」

  劉重天仍在深深的震驚之中,訥訥道:「是啊,是啊,怪不得她和金啟明打得一團火熱,這麼為金啟明搖旗吶喊,原來是要金啟明為她掏錢買官!竟然買到肖兵這伙政治騙子手上去了,一千萬竟然讓人家淨賺了八百五十萬!」

  齊全盛又記起了金啟明:「重天啊,我看這個金啟明好像可以抓了!」劉重天想了想:「恐怕還不行,起碼在對趙芬芳採取措施之前不能抓,會打草驚蛇的。」

  齊全盛認可了劉重天的分析:「那麼,我們就向秉義同志和省委匯報一下吧!」

  劉重天點點頭:「好吧,儘快匯報,我們最好辛苦一下,連夜去趟省城!」

  出門去省城之前,齊全盛和劉重天再三向李副局長交代,對趙芬芳用金啟明的錢買官一事,務必要嚴格保密,如發生泄密的情況,唯他是問。李副局長說,他知道這件事很嚴重,在北京時就向知情的辦案人員這樣交代過。同時建議,對金啟明上手段,實行二十四小時監控。齊全盛和劉重天商量了一下,同意了,但是,仍要求李副局長對金啟明實行監控時不動聲色。

  同車趕往省城的路上,劉重天頗有感觸,對齊全盛開玩笑說:「老齊啊,我再也想不到,鏡州專案會辦出這麼個結果,沒把你這個老對手老夥計辦進去,倒是把趙芬芳辦進去了!」

  齊全盛也開玩笑道:「重天,你別貪天之功據為己有,趙芬芳是你辦進去的嗎?是她自己跳出來的嘛!她太想當一把手了!」這話說完,開玩笑的心思卻沒有了,臉沉了下來,像自問,又像問劉重天,「我是不是也有責任呢?她怎麼就會走到這一步?怎麼會呢?」

  劉重天本來想說:你是有責任,你這個市委書記如果不把手上的權力搞到絕對的程度,如果能真正實行黨的民主集中制原則,實行集體領導的原則,趙芬芳也許就不會這麼熱衷於當一把手了。然而,轉念又想,這話太刺激,現在說也不好,劉重天便忍著沒說,只道:「從根本上說,趙芬芳從來就不是一個共產黨人,只是一個政客而已,她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在情理之中的。」

  齊全盛連連擺手:「不對,不對,重天,我是有責任的!七年前我向陳百川同志要絕對權力,七年中我這個市委書記說一不二,給趙芬芳的印象一定太深刻了!她就產生了錯誤認識,以為當了一把手就可以一手遮天,就可以為所欲為,所以才不顧一切地要做一把手!」

  劉重天沒想到,齊全盛會如此剖析自己,動容地一把拉住齊全盛的手:「老夥計,這也正是我想說又不好說的喲!你能自己認識到這一點,說明你不糊塗嘛!」卻又道,「但是,不能一概而論,這裡有個本質上的區別:你向陳百川要絕對權力是想為鏡州的老百姓幹大事,干實事,也真把這些大事、實事干成了;而趙芬芳謀求絕對權力想幹什麼呢?恐怕不是為鏡州的老百姓幹事吧?她只會為金字塔,為金啟明幹事!藍天集團重組的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齊全盛感慨道:「老兄,這就是問題的可怕之處啊,如果真讓趙芬芳掌握了這種不受制約的絕對權力,我們這個國家,我們這個黨,我們這個民族就太危險了,太危險了……」

  劉重天說:「趙芬芳掌握了絕對權力可怕,別人掌握了這種絕對權力也同樣可怕啊!」

  在兩個老搭檔推心置腹的交談中,專車馳入了夜幕下沉睡的省城。

  車上省城主幹道中山路時,劉重天看了一下表,這時,是凌晨四時二十分。

  這個時間很尷尬,雖說黎明就在眼前,長夜卻仍未過去,叫醒省委書記鄭秉義匯報工作顯然不合適,況且鄭秉義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召集省委常委開常委會,研究趙芬芳的問題。劉重天便讓司機將車開到了自己家裡,要齊全盛先到他家休息一下再說。車到劉家樓下,齊全盛怕攪擾鄒月茹,堅持要和司機一起在車上休息。劉重天說什麼也不依,硬拉著齊全盛進了自己家門,動手為齊全盛下麵條,還從冰箱裡拿了些熟菜,幾瓶啤酒,和齊全盛一起悄悄喝了起來。

  儘管二人輕手輕腳,鄒月茹還是被驚動了。

  睡房和客廳之間的門半開著,鄒月茹從半開著的門中看到了背對她坐著的丈夫劉重天,看到了側面坐著的齊全盛,覺得十分驚奇。她再也想不到,丈夫會在深夜將齊全盛帶到家裡,而且又這麼親密無間地坐在他們家裡一桌喝酒,一時間,恍若置身於一個十分久遠的舊夢之中。

  是的,實在太久遠了,只有九年前他們一個書記一個市長剛到鏡州一起搭班子的時候才有過這種情景,才這麼親密無間地在一起喝過酒。那時,她還是一個健全的人,她給他們炒菜,給他們斟酒,然後,就默默在一旁坐著,聽他們說道些工作上的事:怎麼把鏡州搞上去,怎麼規劃發展這個面向海洋的大都市,說到激動時,兩個大權在握的男人會像孩子一樣扒著脖子摟著腰,放蕩無形,呵呵大笑。她記得,齊全盛借著酒意說過這樣的話:「合作就是要同志加兄弟,同志講原則,兄弟講感情,有這種同志加兄弟的關係,就不愁搞不好這個鏡州……」

  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窗外的天光已經放亮,鄒月茹在床上再也待不住了,抓著床上的扶手,一點點摸索著,想坐到床前的輪椅上,搖著輪椅走到這兩個男人面前,像九年前那樣盡一下主婦的義務。不料,癱瘓的身子太不爭氣,手已經抓住輪椅了,卻還是軟軟倒在了地上。

  這番動靜驚動了劉重天和齊全盛,兩個男人放下手上的酒杯,全跑了過來攙扶她。

  鄒月茹含淚笑著:「齊書記,我……我沒事,我還想親手給你們炒個菜……」

  夜幕一點點隱去,黎明的曙光漸漸逼到了窗前,死亡的氣息已清晰可辨了。

  是政治上的死亡,無法避免,也無法挽救,連金啟明都看出來了,都在準備後事了,她趙芬芳又何嘗看不出來?她一失足落成千古恨,已經製造了中國政壇上一個從未出現過的醜聞!

  天哪,這是多麼可怕的失足,多麼不可饒恕的失足,連上帝都不會原諒她!她已經是市長了,而且做了七年市長,為什麼非要這麼迫不及待做一把手呢?如果這是別人為她設套,逼她不得不往這個陷阱里跳還有情可原,她是自己給自己做下了絞套,自己吊死了自己。

  政治死亡始於一個錯誤的判斷,齊全盛和劉重天的歷史關係把她的思維引入了歧途。按常理說,殺氣騰騰撲向鏡州的劉重天必將置齊全盛於死地而後快,對齊全盛絕不會手軟;而齊全盛以他的風格個性,也必將竭盡全力進行政治反撲,咬得劉重天遍體鱗傷;一次漁翁得利的政治機會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鄭秉義制約了劉重天,陳百川則把住了齊全盛,遏止了這場本應慘烈無比的政壇血戰。於是,她這個善於進行政治趕海的可憐漁翁就倒了大霉,倒了血霉,被鷸的長嘴鉗住了喉嚨,被蚌夾住了腿部,被無可奈何地拖進了生死難卜的政治泥潭。

  事情搞到這一步倒還並不可怕,憑她的機智,憑她多年政治趕海的經驗,也許還有一條生路可走,可她真是太不清醒了,已經身陷泥潭之中了,竟又飲鴆止渴,上了肖兵這條賊船。

  肖兵是兩年前她在北京開會時認識的,是個什麼會已經記不住了,能記住的倒是長城飯店的那次宴會。宴會的東道主是她二表哥,一個土裡土氣的鄰省縣級市副市長,她向來看不起這個只會拍馬屁的二表哥,本不屑於去湊這種熱鬧,可二表哥非讓她去捧場,說是要介紹個重要朋友和她認識一下。這個朋友就是肖兵,一個文文靜靜的小伙子,隨和中透著傲慢,面對上萬元一桌的山珍海味,吃得很少,話說得也很少。二表哥簡直像肖兵的兒子,頻頻舉杯,恭敬地向肖兵敬酒,一口一個匯報,一口一個請示,送肖兵上車時,腰幾乎就沒敢直起過。她覺得很奇怪,待肖兵掛著軍牌的奔馳開走之後才問,這是什麼人?值得你這麼低三下四?二表哥亮出了肖兵的底牌:人家是一位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兒子,能在北京接見我們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那時,趙芬芳還沒想到這位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兒子會給她的仕途帶來什麼決定性的影響,心裡沒把肖兵當回事,只把他看作自己人生旅途中的一次偶然奇遇。真正讓她知道肖兵使用價值的時候,已是今年三月份了。三月份的一天,她突然接到二表哥一個電話,說是要帶團到鏡州考察學習,見面才知道,二表哥竟然從排名最後的一個副市長,一躍成了市委書記。儘管是縣級市的市委書記,總是一把手,頤指氣使,意氣風發。私下閒談時,二表哥透露了一個驚人的秘密:正是那位肖兵把二表哥送上了這個縣級市一把手的位置。二表哥很替她抱不平,說是七年市長了,早該動動了,問她能不能讓鏡州的企業捐個千兒八百萬給肖兵,往上再走一步?她當時笑而不語,努力保持著一個經濟大市市長的矜持,心裡卻掀起了從未有過的狂風巨瀾。

  一個月後去北京參加經濟工作會議,她忍不住按肖兵兩年前留下的名片給肖兵打了個電話,然而,時過境遷,電話變成了空號。她沒辦法了,又打電話找二表哥,終於討到了肖兵的新電話。和肖兵在電話里約了三四次,才如願在北京飯店貴賓樓完成了一次政治宴請。在這次宴請中,她變成了兩年前的二表哥,鏡州經濟大市市長的矜持和尊嚴全沒了,只管賠笑,笑得臉上的肌肉都僵硬了。也就是在那次宴請之後,她開始了和肖兵的實質性接觸,說出了自己心頭的渴望。肖兵因為她二表哥的關係,沒有懷疑她的誠意,理所當然地把她納入了自己的操作項目之中,明確告訴她:找個企業捐個一千萬,五百萬為她搞進步項目,五百萬捐給老區人民。於是,便有了後來肖兵一行的兩次鏡州之行和金啟明金字塔集團對老區基金會的一千萬捐款。

  不可原諒的致命錯誤就這樣犯下了,肖兵成了她命運之中的克星,一下子剋死了她。

  八小時前,那位黨和國家領導人辦公室已做了嚴正回答,領導人根本沒有這個兒子,這是一起嚴重的政治詐騙事件,領導人辦公室要求鏡州方面立即拘捕肖兵,予以嚴格審查,並將審查情況和結果及時報來。她當時還不相信,說是看到過肖兵出示的和領導人的合影。領導人辦公室的同志說,這種事過去就發生過,那是電腦合成製造出來的假照片,你們的技術部門完全可以鑑定出來。

  嗣後的八小時是陰森而漫長的,趙芬芳覺得,暗夜中的時間在無形之中已變成了一部殘酷的絞肉機,把她生存的希望一點點絞沒了:金啟明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開始金蟬脫殼了;齊全盛、劉重天安排市公安局李副局長帶人飛赴北京了,真相大白已在預料之中;二表哥那裡也出了事,打電話找二表哥試探虛實時,接電話的卻是二表嫂,二表嫂在電話里小心翼翼地說,昨天下午紀委書記突然把二表哥找去談話,直到今天都沒回來。再打電話給齊全盛、劉重天,二人竟然都不在家,——深更半夜不在家,會到哪裡去?惟一的可能就是去省委匯報。也許李副局長從北京回來了,已經把肖兵的老窩掏了。再打電話找吉向東時,吉向東也沒了蹤影。

  趙芬芳心裡涼透了,分明感到滅頂之災正在房內電子鐘可怕的「滴答」聲中悄悄來臨。

  就是在這樣的揪心奪魄之夜,丈夫錢初成仍是徹夜不歸,而且連個電話都不來,她身邊連個商量傾訴的對象都沒有!打手機錢初成的電話關機,打呼機錢初成不回機。這個臭男人肯定又鑽進了那個小婊子的被窩,像往常一樣故意躲她!她已走上了萬劫不復的絕路,這個臭男人竟還在另一個女人懷裡尋歡作樂,這使她不但在政治上完全絕望了,也對生活完全絕望了。

  黎明前的最後一刻,趙芬芳什麼都不想了,滿眼含淚給遠在美國的兒子勇勇打了個電話。

  勇勇也是個不爭氣的東西,真是什麼種結什麼果,有什麼樣的老子便有什麼樣的兒子,二十多歲的大人了,卻還是這麼不懂事,沒問問媽媽突然打電話來有什麼大事?開口又是他的汽車,要她儘快想法匯八千美元過去,說是已看好了一台二手跑車,在國內價值幾十萬。

  趙芬芳淚水一下子湧出來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氣憤地罵了起來:「……錢勇,你還是不是個東西啊?啊?除了問我要錢,就不能說點別的嗎?你知道不知道,媽這一夜是怎麼過來的?媽在想些什麼?你老子只知道他自己,你也只知道你自己!你……你們誰管過我的死活!」

  錢勇被罵呆了,過了好半天才賠著小心問:「媽,你是不是又……又和我爸干架了?」

  趙芬芳先還壓抑著嗚咽,後來便對著電話哭出了聲,越哭越凶。

  錢勇害怕了:「媽,你別哭,不行就和我爸分手算了,這樣湊合也……也沒意思……」

  趙芬芳停止了哭泣,哽咽著說:「勇勇,不要再說你爸了,還是說說你吧!你這陣子還好嗎?是不是按你爸的要求去打工了?還有你那個女朋友,能跟你走到底,過一輩子嗎?」

  錢勇在電話里說了起來,足足說了有十幾分鐘,主要話題全在自己那位台灣高雄的女朋友身上,對打工問題絕口不談,且又婉轉地提到,是他女朋友看上了那台二手跑車。

  趙芬芳嘆息著說:「勇勇,你的心思我知道,這台跑車你可以買,買了也可以送給你女朋友,但不能用我給你的錢,你必須自己去打工,哪怕是到餐館端盤子洗碗。要記住,你是大人了,已經獨立生活了,不能再靠媽了;你爸靠不住,媽也不能……不能養你一輩子啊。」

  錢勇可憐巴巴地問:「媽,這麼說,你……你不會再給我寄錢了?是不是?」

  趙芬芳流著淚道:「不,不,勇勇,媽還會最後給你一筆錢,是媽的全部積蓄,一共五十四萬美元,媽已經在去年去美國考察時悄悄存到了休斯頓花旗銀行,是用的你的名字,密碼我會讓你姥姥日後告訴你。不過,這筆錢不是給你尋歡作樂的,是留給你將來創業的!你一定要記住:不拿到綠卡絕不要回國,如果有機會獲得美國國籍,一定要牢牢抓住!在任何時候都不要相信國內的政治宣傳,包括媽媽過去和你說過的一些話。勇勇,這意思你能聽明白嗎?」

  錢勇沒聽明白:「媽,你今天怎麼了?咋淨說這些話?過去你不是說過嗎?最好的發展機遇在中國,在大陸。你還說國內正從全世界招攬人才,海外歸國的人才從政的機遇很好……」

  趙芬芳厲聲打斷了錢勇的話頭:「只要這個政權一天不垮台,你就一天不要回來,更不許從政!中國政治是部殘忍的絞肉機,我不願看著你被絞成一團肉醬,這話你一定要記住!」

  錢勇不敢多問了,信口扯了些別的,還扯到了好萊塢的一部新電影上,最後的話題又轉到了錢:「……媽,那五十四萬美元我什麼時候才能拿到啊?你不知道,現在學生辦公司的事多著呢,如果這五十四萬美元現在給我,我就不要打工了,可以考慮馬上成立一家公司……」

  趙芬芳再也聽不下去了,默默放下了電話。

  ——對兒子的期望也成了泡影,趙芬芳開始懷疑自己這一生不遺餘力的奮鬥到底值不值?為政治奮鬥,眼看要當上市委書記了,卻又無可奈何地栽進了致命的政治深淵;為兒子奮鬥,卻培養了這麼一個只會花錢的紈絝子弟。僅收受外商五十四萬美元這一件事,就足以判她的死刑了,她冒了這麼大的風險,換來的除了傷心失望,還是傷心失望,天理不公啊……然而,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怕是個白痴,這五十四萬美元也足夠他活過未來的餘生了,作為一個舐犢的母親,她盡心了,盡職了,到九泉之下也無愧無悔了。

  漫長的不眠之夜終於過去了,心如止水的趙芬芳喝了杯牛奶,洗了洗臉,對著鏡子細心打理一番之後,夾著公文包照常出門,上了來接自己上班的專車。惟一的不同是,這日上車前,趙芬芳衝著自己已住了近十年的市級小樓格外留意地多看了幾眼。趙芬芳自殺之後,給趙芬芳開車的司機回憶說,當時他就注意到,看小樓的那一瞬間,趙芬芳的眼神中充滿眷戀。

  趙芬芳生命的最後一天並不肅靜,市物資集團幾十名離退休老同志堵在市政府大門口,斗膽攔住了她的專車,要向她「匯報工作」。趙芬芳沒聽幾句便明白了事情原委:這幫老同志原是市物資局機關幹部,屬事業編制,物資局改制為企業集團後,他們的退休工資發放突然成了問題,企業集團往外推,勞動保護部門不願接,扯皮已經扯了一年多了。

  趙芬芳心情本來就不好,火氣格外大,坐在車上斥責老同志們說:「……這事也要我親自管嗎?誰扯皮你們就去找誰!如果這種小事也要我管,我這個市長就不要幹了!」

  老同志們說:「趙市長,這不是小事啊,我們半年沒拿到退休金了,要餓肚子了!」

  趙芬芳不為所動,手一揮:「走吧,走吧,找你們原單位去,他們會給你們說法的!」

  老同志們忍無可忍,把車團團圍住了,非要她這個當市長的給他們一個說法。

  趙芬芳偏不給這個說法,車門一關,讓司機給有關部門打了一個電話。

  沒多大工夫,一幫警察及時趕到了,又是組織警戒線,又是驅趕拉扯,總算把幾十個老同志從車前弄開了。然而,老同志們固執得很,站在警戒線外仍不離去,點名道姓大罵趙芬芳。

  趙芬芳知道讓老同志們站在政府門前這樣罵影響不好,車進政府大門後,對負責的警官指示說:「不能讓他們這麼無法無天地鬧,你們馬上給我調輛大公交車來,找個藉口把他們裝上車,開到城外垃圾處理廠附近,把他們趕下車,讓他們跑跑步,好好鍛鍊一下身體!」

  警官覺得不妥,小心地質疑道:「趙市長,他們歲數都這麼大了,這……這合適麼?」

  趙芬芳不耐煩地道:「沒什麼不合適,正因為歲數大了,身體才要多鍛鍊!去吧,去吧,趕快去辦,可以和他們說,這是我的指示,哦,帶他們去原單位解決問題……」

  進了市政府大樓十樓辦公室,已經快九點了,辦公廳王主任過來匯報一天的工作安排。

  趙芬芳沒容辦公廳主任開口便阻止了,臉色很不好看:「王主任,今天的所有工作安排全部給我取消吧。啊?我要到醫院全面檢查一下身體,這樣拼下去不行了,把命都要送掉了!」

  辦公廳主任很為難,站在趙芬芳面前直搓手:「趙市長,這……這許多都是急事啊,國際服裝節的籌委會主任是你,明天就要開幕,許多貴賓已經到鏡州了;藍天集團的重組談判也開始了,齊書記、劉書記都出面熱情接待了伍三元,你當市長的不出一下面恐怕也不合適,周市長也希望你出一下面;還有,美洲銀行代表團上午十時抵達鏡州,也要接風……」

  趙芬芳一聲嘆息,滿臉悲哀:「王主任,你能不能不要說了?啊?能不能就給我一天的自由,哪怕一上午的自由呢?」想了想,「我看這樣吧,這些活動全由周善本同志代我參加,善本是常務副市長嘛,也有這個責任和義務嘛!好了,好了,你走吧,馬上通知一下周善本。」

  辦公廳主任仍不願走:「趙市長,你……你不知道,周市長昨夜又進醫院了……」

  趙芬芳面無表情:「周市長太嬌氣,經常進醫院嘛,你把他請出來不就完了!」

  辦公廳主任走後,趙芬芳關上門,開始緊張清理自己的辦公桌,把一些有可能給她帶來麻煩的文字材料全放到碎紙機里打碎,放水沖入了馬桶。又把藏在辦公室內的八張存摺一一找了出來,放進了自己的公文包。而後通知司機,要司機把車開到樓下門廳,說是要出一下門。

  也就在臨出門前,省政府辦公廳的電話到了,是一位挺熟悉的辦公廳副主任打來的,口氣溫和,很像一次正常的工作安排。副主任和她聊了幾句天,才說了正題,道是今天下午關省長到平湖檢查工作,要順便到鏡州看看,聽聽國際服裝節的布置情況,請她先準備一下,組織一次專題匯報,並安排晚餐。副主任再三囑咐趙芬芳,在關省長到來前,務必不要離開辦公室。

  趙芬芳心裡有數,馬上要來鏡州的不可能是關省長,應該是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李士岩,甚至是省委書記鄭秉義,按時間測算,省委常委會應該在今天上午召開,現在恐怕還在開著,對她實行雙規的決定也許已經做出了,——當然,因為她是政府口乾部,沒準關省長也會一起過來,但關省長就是來了,也不會是聽她的匯報,必然是代表省委對她宣布雙規的決定。

  時間已經以分秒計算了,她再也不能耽誤了,拿起公文包出了門。

  下樓上車沒受到任何阻攔,車出市政府大門也沒受到任何阻攔,一切都還正常。

  上了解放路,情況好像有些不大對頭了。倒車鏡中顯示,一台進口子彈頭汽車總在不緊不慢地跟著,像個甩不掉的尾巴。趙芬芳想了想,讓司機突然拐彎,就近插上了一條僻靜的小巷。身後的子彈頭汽車也立即拐彎,跟著她的車開進了小巷。

  司機也發現了異常,對趙芬芳說:「趙市長,後面這台車好像盯上我們了。」

  趙芬芳看了看倒車鏡,故作鎮靜道:「哦?不會吧?它盯我們幹什麼呀?啊?」

  司機並不知情,覺得自己受了污辱,放慢了車速:「敢盯我們的車?我停下來問問!」

  趙芬芳阻止了:「算了,算了,別給我找事了,開你的車吧!」

  車出小巷,上了海濱二路,在海濱二路上開了十幾分鐘,到了有名的海景小區。趙芬芳讓司機把車停在小區內的一座居民樓下,自己夾著公文包上了樓。上樓前,不動聲色地回頭看了一下,卻沒看到那台跟蹤的子彈頭,一顆心才又重新放回了肚裡。

  因為昨夜就打了電話,和母親約好了,母親正在家等她,見面就叨嘮起了房子裝修的事,說是貴了,地磚不防滑,工程質量也有問題,住進來才半年,地板就有裂縫了。老太太要當市長的女兒好好管管,不能讓裝潢公司這麼做假耍滑,坑害老百姓。趙芬芳扮著笑臉,頻頻應著,待母親叨嘮完了,才把八張存摺拿了出來,遞到了母親手上:「媽,你拿著,這是我過去用你的名字替你存的九十萬,你收好了。」

  母親嚇了一跳:「九十萬?芬芳,你……你和錢初成都是國家幹部,哪來的這麼多錢?」

  趙芬芳悽然一笑:「媽,你別問了,就算我對你的一點孝心吧!錢初成你不要再提,從今以後,就當沒這個女婿好了!另外,這九十萬的事,你和任何人都不能說,包括我爸!」

  母親明白了,緊張地抓住趙芬芳的手:「芬芳,你……你是不是出問題了?啊?」

  趙芬芳強作笑臉:「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大問題,還不是齊全盛他們搞我的小動作嘛!」

  母親出主意道:「芬芳,那你也別饒了這個姓齊的,得抓住他的小辮子死勁揪,往死里揪!省里不是正查他麼?你別和他客氣!媽的經驗是,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是不能服軟……」

  趙芬芳知道母親叨嘮下去會沒完沒了,打斷母親的話頭道:「媽,你別說了,我知道該怎麼對付!倒是你,要記住了,這九十萬的事決不要說是我給的,就說是你炒股賺的,不管誰找你,和你說什麼,你都不要承認,千萬別辜負了我這做女兒的一片心意啊!」

  母親抹著淚,連連點頭:「這我懂,我懂,我要說是你給的,不……不給你造罪麼!」

  趙芬芳欣慰地說:「好,媽,你能明白就好。另外,我還給勇勇在國外存了一筆美元,準備給勇勇幾年後創業用,密碼在這裡,你看一下,牢牢記在心裡,到時候告訴勇勇……」

  母親這才發現,女兒碰到的情況可能很嚴重,淚眼婆娑地問:「芬芳,你……你這到底是……是怎麼了?啊?問題是不是很嚴重?會……會去……去坐牢?啊?你說實話!」

  趙芬芳遲疑了一下,含淚點了點頭:「是的,可能會被他們判個三……三五年。」

  母親一把摟住趙芬芳哭了:「芬芳,你別怕,到時候,媽……媽去看你,啊……」

  戀戀不捨地和母親告別之後,再上車時,趙芬芳終於鬆了口氣:該辦的事都辦完了,作為一個母親,她對得起遠在美國的兒子了;作為女兒,她對得起生她養她的父母了。那麼,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她該乘風歸去了。

  趙芬芳命令司機將車開到望海崖風景區。

  司機這時已發現趙芬芳神情異常,覺得哪裡不太對頭,一邊開著車,一邊小心地問:「趙市長,不……不是說好到你母親家看看,就去人民醫院檢查身體的麼?怎麼又去望海崖了?」

  趙芬芳臉一拉:「不該你問的事就不要問,開快點,就去望海崖!」

  萬沒料到,快到望海崖風景區大門口時,那輛尾隨不放的子彈頭車又突然出現了,從後面的岔路上一下子插到了趙芬芳的車前,迫使趙芬芳的車在距風景區大門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更讓趙芬芳吃驚的是,子彈頭裡走下的竟是主管全市政法工作的王副書記!

  王副書記下車後,呵呵笑著走了過來:「趙市長,怎麼到這裡來了?走,快回市政府,我得和你商量個重要的事!這夏季嚴打呀,還得你們政府這邊多配合哩!你都想不到,你們政府接待賓館竟也有嫖娼賣淫問題,這事我得向你通報一下,別和你政府鬧出什麼不愉快……」

  (3)

  趙芬芳完全清楚了:自己已經在省委和省紀委的密切監控之下了。

  王副書記還在那裡演戲:「趙市長,你都不知道問題有多嚴重呀,影響太惡劣了……」

  趙芬芳揮揮手:「好了,王書記,上車,到我辦公室再說吧!」

  重回市政府十樓辦公室,行動自由實際上已經喪失了。王副書記一步不離地跟著,和她大談夏季嚴打工作的情況,政府接待賓館嫖娼賣淫的情況,說到無話可說了,又扯起了市黨史辦主任老祁的癌症,說是老祁沒幾天活頭了,問趙芬芳是不是也抽空去看看?

  趙芬芳強打精神應付著,不停地喝茶,一杯茶喝到毫無滋味了,又泡了一杯。

  第二杯茶泡好,趙芬芳神情自然地走進了衛生間,走到衛生間門口,還回頭衝著王副書記嫣然一笑,譏諷地問了句:「王書記,你是不是跟我到衛生間繼續聊啊?啊?」

  王副書記一下子窘紅了臉:「趙市長,你看你說的,你隨便,啊,隨便……」

  疏忽就這樣發生了,上午十點接到省委的電話後,王副書記想到了趙芬芳可能出逃,可能跳海自殺,卻沒想到趙芬芳在被死死盯住的情況下,會在他眼皮底下跳樓。出事之後才知道,趙芬芳辦公室的衛生間竟通往一個不起眼的小陽台。王副書記調到鏡州工作不到兩年,因為在市委這邊,和趙芬芳接觸不是太多,到趙芬芳的辦公室更沒有幾次,且因為趙芬芳是女同志,從沒用過她的衛生間,不可能知道樓房結構,因此,發生這種疏忽也是可以理解的。

  趙芬芳終於爭取到了最後的死亡機會,走進衛生間後,馬上鎖了門,對著鏡子從容地理了理頭髮,整了整衣裙,才坦然走到了擺滿盆景、鮮花的小陽台上。縱身跳下去之前,趙芬芳站在小陽台上向市政府門外的月亮廣場看了許久、許久,嗣後調查證明,趙芬芳在陽台上站了足有五分鐘。當天的值班門衛無意中看到了她,還以為這位愛花的女市長又在陽台上澆花了。

  這五分鐘裡趙芬芳到底想了些什麼,已經無法考證了,這日在鏡州市政府大樓內辦公的公務員們只記住了一個事實:二零零一年六月二十六日上午十一時四十八分,中共鏡州市委副書記、鏡州市人民政府市長趙芬芳身著一襲白色進口香奈兒時裝套裙飄然落地,當場斃命。

  二零零一年六月二十六日十二時四十二分,也就是趙芬芳跳樓自殺五十四分鐘之後,由省委書記鄭秉義,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李士岩,省紀委常務副書記劉重天,鏡州市委書記齊全盛等人的專車構成的浩蕩車隊,由省公安廳警車開道,一路呼嘯,衝進了鏡州市政府大門。

  二零零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是一個註定要被鏡州老百姓記住的日子,也是一個註定要進入鏡州歷史史冊的日子。這一天,鏡州市人民政府的人民市長趙芬芳背叛人民,畏罪自殺;同在這一天,常務副市長、廉政模範周善本的生命之火也燃到了盡頭,驟然熄滅了。

  一天之內死了兩個市長,死得又是如此截然不同,給人們帶來的震撼是十分強烈的。

  嗣後回憶起來,許多知情者認為,周善本的猝死與趙芬芳有著很大的關係。

  那天上午九時二十分,辦公廳王主任焦慮不安地從市政府趕到人民醫院幹部病房,如實向周善本轉達了趙芬芳的指示。當時,人民醫院的兩個教授級醫生正和周善本談話,說周善本長期疲勞過度引起的亞健康狀況已到了很嚴重的地步,絕不能再持續下去了,如果再不好好休息,對身體進行必要調整,很可能會引起心力衰竭,出現意外。見王主任又要周善本出去參加這個會,那個會,兩個醫生都不太高興,其中一位女醫生挺不客氣地責問王主任說:「……王主任,你們怎麼總是拿周市長練?是不是因為周市長好說話?還管不管周市長的死活了!」

  王主任心裡也有氣,顧不上再照顧趙芬芳的面子了,當著兩個醫生的面就向周善本訴苦:「……周市長,你不知道,趙市長今天好像有什麼情緒,啥事都不願管了,連我的匯報都不願聽,市里這一攤子急事沒人處理又不行,你說讓我怎麼辦啊?周市長,你畢竟是常務副市長,就是趙市長今天不讓我找你,我也得找你,我……我真是沒辦法啊……」

  周善本怕王主任再說下去影響不好,苦笑著換下了身上的病號服,穿上了自己原來的衣服:「好,好,王主任,別說了,我去,我去,只要趙市長指示了,我執行就是,走吧!」

  女醫生追到門口交代:「哎,周市長,把幾件急事處理完,你可得馬上回醫院啊!」

  周善本迴轉身頻頻向女醫生招手,嘴裡連連應著:「好,好,梁大夫,我知道了!」

  沒想到,這竟是永訣。女醫生幾小時後再見到周善本時,周善本的心臟已停止了跳動。

  從九時三十二分走出醫院大門,到當天中午十三時二十二分咽氣去世,周善本生命的最後時刻也和趙芬芳一樣,是按分秒計算的,在這三小時五十分鐘裡,周善本緊張得如同打仗。

  是日,年輕的秘書三處副處長柳東和周善本一起經歷了這難忘的三小時五十分鐘。

  第一件事是趕到國際服裝節籌備中心,聽取服裝節籌備工作的最後一次匯報。

  因為時間很緊,周善本一進門就把手錶擺到了會議桌上,有氣無力地聲明說:「趙市長身體不好,不能來了,我今天手上的事也不少,會風要改改,這個會最多只能開一小時。同志們的匯報儘量短一些,材料上已經有的東西通通不要再說了,我帶到車上自己看。」結果,僅開了四十分鐘,這個會就結束了。周善本針對匯報中存在的問題,代表趙芬芳做了幾點指示,特別提醒大家注意開幕式群眾場面的控制,不要出現意外的混亂,和焰火之夜的防火安全問題。

  離開會場時,周善本讓秘書柳東把一堆會議材料抱上了車。

  第二件事是藍天集團的重組談判,這事周善本本來就放不下心,在醫院裡仍在遙控指揮。

  三元集團的伍三元是精明過人的商人,並不是扶貧幫困的救世主。談判框架敲定下來之後,三元方面已經得到的東西寸步不讓,沒拿到的東西也想拿,突然提出要把原定零轉讓給他們的三千萬藍天科技國有股更改為四千萬股。偏在這時候,受了委屈的田健又要出國去投奔他的德國老師克魯特,準備將來作為克魯特方面駐中國的首席代表,在中國加入WTO之後開發中國大陸市場,德國方面的邀請函據說已經到了,田健已沒有心思代表藍天集團從事談判工作了。

  藍天集團重組談判的地點在市國資局,周善本趕到國資局,把伍三元找到局長辦公室單獨談了一次,軟中帶硬警告說:「伍總,你不要得隴望蜀,如果你們三元集團從此之後不打算從事新車開發了,可以考慮放棄這次重組,我們鏡州市政府可以公開進行重組招標。」逼著伍三元答應回到已定的談判框架上來。對田健要走的事,周善本絕口不談,臨上車時,才對田健說,「你的事,我們找時間單獨談,我把心交給你,也希望你把心交給我,我的要求很簡單:起碼現在不能走,鏡州一些貪官污吏對不起你,讓你吃了苦頭,但鏡州廣大幹部群眾沒有對不起你,我周善本沒有對不起你,希望你最後幫我一把。」田健也有難言之苦,說伍三元是自己大學同學,又這麼難對付,不論談判最終結果如何,自己都說不清。周善本說,「你不要怕說不清,出了任何問題都由我擔著,你只管放心去談好了,真該讓的步就讓嘛!」

  從市國資局出來已經是十一時零五分了。

  辦公廳王主任又從鏡州國際機場把電話打了過來,匯報說,美洲銀行代表團喬治先生一行五人已下飛機,他和迎賓車隊現在已上了機場高速公路,正開往擬定下榻的歐洲大酒店。

  周善本又忙不迭地驅車往歐洲大酒店趕。

  秘書柳東建議周善本不要去了,周善本不同意,對柳東說,「趙市長不去和人家見一下面,我這個常務副市長就非去不可了,外事無小事,這是不能馬虎的。美洲銀行有意在中國進入WTO之後搶灘鏡州,此舉不但對美洲銀行意義重大,對我們鏡州意義更加重大。」

  去歐洲大酒店的路上,周善本一直在看國際服裝節的材料,其間還接了田健一個電話。

  十一時二十分,美洲銀行代表團一行五人到了歐洲大酒店,周善本率領市政府秘書長和一干陪同人員在大堂迎接,其後安排迎賓午宴。午宴十一時四十分開始,柳東注意到,周善本除了禮節性地向客人敬酒時喝了小半杯法國干紅,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就先一步退席了。

  十二時十分,周善本再次上了車,掉頭趕往海濱國際度假區,會見省證管會秦主任一行,準備在吃飯時向秦主任通報藍天科技股票操縱方面的問題。

  不料,在趕往國際度假區的路上,碰到一幫老頭、老太太招手攔車。

  周善本遠遠看到前面的路邊聚著這麼多人,本能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意外,儘管心裡急著趕往國際度假區,還是吩咐司機減速停車。停下車一看才知道,原來是兩個老太太中暑暈倒了,同行的老頭、老太太們在攔車救人,據說已經攔了好半天了,就是沒有一輛車願意停下來。

  周善本想都沒想,便讓柳東打電話給已在等候的秦主任,說是自己還要晚一會兒到,同時,吩咐司機把中暑的兩個老太太抬上車,馬上就近送醫院。司機知道周善本的作風,不敢怠慢,打開車門,幫著把兩個中暑老太太抬上車後,讓周善本在這裡等著,自己把車開走了。

  司機開車走後,周善本見這幫老頭、老太太一個個灰頭土臉,汗流浹背,好意地責備了他們幾句,和氣而關切地說:「……這麼熱的天,又是個大中午,你們這些老同志還跑出來搞什麼旅遊活動啊,肯定要有人中暑的嘛,可以等天涼爽些再出來旅遊散心嘛!」

  這話一說,馬上炸了窩,老頭、老太太們一個個點名道姓罵起了趙芬芳,有的邊罵邊哭。

  聽老人們七嘴八舌一說,周善本才弄明白,原來這幫老同志並不是自己出來搞什麼集體旅遊活動,而是因為當面向趙芬芳索要活命的養老金,被趙芬芳專門派去的公交車運到距城區二十公里以外的獨山腳下垃圾處理場當垃圾扔了。老人們反映說,他們是十點多鐘被扔到垃圾處理廠門口的,在四五十度的烈日暴曬下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勉強走到這裡。

  周善本一時間震驚得不知說什麼才好:天哪,身為一市之長,做這種喪盡天良的缺德事讓我們的老百姓怎麼理解啊?這是人民政府幹的事嗎!你趙芬芳還是不是個共產黨人?還有沒有一點人性和良知?怎麼能這麼對待上訪的老同志呢?這些老同志的年齡都可以做你的父母了!

  周善本悲憤交加,卻又不好當著這些老同志的面痛斥趙芬芳,只得動情地連連拱手,向面前這些灰頭土臉的老人們道歉:「老同志們,對不起,政府對不起你們,我這個常務副市長對不起你們!這件事我回去後一定弄清楚,不管是誰幹的,我……我都讓她來給你們道歉!」

  老人們紛紛道:「周市長,這不是你的事,用不著你道歉,我們回去找趙芬芳算帳!」

  「周市長,我們知道,你是大好人,是咱們省的廉政模範!」

  「周市長,今天你能把車停下來,送我們的人去醫院,就說明你是什麼人了!」

  「周市長……」

  「周市長……」

  周善本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在臉上肆意流著:「別……別說了,老同志們,別說了!不管今天這事是誰幹的,鏡州市人民政府都有責任,我周善本都有責任!為什麼?因為我們這個政府是人民政府,是……是為人民服務的政府,不是……不是沒心沒肺,禍害人民的政府!」

  周善本從柳東手裡要過手機,親自給市公交公司打了個電話,要公交公司調度室馬上派一台四十座的空調車過來,將這些老同志全接回去,並且逐門逐戶全部安全送到家。

  天真熱,路邊沒有一處可遮陽的地方,老人們卻似乎把酷暑全忘記了,等公交車的時候,圍著周善本說個不休,又自然而然地說起了他們養老金的發放問題。周善本頭頂烈日,在密不透風的人群中不時地擦拭著臉上、脖子上不斷流出的汗水,認真傾聽著,還讓秘書柳東做了記錄,最後對老人們表示說,回去以後馬上協調解決這件事,讓老人們三天以後找柳東聽回話。

  柳東這時已發現周善本的情況不太對頭了,大聲說:「哎,哎,同志們,周市長今天可是從醫院出來的,身體情況很不好,請大家散開點好不好?別讓周市長也中了暑,倒在這裡!」

  老人們馬上散開,幾個帶扇子的老人自己一身大汗,卻拿著扇子對著周善本不停地扇。

  在驟起的陣陣熱風中,周善本眼中的淚水又一次湧出:多好的老百姓啊,多善良的老百姓啊,我不過是做了點自己該做的分內的事,不過是負起了一個常務副市長應該負起的責任,給了他們一個應該給予的承諾,他們就感動了,就滿足了,就這樣善意地對待你。

  這時,司機把車開了回來,請周善本上車。

  周善本站在車前遲疑著,仍是一副不太放心的樣子:「不要急,再……再等等吧,等……等公交車來了,把……把這些老同志們接走後,我……我們再走吧!」

  老人們不依,硬把周善本往車裡推:「周市長,你快走吧,你事多!」

  「周市長,你都下命令了,公交公司能不來車麼?」

  「周市長,你放心,就是不來車,我們也不會怪你的!」

  「周市長,你多保重,一定要多保重啊,你的臉色太難看了!」

  「周市長,你快回醫院歇著吧……」

  周善本這才勉強上了車,上車後就歪倒在了后座上。

  車緩緩啟動時,周善本又支撐起自己半邊身子,最後向老人們招了招手。

  老人們的攔車處距國際度假區還有三公里,周善本上車之後還是想到度假區見省證管辦秦主任,時間應該是十三時十分左右,市政府辦公廳王主任突然來了一個電話,說是發生了一件大事,電話里不好說,省委領導同志要求周善本停止手上的一切工作,立即趕往市政府。

  周善本沒心思打聽發生了什麼大事,歪在后座上無力地做了一個手勢,讓司機掉頭。

  這就到了一個人民公僕生命的最後時刻。這個時刻是在周善本返回城區的路途中無聲無息悄然來臨的。誰也說不清周善本準確的死亡時間,只知道這個老實厚道的常務副市長,這個不斷為另一類「公僕」擦屁股的常務副市長,這個被不少人私下視為最窩囊的常務副市長,是在由國際度假區通往城區的路上猝然去世的。車到市政府門廳前停下,秘書柳東從前門下車,給周善本開門時才發現,歪在座位上的周善本已氣息全無。這時是十三時二十二分。

  秘書柳東驚呆了,幾乎是一路哭喊著衝進了市政府第一會議室,向坐在會議室的一大幫省市領導們匯報說:「周市長死了,死在車上了,他……他是累死的,活活累死的啊……」

  仿佛扔下了一顆重磅炸彈,會議室一下子被炸翻了天。

  劉重天於眾人極度震驚之中第一個反應過來,噙淚衝出了會議室。

  繼而,齊全盛、鄭秉義、李士岩和所有省市領導同志也腳步紛雜地擁出了會議室。

  然而,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陣陣散開的禮花,把鏡州的夜空裝點得一片絢麗,奪去了星月應有的燦爛光華。暗藍色的蒼穹下,一座沉浸在節日氣氛中的不夜大都市在盡情狂歡。露天時裝表演台上,來自國內國外的一支支著名時裝表演隊在表演,明亮的聚光燈不時地打在那些中外模特兒身上,造出了一種流動的美,變幻的美,朦朧的美,實可謂千姿百態。T型表演台下,萬頭攢動,燭光點點,宛如落下了滿天繁星,國際服裝節主會場——太陽廣場於這個節日之夜展現了太陽般的輝煌。

  「這是屬於人民的節日,」鄭秉義站在市委大樓觀景台上評價說,「說到底,我們中國共產黨人的一切奮鬥犧牲都是為了人民的利益,就是總書記反覆向全黨強調的,代表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除了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作為我們這個政黨來說沒有自己的利益。」把目光從太陽廣場上緩緩收回來,看著劉重天、齊全盛和身邊的其他幹部,繼續說,口氣漸漸嚴厲起來,「但是,我們的六千萬黨員呢?是不是都認同了我們黨的這個性質啊?我看不見得!趙芬芳、白可樹、林一達這些腐敗分子就不認同嘛!他們從來就沒有代表過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他們代表的是他們的一己私利!他們不是人民的公僕,而是人民的老爺!」

  劉重天插上來說了一句:「尤其是趙芬芳,太惡劣了,連基本的做人良知都喪失了!」

  鄭秉義近乎憤怒地說:「可就是這種人,竟然一步步爬到了市長的高位,還恬不知恥跑到北京去買官,夢想當什麼市委書記!這是哪裡出了問題?我們就不該冷靜下來,多問幾聲為什麼嗎?要深刻反省,深刻檢討啊!同志們,包括我在內!我主持省委工作也有幾年時間了,對這個趙芬芳就沒有什麼警覺嘛!同志們,請你們想想看,如果我們黨內都是趙芬芳、白可樹這種人,我們這個黨還有什麼希望,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還有什麼希望!」

  齊全盛懇切地檢討說:「秉義同志,不論是趙芬芳、白可樹,還是鏡州其他幹部出的問題,我都有責任,我這個班長沒當好,辜負了您和省委的期望,犯下了許多不可饒恕的錯誤!」

  鄭秉義也不客氣,抱臂看著空中又一輪綻開的禮花,嚴肅批評說:「全盛同志,你是犯下了許多錯誤啊!白可樹不去說了,你給省委的檢討中剖析得比較客觀。趙芬芳又是怎麼回事呢?和你齊全盛搭了七年班子,不是七天,七個月,是七年啊!這個人的惡劣品質就一點沒看出來?我看不會吧?你為什麼不批評,不教育?原因很簡單,這個市長聽話嘛,沒原則嘛!」

  劉重天賠著小心解釋說:「秉義同志,老齊也要有個認識過程嘛!鏡州腐敗案發生後,老齊就看出趙芬芳的問題了,比我還早一步看出來了,老齊是堅持了原則,進行了鬥爭的。」

  鄭秉義認可了劉重天的話,沉默片刻,一隻手拉過劉重天,一隻手拉住齊全盛,感慨地說:「重天,全盛同志,為此,我要謝謝你們,省委要謝謝你們!關鍵的時刻,你們都站穩了立場,經住了政治風雨的考驗,你們兩個同志講黨性,講原則,講做人的人格,講共產黨人的道德,才沒有使這場嚴峻的反腐敗鬥爭變成一場複雜的人事鬥爭,才沒有使局面失控!」

  齊全盛坦誠地道:「秉義同志,哦,對了,還有士岩同志,話我看也可以這麼說:首先是你們省委領導同志頭腦清醒,把住了舵,才沒翻船啊!今天我得向你們二位領導承認,我曾對你們有過懷疑,對重天同志有過敵意,如果你們不堅持原則,不實事求是,事態可能就會向另一個方向轉化,我很有可能會喪失道德線,而趙芬芳沒準會又一次成為得利的漁翁!」

  鄭秉義被齊全盛的坦誠感染了,和氣地問:「老齊,有一陣子靈魂的搏鬥很激烈吧?」

  齊全盛承認道:「很激烈,生死搏鬥啊,什麼都想過了,甚至想到過被誣陷,進監獄。」

  李士岩插上來道:「老齊啊,被誣陷的不是你啊,是重天同志嘛!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層層設套,就是要把重天往死里整,為了堅持這個原則,我就傷害了重天同志啊,一度甚至考慮過把重天同志從鏡州撤下來!還是秉義同志政治上堅定啊,關鍵時沒動搖,支持了重天。」

  齊全盛連連道:「士岩同志,我知道,都知道了,重天真了不起啊,硬是沒倒下!」

  李士岩拍了拍劉重天的肩頭:「重天同志,我呀,再次向你道歉,也請你諒解!」

  劉重天笑道:「好了,好了,都過去了,士岩同志,這事你就別再提了!」

  鄭秉義又想了起來:「哦,對了,重天,全盛同志,還有件事我要特別表揚,就是對待肖兵的問題。你們做得好,做得對,有立場,有大無畏的政治勇氣,值得充分肯定哩!」

  劉重天笑問:「秉義同志,這我倒要問一下了:如果我和老齊早一點向你匯報,再假設一下:如果肖兵不是騙子,當真是某位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兒子呢?你和省委又會怎麼處理?」

  鄭秉義想都沒想便道:「還能怎麼處理?和你們一樣處理!中國共產黨沒有特殊黨員,中華人民共和國也沒有特殊公民,只要無私,就能做到無畏,你們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嘛!」

  李士岩感嘆說,「重天啊,秉義同志說得對,只有無私才能無畏!如果我們每一個黨員幹部都能像你和全盛同志一樣無私無畏,你所說的那種遞延權力問題就不會存在了……」

  鄭秉義注意地看了劉重天一眼:「遞延權力?很有新意的提法嘛,是你的新發現?」

  劉重天擺擺手:「怎麼是我的新發現?實際上是早就存在的一種很普遍的社會腐敗現象嘛!幾乎涉及到我們每一個黨員幹部,連我都存在這個問題。一個鄉政府的司機因為給我愛人開了一次車,就有了這種遞延權力,明明違反了交通規則,人家公安局領導同志倒主動登門道歉……」劉重天把辦案期間看到的想到的林林總總怪現象說了說,得出了一個結論,「……秉義同志,對我們領導幹部嚴格要求是必須的,但是,領導幹部本人的潔身自好並不能保證不出腐敗問題啊。如果不警惕,不在制度上堵住漏洞,我們手上的權力就很可能經過親友,身邊工作人員之手,完成利益的交換。我和老齊都吃了這方面的苦頭,我過去的秘書祁宇宙打著我的招牌幹了不少壞事,老齊吃的苦頭就不說了,剛到鏡州時,我真以為老齊問題很嚴重呢!」

  鄭秉義傾聽劉重天述說時,一直看著夜空的禮花,待劉重天說完後,才把身子轉了過來:「重天同志,看來鏡州這個案子你沒白辦,不但工作上有成績,思想上也有收穫!這個遞延權力現象看得准,看得深,我建議你再好好想想,寫篇大文章,放開來寫,我讓省報給你發!」

  這時,幾發最亮麗的禮花彈打到了市委大樓上空,金花綻開,銀雨飄逸。鄭秉義讓秘書跑過去關了燈,切除了光源,面前的夜空更顯得五彩繽紛了。

  劉重天看著落地窗外的絢麗景象,訥訥說了句:「善本要是也能站在這裡該多好啊!」

  齊全盛深深嘆了口氣:「天道不公啊,讓這麼個大好人英年早逝了……」

  這個話題太沉重了,一時間,沒任何人答話,黑暗中響起了一片噓唏,幾聲嘆息。

  過了好一會兒,鄭秉義沉甸甸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有個建議:打破慣例陳規,由你們鏡州四套班子集體出面,精心準備一下,搞個簡樸而隆重的向周善本同志遺體告別儀式。要組織鏡州全市副處以上的黨政幹部都來參加,來向善本同志告別,不准請假!讓同志們都好好看一看善本同志,好好學習一下善本同志的這種廉政奉公,勤政為民的公僕精神,真正把總書記三個代表的重要思想放到心裡!如果省里沒有什麼特別重大的事情,我和關省長全來參加。」

  李士岩進一步建議道:「老齊,重天,你們考慮一下,是不是可以把善本同志的事跡事先整理出來,在遺體告別儀式上發一下?也在省市報紙上發一下?」

  這也正是齊全盛和劉重天想辦的,二人當即表示,一定會盡力做好這件事。

  市政府秘書長本來遠遠站在一旁,可聽到省市領導們做出了這麼一個決定,走過來提醒道:「鄭書記、李書記,有個情況我得反映一下:從昨天下午開始,已經有不少市民把電話打到我們市政府來了,紛紛打聽什麼時候給周市長開追悼會。另外,周市長家門口的巷子,花圈花籃也擺滿了。如果四套班子搞這麼大規模的告別儀式,恐怕也要考慮到市民群眾……」鄭秉義手一揮,動情地說:「市民群眾凡來自願參加遺體告別活動的,一概不要阻攔!我們就是要讓廣大鏡州老百姓知道,儘管這個鏡州發生了性質嚴重的腐敗大案,敗類市長趙芬芳從十層樓上跳下來了,摔死掉了,但是,大批像善本同志這樣的好黨員、好幹部還在努力奉獻著,在為他們置身的這座輝煌城市,在為他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拼命奮鬥,流血流汗流淚!」

  這評價公道客觀,真摯感人,齊全盛和劉重天淚水一下子盈滿了眼眶……十天之後,向人民的好市長周善本遺體告別儀式在鏡州市政府門前的月亮廣場隆重舉行。

  儘管事先已預料到會有許多市民會趕來參加,但是,齊全盛和劉重天仍沒料到來的人會這麼多。鏡州四套班子副處以上幹部集體告別不算,從早上布置會場開始,到下午三時靈車送別為止,月亮廣場人山人海,流動中的憑弔市民不下二十萬人次,為鏡州開埠三千年以來從未有過的奇觀。博古通今的史志辦主任考證說,史載:明萬曆年間,古鏡州一湯姓縣令親率百姓造堤防治海患,被海浪沖走,萬民哭灘,震動朝野,嗣後悠悠歲月,竟再沒出現過一個清官。

  鄭秉義和關省長專程從省城趕來了,還帶來了省委、省政府一幫幹部。

  告別儀式通過電視轉播車在全省範圍內進行了現場實況轉播,鄭秉義代表省委、省政府發表了重要講話,指出:周善本用他的奉獻精神為我們共產黨人樹立了一個標杆,——怎麼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如何落實總書記三個代表的光輝思想?是僅僅說空話走形式,還是深深紮根在人民群眾之中,腳踏實地地為人民群眾解決實際問題?

  談到趙芬芳臨死的最後一天,竟把半年拿不到退休金的一幫老同志扔到垃圾場時,鄭秉義憤怒地說:「……同志們,這是一個何等強烈的對比啊!最優秀的同志在我們黨內,最無恥的敗類也在我們黨內,這就是我們這個黨在向市場經濟和法制社會轉換過程中的現狀!今天,面對善本同志的遺體遺像,面對覆蓋在善本同志身上的這面熟悉的黨旗,讓我們都捫心自問一下:我們到底是趙芬芳,還是周善本?到底是要做周善本,還是要做趙芬芳?我們身上哪一部分像周善本,哪一部分又像趙芬芳?我們應該怎樣慎重使用人民交給我們的沉重權力?是以權力為梯子,爬到人民頭上做人民的老爺,喝人民的血,吃人民的肉,再把人民當垃圾一樣扔掉,還是像善本同志那樣,俯下身子,負起重軛,為人民拉犁負重,甘為人民做牛做馬?這是一個歷史性的問題,嚴峻的問題呀,同志們!」

  這時,不遠處自發弔唁的人群中突然打起了一幅巨大的白色挽幛,挽幛上寫著兩行醒目的大字:「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周市長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4)

  鄭秉義看到了那幅挽幛,手向挽幛舉起的方向指了指,眼含淚水,帶著不無淒婉的語氣說:「……請同志們都好好看看那幅挽幛上的話,記住挽幛上的話,一定要把善本同志不死的精神繼承下來,給我們這個黨爭氣增光啊!戰爭年代血與火的考驗不存在了,但是,我們中國共產黨人在戰爭年代和人民群眾血肉聯繫的優良傳統不能忘,更不能丟啊!我們這個黨在戰火中沒有倒下,也決不能倒在腐敗的深淵泥潭中!同志們,請大家牢牢記住:人民雪亮的眼睛永遠在盯著我們,永遠,永遠……」

  後記隨著豪華遊艇的逼近,視線前方的礁島變大了,星星島由萬頃碧波中的一顆星星,迅速成長為一塊鬱鬱蔥蔥的陸地。島上古色古香的樓台亭閣,掩映在濃濃綠蔭中的小山村,漸漸變得清晰可辨。鄒月如注意到,山村上空有絲絲縷縷如煙似霧的炊煙裊裊升騰。

  「快到了,老齊兩口子肯定已經在岸邊等了。」劉重天扶著輪椅,立在鄒月茹身後說。

  鄒月茹回過頭囑咐道:「重天,我可再說一遍,不愉快的事這次可都不准提哦!」

  劉重天笑道:「看你,還是不放心!我和老齊都沒有你想像得那麼脆弱!」

  鄒月茹很認真:「不是脆弱,我也不是指你,而是指老齊。重天,你想啊,老齊已經主動向省委打了引咎辭職報告,馬上要到人大去了,這又背上了個嚴重警告處分。小艷已經癱在那裡了,還被法院判了十年刑,他心裡不會好受的。」

  劉重天心裡有數:「我知道,所以,我們才到他老家度假休息兩天嘛!」

  鄒月茹嗔道:「不說是為了陪我出來散散心嗎?原來還是為了你的老搭檔呀?」

  劉重天笑了笑:「這不矛盾,完全可以兼顧起來嘛!」嘆了口氣,「老齊心裡不好受,我心裡也不好受啊!我了解了一下:鑑於小艷的身體情況,保外就醫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鄒月茹說:「這事最好別和老齊提,能幫著說說話,就說說吧,你現在是省委常委了。」

  劉重天道:「省委常委怎麼了?就能為所欲為了?小艷的事還得依法辦,我不便多說。」

  說話之間船靠岸了,齊全盛和高雅菊都在岸邊旅遊碼頭上等著。

  推著鄒月茹下了船,劉重天開口便說:「老齊,雅菊啊,國慶節這兩天,我和月茹可就在你們老家過了。兩天之內,服從命令聽指揮,一切聽你們安排!」

  鄒月茹笑著叫了起來:「哎,哎,重天,怎麼是兩天啊?國慶節有七天長假嘛!」

  齊全盛接過劉重天手上的輪椅,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月茹,你以為重天也是我啊?我現在清閒了,重天可更忙了,省紀委書記,省委常委,能在這小島上呆滿兩天就很不錯了。」

  劉重天直笑:「老齊,你放心,在省城我就向月茹做了保證,一定在你們這個星星島上看一回星星,呆足兩天,和你老夥計一起釣釣魚,喝點兒酒,好好嘮嘮。哦,對了,我那篇談絕對權力和遞延權力問題的文章還得請你看看,提點意見,這可是秉義同志特別關照的哩!」

  嗣後的兩天是愉快的,二零零一年這個國慶節成了和睦友好的節日,心心相印的節日。兩個老搭檔和兩個在九年政治風雨中結下了無數恩恩怨怨的家庭,在這個舉國同慶的日子裡殊途同歸,再度聚到了一起。兩個女人白天黑夜在一起,像一對要好的親姐妹,說呀,笑啊,仿佛兩個家庭從未有過什麼不愉快的經歷,說的話題也很輕鬆,時裝啊,股票啊,物價啊……然而,在這種難得的休假的日子,兩個男人的心情和話題仍然是那麼沉重。

  次日一起釣魚時,劉重天又做起了齊全盛的工作:「老齊,怎麼聽說你有點情緒啊?」

  齊全盛連連擺手說:「不是,不是,重天,這你可別誤會!我和秉義同志說引咎辭職承擔責任,都是真心話啊!秉義同志偏不答應,怪我將他的軍,非要我留在鏡州做人大主任!」

  劉重天會意地一笑:「所以呀,秉義同志讓我這次再和你老夥計談談!」

  齊全盛手握魚竿,看著遠方的大陸:「還有什麼好談的?重天啊,我也想開了,人這一生拼搏過奮鬥過,也就算了。前陣子我還和雅菊說,我十四歲之前沒離開星星島一步,常坐在海邊礁石上看星星,想像著海那邊的世界有多大?做夢都盼著離開小島到大陸上的大世界去闖蕩一番。這一闖不得了啊,三十多年過去了,現在呢,還真盼著回來過過清靜日子!」劉重天拍著齊全盛的肩頭,哈哈大笑起來:「老齊,你真想在這小島入定成佛我不攔你,可我和你打賭:用不了一個月,你就待不住了!你老夥計能捨棄大海那邊的精彩世界嗎?能捨棄凝聚著你心血的這番改革事業嗎?打死我我也不相信,這不是你老齊的選擇!」

  齊全盛笑了笑,換了話題:「重天,你知道麼?善本的死震動了田健,田健在善本的遺體告別儀式上痛哭失聲。前幾天,我找小伙子談了談,和他說了,希望他留下來,出任重組後的藍天集團副總裁兼藍天科技公司總經理。田健同意了,決定不走了,留在我們鏡州。」

  劉重天十分欣慰:「好,好啊,善本如果知道也會高興的!」

  齊全盛這才問:「重天,怎麼聽說馬上要來鏡州的書記、市長都很年輕?」

  劉重天點點頭:「是這情況,省政府秘書長白明玉任市委書記,三十八歲;省經委常務副主任孫少林任代市長兼市委副書記,三十六歲;這兩個年輕同志都有海外留學經歷,又在不同崗位上鍛鍊過,準備公示了,如果公示情況良好,就這麼定了。」

  齊全盛很感慨:「這我真沒想到!秉義同志和省委真有氣魄啊,派了這麼年輕的兩個同志來做鏡州黨政一把手!重天,能透露一下麼?秉義同志和省委這麼安排是怎麼考慮的?」

  劉重天想了想:「秉義同志前幾天在省委常委會上說,鏡州的經驗證明,一個相對穩定的班子對一個地區的經濟發展是有好處的。儘管鏡州發生了嚴重的腐敗問題,但是,鏡州經濟一直高速增長,全省惟有鏡州沒有失業下崗的壓力,老齊這個班長功不可沒……」

  齊全盛忙擺手道:「這不是我的功勞,是鏡州幹部群眾覺悟高,幹得好……」

  劉重天打斷了齊全盛的話頭:「哎,老齊,你先聽我把話說完嘛!所以,秉義同志說,權力失去監督的深刻教訓要汲取,但鏡州發展經濟的成就也要充分肯定,成功的經驗必須堅持。白明玉、孫少林這個年輕的班子一旦建立,就不要輕易再動,班子換得過於頻繁,就免不了有人急功近利,鬧政治地震,這對發達地區的可持續發展是非常不利的。」

  齊全盛口服心服:「說得好,秉義同志說得好啊,實事求是,目光遠大!」

  劉重天又意味深長地說:「秉義同志和省委希望你老夥計幫兩個年輕人把好權力關啊!」

  齊全盛怔了一下,搖搖頭:「重天,還是放手讓年輕人自己干吧,我的時代過去了!」

  劉重天有些激動,堅持道:「但是,權力再也不能失去監督,尤其是像鏡州這種經濟高度發達的地區,秉義同志和省委非常希望你老齊在地方立法上做點探索!」

  齊全盛沉默了好一會兒,鄭重地說:「重天,我……我明白了!」

  案情通報是不可避免的,劉重天告訴齊全盛:白可樹已被一審判了死刑,同案三十二名罪犯也被判處了從死緩到十年八年刑期不等的有期徒刑,藍天集團腐敗案已基本結案。

  齊全盛問:「怎麼聽說在法庭上出了點意外?林一達把起訴的檢察院將了一軍?」

  劉重天承認說:「是有這事,出現了一個小挫折。這個林秘書長太滑頭了,反貪局審訊時,他什麼都承認,有的沒有的,他都故意胡亂認,到法庭上全翻供了,說是屈打成招。我一看不對頭,馬上讓陳立仁向法庭提出:主動撤回起訴,補充偵查。」

  齊全盛又問:「金字塔集團的那位金啟明呢?啊?這個教父級的人物什麼時候起訴啊?」

  劉重天道:「下一步也準備起訴了,省政法委決定,由平湖檢察機關起訴,法院公開審判。不過,估計在法律上會有一場惡戰,金啟明和金字塔集團組織了一個強大的律師團,為金啟明和金字塔集團進行無罪辯護,而且已經在全國各地大造輿論了。秉義同志為此專門召集有關部門的同志開了個會,明確指示:對金啟明涉黑犯罪集團案的起訴審理不能受任何外界輿論的影響,一定要依法辦事,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秉義同志還告誡大家,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準備奉陪金啟明的這個了不得的律師團,把這場官司打到北京最高人民法院去。」

  齊全盛訥訥道:「好,好,不能讓金啟明和金字塔滑掉,這種惡勢力一定要打掉!」

  後來,齊全盛又對其他涉案人員的情況問了不少,可就是沒提自己已被判了十年徒刑的女兒齊小艷,一直到劉重天夫婦離開星星島都沒提起過,就像沒有這個女兒似的。

  離別時,劉重天忍不住還是說了,是把齊全盛悄悄拉到一旁說的:「老齊,小艷的事我專門到司法局問了一下,保外就醫估計沒什麼問題,現在情況也很好,你們不要擔心。」

  齊全盛一把握住劉重天的手,聲音哽咽了:「重天,謝謝你,謝謝你對我的理解和關心!小艷犯罪有她自己的原因,但說到底還是毀在我手上的!我……我如果不當這個市委書記,不大權獨攬,趙芬芳、白可樹這些壞人也不會這……這麼捧她!」怕不遠處的高雅菊和鄒月茹看到自己流淚,齊全盛背過了身子,又儘量鎮定地說,「重天,對癱瘓病人的護理,你有經驗,什麼時候和我好好說說,傳授一下。小艷早就離了婚,獨身一人,我和雅菊不能不管啊……」

  劉重天看著坐在輪椅上的鄒月茹,鼻子一酸,強忍著淚點了點頭:「好,好……」

  齊全盛揩去了眼裡的淚水,恢復了平靜,拍打著劉重天的手背,很懇切地說:「重天,真這麼急著走嗎?啊?你看你家月茹這兩天玩得多高興啊,七天長假嘛,就不能再留一天?」

  劉重天無奈地笑了笑:「不行啊,老夥計,能有這兩天的清閒我就很知足了!」略一停頓,悄聲透露說,「可能你也聽說了:我們關省長的親屬又出問題了,秘書和兒子涉嫌受賄,數額巨大,案情複雜,我今天晚上就要聽匯報,這是來時就定好的。」

  齊全盛嘆息道:「什麼時候你這個省紀委書記能閒下來沒事幹該多好啊!」繼而,又說,「重天,知道嗎?社會上最近可又有新議論了,說我們鏡州又發生了一場政治大地震哩,這震源呢,在省城,在北京。你我都有後台,我想是指秉義同志和陳百川同志,說我們雙方的後台達成了什麼政治妥協,所以,你劉重天放了我一馬,我呢,也放了你一馬……」

  劉重天說:「省城傳得更邪乎了,說秉義同志會做秀哩,拿善本同志的死大做文章,是想掩蓋鏡州腐敗大案的惡劣影響。還有人說了,秉義同志弄了兩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到鏡州出任黨政一把手,是老謀深算,志在長遠啊!」揮了揮手,「讓他們說去好了,誰能去堵他們的嘴呢?不過,事實和真相絕不會因為這些風言風語而有任何改變,歷史也絕不會把這些風言風語記到它的史冊上。地球不還在正常轉動嘛,老齊,你看,看嘛,這太陽不照樣升起嗎!」

  是的,太陽照樣升起!

  是新世紀又一天的嶄新的太陽。

  東方天際的滿天雲霞和壯闊的海面被冉冉升起的太陽映照得一片艷紅,一片滾沸。

  朝陽如血……海水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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