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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驚魂之夜歷史舊帳

2024-10-01 15:53:29 作者: 周梅森

  波音747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一降落,鏡州市委書記齊全盛便意識到,又一次海外為客的短暫日子結束了,緊張忙碌又要開始了。一把手的感覺自動歸位,不用任何人提醒,齊全盛已自覺置身於昔日那個強大的權力磁場中了。

  率團到西歐招商十三天,旋風似的跑了六個國家,引資項目合同簽了十三個,高科技合作項目敲定了五個,成果實實在在,令人欣慰。更讓齊全盛高興的是,此行還為鏡州市四大名牌服裝進一步拓寬了國際市場,今年的第四屆國際服裝節又要好戲連台了。服裝業是鏡州傳統支柱產業之一,這些年對鏡州經濟的貢獻不小,隨著我國進入WTO,尚待挖掘的經濟效益還將日漸顯現出來。因此,不論是在羅馬或巴黎,在外事活動那麼緊張的情況下,齊全盛還就一批洋布料的進口問題親自給海關關長打過兩次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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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在海外,權力並沒有失控。率團出國前,齊全盛在常委會上明確交代過:凡涉及幹部任免和重大決策問題,在他出國期間一律不議。突發性事件和拿不準的原則問題,必須通過安全途徑向他匯報。這一來,國內每天都有消息傳過來,遠在萬里之外做著歐洲洋人的貴賓,鏡州市的動態仍盡收眼底。在法國馬賽總領館做客那天下午,他一下子竟接到三份加密電傳。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速度仍然很快,機身輕微震顫著,讓人有一種落了地的踏實。同行的秘書李其昌不顧空姐的廣播警告,已從經濟艙走過來幫他收拾行李了,身邊的副市長周善本也整理起了隨身攜帶的黑皮包,齊全盛卻坐在頭等艙的座位上沒動,連安全帶都沒解開。

  座位是靠窗的。從窗口向外望去,天色昏暗,雨霧迷濛,加之窗玻璃上凝掛著淚珠般的雨點,機場的景象顯得十分模糊。齊全盛不禁皺起了眉頭:下機後馬上趕回鏡州是否妥當呢?以往四五個小時的車程,在這種江南五月的陰雨之夜只怕要開六七個小時了,與其這樣,倒真不如在鏡州市政府駐滬辦事處好好休息一夜,倒倒時差了。在巴黎戴高樂國際機場上飛機時,駐滬辦事處白主任曾在電話里建議這麼安排,被他一口否決了。

  真是心繫祖國哩!隨著一個個招商項目的簽訂,齊全盛的心早就飛回了國內。

  作為鏡州市委書記,他的責任太重大了,一個經濟高度發達的大市,又是省里出了名的政治地震帶,讓他日日夜夜不敢掉以輕心。改革開放二十二年,不少政治新星從鏡州市升起,在改變鏡州歷史面貌的同時,也改變了自己的政治地位。可也有些同志栽在了鏡州。儘管這些同志同樣為鏡州經濟發展和今日的輝煌做出過不可抹殺的貢獻,最終卻像流星一樣隕落了。齊全盛心裡很清楚,從九年前上任那天開始,就有人虎視眈眈盯著他了,各種議論都有。有些對手就希望他一腳踏空,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所以,在任職鏡州市委書記的九年中,他無時無刻不保持著應有的政治敏感和警覺。也正因為如此,在這個以他為軸心的權力磁場中,他才必須做強有力的磁極,迫使進入磁場的每一粒鐵屑都按照他的意志運行。齊全盛認為,這樣做不僅僅是對自己的政治生命負責,更是對鏡州改革開放的成果負責。

  前呼後擁走出機場出口,看著越落越大的雨遲疑了片刻,齊全盛還是下決心連夜趕回。前來迎接的駐滬辦事處白主任熱情洋溢,想請領導們到辦事處吃頓晚飯,順便匯報一下工作,說是已經安排好了。齊全盛沒同意。白主任當過政府接待處副處長,是個細緻周到的人,似乎料到了這種情況,沒再堅持,和手下人員一起,把早已分裝好的水果食品搬上了領導們的座車。

  浩浩蕩蕩的車隊由鏡州市公安局的一輛警車開道,從浦東國際機場冒雨直開鏡州市,齊全盛上車時無意中看了一下表:這時是二一年五月十日十七時十五分。

  車隊離開機場,駛上滬鏡高速公路,用了大約半個小時,時間應該在十七時四十五分左右,放在秘書李其昌身上的手機響了——是女市長趙芬芳打來的。

  李其昌一聽是趙芬芳,說了聲「等等」,忙把手機遞給了身後的齊全盛。

  齊全盛接過手機,馬上聽到了趙芬芳熟悉的笑聲和問候。

  趙芬芳在電話里樂呵呵地說,她原準備到上海接機的,因為臨時接待一位中央首長,沒脫開身。齊全盛說,一個班子裡的同志少搞這種客套也好。又敏感地詢問了一下那位中央首長來鏡州的情況。趙芬芳心裡有數,隨即匯報說,中央首長是考察鄰省路過鏡州的,提了點希望,沒作什麼具體指示,還把首長在這一天內的行程和活動安排細說了一遍。

  說到最後,趙芬芳才不經意地匯報了一個新情況:「……哦,對了,齊書記,您在國外期間出了點小事:藍天科技的聘任總經理田健受賄三十萬,我批了一下,讓市檢察院立案了。」

  齊全盛並沒在意,——一個經濟發達市總免不了出幾個不爭氣的腐敗分子,這種事經常發生,已經有點見怪不怪了,便說:「趙市長,你就讓市檢察院去依法辦事吧,我們少插手,對這種偶發的個案最好不要管得這麼具體,免得人家說三道四。」

  趙芬芳說:「齊書記,不具體不行啊,人家告到我面前來了,你又不在家。」

  齊全盛沒當回事,應付說:「好,好,趙市長,你想管就管吧,只要你有那個精力,我不反對。」合上手機,才覺得哪裡不太對頭:這個總經理田健的名字好像很熟呀?便問秘書李其昌,「其昌,咱們藍天科技公司那個總經理田健,是不是德國克魯特博士的那位學生啊?」

  李其昌正就著礦泉水吃麵包,一怔:「是啊!怎麼?齊書記,咱檢察院抓的是他呀?」

  齊全盛也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很生氣地說:「這個女市長,簡直是和我開玩笑嘛!我們招商團在法蘭克福剛和克魯特博士的研究所簽訂了合作意向書,要引進人家的生物工程技術,家裡就發生了這種事,竟然抓了人家的得意門生,這不是故意搗亂嗎?啊!」

  李其昌咽下嘴裡的那口麵包,提醒道:「齊書記,田健不光是克魯特博士很欣賞的學生,還是您批准引進的人才,MBA,十個月前是您親自批示藍天科技董事會聘他為總經理的。趙市長怎麼沒向您匯報就讓檢察院先抓了?這是不是有點……」看了齊全盛一眼,沒再說下去了。

  齊全盛的臉沉了下來,略一沉思,讓李其昌給趙芬芳打電話。

  電話通了,齊全盛強壓著心頭的不滿說:「趙市長,剛才電話里你沒提,我也就沒想起來。你說的那個田健不是我批示引進的人才嗎?怎麼說抓就抓了呀?你說的經濟問題是不是確鑿呀?搞錯了怎麼辦?聘任田健時,我們的宣傳聲勢可不小哩!另外,還有個新情況也要向你通報一下:我們這次歐洲招商,有個生物工程項目是和德國克魯特研究所合作的,克魯特博士最欣賞的一個中國學生就是田健,你們不經匯報就突然抓了他,搞得我很被動哩!」

  說這話時,齊全盛就想,這不是個好兆頭:這女市長怎麼敢對他親自批示引進的人才先斬後奏?田健有沒有經濟問題是一回事,對他權威的挑戰是另一回事,就算田健要抓,也必須經他點頭,如果連這一點都搞不懂,她還在鏡州當什麼市長!

  趙芬芳顯然明白齊全盛話中的意思,解釋說:「齊書記,什麼研究所和克魯特博士我可真不知道,案發時您在國外,這期間您又讓我臨時主持市裡的工作,我也就眼一閉當這回家了——齊書記,這個田健不抓真不行。電話里說不清楚,齊書記,我還是當面向您匯報吧!」

  齊全盛心裡冷笑: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大事不匯報,小事天天報,連海關扣了一批進口布都匯報到國外來,真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難道你趙芬芳也想做權力磁場的一極嗎!嘴上卻說,「那好,那好,趙市長,你準備一下吧,啊,這個匯報我要認真聽聽!」

  關上手機後,李其昌賠著小心說:「齊書記,不是我多嘴,這個匯報恐怕您還真要好好聽聽。藍天科技是藍天集團下屬的一家上市公司,這兩年搞了幾次重組,公司卻越搞越糟糕。好不容易重金請來個MBA,十個月卻把人家送到大牢里去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齊全盛哼了一聲:「別說了,如果田健當真受賄三十萬,那位克魯特博士也救不了他。」

  李其昌笑了笑:「齊書記,你想可能嗎?如果貪這三十萬,田健何必回國?何必到我市藍天科技公司應聘?像他這樣的MBA在國外全是年薪幾十萬、上百萬的主!」

  齊全盛有些不耐煩了,揮揮手:「如今商品社會,什麼見利忘義的事不會發生?啊?在沒把問題搞清楚前,少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趙市長並沒做錯什麼!」

  二人沒再就這個話題談下去,齊全盛吃了點東西,閉眼養起了精神。

  儘管渾身疲憊,眼皮困澀,齊全盛卻一點也睡不著。趙芬芳和鏡州許多幹部的面孔時不時地出現在面前,睜眼閉眼都看得見。高速公路兩旁,一座座燈火閃亮的城市和村鎮在車輪的沙沙中一一閃過,五顏六色的光帶讓他一陣陣警醒。思緒像野草一樣在五月江南的雨夜裡瘋長起來。

  擅抓田健這類問題決不應該發生,他一把手的領導權威不該面對這樣公然的挑戰。

  鏡州班子早不是過去那個雜牌班子了嘛,七年前由「一城兩制」引發的政治地震造就了鏡州今日的權力格局。在那場地震中,該垮的垮了,該走的走了,包括最早和他搭班子的市長劉重天。儘管現在劉重天從條條線上又上來了,做了省紀委常務副書記,一步步接近了權力中樞,可劉重天是個非常明白的人,就是想對他下手,也得等待恰當的時機。畢竟他樹大根深,不是那麼容易扳倒的。而且劉重天即使要扳倒他這棵大樹,也不會在一個招聘經理身上做文章嘛!

  結論只有一個:這位女市長膽子太大了,已經有點擺不正自己的位置了!

  這當兒,手機再一次響了,響了好幾聲。已打起了瞌睡的李其昌猛然警醒,慌忙接了,「餵」了兩聲以後,又把手機遞過來:「齊書記,北京陳老家的電話!好像是秘書小釗。」

  這時應該是二一年五月十日十九時左右,——車已過了滬鏡高速公路平湖段,平湖市的萬家燈火正被遠遠拋在身後,化作一片搖曳飄渺的光帶。

  齊全盛接過手機,呵呵笑著接起了電話:「哦,哦,小釗啊,怎麼這時候打電話來了?我在哪裡?嘿,我從歐洲招商剛回國呀,對呀,剛下飛機嘛,正在趕回鏡州的路上。陳老身體還好嗎?春天了,身體允許的話,就請陳老到我們鏡州來看看吧,啊……」

  小釗挺不禮貌地打斷了齊全盛的話,言語中透著不祥:「齊書記,你別和我閒扯了,我可沒這個心情啊!知道麼?陳老今天在醫院裡摔了兩個茶杯,為你的事發了大脾氣!」

  齊全盛愕然一驚,但臉面上卻努力保持著平靜:「哦,怎麼回事啊?小……小釗?」小釗嘆著氣:「齊書記,事情都鬧到這一步了,你還瞞著陳老啊?你想想,陳老過去是怎麼提醒你的:一再要你管好自己老婆孩子,你老大哥管好了沒有啊?老婆、女兒都在經濟上出了問題,你還在這裡打哈哈呀!——齊書記,我和你透露一下:陳老可是說了,就算中紀委、省委那邊你過得去,他老爺子這裡你也別想過去!陳老對鏡州發生的事真是痛心疾首啊!」

  雨更大了,夾雜著電閃雷鳴,像塌了天,四處是令人心驚肉跳的水的世界。伴著電閃雷鳴,小釗仍在說,聲音不大,一字字一句句卻勝過車窗外的炸雷:「……陳老對李士岩和劉重天同志說了,成克傑、胡長清都槍斃了,你這個鏡州市委書記算什麼啊?不要自認為是什麼鐵腕人物,這個世界少了誰地球都照樣轉動,坐地日行八萬里。所以,你老兄就不要心存幻想了,一定要配合省委把你們家和鏡州的事情都搞搞清楚,給組織一個交代!」

  電話里小釗的聲音消失了,什麼時候消失的,齊全盛竟然不知道。

  是秘書李其昌的輕聲呼喚將齊全盛從極度震驚造成的痴呆狀態中拉了回來。

  齊全盛這才發現:自己就任鏡州市委書記九年來,頭一次在下屬面前失了態。

  李其昌顯然發覺了什麼,說話益發小心:「齊書記,你……你沒事吧?」

  齊全盛掩飾道:「哦,沒事!——這鬼天氣,真不該連夜趕路的!」

  李其昌略一遲疑:「也是,在駐滬辦事處住一夜多好,還能在電話里和陳老好好嘮嘮!」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哎,齊書記,要不我們掉頭回浦東國際機場吧,今夜就飛北京看陳老!陳老身子骨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咱家鄉人看一次也就少一次了……」

  多機靈的孩子,竟然從他片刻失態中發現了這麼多。

  齊全盛心中不禁一動,幾乎要下令回浦東國際機場了,可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

  現在去北京還有什麼用?該報的信小釗已經代表陳老報過了,你還要人家怎麼樣?既然你老婆、女兒一起出了事,說明問題已經很嚴重了,陳老那邊肯定是無力回天了。

  現在要緊的不是任何莽撞的行動,而是冷靜。

  冷靜地想一下才發現:問題儘管很嚴重,但還沒鬧到讓他失去自由的地步。如果中紀委和省委決定對他實行雙規,那麼,他兩個多小時前就走不出浦東國際機場了。既然他能自由地走出浦東國際機場,就說明事情還沒鬧到完全絕望的地步!他仍然是中共鏡州市委書記,也許還有能力組織一場固守反攻,以自己的政治智慧對付這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

  真有意思,原以為鏡州作為本省政治地震帶的歷史要在他手上、在這個新世紀裡結束了,沒想到說來還是來了,來得這麼突然、這麼兇猛,人家竟然在他老婆、女兒身上下手了!怪不得老實聽話的女市長趙芬芳突然擺不正位置了。卻原來權力的磁場在動搖,在瓦解,背叛已經開始了,他在國外十三天,鏡州市竟然換了人間。這種經常發生在美洲、非洲小國家總統身上的事,今天在他身上發生了——一次出國竟造成了一場成功的「政變」!

  有什麼辦法呢?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樹欲靜而風不止嘛!只有正視,只有應戰,陳老當年說的何等好啊,是戰士就要倒在陣地上,他齊全盛現在還在陣地上哩!

  不知什麼時候,車停了,不但是他的專車,好像整個車隊都停了。

  齊全盛正要問是怎麼回事,開道警車在大雨中緩緩倒了過來,一個年輕英俊的警官從警車裡伸出頭,仰著濕淋淋的腦袋喊:「齊書記,雨太大,高速公路已經全線封閉,我們必須在這個出口下路,是不是就地在塘口鎮休息一下,等雨小一些再走啊?」

  齊全盛想都沒想:「不必了,下路後走輔路,就是下刀子也得走!」

  警官應了一聲「是」,腦袋縮了回去,警車也緩緩開走了。

  李其昌咕嚕了一句,顯然話中有話:「齊書記,您……您這是何必呢!」

  齊全盛也沒明說,身子一仰,淡然道:「該來的總要來,該斗的還要斗啊!」帶著父親般的慈祥,拍了拍李其昌的肩頭,意味深長地說,「其昌啊,你也不要瞎揣摸了,我的事你管不了,好好休息一下吧,回到鏡州還不知要忙成什麼樣呢!」

  話音剛落,又一道白亮的閃電划過夜空,將前方的道路映照得如同白晝,許久以後,一個悶雷炸響了,儘管在預料之中,齊全盛心中仍然禁不住一陣顫慄……鏡州市這夜陰霾重重,細雨綿綿,卻沒什麼雷鳴電閃,夜幕降臨之後仍像往常一樣平靜。

  在長達三個多小時的詢問過程中,齊全盛的女兒——藍天集團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齊小艷不時地越過市紀委女處長錢文明的腦袋去看窗外,從天光朦朧的下午一直看到霓虹燈閃亮的夜晚。

  霓虹燈裝飾著解放路對過那座三十八層的世紀廣場大廈,夜空中五彩繽紛。如絲如霧的細雨不但無傷鏡州之夜特有的輝煌,倒是給這個不夜的大都市增添了一種濕漉漉的情調。

  如果不是省紀委常務副書記劉重天帶著專案組悄然趕到了鏡州,如果市紀委這位錢處長不突然找她談話,她現在應該坐在父親的001號車裡,陪著父親從上海浦東國際機場直達鏡州,也許此刻正穿行在夜鏡州五彩的細雨之中哩。

  父親在電話里說了——是親口對她說的:國航班機十七時降落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現在是二十時零五分,從上海到鏡州四個多小時的車程,父親此刻應該快進入鏡州舊城區了。

  這麼胡思亂想時,齊小艷情不自禁扭頭看了一下掛在側面牆上的電子鐘。

  女處長錢文明注意到了這一細節,沙啞著嗓門又說了起來:「……齊小艷,你看什麼鍾啊?我告訴你:你就不要再心存幻想了,齊書記回來也救不了你,你必須對組織端正態度!任何人都沒有超越黨紀國法的特權,不管是你,還是你母親!」

  齊小艷傲慢地笑了笑:「錢處長,我從沒認為我和我母親有超越黨紀國法的特權,我只是覺得很奇怪:你們怎麼都成了劉重天的狗了?他叫你們咬誰你們就咬誰!」

  錢文明臉面上掛不住了,桌子一拍,站了起來:「齊小艷,你……你也太猖狂了!」

  齊小艷用指節輕輕敲了敲面前的茶几:「錢處長,請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態度,別在我面前耍威風!」緩了口氣,又說,「——對不起,我也得收回剛才說的話,這話污辱了你的人格。」目光又一次越過錢文明的頭頂移向了窗外,「但是,錢處長,你這個同志到底有沒有人格?你是老同志了,不是不知道省紀委劉重天和我父親的歷史矛盾,你不能有奶就是娘啊!」

  錢文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齊小艷,這麼說,你仍然認為自己沒有問題?」

  齊小艷搖搖頭:「是的,我仍然認為你們搞錯了,起碼對我是搞錯了。白市長的事我不知道,我只能保證我自己,保證我和我領導下的藍天集團不出問題……」

  錢文明冷冷一笑:「你那個藍天集團沒有問題?齊小艷,你敢說這種話?」

  齊小艷略一沉吟:「這話可能不準確,可藍天科技股份公司出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知道總經理田健受賄,還是我讓報的案,這事趙市長知道的,我最多負領導責任吧。」她不無苦惱地嘆了口氣,又解釋了一下,「錢處長,你們也清楚,藍天集團是個生產汽車的大型國企,下屬公司除在上交所上市的藍天科技外,還有十二個大小生產經營性公司,幹部成千,員工上萬,誰也不能保證一個不出問題。都不出問題,我們也不必設紀委、反貪局了,是不是?」

  錢文明臉色好看了些,口氣也緩和多了:「齊小艷,那麼,我們就來談談這個上市公司藍天科技好不好?你是怎麼發現田健受賄的?在這個受賄案中,你這個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啊?我希望你能實事求是說清楚。」

  齊小艷又沉默起來,再次扭頭去看電子鐘,眼神中透著一種明顯的企盼。

  錢文明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站了起來:「齊小艷,這對你是最後的機會了,你一定要珍惜呀,你不要再看表了好不好?就是齊書記現在到了鏡州,就是站在你面前了,也救不了你!」走到齊小艷面前,躊躇了一下,還是說了,聲音低下去很多,顯然是怕門外的人聽見,「可以告訴你:這次連齊書記也被拖累了,省委常委們專門召開緊急會議研究了鏡州問題!」

  齊小艷怔了一下,像挨了一槍,直愣愣地看著錢文明,好半天沒醒過神來。

  錢文明又回到自己辦公桌前坐下了,口氣和表情恢復了常態:「說吧,說吧,齊小艷,爭取主動嘛!你很清楚,不掌握一定的證據,我們是不會把你請到紀委來談話的,你看看,我和省紀委的同志輪換著和你談呀,啊,談了三個多小時,都創紀錄了。不是劉重天書記指示要慎重,我們用不著費這麼大的精神嘛,完全可以在今天下午一見面就向你宣布『兩規』!」

  世紀廣場上的霓虹燈黯然失色,不再絢麗,五月的夜空變得一片迷濛。

  齊小艷眼中的淚水不知不覺落了下來,聲音也哽咽了:「錢處長,你……你幫我個忙,和……和劉重天說說行不?讓……讓我回去以後想想,好好想想,我……我現在心裡很亂,真的很亂,這……這事來得太突然了……」

  錢文明搖搖頭:「你知道這不可能,劉重天書記和省紀委都不會答應!」

  齊小艷直到這時才徹底清醒了:屬於她的自由日子已經結束,不論她現在如何選擇,「雙規」的結局都不可避免。省紀委常務副書記劉重天一直是父親的對立面,此人既不會放過她們母女,也不會放過她父親齊全盛,一場你死我活的政治大廝殺事實上已經在三小時前甚至更早的時候就開始了,除了鋌而走險,她已沒有任何退路了。

  牆上的電子鐘發出清晰的「滴答」聲,屋內的空氣壓抑得讓人心悸。

  齊小艷的心狂跳著,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四個字:鋌而走險,鋌而走險……省紀委的那個男處長出去吃飯還沒回來,機會就在面前,只要她走出這間辦公室,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下三樓,衝出市紀委大門,一切就會變樣了,鏡州市這場政治鬥爭的歷史也許會改寫,父親也就有了組織力量從容反擊的最大餘地。

  抹去了臉上的淚水,齊小艷儘量平靜地開了口:「那好吧,錢處長,我說。對藍天科技田健受賄一案,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僅是領導責任,還有包庇犯罪分子的情節。我怕家醜外揚,案發後我……我曾經暗示田健一走了之……」說到這裡,突然站了起來,「哦,錢處長,對不起,我今天不方便,要……要上趟洗手間。」

  錢文明皺了皺眉頭:「好,好,我陪你去。」說著,也站了起來。

  洗手間在樓梯口,距錢文明的辦公室很遠。已經是夜裡了,走廊上空無一人,四處靜悄悄的。齊小艷按捺住心的狂跳,和錢文明一起出了門,向樓梯口的洗手間走去,走到洗手間門口,突然一把推倒錢文明,風也似的急速下了樓。

  錢文明再也想不到一個市委書記的女兒竟會來這一手,自己坐倒在地上後,竟沒鬧明白是怎麼倒下的,竟沒想到齊小艷是要逃跑。更要命的是,倒地時,近視眼鏡又掉了下來,待她摸到眼鏡重新戴上,拼命追下來時,齊小艷已衝到了樓下大廳。

  站在樓梯上,透過布滿裂紋的眼鏡片,錢文明親眼看著齊小艷用放在門旁的紅色滅火器轟然一聲砸開了一扇緊鎖著的玻璃大門,沒命地沖了出去。

  錢文明一邊叫著「來人」,一邊跟在後面追,穿過那扇玻璃門時,手背都被劃傷了。

  大門口的門衛被錢文明急切的呼叫聲喚了出來,可門衛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被衝到面前的齊小艷故意撞倒了。齊小艷一個踉蹌,也差點兒栽倒在邊門旁。邊門偏巧是開著的,齊小艷扶著邊門的鐵柵欄略一喘息,便箭一樣義無反顧地射進了車水馬龍的解放大街,消失在江南五月的夜雨中了……不可思議的「齊小艷逃跑事件」就這樣發生了!

  嗣後,鏡州市紀委三處處長錢文明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聽到鏡州市紀委王書記的電話匯報,專案組組長、省紀委常務副書記劉重天極為震驚。

  這時是二零零一年五月十日夜二十一時五十一分,劉重天記得很清楚。在以後幾個月的辦案過程中,劉重天再也不會忘了這個令他沮喪的時刻。這個歷史時刻本該十分圓滿,可卻因為這一意外事件的驟然發生變得有些灰暗而潮濕了,後來事態的發展和血的事實證明,齊小艷逃跑造成的後果是相當嚴重的。

  手機響起時,劉重天正坐在指揮車裡,按省委指示布置執行對鏡州市委常委、秘書長林一達和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白可樹的雙規行動。他的指揮車從省公安廳新圩海濱療養中心出發,正行進在中山南路和四川路的交匯口上,身邊坐著他的老部下——當年鏡州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現任省檢察院副院長兼反貪局局長的陳立仁。

  陳立仁得知齊小艷逃跑的消息後,黑臉一拉,立即衝著劉重天大吼起來:「……什麼意外逃跑?我看這是放縱,是別有用心!簡直是天下奇聞,犯罪嫌疑人在他們鏡州市紀委辦公室正談著話突然跑了!他們鏡州紀委是幹什麼吃的?為什麼要這麼談話?那個錢文明是不是齊全盛一手提起來的幹部?是不是齊全盛的什麼乾女兒啊?劉書記,這一定要查查清楚!」

  劉重天並沒有附和陳立仁,短暫的思考過後,馬上按起了手機,邊按邊說:「老陳,你冷靜點,不要這麼大喊大叫的,也不要擅下結論,和齊小艷談話時,不還有我們省里的同志參加嗎?現在只能當意外事件對待!」手機通了,劉重天對著手機說了起來:「趙廳長嗎?我是劉重天啊,出了點意外的事:藍天集團齊小艷脫逃,就是剛才的事,在紀委大樓脫控後衝上了解放大街。你立即布置一下,讓鏡州市公安局配合,堵住各主要出口,連夜徹查,發現線索隨時向我報告!」

  打過這個電話,指揮車和幾輛警車已沿四川路開進了鏡州市委宿舍公僕一區。

  早一步趕到的省、市紀委和省反貪局人員已在市委秘書長林一達和常務副市長白可樹家的二層小樓前等待,現場氣氛於平靜之中透出些許緊張來。白可樹有涉黑嫌疑,在鏡州的關係盤根錯節,勢力龐大,不謹慎不行。專案組在最後一分鐘才決定了深夜上門的行動方案。

  林、白兩家的小樓是挨在一起的,林家是十四號樓,白家是十五號樓,兩座小樓現在已被作為一個總目標團團圍住。兩家之間是一片綠地,綠地當中也站上了幾個穿便衣的年輕幹警。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越來越大,現場執勤幹警們渾身上下全濕透了。

  劉重天把車停在十四號樓門前,在身著便衣的陳立仁和鏡州市紀委王書記的陪同下,一步步向十四號樓走去,突然間竟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七年前在鏡州市政府做市長時,十四號樓是他住的,那時林一達只是市委副秘書長兼辦公廳主任,還沒有資格享受這種市級住房待遇。多少次了,他在漫長的市委常委會或是市長辦公會開完之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家,門前的燈總是亮著,不論多晚夫人鄒月茹和兒子貝貝總在等他。那時,鄒月茹沒有癱瘓,還在市委辦公廳保密局做著局長,行政級別副處。有一個健康的夫人和活潑的兒子,十四號樓才像一個真正的家。現在,都成為回憶了。七年前齊全盛把他趕出了鏡州,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調離搬家時發生了一場意外車禍,兒子貝貝死了,夫人癱瘓了,命運差一點擊垮了他。

  (2)

  輕車熟路走進樓下客廳,家的印象完全沒有了,昔日親切熟悉的感覺像水銀瀉地一樣消失了,劉重天恍惚走進了一座豪華賓館。林家剛裝修過,舉報材料上說,是藍天集團下屬的彩虹藝術裝潢公司替他裝修的,光材料費一項就高達二十六萬,這位中共鏡州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一個大子兒沒付,住得竟然這麼心安理得。

  此刻,這位昔日的老部下、老同事已挺著腆起的肚子站在他面前了,還試圖和他握手。他只當沒看見,接過秘書遞過來的文件夾,照本宣科,代表省委向林一達宣布「兩規」決定,要求林一達從現在開始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交代自己的問題。

  省委的決定文件讀完,林一達怯怯地喊了聲:「劉……劉市長……」

  劉重天本能地「哦」了一聲,問:「林一達,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林一達看看客廳里的人,欲言又止:「劉市長,我……我想單獨和你說幾句話。」

  劉重天擺擺手,淡然道:「不必了,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吧!」

  林一達苦苦一笑:「那……那就算了吧!」

  然而,走到門口,當他從林一達身邊擦肩而過時,林一達一把抓住他的手,急促地說了一句:「劉……劉市長,你別搞錯了,我……我一直不是齊全盛的人,真的!」

  劉重天一把甩開林一達的手,逼視著林一達:「林一達,你什麼意思?你的經濟問題和齊全盛同志有什麼關係?是你的問題你都得向組織說清楚!走!」

  在十五號樓白家卻發生了另外的一幕:被齊全盛一手提起來的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白可樹不是軟蛋,「兩規」決定宣布之後,這位本省最年輕的常務副市長冷冷看著劉重天,帶著不加掩飾的敵意說了句:「有能耐啊,劉重天,你到底還是帶著還鄉團殺回來了!」

  劉重天衝著白可樹譏諷地笑了笑:「白區長,我當年做市長時沒少批評過你呀,沒想到這些年你還是不長進嘛,狗嘴裡仍然吐不出象牙來!又說錯了!不是我回來了,也不是還鄉團回來了,是黨紀國法回來了!」說罷,收斂了笑容,衝著身邊的工作人員一揮手,「帶走!」

  精心安排了幾天的收捕行動不到半小時全結束了,林一達、白可樹和齊全盛的夫人高雅菊全到他們該去的地方去了,驚動中紀委和中組部的鏡州腐敗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在二零零一年五月十日的這個風雨之夜全部落網,惟一的遺憾是:齊全盛的女兒齊小艷脫逃。

  準備上車離開市委宿舍時,省公安廳趙副廳長來了個電話,匯報說:警力已布置下去,鏡州市主要交通要道已派人盯住了,齊小艷可能落腳的地方都派了人監視,馬上還準備對全市重點娛樂場所好好查一查。劉重天交代說,娛樂場所可以查,但要策略一些,不要搞得滿城風雨,免得被別有用心的人鑽空子,鏡州目前的情況比較複雜。

  陳立仁馬上接過話題說:「不是比較複雜,是太複雜了!劉書記,我懷疑市紀委那個女處長故意放走了齊小艷!你說說看,女處長為什麼就追不上齊小艷?她是真追還是假追?啊?」

  劉重天先沒做聲,上了車,才沉下臉批評說:「老陳啊,你怎麼還是這麼沒根據地亂說一氣呀?剛才你沒聽到嗎?白可樹已經罵我們是還鄉團了!你能不能少給我添點兒亂!」沉默了一下,才又說,「別說那個女處長了,我看就是你陳立仁也未必就能追上齊小艷,齊小艷上中學時就是全市短跑冠軍,一起搭班子的時候,老齊沒少給我吹過!」

  陳立仁嘆了口氣:「齊小艷這一跑,藍天科技公司的案子可就難辦了。」這麼說著,車已啟動了,轉眼間便開到了市委宿舍大門口。

  又一樁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就在劉重天掛著省城牌號的警車要駛出大門時,鏡州市001號齊全盛的車正巧駛入了大門。雙方雪亮的車燈像各自主人的眼睛,一下子逼向了對方,兩車交會的一瞬間,車內的主人彼此都看清了對方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

  像有某種默契,兩輛車全停下了,車剎得很急,雙方停車的距離不足三米。

  劉重天搖下車窗,喊了聲:「哎,老齊!」先下了車,走到雨水中。齊全盛遲疑了一下,也下了車。

  似乎是為了彌補那不該發生的遲疑,齊全盛主動向劉重天走了兩步,呵呵笑著,先說了話:「哦,重天啊,怎么半夜三更跑到我這兒來了?我這該不是做大頭夢吧?啊!」

  說著,齊全盛挺自然地握住了劉重天的手。

  劉重天雙手用力,回握著齊全盛的手:「老齊,是我做大頭夢喲,前幾天還夢著和你在市委常委會上吵架哩!——哎,怎麼聽說你率團到歐洲招商去了?今天剛回來吧?」

  齊全盛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笑眯眯地道:「剛回來,咱市駐上海辦事處要我在上海休息一夜,倒倒時差,我沒睬他們,鏡州這攤子事我放心不下呀,馬上又要籌備國際服裝節了!」

  劉重天笑道:「是啊,是啊,你老夥計的幹勁誰不知道?啊?早上一睜眼,夜裡十二點,跟你搭了兩年班子,我可是掉了十幾斤肉!這次來看看才發現,咱鏡州的變化還真不小,同志們都誇你做大事做實事哩!哦,對了,月茹要我務必代她向您這老領導問好哩!」

  齊全盛怔了一下:「哦,也代我向月茹問好,說真的我對月茹的掛記可是超過對你老夥計的掛記哩!」略一停頓,又說,「重天,你也別光聽這些好話呀,現在想看我笑話、想整我的人也不少,我呢,想得很開,千秋功罪自有後人評說,不操這份無聊的閒心!你說是不是?」

  劉重天臉上的笑僵住了:「老齊,你這話我聽出音了!你回來得正好,有個情況我得先和你通通氣,——按說秉義同志、士岩同志會代表省委、省紀委正式和你通氣,可這不巧碰上了,就先打個招呼吧!走,走,到我車上說!」

  齊全盛站著不動,臉上仍掛著笑意:「重天,你說,說吧,這雨不大。」劉重天真覺得難以吐口,苦苦一笑:「老齊,真是太突然,也太意外了,鏡州出了起經濟大案,涉及到市委、市政府一些主要領導幹部,秉義同志和省委常委們開了個專題會,決定由士岩同志牽頭,讓我組織了一些同志扎在鏡州具體落實辦案。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也涉及到了你夫人高雅菊和小艷,所以,省委和秉義同志的意見是……」

  齊全盛沒聽完便轉身走了,上車前才又扭過頭大聲說:「重天,你不要說了,你回來抓鏡州案子,好,很好,你就按省委和士岩同志的意見辦吧,我迴避就是!」

  劉重天衝著齊全盛的車走了兩步:「老齊,你……你可千萬別產生什麼誤會!」

  齊全盛從車裡伸出頭,一臉不可侵犯的莊嚴神聖:「我不會誤會,重天,該出手時就出手嘛!對腐敗分子你還客氣什麼?就是要窮追猛打,高雅菊和齊小艷也沒有超越法律的特權!」

  說罷,齊全盛的鏡州001號車突然提速,一溜煙開走了。

  車輪軋出的泥水濺了劉重天一身一臉。

  劉重天塑像般立著,竟沒躲閃,怨憤交加的目光久久凝視著齊全盛遠去的坐車。

  小區美麗的蘭花燈下,齊全盛的坐車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拐彎處。

  這時,陳立仁走到劉重天身邊,輕聲呼喚著:「哎,劉書記,劉書記……」

  劉重天被喚醒了,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和泥水,無奈地搖搖頭,上了自己的車。

  房間的燈一一亮了,是秘書李其昌跑前跑後按亮的。

  其昌這孩子心裡啥都有數,卻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說。

  小伙子把客廳和幾個房間搞得一片明亮之後,又及時打開了飲水機電源,準備燒水給他泡茶。因為李其昌的存在,齊全盛空落落的心裡才有了一些充實,這個讓他痛苦難堪的長夜才多了一絲溫暖的活氣。

  如果沒有這場突如其來的政治地震,老婆高雅菊和女兒小艷此刻應該守在他身邊,和他一起分享又一次小別之後的團聚,這座兩層小樓的每一個角落都將充滿她們的歡聲笑語。

  然而,卻發生了這麼巨大的一場變故!他的老婆、女兒都落到了老對手劉重天手中,都被劉重天以黨紀國法的名義帶走了,只把她們生命的殘存氣息留在了樓內的潮濕空氣中。

  劉重天這回看來是要趕盡殺絕了!此人從鏡州調離到省里工作後,七年不回來,每次路過鏡州都繞道,這次一回來就如此猛下毒手,由此可見,劉重天的到來意味深長,此人回來之前恐怕不是做了一般的準備,而是做了周密且精心的準備,這準備的時間也許長達七年,也許在調離鏡州的那一天就開始了。他太大意了,當時竟沒看出來,竟認為劉重天還可以團結,竟還年年春節跑到省城去看望這條凍僵的政治毒蛇!

  電話響了,響得讓人心驚肉跳,齊全盛怔怔地看著,沒有接。

  李其昌正在電話機旁收拾出國帶回來的東西,投過來徵詢的目光。齊全盛沉吟了片刻,示意李其昌去接電話。

  李其昌接起了電話:「對,齊書記回來了,剛進門,你是誰?」

  顯然是個通風報信的電話,齊全盛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接下來的幾分鐘,李其昌不住地「哦」著,握著話筒聽著,幾乎一句話沒說。

  放下話筒,李其昌不動聲色地匯報說:「齊書記,是個匿名電話,打電話的人不肯說他是誰,口音我也不太熟,估計是小艷的什麼朋友。打電話的人要我告訴您,小艷逃出來了,現在很安全,要您挺住,不要為她擔心。」

  齊全盛嘴角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拍拍李其昌的肩頭:「好了,其昌,你也別在這裡忙活了,快回去吧,啊?你看看,都快半夜一點了!」李其昌笑了笑:「齊書記,既然這麼晚了,我就住在您這兒吧!」

  齊全盛心頭一熱,臉面上卻看不出啥:「別,別,出國快半個月了,又說好今天回去,不回去怎麼行啊?小王不為你擔心啊?走吧,走吧,我也要休息了!」

  李其昌不再堅持:「那好,齊書記,我把洗澡水給您放好就走!」

  齊全盛說:「算了,其昌!我自己放吧,這點事我還會幹!」

  李其昌不聽,洗了浴缸,放好一盆熱氣騰騰的洗澡水,才告辭走了。

  惟一一絲活氣被李其昌帶走了,房間裡變得空空蕩蕩。窗外的風聲雨聲不時地傳來,使長夜的猙獰變得有聲有色。如此難熬的時刻,在齊全盛迄今為止的政治生涯中還從沒出現過。齊全盛一邊慢吞吞地脫衣服,準備去洗澡,一邊想,難熬不等於熬不過去,人生總有許多第一次,只不過他的這個第一次來得晚了一點罷了。

  齊全盛不相信女兒齊小艷會有什麼經濟問題。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女兒志不在此,她要走他走過的路,輝煌的從政之路,用權力改變這個世界,造福鏡州市千千萬萬老百姓,也創造一個政治家的輝煌歷史豐碑。今天的事實證明,女兒很有政治頭腦,知道自己落到劉重天手裡可能會頂不住,沒事也會被整出事來,所以才一走了之。

  女兒走得好啊,不但給劉重天出了難題,也為他贏得了思索和整頓陣地的時間。

  那麼,老婆高雅菊呢?會陷到經濟犯罪的泥潭中去嗎?也不可能。老婆不是貪財的人,否則,當年不會嫁給他這個來自星星島的漁家窮小子。結婚三十二年了,不管日子過得多麼艱難,也從沒聽她抱怨過啥。隨著他地位越來越高,該有的又全有了,高雅菊也越來越受到人們的尊重,心裡是滿足的。再說,她也早在三年前退休了,不可能涉及到什麼經濟案件中去。就是退休以後,他對她的教育和提醒也沒放鬆,她不但聽進去了,也照著辦了。他親眼看到高雅菊把送禮的人一次次從家裡無情地趕出去,態度比他還嚴厲。就在半年前吧,市委秘書長林一達主動帶著人到家裡搞裝修,高雅菊一口回絕了,事先都沒徵求他的意見,他是事情過去好久以後,才從林一達口中知道的。高雅菊對林一達說,一個市委書記家裡裝修得像賓館,老百姓會怎麼想?影響不好嘛!老婆這麼注意影響,不太可能授人以柄,他應該對她有信心。

  躺在浴缸里洗澡時,電話又一次響了起來。

  齊全盛想了想,覺得這個電話應該是女市長趙芬芳打來的,事情鬧到這一步,這位女市長應該以匯報的名義向他報喪了。伸手抓過話筒一聽,倒有些意外,來電話的不是女市長趙芬芳,卻是和他一起出國招商又同機回國的副市長周善本。

  周善本在電話里叫了兩聲「齊書記」,似乎難以開口,停頓了半天才說:「怎麼……怎麼聽說這十幾天咱家裡出大事了?齊書記,情況你……你都知道了吧?」

  齊全盛努力鎮定著情緒:「什麼大事啊?善本?天塌地陷了?啊?」

  周善本訥訥地說:「我看差不多吧!咱們的市委常委、秘書長林一達和常務副市長白可樹全進去了,聽說就是今天夜裡的事,還有……還有您家高雅菊同志和……」

  齊全盛鎮定不下去了:「善本,我家裡的事劉重天同志和我說了,你不要再提了,林一達和白可樹出事我還真不知道,——你都聽說了些什麼?啊?給我細說說,不要急。」

  周善本訥訥著:「說……說法不少,在電話里幾句話恐怕也說不清楚……」

  齊全盛說:「那就到我這兒來一趟吧,啊?當面說。」

  周善本提醒道:「齊書記,您又忘了?我家可是在新圩港區。」

  齊全盛這才想了起來:周善本根本不住在市委公僕樓,做副市長八年了,仍然住在當年港區破舊的工人宿舍,於是便和氣地道:「好,好,那……那就算了,明天再說吧!」

  周善本又問:「齊書記,出了這麼大的事,咱們明天的總結會還開麼?」齊全盛想都沒想:「照常開,我這市委書記既然還沒被免掉,就該幹啥還幹啥!」

  周善本嘆了口氣:「那好,我準時到會。」停了一下,又安慰說,「齊書記,你也把心放寬點,您對咱鏡州是有大貢獻的,我看省委會憑良心對待您的!」

  齊全盛哼了一聲:「別說了,善本,這次我準備被誣陷!」說罷,默默地放下了電話。

  真沒想到,第一個主動打電話來安慰他的副市級幹部竟會是周善本,更沒想到周善本在這個灰暗的時刻竟能說出這麼讓他感動的話!一個班子共事八年了,這次又一起出國十三天,這個脾氣古怪的副市長除了正常工作,從沒和他說過任何帶有個人感情色彩的話。當趙芬芳、林一達、白可樹這些人扮著順從的笑臉,圍著他團團轉時,周善本離他遠遠的,有時甚至是有意無意躲著他,現在卻把電話主動打來了,還談到了良心……劉重天有良心嗎?如果有良心的話,能這麼心狠手辣斬盡殺絕嗎?當上省紀委常務書記,就處心積慮拿鏡州做起大塊政治文章了,什麼事發突然?什麼省委?什麼秉義同志、士岩同志?別有用心做文章的只能是你劉重天!你還好意思說通氣!你是不講良心,也不顧歷史!

  他們在鏡州鬥爭的歷史證明,錯的是劉重天,而不是他齊全盛,如果不是時任省委書記的陳百川同志和省委當年果斷調整鏡州領導班子,就沒有今天這個穩定發展的新鏡州。

  歷史的一幕幕,一頁頁,浮現在齊全盛面前。

  鏡州是個依山傍海的狹長城市,位於清溪江的入海口。城區分為兩大塊,一塊叫鏡州老區,一塊叫新圩區,兩區間隔四十二公里。據史志記載,隋唐之前海岸線在古鏡州城下,嗣後,海岸線不斷後退,才把鏡州拋在了大陸上,才有了鏡州和新圩各自不同的歷史存在。清朝到民國的三百多年間,鏡州和新圩是各不相屬的兩個獨立縣治所在,直到五十年代,國務院區劃調整,兩地才合為一處,定名鏡州,變成了一個專區。專區的行政中心一直放在古鏡州,建設重心也在古鏡州,位於海濱的新圩只是一個海港。改革開放後,鏡州市成了國家最早的對外開放城市之一,新圩的重點建設才提上了議事日程。根據國家長期發展規劃,省委、省政府決定加大對新圩的投資和招商引資力度,制定了一系列優惠政策,新圩區的開發一時間成了本省的最大熱點。也就是從那時起,省內外出現了鏡州市行政中心東移新圩的呼聲。

  面對迅速崛起的海濱城市新圩,地處內陸的鏡州落伍了,受地域環境的限制,沒有多少發展空間,顯得死氣沉沉。時任鏡州市委書記的陳百川注意到了上上下下的議論和呼聲,因勢利導,組織海內外專家反覆論證,為鏡州市未來發展做了一個總體規劃,決定將鏡州市行政中心由鏡州老城東移至新圩。這一決定被國家和省里批准後,陳百川大筆一揮,在新圩灘涂上圈地三千畝,準備大興土木,打造全新的鏡州黨政機關。齊全盛當時是新圩區委副書記,親眼目睹了那難忘的歷史一幕:陳百川率著市委、市政府和各部委局辦黨政幹部去看地盤,手臂一揮,指著東面綿延十幾公里的黃金海岸和波濤起伏的大海,說了這麼一番話——「……同志們,今天,我們在創造歷史,一個古老城市的嶄新歷史。鏡州市從此以後將面對海洋,決不能退縮在內陸上做旱鴨子。既然改革開放的好時代給了我們這個機遇,我們就得牢牢抓住,就要勇敢地跳到海里去拼搏,去創造屬於我們這代人的輝煌!」

  然而,陳百川和他的班子卻沒能最終創造出一個海洋時代的輝煌,改革開放畢竟剛剛開始,要幹的事太多了,要用錢的地方也太多了,鏡州黨政機關的新大樓一幢沒豎起來,一紙調令,陳百川便去了省城,出任省委副書記兼省城市委書記,三年後做了省委書記。

  嗣後,在省城鷺島國賓館,已做了省委書記的陳百川曾和即將出任鏡州市委書記的齊全盛說過,當時,他真不想提拔進省城,就是想好好在鏡州干點事,做夢都夢著把一個東方海濱的大都市搞起來。說這話時,陳老情緒不無感傷。老爺子再也沒想到,他離任後推薦的頭一位接班人會這麼不爭氣,會把鏡州的事情搞得這麼糟糕。

  陳百川提名推薦的頭一位接班人是卜正軍,一個山東籍的黑臉漢子,曾是省內呼聲很高的政治新星,出任鏡州市委書記時時年三十六歲,當時是省內最年輕的市委書記了。卜正軍頗有陳老的那股拼命精神,思想比陳老還要解放,遇到紅燈繞著走。鏡州在卜正軍時代再次得到了超常規發展,鏡州至新圩的十車道的快速路修通了,建築面積近十萬平方米的市委新大樓主體在新圩灘涂上豎起來了,新辦公區的基礎建設大部完成,市政府大樓也建到了一半,鄉鎮企業和個體經濟大發展,鏡州的經濟排名從全省第六位一舉躍入全省第二名,把省城和歷史上的經濟重鎮平湖都拋在了後面。但也正是這個卜正軍時代,鏡州出了個大亂子:假冒偽劣產品不但占領了國內市場,還衝出國門走向了世界;再一個就是走私,主要是走私汽車。

  一封封舉報信飛向北京,中央震驚了,下令徹查嚴辦。

  一夜之間卜正軍時代結束了,鏡州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同時垮台,負有領導責任的卜正軍和市長被同時撤職,主管副市長、海關關長、公安局長和一些基層單位的負責人共五十餘人被判刑入獄。卜正軍這顆政治新星也從燦爛的星空中無奈地隕落下來,不是陳百川和省委暗中保護,沒準也要在牢里住上幾年。陳百川其時剛做了省委書記,給了卜正軍應有的黨紀政紀處分之後,安排卜正軍到省委政策研究室做了研究員。兩年之後,卜正軍肝癌去世,去世時竟窮得身無分文,家徒四壁。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陳老,對不起省委。陳老得知後淚如雨下,從中央開會回來,家都沒回,就直接去了殯儀館,衝著卜正軍的遺體深深三鞠躬。

  幾天後到鏡州檢查工作時,陳老動情地說:卜正軍犯了很多錯誤,甚至是犯了罪,可我仍要說這個同志本質不壞!我們改革就是探索,探索就不可能沒有失誤,有了失誤必須糾正,必須處理,也就是說,做出失誤決策的領導者,必須做出個人犧牲,必須正確對待。

  過去戰爭年代,我們掩埋了同志的屍體,踏著同志的血跡前進,今天的改革開放,也還要有這種大無畏的精神!允許犯錯誤,不允許不改革,想自己過平安日子的同志請給我走開!

  陳老在鏡州檢查工作大發脾氣的時候,鏡州經濟正處在一個短暫的停滯期。卜正軍之後的繼任市委書記王平消極接受了卜正軍的教訓,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位名叫王平的同志也真夠「平」的,四平八穩,有稜角,敢闖敢冒的幹部一個不用,在職兩年沒幹成一樁正事,連新圩市政辦公新區的建設都因資金問題停下來了。招商引資頭一年是零增長,次一年竟出現了負增長,整個鏡州像被霜打後的茄子園,瀰漫著一片死氣和晦氣。

  也正因為受了王平排擠,在鏡州沒法幹事,齊全盛才私下裡做工作,從鏡州市委副書記的任上調到省政府做了秘書長。

  調整鏡州班子的問題由陳老及時提到了省委常委會上。這個決定鏡州歷史的省委常委會斷斷續續開了三天,最後決定了:市委書記王平和市長全部調離,將經濟大市平湖的市長劉重天調任鏡州市長,將齊全盛從省政府調回鏡州任鏡州市委書記,連夜談話,次日上任。

  這是一九九三年二月三日的事,小平同志南巡講話發表沒多久。

  鏡州市的齊全盛時代就這麼開始了,開始得極為突然,也極不協調。省委做出這個決定前,並沒有和他進行過深入談話,他對即將和他搭班子的劉重天並沒有多少了解,只是在省里的一些會議上見過面。和陳老的關係也淡得很,不但沒有什麼個人私交,連工作接觸都比較少。可陳老竟是那麼了解他,說是你這個同志啊,在新圩區做區委副書記時就幹得不錯嘛,卜正軍過去匯報工作也沒少提起過你。你年富力強,有正軍同志的那種闖勁,生長在鏡州,又長期在鏡州工作,我和省委都認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他是合適的人選,那麼劉重天是合適的人選麼?劉重天到鏡州來究竟幹了些什麼呢?

  我在鏡州幹了些什麼?當然是幹了一個市長該幹的事,我盡心了,盡力了!離開鏡州七年了,今天我仍然敢拍著胸脯說:我劉重天對得起黨,對得起鏡州八百萬人民!你齊全盛可以好大喜功,可以打著省委書記陳百川同志的旗號狐假虎威,一手遮天,我劉重天不能!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一市之長,我劉重天必須實事求是,不唯上,只唯實!

  一九九三年二月的鏡州市是個什麼情況啊?卜正軍自己把自己搞垮了,班子也垮了,涉嫌走私的主管副市長和五十一個科以上幹部被判了刑,六個市級領導幹部受到了黨紀政紀處分,被調離現崗位。卜正軍引發的一場政治大地震剛過去,餘震不斷,王平不稱職的短命班子又散了,書記、市長雙雙調離,又一場大地震開始了。陳百川代表省委主持的全市黨政幹部大會剛開過,他和齊全盛就接到了市委、市政府好幾個負責幹部的請調報告。那些王平提起來的幹部在看他們,也在試探他們,看他們是不是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不是搞家天下。

  齊全盛是怎麼做的呢?明白無誤地搞家天下。第一次和他交心時就毫不掩飾地說:王平提起的幹部,想走的全讓他們走,賴在茅坑上不拉屎的,就是不想走我們也要請他挪挪窩!對想幹事能幹事又受到王平排擠的幹部,要儘快提上來,擺到適當的崗位上去,鏡州必須有個新局面,這是陳百川書記和省委對我們的期待。

  說著這些堂而皇之的漂亮話,過去的老朋友、老部下,全被齊全盛提起來了,包括林一達和白可樹。劉重天記得,齊全盛在一個月後的一次討論幹部問題的市委常委會上一下子就任命了八十二名縣處級幹部。他一直在平湖工作,對鏡州的情況不熟悉,這些幹部對他來說都只是名字,齊全盛卻熟得很,連組織部長的情況匯報都沒聽完就拍了板,就在任命名單上簽了字,權力在此人手上簡直像一件兒童玩具。

  後來才發現,有些幹部是用錯了,下面意見和反映都很大,他好心好意地私下提醒齊全盛,要齊全盛在幹部問題上慎重一些。齊全盛嘴上應付,心裡根本不當回事,反而認為他想抓權,幾次婉轉地告訴他:一把手管幹部既不是從他開始的,也不是從現在開始的。

  幹部使用問題上的分歧往往是最深刻的分歧,誰都知道當領導就是用幹部,出主意嘛!班子的裂痕從那一刻起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接下來,在新圩市委新辦公區建設問題上,矛盾公開爆發了。齊全盛要求政府這邊一年內完成新圩辦公區的全部在建和續建工程,保證市委、市政府和下屬部門在年底全從鏡州老城區遷到新圩辦公。齊全盛打出的旗號又是陳百川,在市委、市政府的黨政辦公會上說,要請省委陳書記到鏡州新市委過大年。這談何容易?如果容易,王平那屆班子還不早就辦了?資金缺口高達五十億,市面一片蕭條,走私放私和偽劣產品帶來的雙重打擊還沒使鏡州經濟恢復元氣,他上哪裡去搞這五十個億?去偷去搶嗎!

  他把問題擺到了桌面上,齊全盛的回答倒輕鬆:事在人為嘛,你當市長的去想辦法!

  辦法想了多少啊,為這五十個億,他真是絞盡了腦汁。結果令人失望,沒有什麼好辦法,在一年內搞到五十億,完成行政中心的整體東移是不現實的,也是不可能的。他鬱鬱不樂地請齊全盛拿個高招出來。齊全盛只說了一句話,「碰到紅燈繞著走嘛,」再多的就不說了。後來才知道,齊全盛那時就把他當政治對頭,防著他一手了,逼著他去玩違規的遊戲。

  違規的遊戲不能玩,紅燈繞不過去決不能闖,卜正軍的例子擺在那裡了。他只好和齊全盛攤牌,明確提出:我們的工作不是做給陳百川同志和省委看的,一定要實事求是,當務之急不是要完成行政中心的整體東移,而是要儘快恢復鏡州的經濟元氣和活力,發揮鏡州市集體和私營經濟較強的優勢,在堅決堵住造假源頭的同時,引進國內外高新技術,引進競爭機制,健全和完善市場秩序,把市場真正搞活做大,讓鏡州以健康的身姿走向全國,走向世界。

  齊全盛心裡火透了,嘴上卻不好說,笑眯眯地連聲說好,再不提行政中心東移的事。沒想到,從那以後齊全盛便不管不顧一頭扎到了新圩工地上,把個新圩區區委差不多弄成了第二市委,日夜泡在那裡。時任區委副書記的白可樹就此貼上了齊全盛,幾乎和齊全盛形影不離。結果,沒多久市委新大樓和附屬建築恢復施工,也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錢。

  當年年底,市委機關全搬到了新大樓辦公去了,當真在氣派非凡的新大樓里接待了省委書記陳百川一行。

  這就使矛盾公開到社會上了,市委在新圩辦公,政府在鏡州老城區辦公,中間隔了四十二公里的高速路,開個黨政辦公會,商量個事兒都不方便。省里風言風語就傳開了,說鏡州有兩個中心,一個以市委書記齊全盛為中心,一個以市長劉重天為中心,是一城兩制。直到今天,劉重天還堅持認為:這是齊全盛擠走他的一個陽謀,惡毒而又工於心計。明明是齊全盛權欲薰心,不顧大局,卻給省委造成了他擺不正位置,鬧不團結,鬧獨立的假象。

  (3)

  搞了這番陽謀還不算,陰謀手段也上來了,抓住他秘書祁宇宙收受股票賄賂的事大做文章,刮他的臭風,目的只有一個,把他從鏡州市擠走,後來事情的發展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嗣後,齊全盛開始一趟趟跑省城,名義上是找陳百川和省委匯報工作,實則是不斷告他的狀。行政中心整體東移是陳百川在任時定下的規劃,他沒執行得了,齊全盛執行了,公理的天平從一開始就是傾斜的,陳百川和省委的態度可想而知。齊全盛抓住這個由頭,大談班子的團結問題,向陳百川要絕對權力,說是沒有這種絕對權力和鋼鐵意志,他很難開拓局面幹大事。陳百川和當時的省委竟然也就相信了齊全盛的鬼話,竟然一紙調令將他從鏡州調到省冶金廳去做廳長。他接到調令那天在幹什麼呢?他正在鏡州最大的針紡織品批發市場帶著一幫工商人員保護十二家浙江紡織品批發商,在為重塑鏡州經濟和鏡州商品的形象實實在在地工作著!

  這十二家來自外地的批發商用價廉質優的產品將鏡州本地針紡織品打得落花流水,從國營到集體、私營幾十家紡織廠、服裝廠被迫停產,成千上萬的本地工人丟了飯碗。憤怒的工人們圍住這些浙江批發商,要他們滾蛋,要求鏡州市政府保護鏡州人的商業利益和生存空間。面對這種群情激憤的騷動場面,他的回答是,這是不可能的!政府要保護的是競爭,是先進的生產力,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決不保護落後!他大聲疾呼:「鏡州人的商業利益和生存空間要在競爭中去爭取,鏡州市人民政府永遠不搞地方保護主義!」這些話和他的這種開放式的經濟思想,後來都變成齊全盛的「發明」赫然寫進了「鏡州模式」的先進經驗中去了,文章連篇累牘,從《人民日報》到省里的大報小報,登得四處都是。更有意思的是,離開鏡州兩年後的一個春節,齊全盛笑呵呵地跑來看他,還給他帶來了幾套鏡州服裝。說是你劉市長雖然離開了,發展經濟的好想法卻堅持下來了,過時機器過時貨這二年全讓我們陸續砸了,我們鏡州可真是在市場競爭中發展了先進的生產力啊!

  他當時真想好好罵齊全盛一通,可卻一句沒罵,還讓廳辦公室安排了一頓飯,請齊全盛喝了瓶五糧液。席間說了些鏡州幹部的情況,得知林一達和白可樹要進市委常委班子了,他心裡冷笑說,這個齊全盛看來真有絕對權力了,鏡州恐怕快要改名齊州了!

  失去人民監督的絕對權力必然導致絕對腐敗,今天的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更讓劉重天刻骨銘心的,還有調動工作引發的那場導致他家破人亡的車禍——事過七年了,他仍記得很清楚:他和夫人鄒月茹的調令是同一天接到的,他去省冶金廳做廳長,鄒月茹去省民政廳辦公室做副主任。因為接到調令的那天是個星期天,省委主持的全市黨政幹部大會要在次日上午召開,他便在鏡州市長的位置上多留了一天。偏巧那天針紡織品批發市場商販突然鬧事,他聽到匯報便趕去處理了。正要走時,市政府辦公廳聯繫好的兩輛給他們搬家的大卡車開到了市委宿舍十四號樓門口。兒子貝貝吊在他脖子上不放他走,夫人鄒月茹也勸他不要再去多管閒事了。他沒聽,說是全市黨政幹部大會還沒開,省委的免職文件還沒宣布,他現在還是市長,對這種事不能不管。說罷,硬扳開貝貝嬌嫩的小手,在貝貝的號啕聲中上車走了。車已啟動了,鄒月茹又追了上來,說既然如此,乾脆過幾天再搬家吧。他沒同意,厲聲說,就今天搬,明天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一散,我馬上到省城,一天也不在鏡州多待!

  這個賭氣的決定嗣後讓他悔恨萬端,——他再也沒想到,搬家的卡車會在鏡州至省城的路上出車禍!那時,鏡州至省城的高速公路還沒修通,路況很不好,走在前面的那輛卡車急轉彎翻到了河溝里,年輕司機和兒子貝貝當場身亡,夫人鄒月茹重傷癱瘓,再也站不起來了。

  噩耗傳來,他淚水長流,差點兒昏了過去,這打擊太沉重了,真是船破又遇頂頭風啊。

  因為尚未到省民政廳報到,鄒月茹仍算鏡州市委幹部,鏡州市委辦公廳在市委書記齊全盛的親自主持下專門開了一個會,鄭重決定:對鄒月茹做因公負傷處理,保留出事前保密局局長的行政級別和待遇不變,生養死葬,決不推脫。當齊全盛趕到省城,把這個列印好的文件遞到他手上,向他表示慰問時,他滿眼是淚說了一句話:「老齊,我會永遠記住鏡州!」

  齊全盛知道,劉重天記住的決不會是鏡州和鏡州市委對鄒月茹的精心安排和照顧,而是在鏡州遭遇的挫折——政治上的挫折和生活上的挫折。事實證明,劉重天一到鏡州就心存異志,想另立山頭。此人在平湖當了四年市長,難道不知道一把手管幹部的道理?他是裝糊塗,是想抓權,是心裡不服氣。如果省委安排劉重天做鏡州市委書記,他齊全盛做市長,也許就沒有後來那麼多尖銳複雜的矛盾了。當然,這只是他私下的推測,在任何場合、任何人面前都不好攤開來說。

  正是因為考慮到劉重天資歷不在他之下,考慮到今後合作共事的大局,他對劉重天才尊重有加。劉重天四處說他到任後一次任命了八十多名縣處級幹部,卻從沒說過這八十名縣處級幹部中有十八名是從平湖市調來的,是他劉重天的老部下,還有六名鏡州幹部也是劉重天提名任命的。嗣後不久,省里要鏡州市委推薦兩名副市長人選,他提名推薦了市經委女主任趙芬芳,劉重天卻提名推薦了自己冶金學院的大學同學周善本。他雖然不喜歡周善本這個怪人,但也知道周善本很本分,是個能幹活的好幹部,也就順水推舟,在不違反原則的前提下,給了劉重天一個天大的面子。天理良心,他齊全盛當時真沒有任何私心,就是想維護新班子的團結,齊心協力干工作,能讓步的地方全做了讓步。

  劉重天呢?也沒有私心嗎?他是私心作祟,故意搗亂!行政中心整體東移是省委書記陳百川決定的,而且,經過卜正軍那屆班子幾年建設,已初具規模,努努力不是完不成,此人就是不干,危言聳聽,開口五十個億,閉口五十個億,存心看他的笑話。劉重天的心思他當時就看得很清楚,此人就是要看著陳老把板子打到他一把手的屁股上。有什麼辦法呢?

  他只好接受林一達和白可樹的私下建議,帶著市委先走一步了。這麼幹之前,他還和劉重天說過:要顧全大局,不但是班子的大局,還有鏡州改革開放的大局。我們的建設重心在新圩,面對海洋已是現實了,新港區、保稅區、旅遊度假區,全在上馬,讓人家中外商家和基層同志為一個個公章一天幾趟跑鏡州老城區也太說不過去了吧?起碼軟環境就不好嘛!劉重天置之不理,甚至在市委搬入新辦公區後,仍在市長辦公會上揚言政府這邊兩年內不考慮搬遷,氣得他拍了幾次桌子。

  偏在這時,劉重天的秘書祁宇宙在經濟上出了問題,在籌劃藍天股份公司上市的過程中,收受了公司五萬股原始股。藍天股份一上市,祁宇宙悉數拋出,八十萬人民幣入了私囊。攪進這個案子裡的處以上幹部,還有市政府相關部門領導,從市政府副秘書長到經委主任,有十幾個,其中市政府副秘書長和經委主任全是劉重天從平湖調過來的同志。他們多的拿了十幾萬股,少的也拿了一萬股,有的人按一元一股的票面價格付了錢,有的當時根本沒付錢,是案發後才匆忙按每股七元的發行價補的漏洞。案子也不是從祁宇宙身上爆發的,所以,後來有人說他借藍天股票案整劉重天和劉重天的人馬是沒有多少事實根據的。

  案件材料現在都在,任何人有懷疑都可以去查嘛!

  事實情況是:藍天股份改制上市時,公司高層內部分贓不均,捅出了送股內幕。一位副總經理向市委和市紀委寫了舉報信。他在舉報信上批示徹查。一查才知道,竟然把劉重天的秘書祁宇宙和政府院裡好幾個幹部牽涉進去了。他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祁宇宙和劉重天調來的那幾個幹部到鏡州工作不過兩年啊,膽子怎麼就這麼大?就敢把黑手向藍天公司伸?他當晚向劉重天做了通報,好心地提醒劉重天:重天,你可要注意啊,像秘書這種身邊同志一定要管好!又善意地和劉重天商量怎麼處理這個案子。劉重天黑著臉說,老齊,這還有什麼好商量的?該殺的殺,該抓的抓,按黨紀國法辦事吧!臨走時又說,既然案子已經涉及到我身邊的工作人員,我請求向省委做個匯報,讓省委對我本人進行嚴格審查。

  劉重天意氣用事,堅持要向省委匯報,他也只好奉陪了。匯報的結果是,省委終於痛下決心,將這個不合作的市長調離。雖然七年過去了,匯報時的情景,他還記得很清楚:是在省城鷺島國賓館,陳老剛會見過非洲哪個國家的總統,帶著一臉疲憊之相接待了他們。

  聽完劉重天的匯報和自我批評後,陳老呵呵笑著對劉重天說,藍天股票案的情況我聽說了,和你本人沒什麼關係!不過,這種事影響總是不好,我個人的意見還是換個工作環境吧!劉重天似乎早就料到了要離開鏡州,沒多說什麼。陳老臉一拉,卻罵起了他,全盛,重天同志做了半天自我批評,我怎麼沒聽到你吭一聲?你對藍天股票的事就沒有責任嗎?我告訴你,你要記住:作為一把手,鏡州出了任何問題都是你的責任,頭一板子都得打到你身上!繼而又告誡說,重天搞經濟的那套好思路,你要好好總結,好好推廣,今後鏡州搞不好,省委唯你是問!

  這就是陳老,真實而可敬的陳老,公道正派,而又十分注意工作方法。當晚,陳老請他和劉重天到自己家裡吃了一頓便飯,氣氛和諧得如同一家人。老爺子身體不好,早就不喝白酒了,那天卻破例陪著劉重天喝了三杯,語重心長地對劉重天說,重天,用人可是門藝術呀,把一個人擺在了合適的位置上,這個人可能是塊金子,擺在不合適的位置上,金子也會變成石頭。你是學冶金的,我個人的意見,還是到省冶金廳去吧,鉚在那裡好好發光發熱,啊!你夫人小鄒呢,我來安排,除了冶金廳,省里的廳局任你們挑……劉重天想了幾天,為自己夫人鄒月茹挑了個民政廳,好像是去做廳辦公室副主任。

  說良心話,和劉重天的矛盾鬧到這個份兒上,他對鄒月茹仍保持著良好的印象。鄒月茹為人溫和善良,整天笑眯眯的,市委辦公廳的保密局長做得很稱職。市委和政府兩個大院矛盾這麼尖銳,這個保密局長從不傳話,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劉重天在鏡州當了兩年市長,鄒月茹領導下的保密局兩年被市委評為精神文明先進單位。所以,得知鄒月茹出車禍,他的震驚和沉痛都是真實的,沒任何虛情假意,嗣後年年春節去看望鄒月茹,破例給鄒月茹各種照顧。

  然而,劉重天耿耿於懷,顯然是把生活挫折的帳也記到他頭上了。七年沒到鏡州替鄒月茹領過一次工資報銷過一次醫藥費,全是由市委辦公廳寄。辦公廳發給鄒月茹的特護費,全讓劉重天退回來了。他每次去省城看望鄒月茹,總要面對著劉重天陰沉沉的長臉。他一再原諒劉重天,知道劉重天去了冶金廳氣不順,不太可能按陳老的要求鉚在冶金廳發光發熱……發光發熱?真是天大的笑話,他身上除了冷氣,哪還有什麼光和熱!不錯,他是學冶金的,畢業於省冶金學院。可那是哪一輩子的事啊?上大學時他就是院團委書記兼學生會主席,畢業後分到省團委,一天專業工作都沒幹過。從省團委下來,就到了平湖市,從副縣長一步步干到了平湖市委副書記,平湖市長,鏡州市長。人到中年後,竟然專業對口了,這不是故意整你嗎?更何況調動後家庭又碰上了這麼一場意外的大災難!這位省委書記太護著齊全盛了!

  客觀地說,齊全盛走到今天這一步,鏡州出現這麼大面積的腐敗,這位後來調到北京的老省委書記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當初不把他從鏡州調到省冶金廳,如果齊全盛手中的權力受到某種力量的監督制約,林一達、白可樹都進不了常委班子,齊全盛的老婆、女兒也不會陷得這麼深,當然,他可愛的兒子貝貝也不會死,夫人鄒月茹更不會永遠癱瘓在床上。

  貝貝的慘死給夫人鄒月茹的打擊太大了,開初兩三年,鄒月茹時常處在精神錯亂之中,夢中喊貝貝,醒來喊貝貝,整日以淚洗面,不能自已。面對著這樣一個癱瘓在床上,又失去了兒子的母親,他的心在滴血,怎麼可能再去鏡州和齊全盛打那種無聊的政治哈哈?

  鏡州成了他心頭永遠的痛!

  不錯,齊全盛出於良心上的愧疚,事後對他領導下的這位保密局長儘可能地做了補償,能做的都做了,面對他和鄒月茹的冷臉,甚至可以說是忍辱負重。但是,他不領這份情,永遠不會領這份情!這種悲慘結果儘管不是齊全盛直接造成的,可他仍然不能原諒齊全盛!

  報應終於來了,真有意思,七年前,齊全盛在藍天股票案上做文章,讓他離開了鏡州,七年後,又是藍天集團腐敗案打垮了齊全盛。這是不是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呢?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次來鏡州是中紀委領導的指示和省委的決定。決定由他負責鏡州案查處時,他襟懷坦白地將自己和鏡州,和齊全盛的歷史關係,向省委書記鄭秉義和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李士岩匯報了,要求省委和秉義同志慎重考慮:由他去具體主持查辦鏡州藍天集團腐敗案是否合適?秉義同志認為沒有什麼不合適,講了兩個基本觀點:一、中紀委和省委都相信,你這個同志是正派忠誠的,不會背離中紀委和省委精神另搞一套;二、正因為你過去在鏡州工作過,對鏡州幹部隊伍的情況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才更有利於工作。

  當然,秉義同志也指出:齊全盛不應該有什麼絕對權力,你劉重天也沒有這種絕對權力,對鏡州案的查處,必須在省委的直接領導下進行,尤其是對涉及到齊全盛的問題,一定要慎重。

  應該說,秉義同志是他在政治上起死回生的大恩人。

  在省冶金廳鉚了四年,陳百川終於被中央調到了北京任職,秉義同志由大西北某邊遠省份調到本省出任省委書記。秉義同志到任不久,省冶金廳下屬的南方鋼鐵集團就出了一起腐敗大案,涉及到省長的獨生兒子,各方面壓力極大,案子幾乎查不下去,一時間社會上議論紛紛,甚至說他這個廳長也牽涉到了案子中。他人正不怕影子歪,主動跑去向秉義同志匯報,要求對此案一查到底。案子查了近一年,最終判了一個死緩,兩個無期,省長的獨生兒子也判了十年刑,省長本人黯然調離,他又陷入了另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明槍暗箭之中。

  有人說他搞政治投機,賣了老實厚道的省長向新任省委書記鄭秉義獻上了一份厚禮。

  一時間,他心裡痛苦極了:為官做人怎麼就這麼難?不查是問題,查了又是問題!

  秉義同志在這最困難的時候支持了他,在省委常委會上說,像劉重天這樣的幹部,我看就是個黑臉包公嘛,為什麼擺在冶金廳呀?擺錯了地方,用人不當嘛!反腐倡廉,關係重大,任務繁重,需要這樣講原則,有黨性的好同志去加強!秉義同志這麼一說,引起了常委們的高度重視,常委們一致贊同秉義同志的意見,他才又一次改了行,從冶金廳調到省紀委做了副書記。三年後的今天,成了主持省紀委日常工作的常務副書記。

  藍天集團腐敗案就是他做了常務副書記後不到一個月發生的,不是他處心積慮去抓的,而是定時炸彈的自動爆炸。兩份有價值的舉報材料還是中紀委轉下來的,一份涉及到林一達和白可樹,一份涉及到齊全盛的老婆高雅菊。看到關於高雅菊的材料,他不由得想到了齊全盛當年對他的提醒,突然覺得十分好笑:當年他是沒管好自己的秘書祁宇宙,——不是沒管過,而是管得不得法,讓這個搞兩面派的小伙子鑽了空子。今天倒好,齊全盛竟沒管好和自己睡在一張床上的老婆!齊全盛當年對他說的是不是心裡話呀?提醒他的時候有沒有提醒過他自己呀?恐怕沒有吧?這個同志一把手情緒那麼強,本能地厭惡監督,出了事不奇怪,不出事才奇怪呢!

  就說林一達吧,一九九三年隨著那八十多名幹部提上來就不正常,提上來沒多久,他就聽到了下面的強烈反映,說林一達是市委機關頭號馬屁精,對比他官大的,都非常謙恭,根本沒有原則性。從陳百川、卜正軍到王平,三屆班子都沒用過這個人,硬壓在市委辦公廳秘書三處做了十幾年正科級的副處長。齊全盛一上台,不知怎麼就大膽啟用了,一下子提為市委副秘書長。後來才看出來,齊全盛用林一達的原因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這人既聽話,又會說話,林一達比齊全盛還大兩歲,伺候齊全盛卻像伺候自己的老父親,在齊全盛面前像只乖貓。

  有一件事給他的印象很深:好像就是在市委遷到新圩後沒多久,秘書祁宇宙的經濟問題還沒揭發出來,林一達到政府這邊協調工作,祁宇宙當面調侃林一達是齊全盛的「老師」。林一達一聽就急了,要小祁不要胡說,道是齊書記、劉市長是領導,自己只有跟在後面學的份兒,哪敢當誰的老師!小祁這才揭了底,道是此「廝」非彼「師」,乃小說《水滸》中之「那廝」是也。他「撲哧」笑了,心裡直道,準確,準確!不料,林一達竟也笑了,笑得極為自然,且帶有某種欣慰的意思,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小祁,你真有想像力,把我們秘書的工作這麼形象地總結出來了!我是老廝,你是小廝,我們都是廝級幹部,就是要和小車隊的那些「司級」幹部一樣,努力為領導服好務,你說是不是呀,劉市長!

  這種毫無骨頭的無恥之徒,別說黨性了,連起碼的人格都沒有,今天竟然成了鏡州這個經濟大市的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竟然以極其惡劣的手段受賄六十萬!林一達這六十萬來得可不容易啊,人家送的菸酒拿去賣,人家送的電器拿去賣,藍天集團的資產重組和他任何關係沒有,他也經常跑去「關心」,光藍天集團服務公司積壓的飲水機就陸續弄走了幾十台,價值近兩萬,說是送人,結果全送到自己老婆開的小百貨店裡削價賣了。讓自己老婆開店,專賣自己收來的贓物禮品,也算是一絕了。這種人不但損害了黨和政府的形象,事實上也損害了你齊全盛的形象嘛!你齊全盛毛病不少,問題很多,可有一點還不錯,那就是有人格,挺硬氣,相信你這人倒下了也是一條好漢!

  常務副市長白可樹倒是一條好漢,九年前在鏡州老城區當副區長時,有個外號叫「白日闖」。「白日闖」是當年「嚴打」時用過的一個詞,意指白日上門搶劫。用在白可樹身上則暗喻此人的膽大妄為。白可樹就沒有什麼不敢幹的,卜正軍當市委書記「大膽解放思想」時,造假走私他全有份,如果認真追究,不判幾年也得撤職。齊全盛偏就看上了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還在公開場合替白可樹正名,說是白日闖有什麼不好呀?啊?大天白日,陽光普照,該闖就要闖,該冒就得冒!允許犯錯誤,不允許不改革!白可樹便借「勇於改革」的名義上來了,先是鏡州區常務副區長,後來是新圩區委副書記、書記、副市長,再後來當了常務副市長,進了常委班子。據說齊全盛是要把白可樹當作接班人培養的,不是這回案發,沒準真讓白可樹當了市長、市委書記了。

  鏡州腐敗案最早的舉報材料主要是針對白可樹的,揭發白可樹膽大包天,一次受賄就多達二百萬。更嚴重的是,夥同藍天集團內部的腐敗分子從藍天科技股份公司先後挪用了兩億三千萬,掏空了這個著名的上市公司,把公司推上了絕路。中紀委收到的材料更讓人震驚,是聘任總經理田健揭發的:白可樹用挪用的這些錢在澳門萄京豪賭,三年輸掉了兩千多萬!舉報材料證據確鑿,附有各種名目的外匯轉帳單據複印件,也不知這田健是怎麼從境外搞到手的。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白可樹還在電視裡大出風頭,口口聲聲要給優惠政策,對這個以生產車內音響設備為主業的藍天科技進行實質性資產重組,於是,千瘡百孔,已經資不抵債的藍天科技竟在滬市上一度被炒到了三十幾元的高位。

  如果這些情況屬實,身為藍天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的齊小艷難辭其咎。白可樹膽子再大,權力再大,也不可能越過她這個集團一把手,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搞走這麼多資金,並在澳門賭場揮霍掉兩千多萬,更何況齊小艷又是齊全盛的女兒。白可樹和齊小艷是什麼關係?深入地想下去,問題就更複雜了:身為鏡州市委書記的齊全盛當真對這一切都不知道嗎?

  真不知道的話,為什麼對藍天科技的資產重組問題這麼關心?連藍天科技聘任總經理田健都親自批示!

  更奇怪的是,偏是她女兒齊小艷通過臨時主持工作的女市長趙芬芳把田健抓起來了!

  趙芬芳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她和齊全盛、齊小艷又是什麼關係?

  齊小艷怎麼就逃了?為什麼要逃?是逃避個人責任,還是要掩蓋一個巨大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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