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答案
2024-10-01 15:48:39
作者: 明月傾
回去的路上,凌霜實在開心得不得了,追著秦翊說了一路。
「哇,你這人,真虧是投胎做了侯爺,不然要是去賭場裡設局害人,只怕一害一個準,你說說,你怎麼那麼會設局?把趙景算計得死死的。
「先用他覺得自己能贏的東西,引他入局,打馬球,他覺得容易,能贏你才答應的,然後害他輸個慘的,趁他想扳回本的時候,這才圖窮匕見,讓他下真正厲害的賭注,再用你一定會贏的方法贏他,賭場設局讓人傾家蕩產都是這樣的套路,先讓人覺得能贏,再讓人輸,賭紅了眼,就不管能不能贏,一通亂下賭注,只要有得賭就會繼續賭了……我娘跟我說的套路,你是全用上了。」
她把秦翊一頓夸,打著馬圍著秦翊走,從四面八方來夸:「你怎麼這麼厲害啊,秦翊。」
饒是秦侯爺什麼世面沒見過,也被她夸笑了。
「差不多是你說的套路,但有一點不一樣。」秦翊淡淡笑道:「不管是馬球,還是騎射,我都一定會贏,沒有區別。」
凌霜的回應,是又重重在他背上拍了兩下,反正這傢伙騎射這麼厲害,想必身體也好,打不痛。
「唉喲,你能不能別那麼得意了,我真看不下去了。」她也說不清是在氣還是笑,對秦翊道:「你怎麼那麼能裝啊,我真想把你臉撕開看看,你是不是在躲著笑呢。怎麼會有人頂著一張雲淡風輕的臉,說出這麼欠揍的話啊?」
她這人也確實是好得快,一番馬球打下來,又救了火炭頭回來,頓時整個人都開心了,把挨打和離家出走的事都忘了,要是世上的人都像她這麼容易忘卻痛苦,大概就沒那麼多的遺憾和苦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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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翊見她圍著自己一頓夸,又是誇他計劃周密,又是誇他膽大心細,道:「還有一點你沒說到。」
「什麼沒說到?」凌霜好奇地道。
拍馬屁她還是厲害的,不信自己還能漏了什麼。
「我如果不選在馬球場,火炭頭也在的時候賭,而是賭完了讓他從家裡送過來的話,趙景的心性,可能送過來的是一匹死馬。」
凌霜打了個寒顫。
「得不到的就毀掉,倒也是他的脾性。」她很公正地評判道,想一想,直接哀嘆起來:「唉喲,怎麼辦啊,卿雲還得嫁給他呢。」
秦翊沒想到她還能第一時間想到自己家人。
「你家裡人不是對你不好嗎?」
「那是我娘,我只跟她吵了架,又沒和卿雲吵架。」凌霜在外人面前也是一樣地護短,道:「而且我娘也不是對我不好,她只是在用她的方式對我好。本心是不壞的,只是我們實在有太多分歧罷了……」
「那你怎麼不回家?」秦翊問得直接。
「因為她打了我啊,她打我,就是她錯了,而且她也太不講道理了。」凌霜道:「我娘對我好,但她不一定懂得我。
「我對我娘好,不代表我要委曲求全順從她,她很愛我,我也愛她,但我們還是可以有需要解決的問題,解決了之後,我們都會更好,而不是掩蓋問題。」
「離家出走也是解決問題?」秦翊淡淡問。
凌霜沒理他的嘲諷。
「當然是解決問題,她打了我,我就讓她知道打我的後果,她要調整對待我的方式。
「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死的,人和人之間的關係,都是在每時每刻不停變化的,要調整出一個合適的相處策略來。一味順從才傻呢?
「難道你覺得自己的母親是塊石頭,不相信她能突破她的局限?對她這麼沒有信心?」凌霜歪理一大堆:「最講孝順的儒家,都講『小杖則受,大杖則走』。當臣子也有諍臣呢,不是一味地順從……」
「那你是諍女?」秦翊又開始講他的冷笑話。
「我是會打得你哇哇叫的婁凌霜!」凌霜直接要揍他。
秦翊這人看起來雲淡風輕的,整天一張處變不驚的臉,其實偶爾來一句,又氣人又好笑,凌霜追著他打了一陣,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來。
「對了,你之前說你想到怎麼回答我了。你為什麼總是冷著臉什麼事都不干,還厭惡這世界的理由,我要聽了。」
秦翊答得氣人:「我不想說了。」
「你敢。」
凌霜立刻挑起眉毛,見秦翊不吃這套,又曉之以理:「大丈夫一言九鼎,你說了要告訴我,怎麼又不說了,這叫說話不算數。」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不說給她,她是不會放過秦翊的。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秦府的外牆下,薔薇開了滿牆的花,垂下來,頭頂還有高大的梨花樹的樹蔭,這是百年根深葉茂的老梨樹,也是百年根深葉茂的侯府。
這一片都是秦家的產業,四周無人,又有隨從遠遠跟著,無人能靠近,地方也對,時機也對,確實是個適合說話的好時候。
秦翊就在這時候回答了凌霜當初在趙家的竹林里提出的問題。
「你問我,為什麼能輕易改變很多人的命運,也能輕易救火炭頭,為什麼什麼不去做?我想了想,因為這不是我信奉的東西。
「我從小學的東西,是如果想改變這世界,有個更好的辦法。不是救一匹馬,一個人,而是一直往上走,走到廟堂之高,從上而下,去改變這世界。
「你是讀書的人,也知道,一條政令,一道奏摺,一場戰爭,就能決定千萬黎民的福祉,這是這世上的唯一的正道,比一切小事都來得有意義。」
他平靜地說到這個,淡淡一笑,道:「但我不能去做。」
凌霜睜大了眼睛。
聰明如她,早已猜到秦翊說的是什麼,撇去那些打鬧和遊戲,水底下沉著的,永遠是鐵一般的事實。
而秦翊繼續說了出來。
「你說要做諍臣,其實臣子有很多種,有開疆闢土的,也有需要你什麼都不做的。」秦翊道:「我高祖父征南詔,破南胡,轟轟烈烈,歸來封的是文遠侯,這是他該做的。
「但我曾祖父不理兵,我祖父當紈絝,這也是他們該做的。我父親,生來富貴,世代簪纓,就應該被賜婚,就不能做官,諸事不成,潦倒一生。」
他平靜道:「你問我為什麼不訂親,為什麼不參加花信宴,是不是等賜婚,我不是。
「我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想終結在這一代。
「秦家有旁支,有宗親,有族學,等我這一支歸於沉寂之後,以後的人都是自由的。」
凌霜神色震撼。
「就像賀雲章?」
「對,就像賀雲章。」秦翊道。
凌霜以為他要回答的是她上次問他的問題,其實他連上上次凌霜問他的問題也一併回答了,他這人真是,以為他神色淡淡沒留意,其實他每句話都聽到了心裡。
上次在獵場凌霜問他和賀南禎為什麼都不訂婚,他這次回答了他的那部分。
賀南禎的安遠侯府比秦家略弱些,畢竟當時秦家是大將軍,賀家是軍師,相比秦家那個莫名其妙,意圖卻又昭然若揭的「文遠」封號,賀家的安遠反而正常,所以賀家也少受了一些官家的忌憚,一直很風光,到大約四十來年前,最是得意。
當時兩賀同氣連枝,煊煊赫赫,小賀尤其風光,又出了個才華橫溢還相貌極好的賀令書,官家也用上了對秦家的招數,賜婚文郡主,賀令書轉為閒職,外面說著郎才女貌好一對神仙眷侶,其實也不過是給人看的罷了。要真是感情好,不至於到絕嗣。
絕嗣之後,過繼的賀雲章,就是秦翊說的,等主支歸於沉寂之後,剩下的人才得以自由。
凌霜神色震撼,但她是倔強的性格,凡事總是不放棄,道:「但人活一世,總要做些隨心所欲的事啊,如果大事不能做,你偶爾也可以做些想做的小事,像今天這樣救火炭頭,你難道不開心嗎?」
秦翊只是笑了。
「開心總是有代價的,我不肯做這些小事的原因,已經在我門口了。」
凌霜不解地回頭看,遠遠看見秦家門口停著幾騎人馬,她先還沒意識到,忽然反應了過來。
那是捕雀處的人。
捕雀處從來不是他秦翊的捕雀處,他只是救了一匹馬,官家的心腹就出現在了他的門口。
他們看見了捕雀處,捕雀處的人也看見了這邊,說曹操曹操到,領頭的就是賀雲章,他這個人真是有點鷹犬的狠性在身上的,烈日下,穿著朱色錦袍,上面遍繡翎羽,見到秦翊出現,直接打馬過來,連馬也不下,徑直問道:「聽說侯爺今日去賭了馬球?」
趙景輸給秦翊的火炭頭還沒進秦家的馬廄,捕雀處就知道他今天幹的事了。
「賀大人這麼有空?連馬球場上的事也管?」秦翊只冷冷回他。
事不是什麼大事,趙景也確實有點張揚,是該有人教訓他一頓。但這人無論如何,不該是秦翊。
秦家在軍中的威望,至今未散,多少人都在說他像第一代文遠侯,他偏偏出這樣的風頭,傳揚出去,官家對於「民心」「威望」這些東西,有多警惕,自不必說。
與其說賀雲章是替官家來警告他,不如說是私人的提醒。
捕雀處雖然狠,也怕碰硬茬子,秦翊能安靜二十年,就是捕雀處的福氣,要是真出了什麼事,第一個要干髒活苦活的就是捕雀處。
秦家的下人里現在還有軍中的習氣在,捕雀處碰上他們,還真要折些爪牙。
秦翊是個聰明人,賀雲章對自己這名義上的上司也忌憚,還有點欣賞,聽他這樣說,不由得皺起眉頭。
剛想硬起語氣說點狠話,一眼瞥見了秦翊身後的凌霜。
探花郎漂亮的眼睛往凌霜身上一掃,凌霜頓時心神一凜。
他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裝?
哪怕是秦翊呢,第一次見到凌霜,也被混過去了。捕雀處的人真這樣老辣?一眼就能看出來?
凌霜不敢信,而賀雲章的反應,更是神奇。
凌霜本以為他只看出自己的性別,但他似乎也看出了自己的身份。
不知道為什麼,賀大人身上的狠意,忽然略微有些消散了,看他神色是要說句狠話的,不知道為什麼打住了。連秦翊也覺得了,有點不解地看了凌霜一眼。
「侯爺還是給咱們省點工夫吧,大家互相體諒。」
賀雲章最後只說了這麼一句,竟然就調轉馬頭,帶著他那些捕雀處的爪牙們走了。
凌霜滿頭霧水,秦翊也不解。
但兩人也沒多思考賀雲章的問題,而是忙著把火炭頭帶回府中,給養馬仆看看,趙景倒也沒怎麼打火炭頭,雖然上次桃花宴抽出的疤還在,但火炭頭的狀況還不錯,畢竟這種等級的馬,秦翊也不過幾匹,趙家更是只有一匹這麼好的,趙景也還沒奢侈到可以隨意折磨火炭頭。
也因為這緣故,秦翊還按數目給了趙景買馬錢,畢竟趙景輸了這麼貴重的馬,對家裡對趙擎都要有交代的。
當然,趙景還是會狠狠記仇的。
凌霜跟火炭頭的關係好得很,她其實沒有過一匹好馬,養馬花錢倒是小事,主要還是婁二奶奶不願意。人家是吃百家飯,凌霜是騎百家馬練出的騎術。
她喜歡火炭頭,火炭頭更喜歡她,馬其實是很通人性的動物,凌霜當初拿嫻月的蘭花霜給它上藥的事,它肯定還記得呢。
凌霜一摸它的頭,它就自己湊了過來,用頭拱凌霜的手,大眼睛十分信任地看著她。
「等我過兩天寬裕了,一定送一船料豆過來,還買些果子來,你和紫燕騮分著吃。」凌霜對火炭頭說道。
秦翊抱著手在旁邊,看她跟馬廄里的馬說話。
「對了,秦翊,你知道馬的蹄子是怎麼長的嗎?」凌霜還要考他:「我也是從書上看到的。」
「馬是踮著腳站著的。」秦翊一下子就回答了:「軍中養過馬的人都知道。」
為什麼是軍中才知道呢,凌霜沒有往下細想。
那本書上也是從馬的骨頭分析的,而軍中,是能見到馬的骨頭的。
西戎人的騎兵厲害,軍中就用鐵鎖子陣破過,據說可以攔住全力衝鋒的重騎兵,馬的速度,猝然摔倒,會跟有些人骨折一樣,把骨頭茬子都摔出來。
「你這都知道。」凌霜摸著火炭頭的腦袋,笑道:「其實不管你怎麼說,我都覺得你救了火炭頭,是值得的,你想啊,馬這種傢伙,這麼強壯的身體,這麼脆弱靈巧的腿和馬蹄,像天生就是為了奔跑而生的動物。
像火炭頭這樣的野馬,被人類驅使已經很可憐了,還要落在趙景那種人手裡。一輩子還能不能自由自在地奔跑呢……」
「馬不會想那麼多,它們能吃到料豆,就比什麼都開心了。」秦翊一點不買帳。
「但我們是人,我們可以想這麼多嘛……」凌霜笑著,摸了摸一旁的紫燕騮。
秦家的馬過得就舒服多了,聽說天氣好的時候秦翊還會帶它們去樂遊原上吃草,京城人都知道偶爾在那可以遇到秦侯爺。
其實這時候已經是下午了,講禮的世家,這時候已經在安排晚上的事了。秦翊也自然不例外,在旁邊吩咐小廝:「去凝心堂說一句。」
說一句什麼呢,秦翊沒說,但凌霜過了一會兒,看了看天,想起自己晚上去哪還沒著落呢。
「你沒地方去的話,可以留在我家。」他道:「我會打發人告訴你家裡,說我母親把你留宿在我家了。」
未婚女子,要在外面留宿,必須有親密的女性長輩陪同才行,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清河郡主這種身份極高的貴人或者命婦挽留,算是榮寵。
秦翊這傢伙是在禮節中泡大的,他和賀南禎一樣,不講禮是不想講,真講起來,比誰都妥帖。
秦侯爺從來什麼多餘的事都不做,今天一做就做了兩件,不僅收留了火炭頭,也收留了凌霜。
凌霜本能地對他和他母親的關係有點好奇,難道清河郡主真的跟傳說中一樣,一心向佛,連自己的兒子也沒有半分溫情嗎?
自己在秦翊眼中看來,是不是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但如果火炭頭一輩子都不能自由自在奔跑,那上天為什麼要給它一匹馬的身體呢?
凌霜不在軍中也知道,馬傷了腿,基本等於死路一條,和牛與狗這些都不同,馬的骨骼構造,是非常微妙的平衡,傷一條腿,很多時候就再也無法站立,因為其餘的腿承擔不了壓力,也會迅速壞掉,站不起來的馬,就會迅速死去。
天生為奔跑而生的骨骼,在不能奔跑後,基本就等於死亡。
如果上天不是要讓她婁凌霜做那匹離群的野馬,為什麼要給她這樣的天性?
為什麼要讓她喜歡外面的世界,喜歡寬廣遼闊的天地,為什麼要讓她擁有智慧和勇氣,為什麼要讓她覺得,哪怕只能爬上屋頂看看一晚上的月亮,也比一輩子困於內宅享受榮華富貴來得有意義。
命運像跟她開了個殘酷的玩笑。
而她選在今天戳穿這個玩笑。
「秦翊。」
她撫摸著火炭頭,卻忽然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他。
「你今天回答了我的問題,我也還個禮給你吧。」她道:「我們去個地方,我讓你看看另一個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