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沒勁
2024-10-01 15:49:21
作者: 明月傾
凌霜被驚醒的時候,天還沒亮。
她這一場病來得狠,也是她自恃身體強壯,因為如意體質弱,她見如意發了燒,所以把所有保暖的衣物都先緊著她,連自己的外衣也脫下來給她蓋著,藥也留著給她吃,自己硬扛了幾個晚上,如意倒是好些了,凌霜自己反而燒起來了。
她從小身體就好,又過得糙,從小跟孩子們打架長大的,所以極少生病,連著涼都少。
連黃娘子以前都說「可見老天是會體恤好人的,二小姐從小多災多病,夫人費了多少心,所以三小姐就格外省心,不然兩個人一起病起來,照顧哪個才是好。」
這是凌霜第一次燒成這樣,三月十六的時候,她就有點發熱,十七號嫻月過來送藥,被婁三奶奶借著管家的名義逮走,還釘死了門,凌霜又氣又急,晚上更加發起燒來,她從來沒這樣過,燒得渾身發軟,人都是迷糊的。
因為要照顧昏迷的如意,還勉強支撐著,幾次靠著牆燒糊塗了,都被她靠自己意志力撐了過來,等到天亮,看如意退了燒,她才睡過去。
可憐如意,好不容易醒過來,看見自家小姐已經倒在一邊地上,燒得渾身滾燙,連人事都不知了,險些嚇得魂飛魄散。
她第一次見到凌霜病得這樣重,嚇得一直哭喊叫人來送藥,要她們去報告婁老太君,看守祠堂的婆子都是婁三奶奶的人,哪裡管這些,只當耳邊風,嫌她晚上吵到自己,還嘲諷道:「姑娘你也別叫了,你家的小姐,如今已不是什麼『小姐』了,你也別指望我們去回老太君,實話告訴你吧,你家小姐別說生病,就是死了,老太君也未必會心疼,說不定還高興,少了個禍害呢。」
如意被氣得頭暈目眩,叫得嗓子啞了,痰里都帶著血,也沒人管。到深夜,才有個聲音在外面小心翼翼地問道:「如意姐姐,三小姐怎麼樣了?」
如意聽出來是蔡嫿的丫鬟小玉,啞著聲音答話,小玉卻聽不見,眼看著小玉要走,如意連忙爬到門邊,用力拍打著門板來,小玉嚇了一跳,知道她們說不了話,安慰道:「如意姐姐你別著急,我們小姐已經在想辦法了,三小姐怎麼樣……」
她有心和如意多說幾句,但拍門聲音驚醒了看守的婆子們,她只能匆匆溜走了,走時還囑咐如意堅持住。
如意也在努力堅持了,藥也餵了,又用冷水浸了手帕子,替凌霜放在額頭降溫,眼看著已經燒了一天一夜,沒辦法,只能把嫻月的保心丸給凌霜含在舌下,正應了嫻月的那句話,無論如何,保住命等人來救。
漫漫長夜裡,如意一邊哭,一邊照顧凌霜,只覺得自家小姐燒得渾身比火還燙,她實在沒有辦法,索性到祠堂牌位前長跪,禱告道:「列祖列宗,求求你們保佑小姐,她不是敗壞門風的壞小姐,她很聰明,程筠少爺不會破的題,她看一眼就會了,她比所有男孩子都厲害,你們給她一個機會,她一定會證明她對婁家是有用的,求求你們……」
她在祠堂磕了許多頭,求了許多情,黑暗中的祖宗牌位只是沉默著,像在審判她們一般。
如意也是高燒剛退,因為這一場折騰,又燒起來,她也沒有力氣再跟祖宗們求情了,鞭子打傷的地方也痛,只能手腳並用爬回來,用祠堂的綾子裹著自己和凌霜,主僕二人安靜地挨在一起,都燒得睡暈了過去。
凌霜這一場燒得慘,一直在做許多零碎的怪夢,一會兒夢見小時候在揚州城和同齡的小孩子們一起玩,程夫人忽然衝過來疾言厲色地斥責她帶壞了程筠,一會兒夢見母親的鋪子被人拆了,嫻月卿雲也被欺負,自己去出頭,卻衝出許多雙手把自己死死按住,不讓自己起來,旁邊還有人怪笑,說「看這窮尼姑,還想替家人出頭呢」,一會兒又夢見家裡全空了,一個人都不在了,一盞燈也沒有,她走到祠堂,看見婁老太君坐在門口,說:「你真太讓我失望了……」
這些怪夢,讓她如同陷進了沼澤中,爬出一層又是一層,努力想醒過來,一度感覺自己躺在祠堂冰涼的地磚上,但爬起來後發現又是一重噩夢。
在這樣斷斷續續的夢中,她最後竟然還夢見了秦翊,夢裡還是三月晚春的天氣,兩人站在秦家的梨花樹下,他牽著火炭頭,凌霜正給火炭頭梳毛,秦翊卻忽然問她:「你後悔嗎?」
凌霜剛想回答,只覺得頭疼欲裂,渾身軟得如棉花,是如意在旁邊叫著「小姐」,又哭又笑地說著什麼,掉下滾燙的眼淚來落在自己臉上。
祠堂里一下子忽然變得非常明亮,湧進許多人來,甚至還有婁老太君,也有一臉尷尬的婁三奶奶,許多婆子過來,七手八腳地抬起自己,聽見婁三奶奶罵人,道:「都輕點,傷到三小姐怎麼辦……」
凌霜想,也許是爹娘回來了。
後來隱約聽見有人哭,她好像躺在十分柔軟的地方,不再是祠堂的地磚,有人圍在自己床邊哭,好像是如意,還有嫻月和蔡嫿的聲音。有人給自己餵藥,像是嫻月,說:「快喝藥,喝下去就好了……」
再醒來又不知道是幾天之後了,她一睜開眼來,就看見了如意,這傢伙也瘦了一圈,正靠在自己床邊打瞌睡,自己一動,她就醒了。
「小姐,你醒了!」
她驚喜得要跳起來,但一動,就拉動了凌霜的手,原來她在自己手上和凌霜手上拴了根線,怪不得凌霜一醒她就發現了。
「什麼時候了?」
凌霜看一眼周圍,見還是在婁老太君的暖閣里,頓時就要起來,如意見了,連忙按住了。
「小姐你可別動,仔細頭暈。」
她一見凌霜,又是眼淚汪汪,又忍不住笑,道:「小姐你都睡了兩天了,老太君請了御醫來看了,說只要退了燒就好了,今天早上果然退了燒,二小姐這才放心去睡覺呢,你先緩一緩,我把老太君送的湯端過來……」
凌霜一覺醒來,沒想到府中已經形勢逆轉,還不知道那湯是什麼湯,不會是要毒死自己清理門戶吧,那邊婁老太君房內的大丫鬟錦繡已經一臉笑意盈盈地過來了。
「三小姐快別急著起來。」
她從來自恃身份,是老太君面前一號紅人,婁三奶奶見到她都要讓幾分,所以她面對這些孫女都是淡淡的,跟誰也不太親近,免得人說老太君偏心。
今天卻如同換了個人似的,滿臉堆笑,親昵得如同自家姐妹一般,上來先把凌霜按住了,扶著她慢慢坐起來,直接讓她靠在了自己身上,見如意端了湯過來,又伸手接過來道:「來,我餵小姐喝,這是老太君用十幾味藥材熬的參雞湯,最是溫養身體的,這方子都失傳了,還是老太君問了許多人才找出來的呢,真是一片心為三小姐……」
如意是沒出息的,在錦繡面前十分老實,她一伸手要湯就交給了她,不見一點剛性。
要是換了別人,也許就順水推舟了,但凌霜可不是一般人。就算病得東倒西歪,她仍然不是好相與的。
「不勞煩姐姐了。」
勺子都遞到面前了,她只不張口,嗓子都燒啞了,悶聲悶氣地問:「老太君不是說要關我在祠堂反省,不交代不讓出來嗎?」
錦繡也不愧是大丫鬟,應對得極好。
「三小姐真是說笑了,老太君那是一時氣話,自家孫女,怎麼會真下決心關你呢,不過是嚇嚇小姐罷了。」她笑眯眯地道:「小姐也是淘氣,明明是秦侯爺托小姐修補的衣服,這有什麼不好說的,非要瞞著,把老太君氣成那樣,小姐自己也吃了苦頭,真是何必呢?險些闖下大禍來。」
「是啊,秦翊都認了,你瞞什麼呢?早點說給老太君,也免了祠堂關了三天三夜,燒得人事不知了。」嫻月的聲音施施然傳來。
她也守在外間,聽見裡面說話就進來了,帶著桃染和阿珠,還有一臉擔憂的黃娘子。
她和凌霜打了十多年配合,凌霜一聽她話音就懂了。
衣服的事,秦翊認了?
要論起勢利,凌霜心裡是有數的,都說自家娘親勢利,但那點勢利,在婁老太君面前,就成了小巫見大巫了。婁老太君,可是勢利得坦坦蕩蕩,清楚明白的。
哪個孫女有出息,哪一房的人有前程,她立刻就看重哪一房。
她那張早膳的桌子,就是婁府的地位象徵,婁家三房人被她排兵布陣,挪來挪去,樂此不疲。
一個趙景,尚且讓她們當作寶貝一樣,何況是四王孫中的魁首,身份家世都獨一檔的秦翊。
這下真是前倨後恭,世態炎涼了。
嫻月見錦繡有些尷尬,接過她手裡的湯,道:「我來吧。」
她餵湯也餵得直接,道:「別發呆了,快喝吧,你在祠堂里燒了那麼久,寒入肺腑不是好玩的,除非你想跟我一樣每年春冬都咳個不停,否則就乖乖把藥喝了吧。」
桃染也在旁邊幫腔,道:「是呀,三小姐,你可是被關了整整三天三夜呢,我們打開祠堂的時候,你都昏迷了,情況緊急得很,要不是請了御醫來,差點救不回來了呢。」
她們主僕一搭一唱,把個錦繡說得安身不住,勉強笑道:「三小姐醒了就是大喜事,我去通知老太君吧。」
眼看著錦繡落荒而逃,嫻月嘴角才浮起一個冷笑來,道:「這就受不住了,等爹娘回來,還有一場好戲呢。」
「爹娘還沒回來嗎?」凌霜驚訝道。
「哪那麼快呢,信昨天才送到,已經在抓緊往回趕了,乘的是官船,就算再快,估計還要一兩天吧。」嫻月道,見她總不喝湯,自己端得手酸,道:「你還喝不喝了,這湯可是好東西,老太太下了血本的,陳年老參都找出來了,生怕你病死了,斷了和秦府結交的路子。」
「這麼好,你喝了唄。」凌霜嫌棄地道。
嫻月被她氣笑了。
「我用得著跟你搶這個?」她催促道:「快喝吧,受寒真不是好玩的,你以後還想不想騎馬射箭了?要是以後吹風就咳,我看你怎麼出門逛去。」
凌霜見她說得迫真,只能皺著眉頭,接過藥碗,一口氣把一整碗藥都喝下去了,見碗底除了參片還有蟲草仙蟾這些,確實是足工足料。
「看吧,就說老太太下了本錢的。」嫻月說得嘲諷:「你是沒見到當時她打開祠堂,看見你病成這樣的樣子。簡直比丟了金子還後悔,生怕你有個意外……」
「秦翊怎麼跑來認我的衣服?」凌霜雖然生病,腦子還是一樣好用:「是你搬的救兵吧?」
「我搬救兵,也得人家願意來才行。」嫻月笑起來:「咱們可先說好,我只找人給秦翊遞了個話,把你被關的事說了說,他自己就跑過來冒認了,可不是我的主意,是人家『秦侯爺』自己願意的。」
凌霜被她的說法說得直掉雞皮疙瘩。
「你別在這說怪話了,我和秦翊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是朋友而已。」她坦蕩得很:「賀南禎要是落難了,他也會來救,就這麼簡單。我回頭好好謝謝他就行了。」
「聽聽,還說我說怪話呢,人家賀南禎和秦翊是什麼交情,往上數三輩都是世交,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從小一起長起來的交情。
「你自己都拿賀南禎作比了,你才認識秦翊多久,就這麼親密,還說和秦翊沒關係?」嫻月立刻逮住她漏洞。
「我懶得跟你爭。」
凌霜接過如意遞過來的茶水漱口,就要起身,道:「我去看看外面怎麼樣了。」
嫻月一把就按住了她。
「你給我躺好了。你是真不要命了,病成這樣,還沒好就敢出門,老實給我躺好了,等爹娘回來再說,算帳的事不急,咱們先養精蓄銳再說。」她唇邊勾著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三房這次怎麼全身而退呢。對了,你還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
「秦翊來要衣服是前天凌晨來的,把老太太嚇得連忙爬起來就接待了,秦翊只說是在桃花林刮壞錦袍,你代為修補,你聽聽,這是什麼關係,老太太當時就調轉船頭了。
「三房還在夢裡呢,當時秦翊要衣服,衣服還在三房手裡,她拿過來時故意換了一條腰帶,大概也看出來那不是秦翊的衣裳呢,老太太多精明,一眼就看出來了。」
「對對,我也聽見說呢……」如意道。
「三房當時還垂死掙扎,把衣服拿出去給秦翊前,跟老太太說,『這隻怕不是秦侯爺的尺寸吧』,被老太太當場就罵了,說『你知道什麼,還不快去把腰帶拿來,整天就知道窩裡鬥,正事是一件辦不成』。罵得多狠?
「當著錦繡和兩個丫鬟的面前罵的,三奶奶蓋不住臉,當時就回去了,連腰帶都是打發馮娘子來送的。
「再沒露過頭,一直稱病,這兩天都沒去老太太面前伺候呢。」嫻月冷笑道。
凌霜一點也不覺得快意。
「老太太不過是拿她出氣罷了,就算玉珠碧珠告狀,三奶奶抄查,但決定都是老太太下的,現在裝什麼好人呢,不過是因為秦翊身份高,想巴結,所以一下子對我也換了態度罷了。」她嫌棄地道:「真沒勁。」
「什麼有勁?挨打有勁?被鎖在祠堂有勁?贏了就行了,你等著看,後面還有好戲呢。」
嫻月見她煩悶地一翻身睡過去,也不生氣,還替她掖被子,道:「你好好養身體,放心,萬事有我呢。」
「對呀,三小姐,你還不知道,二小姐為了救你,可是連夜從府里逃出去的,不然秦侯爺哪會知道消息,你看她的手腕上,還有傷痕呢…」黃娘子連忙道。
嫻月不贊同地「嘖」了一聲,但凌霜已經聽見,她真是病了,平時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今天如意提醒才看到。捉住嫻月的手腕一看,果然紅痕還沒褪呢。
「說明娘不是人人都可以學的。」
嫻月倒也不躲,她向來只關鍵時候厲害,平時都嬌得很,蹙著眉道:「還不知道會不會留疤呢。」
「有捕雀處的好藥,怎麼會留疤?」凌霜病雖病,思維仍然敏捷如閃電。
嫻月一下子被她點破全部計劃,頓時也忍不住笑了,道:「這也能被你猜到。」
「張敬程書呆子一個,雲夫人管不了咱們家務事,你喜歡劍走偏鋒,一定是找賀雲章來破局的。」凌霜想得透徹,抬起眼睛來看她,道:「但與虎謀皮,不是好玩的。」
「放心,我有分寸。對了……」嫻月做個手勢,如意和黃娘子桃染都會意,退到外間,讓她們姐妹說話,她這才湊近來,用耳語的聲音告訴凌霜:「實話告訴你,當時我想叫賀雲章來抄家的,除了讓他抄家把你抄出來,我實在是想不到辦法了。
「蔡嫿說你燒得人事不知,叫都叫不應了,三房做得這樣絕,我真想下殺手了,要不是秦翊來橫插一腳……」
「秦翊也是你安排的吧。」凌霜對她的棋路了如指掌:「你不告訴他,秦翊怎麼知道我被家裡關在祠堂里?」
嫻月頓時笑了。
「知道瞞不過你了。」她桃花眼笑眯眯,道:「當時我也猶豫過一下的,但要整三房以後有的是機會,秦翊卻是可遇不可求,這次之後,你們的關係就坐實了,我不管你們實際上是什麼情況,只要能借到他的勢,你以後就安全多了。
「這京中就是這樣,攀高踩低,你做高的好過做低的。你還記得你被關進去之前我說了什麼嗎?你當時還跟我犟,現在想通沒有?」
她雖然嬌弱,到底是姐姐,這語氣與其說是姐妹說話,不如說是姐姐教育自己的妹妹。
凌霜也知道,對於她這樣喜歡下狠手的傢伙來說,忍得住給三房抄家的誘惑,轉而去找秦翊破局,說明她心中,找秦翊的收益是要大過報復三房的。
往下走,一直走,滑落到人人可欺的後果,她知道了。
還連累嫻月蔡嫿為自己憂心,爹娘和卿雲也是一路擔驚受怕趕回來的……
但是不是就要因此力爭上遊呢?還是借著個男人的勢力爭上遊?
她細想下去,只覺得頭痛,這次是真的困了,只能睡一覺,再想這問題。
嫻月見她困了,也不再說,只是安靜守在她床邊,靠在邊上,沒一會兒也睡了過去,她這幾天也真是驚心動魄,沒好好睡過一覺。
黃娘子進來,見狀把她也扶上床,把鞋脫了,讓兩姐妹挨在一起睡著,睡著的人都顯得乖巧。
黃娘子是看著她們長大的,見她們這樣,也不由得欣慰笑了。
但是等婁二奶奶回來,那件事,她還是要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