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官家

2024-10-01 15:52:45 作者: 明月傾

  凌霜叫人把卿雲接過來,是覺得反正都已經壞了「規矩」,不如壞到底。

  爹娘都來了,卿雲自然也可以來,但她還沒空見卿雲,她要干件正事,就是蔡嫿和趙擎的事。

  趙擎身份也特殊,聽宣處和捕雀處,可以說是官家的左膀右臂,滿朝文武三省六部更像是軀幹,軀幹自然重要,有軀幹才能活著,但沒有膀臂,官家是什麼也幹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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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他比賀雲章又不同,做了十多年的權臣,就是塊石頭,都要比猴還精了,權勢,富貴,美貌,估計都見過太多了,而且性情也早練出來了,喜怒不形於色,冷靜自持,蔡嫿都不會是他的對手。

  凌霜知道蔡嫿想把這件事做成了,於是也幫她想主意,今天不只接卿雲,派頂轎子把她也接過來了,只說是請蔡小姐來送親,等蔡嫿一到,她把蔡嫿帶進了賀家的書房。

  賀令書是以詩書聞名的,藏書又多又好,這還是小書房,臨近新房,據說大書房更多。蔡嫿不由自主就拿起書來看。

  「先別忙著看書,等會我帶你出去轉一圈,看看趙擎什麼反應再說。」凌霜出主意道:「今天辦喜事,就是偶爾撞見了,也是正常的,沒人說什麼。

  「書先放下,以後有的是機會找嫻月玩,還愁沒有看書的機會?」

  蔡嫿脾氣好,真就放下了,只是道:「撞見不撞見,其實也不重要。」還是被凌霜拖著出了門。

  凌霜有心帶她去前院,蔡嫿不肯,兩人正在迴廊上說話,見到黃娘子匆匆過去,見到凌霜,笑了,道:「三小姐怎麼在這,姑娘們都要去前面看放煙火呢,燈樓子也紮好了,據說姑爺特地請了晉地的匠人,專會放火樹銀花的,光花燈就扎了上萬盞呢,真是奢侈太過了……」

  「天都沒黑呢,放什麼煙火。」凌霜皺眉道:「有錢燒得慌?」

  黃娘子責怪地「誒」了一聲。

  「怎麼能這麼說自家姐夫?」她替賀雲章辯解道:「官家酉時就得回宮,從來御駕離宮,是不可過夜的,怎麼能等天黑呢。」

  「那就留著等官家走了再放嘛。」凌霜笑嘻嘻開玩笑道。

  黃娘子見她插科打諢,懶得和她說了,去找婁二奶奶了。

  凌霜知道這樣看燈的熱鬧場合是會和元宵一樣,是能跟趙擎遠遠在人堆里望見的,於是拉著蔡嫿又往外走。

  「走嘛,就是不理趙擎,咱們看看燈也行嘛,我還沒見過火樹銀花呢,據說燦爛得很呢。」

  蔡嫿卻有點不想去。

  「橫豎年年上元節都能看的。」她勸道:「也不急在今天一時,我看官家像是個『敦禮教』的性子,講的也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套,你又和秦翊訂了下來,只怕你的話有些已經傳到他耳朵里了,我們還是遠著點吧,老太妃那都好說,最多訓誡你幾句。要是官家罰你,只怕秦翊都沒什麼辦法。」

  凌霜被她說得有點後怕起來。

  「我知道的,你沒看我今天都能躲就躲呢……官家召見我爹娘的時候,我還以為要順帶著教訓我呢……」

  「是呀,所以我們最好的是不過去,等官家回宮了再看也不遲。」蔡嫿拉著她坐下道。

  「那官家走了,趙擎肯定也回去了。」凌霜道。

  「他回不回去什麼要緊呢,人和人之間的事,哪是見一面或者不見一面可以決定的呢。要有心,隔山隔海也能相見。

  「要是無心,見一面也起不了什麼作用,我們之間,我的部分我已經完成了,剩下的交給緣分吧。」

  凌霜見她這樣想得開,也就不去了,坐在這裡陪著她,這地方雖然是個靠內府的迴廊,但也時不時有人往來,兩人於是又回到書房,正準備看書呢,如意來敲門了。

  「小姐小姐,」她在外面焦急地叫,凌霜只當有什麼事,拉開門,如意卻連忙把她推了進去。

  「小姐你千萬別出來,也別出聲。」她神神秘秘地囑咐凌霜:「外面都在找你呢。」

  「找我幹什麼?」凌霜不解。

  「官家看見燈樓,說要回宮了,不知道為什麼,又非要召你過去。說是聽說秦侯爺定了親,要見一見定的誰,看看你還有什麼『高論』。」如意嚇得臉發白:「這不是要秋後算帳嗎?

  「多半是那天你在老太妃面前說的話傳到宮裡去了。他要罰你呢。

  「二奶奶讓我找你,但我知道她是讓我找到你,叫你不要去,你那些話官家聽了一定生氣,你躲起來,等官家回宮就好了。」

  凌霜笑了。

  她其實也手心出汗,旁邊蔡嫿更是臉一下子就白了。

  她家是國子監出身,接近過權力,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尋常臣子小心說話尚且獲罪,凌霜這樣桀驁不遜,別說應對了,隨便說幾句話,就是官家眼中的亂臣賊子了。

  從來統治者最厭惡的就是凌霜這種刺頭,攪亂他的秩序,煽動他的臣民,凌霜要是男子,估計早就獲罪了。

  好在是女子,官家知道她掀不起滔天浪,又看秦翊面子,才只是召見,而不是不分青紅皂白訓斥。

  「別傻了,官家召見,躲著不去是欺君之罪。」凌霜甚至還笑得出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難道還真能躲過去不成……」

  蔡嫿第一次徹底否決了她的做法。

  她伸手拉住了凌霜。

  「不成,太兇險了。」她擔憂地看著凌霜:「你這樣的人是異數,為君的人最討厭異數,找個由頭都要殺了你呢。你何苦做孔融楊修?

  「雖然官家鐵了心要見你,你不能永遠躲著,但能躲一次是一次,官家日理萬機,也許你不去,今日也算了,我們再想辦法。」

  「那他下一次召見之前,我都會惴惴不安的,過也過不安穩,不如這次了結了。」凌霜反過來說服她:「放心,秦翊還在官家身邊呢,要是兇險,他一定有消息來了。當初我惹完老太妃他都送我走呢,要是官家起殺心,他一定知道。」

  「你就這樣信任他?」蔡嫿有點動氣了。

  「這時候還吃醋呢。」凌霜又笑了:「我不是因為喜歡他而信他,是因為了解他而信他,是作為朋友知己的相信,你昨天不是還誇他有信陵君的風範嗎?怎麼忽然又不信他了。」

  「那時候又不知道你要把救命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蔡嫿皺眉道。

  「放心吧,不至於的。官家也是三十年聖明天子了,不至於那樣容不下我,實在不行,我還有一招脫簪待罪、五體投地痛改前非呢?

  「從來沒聽說有做皇帝的執意賜死個素未謀面的女子的,就真到了那一步,還有嫻月呢,秦翊靠不上,嫻月至少是靠得住的。

  「賀雲章大喜之日,官家總不能把他的妻妹殺了,你放心,到時候桃染一定在旁邊看呢,嫻月總不會讓你失望吧。」

  凌霜說得入情入理,蔡嫿也只得鬆開她的手,但緊接著又道:「我也要去看著。」

  「行,你跟著來。」凌霜雖然也手心出汗,但也琢磨清楚了:「官家故意選看燈的時候召我,不就是要殺雞儆猴嗎?訓我,其實是為了給夫人小姐們聽。

  「我在老太妃面前那番話,有點蠱惑小姐們,勸她們不要嫁人的意思。為君的當然希望子民休養生息,多多繁衍,所以要訓我幾句罷了。」

  「那你一定虛心低頭,由著他訓,知道沒?」蔡嫿握緊她的手囑咐道:「實在不知道怎麼答,就當自己是卿雲,想想『卿雲這時候會怎麼回他』,就一定不會出錯了。

  「你平時沒事還學卿雲的老夫子樣呢,這時候不能不會學了!」

  「知道了,手都要被你捏爛了。」凌霜還有閒心說笑話:「官家還沒要殺我呢,你先給我用上刑了。」

  果然凌霜對嫻月是真正的知己,一舉一動猜得通透,兩人只走到內府的廊道上,就被桃染逮到了,她也臉通紅一身汗,估計是跑的,見到凌霜只一句:「小姐讓我來看三小姐的。」

  「嫻月沒什麼話?」凌霜問道。

  「小姐說,不管官家問什麼,小姐都要好好回答,不要再大放厥詞了,除非腦袋不想要了。」桃染道:「但還有一句話,不讓告訴三小姐,怕三小姐聽了,就不老實了。」

  「什麼話?」

  「三小姐別告訴小姐我說了,」桃染還是忍不住告訴了凌霜:「但三小姐幫了我們小姐那麼多次,我告訴三小姐也沒什麼。小姐說,三小姐其實也用不著害怕,天塌下來,有她頂著呢。」

  「真塌下來,只怕她頂不住。」蔡嫿擔憂道:「凌霜的倔脾氣,也不會讓她頂的。」

  「那就賀大人頂嘛。」桃染樂觀得很:「小姐說,素日背了那麼久權臣的名聲,是不是真的權臣,今日見分曉了。」

  果然官家那裡就陣勢大得很。

  賀家的正院,中庭極寬敞,中間搭了個戲台,其實以前是做琴台用的,賀令書當年重編羽衣霓裳曲,親自指點琵琶班子,就是在這。

  為此還被御史參了一筆,說是靡靡之音,亡國之聲。

  如今人也不在了,亭台仍然如新,連地磚也如宮中一般,漕運上京的石料,偌大庭院鋪滿,正好扎燈樓,就挨著戲台邊紮起了數丈高的架子,上面裝飾綢緞彩花,遍掛各色花燈,又有各色燈樹、魚燈、燈牌燈球環繞,焰火也早準備好。

  年輕王孫都簇擁在南側,官家帶著眾臣在正對亭台的花廳上端坐,旁邊還有一班樂班,奏個不停。

  出來看燈的夫人,和一些膽大的小姐,都在庭院北邊,靠近內院的門口,都依偎著自家母親或是姨母,低聲說笑著。

  美人競出,錦障如霞。公子交馳,雕鞍似月。

  凌霜莫名想起這句講上元節的話來,仔細想想,賀雲章這個天子門生還是做得合格的,他知道官家喜歡熱鬧,想看看民間的風俗,所以儘管不是上元節,也早準備了這一份上元節般的熱鬧。

  當然也許是為嫻月,上元節走百病,放焰火驅邪,都是對嫻月的身體有好處的。

  她信嫻月,也信賀雲章對嫻月的情,不然她走出內院的門時,賀雲章不會立刻就把眼睛看了過來。

  如今說凌霜之前還存僥倖的話,看到賀雲章眼中警告的神色,就知道今日一定是為當初自己在老太妃面前那些「高論」了。

  秦翊站的位置怪,沒站在廳上,而是站在上廳的台階邊,要面聖,他仍然穿玄色錦袍,織金暗紋,胡服樣式,墨色高靴,雖不佩刀,整個人仍然有點嚴陣以待的氣質。

  凌霜上廳,他伸出一隻手來攙扶,要是以前,凌霜當然不用他扶,他也尊重這個,不會伸出手。

  但今天不同。

  他是告訴官家,這是他定了婚事的未婚妻,就算冒犯了老太妃,那是內帷的事,沒有官家越過臣子去賜死臣子妻子的道理,何況秦家的位置還這樣特殊。

  「今日水深。」

  他這時候還有閒心開玩笑,也是因為凌霜的手細微地發著抖,所以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道:「小姐可不要翻了白了。」

  凌霜瞪他一眼,瞪到一半又收回來,怕官家看見,死罪又多一條。

  但秦翊扶她上廳,鬆手時卻輕輕在她掌心一握,是安她的心的意思,凌霜明白他的意思。

  蔡嫿生氣,不是吃醋,是因為凌霜對秦翊真有性命相托的信任,她這點很像卿雲,丈夫就是丈夫,是可以很合適,相敬如賓,彼此合格就行,犯不著交託性命,是典型的世家小姐大家閨秀的心態。

  夫妻之間更像是合作者,而不必是知己,彼此都留餘地,省得失望。

  但就連蔡嫿,有機會和趙擎做知己時,也是更開心的。

  何況二十四番花信風看下來,凌霜冷眼旁觀這些世家小姐,這樣的容貌品行,這樣的克己復禮,誰不值得一個兩情相悅的知己呢?

  若是一生就困在後宅里,跟一個自己不信任也並不愛的男子度過一生,為他生兒育女,看著他娶妾納婢,多可惜。

  京中王孫她不是沒見過,不是姚文龍趙景這等被欲望和浮華寵壞了的爛人,就是權勢和財富還不足以支撐他們被寵壞的,其實懦弱和戾氣一點不輸,哪一個配得上一個這樣的女孩子託付終身?

  但世道偏逼著她們託付終身,還是在這樣滿池的爛魚里託付終身,就是挑出花來,彼此比拼出花來,又如何呢?

  這時候是不該想這些的,該學著做卿雲才是,但凌霜偏偏忍不住,這些屬於「異數」的,屬於害群之馬的念頭,一個接一個往外冒。

  官家坐在高座上,腳踏上都鋪著繡龍的明黃錦緞,旁邊內侍宮娥環繞,身後站著幾個老臣,但最近的還是右手邊的賀雲章,和左手邊的一個三十來許歲的白胖內侍,凌霜隱約記得,好像叫鮑高。

  內侍鋪好墊子,凌霜乖乖下去行禮,口稱民女,道:「吾皇萬歲萬萬歲,民女婁凌霜應詔來見。」

  她沒戴珠翠,簡單梳妝,簪一朵絨花,倒正好磕頭,看樣子做派,確實也和其他大家閨秀分不出區別,甚至更泰然些,不像沒見過世面的商家女。

  官家像是正看戲台上青梅煮酒,心不在焉地道:「起來吧。」

  兩個宮娥上來把凌霜扶了起來,官家不賜座,凌霜只能站著,她這時候才發現老太妃也不在,想想也對,宮裡的規矩比民間大得多,老太妃雖是太妃了,畢竟是娘娘,雖是這樣的場合,也是輕易不見外臣的。

  撇去宮娥不說,她是花廳中唯一的女子,連自家爹娘都只能在花廳外擔憂看著。

  「你知道朕叫你來是為什麼?」

  官家仍然盯著戲台上的曹操,也不知道皺眉是因為曹操是亂臣,還是因為凌霜這個「賊子」,但那股無形的壓力是籠罩在花廳中的,凌霜也沒法不覺得。

  那甚至不是因為她害怕,只是本能地知道,眼前這容長臉,留著三縷髯的男子,是這世界的主人,擁有無上的權力,只要他一句話,自己的人頭大概是要落地的。

  天真要塌下來,是誰都擋不住的。

  當然凌霜知道官家不至於為了一個女子的幾句「胡言亂語」,就真把自己的「天子門生」的求情都不顧,還留下一個刻薄秦家的話柄。但那也只是以常理度之而已。

  他仍然有殺她的權力,只要一句話而已。

  這巨大的壓力如同暴雨前的黑雲,籠罩整片大地,天色一瞬間黑如墨,白天和黑夜都失去區別。

  怪不得都說皇帝是天子,對於一個凡人來說,確實是如同天罰一般的威力,沒有一絲逃脫的可能。

  凌霜清晰地感覺自己的後背上全是汗,只是不知道有沒有濕透,要是濕透了秦翊看見,只怕要笑自己一年。

  前提是自己還能活一年。

  她模仿著想像中卿雲的語氣,老實答道:「民女愚鈍不知,請聖上恕罪。」

  官家總算把眼神收了回來,瞥了她一眼。

  只是輕飄飄的一眼,凌霜後腦有根筋就立刻繃緊了,像憑空多出一個脈搏,在後腦上一跳一跳。

  官家不喜歡自己,這是當然的,但也說不上厭惡,他這一眼,更像是琢磨:這是個什麼東西,是好還是壞,是殺還是放,是去還是留?

  官家其實也不常與後宮外的女眷對話,今日已經是破例了,也是因為那些話實在聞所未聞,老太妃根本都沒往宮裡說,還是鮑高收集來的,可能也是因為實在荒唐,老太妃如同被個瘋子衝撞了一番,只會反思,是不是自己不自重,貴人自辱,讓個瘋子有了對自己發瘋的機會。

  但官家知道她今天是不會有膽發瘋的,知道回話,說明是知道規矩的人,不是純粹的瘋,不至於命都不要了。

  但他確實不懂凌霜是個什麼。

  官家也守禮,自然不會多打量女眷,還是秦侯府的女眷,只看出相貌不差,氣度也還可以,不見商家女的劣根,婁家兩個女兒都還好,沒有什麼商賈氣,興許婁家祖上其實是讀書人也不一定。

  江南那邊近來是有點亂的,聽說士族已經弄混了,娶商家是常有的事,嫁商家雖然因為違法,不多,但多半也有,是該派個人去管管了。

  「朕也是聽人說的,聽說你衝撞了老太妃,還發了些議論,蠱惑人心,傳得滿京城都知道了。」官家淡淡地道。

  凌霜後腦那根筋簡直跳得發疼了。

  這就是無法想像卿雲會如何回答的時候了,因為卿雲根本不會幹出這種事來,從來沒有落到這境地,自然也不知道如何應對。

  凌霜只得朝著自己脾氣相反的方向,夾著尾巴做人,答道:「民女不敢,民女當初是一時激動,衝撞了太妃娘娘,心中一直不安,只求娘娘原諒,請聖上恕罪。」

  她這話聽起來老實,其實也沒有說謊——她可沒說後悔,只是說心中不安,請求恕罪而已。

  但官家自然聽不出她的暗度陳倉。

  「知道認錯,還算有救。」他朝秦翊看了一眼,又道:「你的那些話朕也聽到些,實在瘋得緊,小小年紀,怎麼如此偏激?竟不把世間規矩放在眼裡了?」

  凌霜抿住唇,有些話到了嘴邊,但考慮到嫻月今日大喜,到底還是忍住了。

  但官家卻似乎不願意放過她。

  「朝廷命婦,是要做世間婦人表率的。秦家又有這樣大的家業,地位尊崇,京中世家都仰仗你家為榜樣呢,要是世間女子都信了你的歪理,無人婚嫁,誰來繁衍後代,國家如何,社稷如何?」

  凌霜的手握緊了。

  賀雲章其實隔得近,可惜並不了解她。

  秦翊站在花廳的欄杆邊,看一眼她整個人隨著官家說的話,慢慢繃緊了,就知道她要說話了。

  凌霜從來不留指甲,也覺得此刻拳頭握得太緊,幾乎要把手掌刺穿了。

  不該造次的,這是帝王,一怒而山河崩,就算有滿腔的不贊同,也只好忍住罷了。

  她昨晚和雲夫人說時代,說洪流滾滾向前,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是被裹挾著的普通人,儘管沉淪下去諸多危險,但誰又能抓住河邊的亂樹,擺脫洪流呢。

  大部分人連伸手的力氣都沒了,只能被時代卷著往下走。

  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最後也自刎烏江,誰又能與天下大勢作對呢?

  但如果說有一個人能改變時代的話,就是坐在她眼前的這位了。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從來官場是上行下效,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做出稍許改變,一層層加碼,到了底層,造成的影響,就真的能改變這個時代。

  原來諫臣是這樣想的,只要能貫徹自己的道,冒點風險也沒什麼。

  嫻月回去一定要罵自己的,蔡嫿也一定生氣,但凌霜還是要說。

  那天她和秦翊論政,說朝中派系割據,江南派,秦派,晉派,還有個董大人帶出的仕林派,把個朝堂攪得烏煙瘴氣,許多事根本施行不下去,江南派把著當地的官府,晉派卻占著市舶司,互相推諉,又朝令夕改,把商家逼得在中間兩頭受氣,無所適從。

  秦翊聽了一會兒,卻淡淡道:「你把他們看作各地的代表,就明白了。

  「江南派重商,想開海運,晉派卻想田有人守,地有人耕,不讓農民被商行引走,秦派是門閥,仕林派都是寒門舉子,各有各的利益,各發各的聲音。官家才好判斷權衡,施行政令。」

  但這麼多派系裡,卻沒有一個是女子的代表,老太妃已經是天下女子的典範,也不過是在花信宴上幹著官媒的事而已,沒人說過女子終身被困在內宅,面對人生的變故該向誰求助。

  沒人約束一下如今吃喝嫖賭俱全的京中王孫,只是催著她們嫁,將她們一個個送入別人家,至於別人的家裡有沒有活路,他們不管。

  而她站在這裡,是天賜的機會,儘管她知道官家多半不會聽,就算聽了,也當她是瘋話。但她不得不說。

  因為她之前沒有人說,所以才輪得到她來說,冒著危險說。她若再不說,後世的女子更難開口。

  也許到那時候,女子連說話都成了僭越,更別說面聖了。

  「聖上說得固然沒錯,只是口耳相傳,以訛傳訛,把民女的話傳錯了。」凌霜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道。

  官家何許人也,對於戰戰兢兢的服從,他看膩了。

  但要是稍有反意,哪怕是藏在恭敬的詞句後,他也能立刻察覺。

  果然他就皺了眉。

  「不是你說京中的王孫配不上女子,要女子團結起來,都不嫁人,怎麼成了別人誤傳了?」

  「回聖上,民女說的是,正是因為女子不得不嫁,而且人人都要嫁。

  「所以才把京中王孫慣得這樣有恃無恐,民女在花信宴上看見的女孩子們,個個都蕙質蘭心,品性良善,就有一兩個例外,也極少。

  「但京中王孫卻眠花宿柳,或賭或嫖,整日鬥雞走狗,不受約束。

  「這樣下去,於國家社稷也沒有好處,所以民女才說了那些話,是想逼男子上進,被人誤傳了……其實當時民女姐姐就代娘娘教訓過我了,民女也反省過了……」

  她還不忘提一下卿雲,橫豎話遲早會傳到老太妃那,讓老太妃對卿雲更喜愛點,也不是什麼壞事。

  但她這番話顯然觸怒了官家。

  「荒唐!」官家道:「從來婚嫁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京中有花信風習俗,也不過是為了長輩相看,你這話是要鼓動女子自行挑選了……」

  賀雲章見狀,意圖解勸,道:「官家,」

  「你也用不著說情,我知道她是你正經親戚。」

  官家朝他道,又把外面的秦翊也點了一下,道:「文遠侯府定親,以後就娶這樣的侯夫人?」

  秦翊一言不發,只是上得廳來,站在旁邊,垂手聽訓的樣子。他和官家不怎麼對話,有話自然有人替他說。果然董大人就上來勸道:「聖上,據說已經稟過祖宗了,不好退得。清河郡主娘娘也說,難得年輕人自己看中,管不得的。聖上寬宏大量,饒恕則個。」

  官家一副余怒未消的樣子,仍然朝凌霜道:「要不是看先太后面子,今日豈容你說這些瘋話,朕只知道江南風氣壞了,不知道竟壞到這地步,瞧瞧你們這樣子,女子還要爬到男子頭上了。

  「竟不用問,婦道婦德是一點沒有了,這樣縱容下去,天下還不大亂?女子不嫁,百姓如何繁衍?妖言惑眾!」

  凌霜沒說話,只是跪了下來。

  「聖上訓斥,民女不敢辯駁,但女子雖是婦道人家,地位不如男子,也是聖上的子民。請聖上寬宏大量,容民女闡述道理。

  「民女的話,不是禍國殃民的瘋話,反而是為黎民為社稷著想。」

  「你說就是!朕倒要看看,你能說出什麼花來!」官家果然入彀。

  凌霜伏在墊子上,仍是跪伏求情的姿勢,雙手也放在額前,聞見墊子上的薰香味。

  「回稟聖上。聖上所擔心民女妖言惑眾,女子地位高了,就不嫁人了,影響百姓繁衍,這是聖上的仁心。

  「但民女不才,也曾讀史,當年越王勾踐臥薪嘗膽,與越國百姓休養生息時。頒下法令,但凡百姓家,生女賞豬一頭,生男賞狗一頭,是把女子看得比男子更重的。

  「女子生孩子,要懷胎十月,男子再多,也要由女子的數量來決定人口。

  「聖上請想,越王勾踐何等英才,他能看出繁衍人口重要的是女子,而不是男子,只有女子過得好了,百姓才能繁衍生息。

  「聖上有堯舜之德,民女不敢指點聖上,只敢以越王的典故為比喻,請聖上深思。這是其一。

  「其二,聖上說江南民風亂,女子地位高,民女幼年曾居江南,深知不然。如今世上男尊女卑,生男子,繼香火,傳家世。生女子,嫁他人。百姓也不傻,都知道養兒子賺,養女兒虧,所以民間溺女風氣盛行。民女幼年在江南,江南也一樣溺女,最嚴重的地方十存二三。

  如今廳中也有江南官員,聖上問一問,就知道民女所言非虛。」

  凌霜伏在墊子上,背脊微微顫抖,道:「民間溺女,花樣百出,溺死,碾死,拋進山林,埋在門檻路口,只怕女兒再來投胎。

  「虎毒尚且不食子,百姓如此恨自己親生骨肉,都是因為世上女子地位太低的原因。

  「百姓生下女兒,嫁去別人家,如同幫別人家養的,誰會讓女兒活下來?

  「就算活下來,願意養女兒的家也會被拖累,被溺女的家庭淘汰,所以溺女之風,愈演愈烈。

  「但在揚州鎮江等地,女子能從事紡織業,能經商,能拋頭露面,頂門立戶,傳承家業和姓氏,所以女兒才有機會活下來。

  「否則人人都只想傳承自家的香火,而把女子棄如敝屣,聖上既然想要繁衍人口,讓國家強盛,更該提高女子的地位,否則女子生下來就被殺掉,誰來嫁人?誰來繁衍人口?

  「聖上說江南女子地位高,是風氣亂,民女卻覺得,只有女子地位高的風氣,才能讓女子活下來,請聖上深思。」

  官家做了三十年聖明天子,自然知道民間溺女的弊病,她這番話乍一聽驚世駭俗,實則條條是道,官家竟也一時忘了發怒,沒有反應。

  凌霜見官家沒有打斷,這才說出第三段話來。

  「其三,聖上說要社稷穩固,天下太平。其實天下女子越少,男子越多,貧者不得其妻,遊蕩閒散,集結成亂。

  「民女不才,也讀過些書,也知道,但凡每朝每代,無家的單身男子越多,朝代就越亂。

  「如今法令縱容底層的百姓,溺女棄女,賣妻鬻妻,虐待妻子,男子殺妻罪減一等,女子殺夫罪加一等,女子受苦受難,全不過問。

  「看似安撫了男子,實則是飲鴆止渴,我國中女子越來越少,單身男子越來越多,就算逼著所有女子都嫁了人,還是不夠,游散男子集結作亂,為匪為盜,掠奪民間,遲早釀成大禍,這是取亂之道。」

  凌霜抬起頭來,仍然垂著眼,但卻語句清晰地道:「聖上是堯舜之主,民女是大周百姓,哪有不盼望社稷安穩天下太平的。

  「民女今日斗膽,進了一篇諫言,不敢言政,只求聖上明察,以越王勾踐為鑑,獎賞生女之家,提高女子地位,開女學,立女戶,讓女子有機會施展才華,和男子一樣頂門立戶。

  「這樣方可解除天下的隱患,只要四海昇平,社稷安穩,我雖死無憾。」

  一番話說下來,別說官家,滿廳的官員都聽愣了。

  原本只當是官家訓誡個無法無天的瘋小姐,沒想到竟然被她認真勸諫了一番,說得還條條是道,讓人一時竟想不到如何反駁。

  官家也失了態,有點瞠目結舌,還好旁邊內侍鮑高見機,怒斥道:「大膽,誰跟你『你呀我呀』的,在官家面前還敢稱我,哪來的鄉野村婦,還不告罪……」

  凌霜對這一套也是熟的。於是又低下頭去磕頭,做心悅誠服狀。

  「民女不過是鄉野村婦,不懂規矩,這些話也不過是我一點淺陋見解罷了,聖上英明睿智,自然早就想到了,民女班門弄斧,讓聖上貽笑大方了。請聖上大人大量,恕民女無禮吧。」

  官家這才好借坡下驢,咳了一聲,皺眉道:「果然是秦家的人,瘋也瘋得別致些。一個婦道人家,真當自己是女中諸葛了?

  「算你還知道進退,下去吧,以後這些瘋話少說,別連累秦翊也跟著你丟臉。」

  「謝聖上開恩,民女告退。」凌霜道。

  她自然知道,皇家的體面重要,駁得倒就駁,駁不倒就是「你這些瘋話」。

  但她從來也沒想過駁倒官家,她那番諫言,已經是極猥瑣,幾乎是站在世間男子的立場上說話了,把女子都快說成了繁衍的工具,這才有機會能說完。

  但就算這樣,也不知道官家聽進去多少。

  又願意做多少,飲鴆止渴雖然危險,但誰不是只管眼前安穩,哪管身後洪水滔天。

  但哪怕只要聽進去一點,也不枉了她今日回去被嫻月和蔡嫿痛罵了。

  這樣的話,她作為女子不說,難道指望滿朝的大人們說嗎?

  秦派為秦派說話,江南派為江南說話,男子自然只為男子說話,說是大人們對自家女兒也愛若珍寶,但那終究是對寵物一般,誰又願意為她的終身和地位謀一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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