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馬廄
2024-10-01 15:51:47
作者: 明月傾
秦侯府的日子,向來是如同流水一般的,說流水或許都太活潑了,更像是沒有出口的湖面,一片平靜,就算偶爾有點微風,也掀不起一點波瀾。
如果要在皇城外找一個最像宮中的地方,就是這了。
秦家的老僕人,要麼是清河郡主從宮中帶來,先太后娘娘賜下來的,講究的是規矩井然,一天下來也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連小丫鬟也被女官們教得跟嬤嬤一樣嚴肅。
至於秦翊身邊跟的,都是軍中出來的老人,老僕人們在府中又生後代,秦翊身邊的小廝,定武,定檀,安順幾個,祖父都是軍伍出身,家中也都還用軍中規矩,見了長輩不行跪禮的,但打起來也是特別狠,定武小時候就因為和街上的小子打架,被家裡吊在樹上抽。
這樣教出來的規矩,比宮中也不差,一個個沉默得像石頭,又忠心得很。整日府里除了鳥雀聲,什麼都聽不見。
清河郡主居住的佛堂是如此,秦翊身邊也是如此。
好在他每天的日子也是固定的,早上趁天蒙蒙亮太陽沒出來,先去城郊跑馬,回家換了衣服,然後去衙門應個卯,反正賀雲章是不在的,然後回府用早膳,上午去馬廄刷馬,下午也許打打馬球,也許看賀南禎打打人,像姚文龍就沒少挨打,昨天在馬球場,因為隔壁一個球飛過來,他抓著隔壁的人要賠他濺了泥點的衣裳,別人下跪求饒還不夠,正得意,馬球接二連三飛過來,他挨了兩下,正找人呢,回頭看見賀南禎在那邊馬上,拿著球桿跟他搖一搖,還對他笑,也只得忍氣吞聲,走去一邊。
這樣的事,秦翊是不參與的,他這點像清河郡主,有種骨子裡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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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南禎有時候管閒事,他不耐煩,直接撥馬就走,賀南禎也拿他沒什麼辦法。
今日也是一樣,秦翊從衙門回來,照例去馬廄轉轉,看了三匹馬,抓了一捧草料,在手裡捻捻,這才說出他今天的第一句話:「給照夜白加一斗料豆吧,要上秋膘了。」
「是。」小廝答道。
秦翊繼續往裡面走,要看紫燕騮,忽然覺察到了什麼,小廝還意識不到。
他回頭看,馬廄的門口,逆著光站著個人,抱著手,笑眯眯地看著他。
秦翊許久沒說話。
然後他回過頭去朝小廝道:「紫燕騮也加半斗吧,它跑起來不看地方,腿也弱,太重了怕傷了蹄。」
「什麼嘛!」
凌霜果然不幹了,也不神氣地站在那裡了,氣沖衝過來,先給了他一拳:「好啊,秦翊,姐姐大老遠回來,你一句招呼不打,就知道餵你馬廄里的馬!」
「我當然不只管我馬廄里的馬。」
秦翊淡淡道,他把凌霜打量了一下,像是要問她了,又道:「烏雲騅和火炭頭呢……」
凌霜氣得直接給了他兩拳,秦翊這才笑起來,凌霜街頭小霸王的功夫在他面前確實有點不夠看,秦翊順手就把她擒住了,他向來守禮,就算凌霜和他打,也都是拆了招之後迅速拉開距離,少有像今天一樣,也是馬廄狹窄,兩人都有種退無可退的感覺。
「婁小姐回來幹什麼?」他這樣問凌霜。
凌霜的耳朵也有點發熱,所以更要虛張聲勢。
「你還說呢,都怪你,你想錯了,我也被你繞進去了。」她氣勢洶洶地反問秦翊:「我為什麼要走?」
「因為這京城容不下你。」秦翊看著她眼睛答道:「因為你該去看看天地寬。」
「我當然知道京城容不下我,我也知道我說了那番話之後,老太妃一定生氣,也許會追究我的責任也不一定。但我為什麼要走呢?」她反而告訴秦翊:「去年冬天,來京城的路上,我其實生了一路的氣,我怪我爹娘非要回來,進入京城這個將我們女孩子稱斤論兩的地方,但我知道卿雲和嫻月需要這樣一個地方。
「我也確實想過走,但這次我真的可以走了,一天就出了京畿,七天就下了江南,明明到了揚州,我卻有點懵了。」
她說:「揚州還是老樣子,我從小長大的街巷在那裡,店鋪在那裡,甚至我們住過的家也在那裡。但我的家人不在那裡。
「我忽然明白,其實我一直想去的地方,從來不在揚州,因為揚州沒有我的家人,但也不在京城,因為我對京城也有諸多的不滿意,我想要的地方,是要我自己建設出來的。」
秦翊終於發出了疑問的:「嗯?」
「你當然不懂了,你是架上的鷹嘛,什麼都不做,就是你最大的抵抗。但我不同,我是燎原的火!」
凌霜說得興起,直接在馬廄的槅門上一蹬,跳了上去,高高站在了廢棄的石槽上,道:「你只要知道,我的家人在這,我想保護她們就行了!這是多麼關鍵的時候?
「花信宴結束,我想看嫻月和卿雲找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我還要幫蔡嫿找到她自己的人生,我想看探雪長大,想要和我爹娘在一起,我也想和你騎馬,射箭,打馬球。
「這跟她們需不需要我都沒關係,因為我想要這個結果,所以我就得為這個結果努力。怎麼能因為受到一點挫折,就落荒而逃呢?這不是把整個世界都讓給了別人嗎?」
「所以你也不想去見天地寬?」秦翊問道。
凌霜站在石槽上,得意地笑了。
「什麼是天地寬?秦翊,你告訴我。」她眉飛色舞地道:「你是沒機會出去,等你出去了,你就會明白,你想去的從來不是什麼遠方,只是你周圍的世界不是你想要的,所以你以為它在遠方。
「其實不是的,你我都是讀書的人,書上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卻覺得行萬里路不如做一萬件事。
「你想想,我們最在乎的真的是塞上的沙漠,江南的青山?
「不不,一千座高山,一千條河流,世上所有美景加起來,都抵不過一個嫻月在我心中的重量。
「你也有你的朋友賀南禎,有你的母親,你只是不說,但你一定在乎他們的幸福,勝過這世上所有的遠方。
「我在江南做了很多事,販了東西,賺了錢,還救了一個小女孩,你知道嗎?
「我在揚州才漸漸明白,我從來不是只有嫁人和當尼姑兩條路,我還可以像一個男人一樣,建我自己的家!
「我可以賺錢,可以騎馬,可以射箭,可以留許多房間給我的親人和朋友,我想要在這京城建設我的家,我要賺錢,買院子置地,我要給嫻月和卿雲,蔡嫿,甚至探雪都留房間,置產業,我還要像你們家一樣培養自己的親信,左右手,收留惠娘那樣的女孩子們,我想要我周圍的人都在我的幫助下得到幸福,這才是我的天地寬!」
她說得激動時常是這樣,臉上有股驚人的熱烈,這讓她呈現太陽般的光輝。
她說她是燎原火,這不是自負,她其實是比那更熾熱的東西,連石頭也要被他點燃。
秦翊不同,他是架上的鷹,秦家就是鎖住他的架子。
這個王朝不在的時候秦家就在,也許王朝亡了,秦家還在。
也因為這緣故,秦家必須得做一塊石頭,做枯死的樹,不然官家只怕不能安寢。
所有的日子,都一眼能看到頭。
所有的問題,都早已有了答案,秦家甚至沒有問題,只有緩緩流淌的時間,秦翊清楚地知道自己十年後會在哪裡,二十年後又在哪裡,幹著什麼,遇到什麼。
他不只是豐碑,也是倒下的古樹,千載萬載,亘古不移。
而凌霜能點燃他。
即使只是燃燒的錯覺,也讓人心神馳盪。
但他開口就讓凌霜掃興:「那如果無法成功呢?」
「為什麼一定要成功?」凌霜反問他:「我當然有可能失敗,卿雲難道沒可能失敗嗎?趙景絕對不是什麼好歸宿。嫻月沒可能失敗嗎?誰證明過情意能讓人白頭偕老?
「但她們都敢勇敢去爭取自己想要的,為什麼我不敢?
「我就要按我自己的想法,轟轟烈烈地活,我不嫁人,我建我自己的家,我保護我想保護的人,我不為任何人而改變。
「我要做一輩子隨心所欲的婁凌霜,卿雲說我帶壞女孩子,不,我不要求她們做任何事,冒任何險。
「但我會一直留在這裡,按我的想法活著,活成一座高塔,只要她們看見我,就會知道,世界上原來還有一條其他的路,而且也可以活得很好。你不覺得這很值得期待嗎?
「秦翊,我今年才十六歲,我身體健康,頭腦清醒,擁有無盡的力氣,我努力十年後會是什麼樣子,二十年後呢?
「我對未來再也不迷茫了,因為我知道我想要怎樣的未來。」
她在石槽上暢想她的未來,秦翊笑了。
「我懂了。」他說道。
「而我會幫助你。」他平靜地開著玩笑道:「免得你翻了白。」
她如果要走,他當然送她走,但她執意要回來,他當然也會幫助她留下來。
凌霜忽然反應了過來,看著秦翊。
她的眼神忽然變得很勇敢,哪怕是嫻月,也沒有這樣的坦誠,不像是一個女孩子看著年輕男子,而像是一個人看著一個人。
「那天走的時候,你沒給我機會問清楚。」她認真看著秦翊的眼睛問道:「秦翊,你喜歡我是嗎?是男女之間的喜歡。」
從來對萬事都冷漠淡然的秦侯爺,也終於紅了耳朵。
「是。」他也坦誠答道。
凌霜的臉也紅了。
但她很快神氣地跳了下來。
「那正好,我也喜歡你。」她十分坦蕩地承認了,但很快道:「但這並不代表我要改變我的計劃,你如果喜歡我,就該成就我,就像我爹成就我娘一樣,你該支持我過自己的人生。
「也許有天我想和你成婚,想有個自己的孩子,也許我永遠不會動這念頭。
「我喜歡和你一起玩,我覺得你威武英俊,正直睿智,而且比所有人都勇敢。
「我覺得和你待在一起,哪怕是一下午不說話也有趣,我想要做的事都想和你一起做……」
哪怕是把京城攪得天翻地覆的婁凌霜呢,說到這也有點赧然了,於是停了下來。
但她很快理直氣壯地宣布:「但這不代表我要嫁入你家中,為你生兒育女。
「我要建一個我能全權控制的家,我要我的孩子都跟隨我姓,如果我喜歡一個人就要摧毀這個計劃,我不願意。」
「我知道,我也贊同。」
秦翊並未像當初程筠,或者這世上的任何男子一樣,聽到她的話就萌生退意,他的眼神明亮而堅毅,仿佛她的話並沒有絲毫的驚世駭俗,而是最平實也最公平的話。
雖然即使全世界反對,凌霜也不會因此而膽怯……
但被人這樣肯定,而且是在她心中也非常優秀的另一個人,這樣肯定,凌霜還是覺得心頭一熱。
原來世人飛蛾撲火般追尋的情意,是這種意思。
是這世上有無數人,京城也有無數人,茫茫人海,庸庸眾生,原本都與你無關。
但裡面有一個人,他看見了你,你也看見了他,這世界上從此有一個人是屬於你的,像航船在茫茫大海上下了錨,從此這世界在你眼中都不再一樣。
何況這個人是秦翊。
他能舞最好的劍,騎最快的馬,也是整個京城,最英俊最勇敢的青年郎。
他淡漠的神色向來如同千年的寒冰,此刻也因為凌霜而冰消雪融,擁有他,像馴服一匹最桀驁不馴的野馬,光是看見他耳廓的微紅,就讓人心頭顫抖。
他比凌霜高,所以低頭的時候尤其誠懇,馬廄里燈光昏暗,凌霜坐在石槽上,聞見他衣襟上有霜雪和草木的清香,看見他黑色瞳仁的光亮得像星辰。
「我知道。」他低聲告訴凌霜:「我們可以一起建一個家,可以有你想要的揚州,竹林和杏花,也可以有我童年的樹林,河流,和小時候後悔沒有買下的那匹小馬,可以擺江南的茶,也可以看塞北的雪,這是我們共同的家。
「我把我最幽深的秘密給你,把我最脆弱的軟肋給你,你隨時可以離開,也永遠不會感覺在我面前沒有反擊的力氣。
「我把我的夢想給你,把我的未來給你,我會做你的盔甲,你永遠可以依靠我,從今往後,你不需要獨自面對任何事,我們一起面對所有。」
「任何人想要欺負你,都要問過我。
「再大的難事,我也分你一肩膀,這世界還是很大,很不如人意,但我們可以一起面對。
「等夏天,我們可以去莊子上消暑,看當年凌雲渡大戰的遺蹟。
「秋天我們可以去樂遊原上跑馬,我們可以一起打馬球,射箭,可以一起聊天到深夜,也可以靜靜坐著什麼話都不說,等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我們就去打獵……我會把我二十一年的所有人生告訴你,我們一起建一個家,這不只是我們的家,也是你想接納的任何人的家。」
哪怕是凌霜呢,也因為這段話而呼吸急促起來。
她不止是特立獨行的凌霜,也繼承了婁二奶奶身上最好的商人的部分。
她知道這段話的重量。
「你保證。」凌霜說完,立刻否定了:「哼,我才不信什麼保證發誓的事呢,我又不是嫻月……」
秦翊頓時被逗笑了。
不過他向來是一諾千金的。
凌霜有點動心,但她當初對那樣懦弱的程筠都仍然保持警惕,雖然秦翊比程筠正直得多,但也強大得多,自然也危險得多。
用嫻月的話說,不要相信人性。
「再說吧。」凌霜神氣得很:「這是我開的鋪子,你想入股就入股?我還沒答應呢,先讓我考慮考慮再說……」
「好。」秦翊只是好脾氣地笑。
「不跟你多說了,我得回去了,要是嫻月知道我回京城先來見你,能記仇到下輩子。」凌霜拍拍身上的草料,道:「但我這不是沒辦法嘛,我一回家,我娘肯定饒不了我,要是給我關起來,估計我一個月都出不來了,自然先把你這邊的事了結了再回家呀……」
「要是被關起來也不要緊,我會把你弄出來的。」秦翊道。
「哼,又用那一招是吧?整天敗壞我的名聲。」凌霜瀟灑得很:「再說了,我需要你救?我自己沒本事?
「你還不知道吧,這次我本來幾天就想明白了,要不是為了把陳叔送到地方,給他買地買宅子,我早回來了。」
「你送他幹什麼?」秦翊被逗笑了:「我是安排他送你的。」
老陳是先文遠侯的校尉官,見多識廣,外面路途險惡,秦翊安排他和凌霜同路,有個老經驗的人跟著,凌霜也可以學會如何在外面闖蕩,誰知道凌霜反過來,要照料老陳了。
「我有手有腳,年紀輕輕的,要個老人家照顧我,也太沒出息了。
「他當了那麼多年兵,置產業一點不懂,被人騙了怎麼辦。你託付的人,我難道半道扔了,我成什麼人了?論道義也不能這樣啊。」凌霜理直氣壯得很,看看日光,急道:「真不能和你多說了,我回家了。
「對了,我還販了一船瓷器回來呢,停在西渡口,要是我一到家我娘就把我關起來了,你記得幫我去西渡口移一下船呀。」
她向來雷厲風行,說完,拔腿就跑,跑到門口卻忽然停下來,叫道:「秦翊。」
秦翊答應了一聲,她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聽話的秦翊,頓時笑了。
陽光燦爛,她穿一身紅,真是火一樣的熱烈,太陽一樣的明亮,一笑起來,馬廄似乎都被映亮了。
「還給你。」
她朝秦翊扔出一個東西來,秦翊伸手接了,原來是他給她的虎符。凌霜朝他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得不見了。
秦翊靠在馬廄上,無奈地笑了。
怪不得賀南禎那傢伙,整天沒出息在那為情所困,原來情字,確實能困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