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大人

2024-10-01 15:49:15 作者: 明月傾

  好在賀雲章平時和文郡主也是分開居住的,他和文郡主雖是名義上的祖孫,但關係比雲姨和賀南禎這對繼母子還疏遠些,大賀家是一個府隔開,他們乾脆是分府居住,只共一道後牆,其實說小賀,有點太抬舉賀南禎那一支了,直到賀令書那一代,這兩家都是並駕齊驅的,之前京中是稱為「賀侯爺府上」和「賀令書府上」的。

  嫻月也是第一次進這個賀府,看下來,家底和賀南禎家確實是不分伯仲的,也是公侯府邸的氣勢,門前下馬石都鎮著麒麟,建築也恢弘大氣,嫻月走的是側門,剛進府就換了軟轎,這府邸極大,穿過三道門,才到一處小花廳,此時已是五更天,月光滿地,外面樹影憧憧,不知道是什麼花樹,像是含笑,在夜裡開了滿樹的花,整個庭院都是香氣。

  「這裡原是叔祖母的居處,是個單獨的院子。」

  賀雲章請嫻月下轎,看桃染攙著她進來花廳,安置好了。

  也不知道是賀大人有意為之還是怎麼,這裡竟然一個年輕丫鬟也沒有,只有兩個上了年紀的管家媳婦,也是垂眉斂目很有規矩的樣子,送了熱水和妝奩上來,又端來衣裳鞋襪,嫻月去內室換了出來,賀雲章已經讓人送來傷藥,道:「這幾種都是治外傷的藥,這一瓶是宮裡娘娘用的,可以平復傷疤。」

  賀大人探花郎出身,講禮得很,桃染拿了傷藥給嫻月上藥,他立刻去屏風後避讓,桃染手本來是極輕的,但嫻月手一抖,桃染手裡的棉簽就戳中了她手腕上的傷痕,疼得她「嘶」了一聲。

  嫻月看了桃染一眼,桃染會意,叫道:「賀大人。」

  賀雲章只能進來,桃染也不多說,只把藥和棉簽都遞給她,道:「我不懂藥性,麻煩賀大人了。」

  「客氣。」賀雲章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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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像是神色冷靜,其實垂著眼睛上藥時,耳朵仍然是紅的。

  嫻月看著他垂著眼睛的睫毛,臉上也有點發燒。

  「疼就說一聲。」他輕聲道:「怕小姐傷口裡有灰塵,所以要先沖一下。」

  他動作細緻得像在拼一件破碎的瓷器,嫻月從來最怕疼的,竟然也沒有被疼到,只是手仍然忍不住在細微地顫抖。

  她從小聽著婁二奶奶用被面結成繩子從牆上縋出來的故事長大,等到自己經歷才知道有多艱難,雙手幾乎脫了力,明明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仍然在控制不住地顫抖。更顯得手腕上被勒出來的紅痕觸目驚心。

  「是緊張導致的。」賀雲章甚至給她解釋這顫抖的原因:「我第一次抄……辦公事時也是。」

  「那看來我應該多縋幾次,練到和賀大人抄家一樣嫻熟就好了。」嫻月又開始說怪話。

  賀雲章也忍不住笑了,探花郎一笑起來,簡直是明月入室,四周都生春。

  但這笑容很快消逝了,也許是嫻月手上的紅痕勒得太深,他道:「不會有下次的。」

  要換了別的時候,嫻月一定賭氣說句「那倒未必,三房不害死我們是不肯停的」,但也許是此刻的氣氛太好,燈火相親,近在咫尺,她能聞見賀雲章身上像冬後初融的薄冰一樣的薰香,也看得見他眼尾的睫毛微微掃向鬢邊的陰影,漂亮得像江南春水行船留下的船痕。

  外面打起更來,是五更正時了,天亮還要一會兒。

  「不知道凌霜怎麼樣了。」嫻月抿了抿唇道:「蔡嫿說她發了燒,叫也叫不應了,我才跑出來的,不是怕玉珠碧珠。」

  「我知道。」賀雲章輕聲說。

  嫻月坐著,他就半跪在地上,似乎在專心給她上藥,探花郎的手修長漂亮,這是一雙寫字的手,但也是握刀的手,這手也了結過無數人的性命。

  蟬翼冠壓著他鬢邊,他的臉在燈火里像玉琢出的神像,五官卻鋒利得像劍。光落在他鼻樑上,如同懸膽。

  桃染和黃娘子是不會知道她為什麼要等三更才出逃的。

  今天,賀雲章會知道她沒有去牡丹宴,他就不會進宮,三更後,宮門閉鎖,夜深人靜,他會是這個夜晚京城裡最有權勢的人,捕雀處可以去到任何地方,任何人的家中。

  包括婁家。

  崔老太君,雲姨,她們的權勢,管不到別人的家務事,婁老太君說,就算爹娘回來,道理仍在她那邊,這是事實,她是婁家的老祖宗,實際上的當家人。

  凌霜藏匿男人衣物,被搜撿出來,人證物證俱在,以敗壞家風的名義處死,就算鬧到御前,也沒人救得了她。

  除了一個人。

  嫻月從來天不怕地不怕,再危險的賭局,再少的籌碼,她也能玩得峰迴路轉,就像母親偏愛卿雲,京中貴婦不待見她,她仍然捕獲張敬程。

  她從來不避諱自己的聰慧,心機,狠絕,也毫不吝惜於展露自己的美貌,嫵媚,和重重的籌謀。

  她是這樣的婁嫻月,如果不去爭,就什麼都沒有。她坦然接受,大膽承認,並且以此為傲。

  唯獨今晚。

  也許是這花廳的燈火太溫暖,也許是探花郎垂著眼睛上藥的樣子太溫柔,她竟然有瞬間的膽怯。

  但凌霜不能再等了。

  「賀雲章,你能幫我一個忙嗎?」她問。

  「好。」

  她驚訝地看著賀雲章。

  「我還沒說是什麼忙……」

  「你想讓我去抄了婁家的家,這樣就可以越過規矩,救出婁凌霜。」

  賀雲章平靜地抬起眼睛,看著她,探花郎的瞳仁漂亮得像鏡子,照見她驚訝的神色,他勾起唇角,笑了:「我知道,所以我說好。」

  「但官家那邊……」

  「捕雀處如果發現疑點,有先抓後審的權利。」他甚至替她想好了全部的步驟:「不用擔心,捕雀處有京城所有官員的檔案,你家三叔也在其中,翻一翻,總能找到半夜抄撿的理由,只要把凌霜從祠堂放出來,給你帶去賀南禎家就是。

  「到天亮我再收兵,只說是查案途中牽涉到婁家,誤會一場,疑竇解除了,官家也不會說我什麼。」

  嫻月驚訝地看著他。

  「可是……」

  「沒有可是。」賀雲章笑著道:「本來你今晚不出來,我明天也是要去的。就算不為了凌霜,也不能辜負你一身的傷。」

  他點破關隘,嫻月的耳朵頓時紅了,剛要說話,賀雲章已經叫道:「秉文。」

  秉文一直等在花廳外,聽到叫他,連忙匆匆進來,不敢進屏風後,只敢在外面站著回道:「爺,什麼事?」

  「叫一隊人準備好,在外面等我。」賀雲章放下上完的藥和紗布,起身道:「有個差事要去一趟。」

  捕雀處的差事,又是深夜,多半是抓捕人犯,或是抄家。

  秉文也知道最近的案子沒有需要這樣的,他也極聰慧,立刻猜到和婁家有關,遲疑道:「爺,秦侯爺那邊……」

  畢竟秦翊才是捕雀處名義上的首領,雖然沒有實權,但但凡有行動,知會他一聲總是慣例。

  「這次不用經過秦侯爺,直接抓人就是。」賀雲章道。

  他起身,嫻月卻抓住了他的衣擺。

  「等等。」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剛剛深夜的狼狽和悽惶都一掃而空,微微皺著眉,眼中神色飛速變幻,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明明是這樣嫵媚的臉,她有時候故意賣弄,甚至會露出天真的神色。

  但也有這樣的時候,像只狐狸,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在她的計算中,一點不避諱她的聰慧和心機,甚至有種野心勃勃的光芒,像一柄鋒利的劍。

  就像他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

  她迅速地權衡完畢,抬起眼睛來看著賀雲章,像個老成的獵手。

  「能經過秦侯爺嗎?」她問道。

  「什麼?」賀雲章都有點驚訝。

  如果要抄婁家,哪怕是假抄,最好也是速戰速決,秦翊那邊有後話,可以藉口說深夜不好打擾侯爺,畢竟捕雀處其實是他賀雲章的捕雀處,等到木已成舟,秦翊也沒法說什麼,否則只怕橫生枝節。

  嫻月笑了。

  世人都喜歡她嫵媚風流,但她這狐狸般的模樣才最好看,幾乎是帶著點驕傲自滿的,十分耀眼。

  「你信我。」她朝賀雲章道:「你先去秦家走一趟,告訴他你要去抄婁家,要是秦翊問你為什麼,你就把事情和盤托出就好了。凌霜被關,高燒昏迷,我深夜出逃來求救……我跟你說的話,你都告訴他。」

  賀雲章也笑了,他也隱約猜到了。

  「好。」

  捕雀處的人在外面集合,賀雲章換了錦衣出來,抄家不比尋常公務,他佩的是雁翎刀,穿的是朱紅錦衣,墨色蟬翼冠,整個人如同一柄利劍,實在好看。

  但這樣的賀大人,臨出發卻不忘朝著她道別,道:「等我回來。」

  「好。」

  嫻月坐在榻上,紫檀木的睡榻,足工足料,滿滿雕工累累如葡萄,鋪的墊子是進上的重文緞,四周的陳設都是這樣貴重,她坐在其中,雙手撐在身體兩邊,四處看看,晃悠著腿,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小女孩。

  她知道自己沒有讓凌霜失望,下贏了最難最難的那局棋。娘回來要是知道,也一定會為她驕傲。

  如果她猜對了的話,婁家的人,婁老太君,婁三爺,馮婉華,還有玉珠碧珠那兩條毒蛇,還有那兩個痴呆一樣的兒子,永遠不會知道他們逃過了一場什麼。

  如果她猜錯了的話,等著他們的,是一場驚喜。

  玉珠和碧珠在她房外舞半夜的火把,威脅放蛇,放蠍子,說要燒死她,都不及嫻月這反擊的十分之一。

  她們用假火災嚇她。

  她還他們一場真抄家。

  如果不是怕亂中出錯的話,她幾乎要讓桃染過去,看看那景象,再回來跟她報告了。她雖然沒見過抄家,也可以想見那景象。

  深夜捕雀處駕到,先「請」老太君移駕,再將睡夢中的三房眾人逮個正著,男女分作兩班,全部趕出來,披枷戴鎖,分兩處關好,凌霜自然也會被放出來,趁亂被她接走。

  到那時候,估計婁家的人全都嚇得魂飛天外了,賀雲章甚至會提審婁三爺,給他安個罪名,三房引以為榮的四品官,在捕雀處的面前,簡直不值一提,三叔會嚇得屁滾尿流地求饒,也許會告發許多同僚的罪行也不一定,不可一世的婁老太君,也會被嚇得魂飛魄散,那時候,不知道她會不會想起自己那天晚上的警告……

  光是想想都覺得快意。

  她早說過的,她最記仇。

  她的世界只分自己人和外人,當外人欺負到她自己人的頭上來時,她會毫不猶豫,用最殘酷的手段予以報復。

  用玉石俱焚般的態度,同時她卻可以帶著她在乎的人逃出來,獨善其身。

  婁三奶奶要是知道她的攻擊會招致多殘忍的報復,一開始大概就不敢動手了。

  等到她知道的時候,也就晚了。

  嫻月想像著那幅場景,心中有點殘忍的快意。

  賀雲章是怎麼忍住的?

  自己有父母,有凌霜,有桃染,仍然偶然會湧出這麼殘忍的想法,賀雲章手握著如此巨大的權力,可以輕易摧毀許多人的一生,他是如何忍住的。

  還是他也不快樂,錦繡文章的探花郎來做這個,他低垂眼睛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他喜歡的人,深夜這樣處心積慮地來找他,也只為了他手上毀滅的力量。

  嫻月忽然有點失落,她看了眼身邊的東西,木盤裡還放著他握過的紗布,嫻月忽然拿起來,聞了聞。

  黃娘子本來要進來問她要不要吃點點心,看到這一幕,心中如同雷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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