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柳花
2024-10-01 15:47:59
作者: 明月傾
柳花宴如期而至。
嫻月這次沒法和雲夫人一起去了——趙夫人和雲夫人是對頭,當然面上看起來仍然和和氣氣,京中的貴婦人們中,秦家的文遠侯府已經沉寂十餘年,秦翊的母親清河郡主根本不露面,賀雲章那一支的文郡主是長輩的老人家,剩下就是賀趙兩家的事了,雲夫人閒雲野鶴不拘小節,趙夫人拉幫結派煊煊赫赫,兩相對峙,這局勢已經維持了快十年了。
據說最開始是趙夫人帶著其他夫人孤立「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雲夫人,漸漸就演變到今天了。
嫻月這次並沒很打扮,尋常妝容,穿的是嫩柳葉黃的衣服,裊裊婷婷的,趙家的花園她是逛過的,這季節其實沒什麼看的,垂柳也一般,她折了枝柳枝,在臨水的楊花閣玩呢,遠遠看見有個小廝在那探頭探腦的。
桃染也眼尖,提醒道:「小姐,你看,那好像是趙修少爺的小廝,咱們不管他吧。」
「憑什麼不管?」嫻月道:「去,叫阿珠提醒趙家的管家媳婦,就說楊花閣這裡有人形跡可疑,讓她們清一下場。」
她性格讓人又愛又恨就在這裡,趙修那邊知道消息,更加無奈,愁眉苦臉去找趙景,道:「哥,讓你家的丫鬟幫我傳下話唄,伯娘現在不讓小廝靠近後花園那一塊了。我家丫鬟都不會說話……」
趙景也聰明,知道他是想去跟婁嫻月傳話,道:「我家也沒有會說話的丫鬟。」
趙修頓時急了,許下許多報酬,又道:「哥幫我這一次,回頭我也在醉月館擺一桌,請你。」
趙景頓時變了臉色,道:「你怎麼知道醉月館?」
醉月館是琴樓,說是聽琴,其實也有清倌人和舞女,也能留宿,趙景因為訂了親的緣故,有品級聽起來好聽些,他父親就托他叔父趙擎給他在禮部謀了個閒職,上任時照例,要請同事吃酒席。
姚文龍整日裡夸醉月館好,非王孫公子不能入內,趙景就在醉月館擺了一桌,倒沒留宿,只聽了幾首曲子就回來了。
趙修笑嘻嘻。
「我什麼不知道,就算我不知道,我爹也知道啊。」他纏著趙景,道:「幫幫我吧,哥,婁嫻月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就不理我了。」
「她理過你?」趙景明知故問。
「倒也沒理過……」趙修不好意思地道:「但以前至少是相安無事,也沒怎麼生氣呀,這次忽然連禮都退回來了,連伯娘都說,她是拒絕咱們家求親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哪裡得罪了她。或許是姚文龍那小子說了我什麼壞話,也是可能的……」
「京中小姐這麼多,少了個婁嫻月,難道你就娶不上親了?」趙景不以為然地道。
「但我就是喜歡她嘛!」趙修不為所動:「哥,花信宴你不是沒去過,哪個女孩子有她好看,笑也好看,生氣也好看,一舉一動都和別人不一樣。只要她在那裡一站,我眼睛裡就看不見別人了。元宵節的時候,她那滿頭珍珠,多可愛,娶不到她,我誰也不想要!」
要說嬌慣,其實趙景小時候,趙家還只能算一般的侯府。
趙修才是真正從小就過慣了好日子,他父親趙擎位高權重,家裡吃穿用度,車馬錦繡,沒有一樣不是京中王孫里最好的。
他這十六年來,大概沒有什麼是得不到的,所以才被婁嫻月略施手腕,就牽腸掛肚,戀戀不捨。
趙景看他這樣子,頓時更加嫌棄。
「瞧你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婁嫻月有你說的那麼好看嗎?我怎麼覺得她臉太尖了點,唇色也不夠紅,看著漂亮,都是胭脂畫出來的。整天歪歪倒倒的,總要靠在別人身上,有什麼好看的……」
他雖然比趙修大不了兩歲,城府卻深得多,如果不是話趕話說出來,也不會露出端倪。
話一出口他自己立即就察覺了,立刻停下話頭,收斂了神色。
好在趙修傻乎乎的,完全沒意識到趙景這話,是仔細觀察過婁嫻月的樣子,還反駁他道:「這樣才楚楚可憐嘛。你看她走路多好看啊,搖搖擺擺的,連瞪人都好看,一顰一笑都漂亮,別的女孩子往她身邊一站,都跟木頭似的……」
他把自己越說越起勁了,嚷道:「我不管!你今天幫不幫我這忙,你不幫我,下次也別想我幫你了!上次的火炭頭還是我讓我爹幫你要來的呢……」
趙景也知道趙修這傢伙雖然幼稚,但他爹也慣著他,如今趙景父親領的也是閒職,真正有實權的,恰恰是趙擎,所以對他也不敢真拿出兄長的威風來,只嫌棄道:「瞧你這齣息,你叫個丫頭去有什麼用?她要說句不來,你怎麼辦,還能綁她過來不成。
「不如還是去找我娘,讓她做中人,約婁嫻月去樓上喝茶,她是長輩,又有卿雲的關係在,嫻月不會不給面子。
「到時候你再忽然出來,先說點軟話,問出她拒絕你的原因,再隨機應變,不愁拿不下她。花信宴上除了咱們家,還有哪家是好選擇?
「張敬程不過一個窮官而已,我看婁嫻月就是故意在抬價呢,你也沒出息,非要上趕著當冤大頭。」
「這主意好。」趙修頓時眼睛一亮:「嗐,我管她抬不抬價呢,我又不是出不起,伯娘不是說要千金娶婁卿雲嗎?大不了我也讓我爹準備兩千金的彩禮,再把御賜的寶貝找出來些,直接送到她家,她肯定就答應了。」
他說干就干,也不管趙景是不是變了臉色,還嘲諷他是冤大頭。
只管興沖衝去找趙夫人了,趙夫人也不得不賣他父親這面子,只能安排了。
趙修早早在樓上等著,躲在屏風後面,等著嫻月過來,這太像戲裡才子佳人相會的戲碼,他自己都不由得覺得有點好笑。
一面在心裡打腹稿,準備等會跟嫻月要說的話,她要是被嚇一跳,一定害羞,到時候不知道多好看。
誰知道左等右等,不見人來,好不容易聽見腳步聲上樓,像是女孩子,他忍不住探頭去看,誰知道不是嫻月和她的丫鬟,而是趙夫人的丫鬟蕊珠。
「三少爺,夫人要我來告訴你,說婁家二小姐不會來了。」她告訴趙修。
「怎麼就不來了呢?」趙修大失所望。
「我也不知道,婁二小姐像是未卜先知似的,夫人剛起了個話頭,還沒邀她上樓呢,她先說不舒服了,說可能是吹風受了寒,要先回家了,夫人也不好強留,只好讓她去了。」
桃染跟著嫻月,乘馬車出了趙府,走了一段距離,見馬車裡只有她和嫻月,阿珠又是不懂事的,忍不住道:「小姐,其實我看趙修少爺也挺誠心的,而且他父親也正有權勢,不如留一線吧。」
「留一線幹什麼?」嫻月反問。
桃染不好明說,畢竟外面還有車夫小廝在,這些話要留待主僕二人私下的時候,夜半私語,才好說——婁二奶奶讓嫻月選張敬程,是出於對卿雲好的考慮。
但如果從嫻月好來考慮,趙修也未必不是好選擇。桃染這話,是為了嫻月好,卻不是為了婁家好。
「不留一線,就這樣徹底回絕了,多可惜呀。」
嫻月七巧玲瓏心,自然不會不懂她的意思,但桃染雖然聰明,到底是個丫鬟,看問題太淺了些。
「桃染,你看過咱們家鋪子裡做生意沒有?」
「看過啊,我們丫鬟都是看著鋪子裡的事長大的。」
「那你應該知道,不管講價的人多高明,多厲害,咱們開鋪子的,總是能賺到錢的,因為我們知道底價。用世上俗話說,就是『只有買虧的,沒有賣虧的』,怕什麼可惜呢?」嫻月淡淡道。
桃染想了一下,道「小姐這話說得不對,咱們還是會虧的,客人不買,咱們不就虧了嗎?鋪子開著,不賺錢就是虧。要是人家還價還不下來,真的死了心走了,那才虧呢。」
嫻月頓時笑了。她愛用做生意來打比喻,沒成想把自己繞進去了。
「你說得倒也是。但花信宴選人和做生意還是不同。」嫻月道:「這已經是咱們手上牌最多的時候了,如果這時候都拿捏不住他,以後更難。趙修要是連這點困難都熬不住,那就算嫁了,以後也是無窮無盡的不如意呢。」
「但他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啊。」桃染道:「我覺得張大人這次做得不對,小姐和他還有許多事沒說明白,他就匆匆讓人上門提親,有點不想和小姐對話,想通過老爺夫人那邊拿下的意思,要真說起來,張大人這邊也有很多隱患呢。」
「那就不做這生意了。爛在鋪子裡,何嘗不是一種選擇呢。」嫻月淡淡笑道。
「那多可惜啊……」桃染嘆氣道:「小姐這樣的容貌,這樣的才華,本該在花信宴上奪得頭魁的,要是最後誰也沒定下來,不是便宜她們那些嚼舌根子的人了嗎?」
「有什麼可惜的呢。」嫻月雲淡風輕地道:「雲姨那樣的相貌人才,不一樣獨守空房嗎?探花郎也有改行的,何況你我呢。」
桃染聽到「探花郎」幾個字,不由得心頭一跳。
要說真切地擔心嫻月的前途,她其實是沒那麼擔心的。
丫鬟是跟著小姐走的,小姐的命運就是丫鬟的命運。
就如同月香以後一定在趙家的侯府過日子一樣,嫻月的選擇,也決定了她的未來。
她對自家小姐很有信心,從小跟著她過來,從來沒有一件事,嫻月會讓自己吃虧的。
永遠是狐狸般的狡黠,孔雀般的張揚,再厲害的人,也逃不過她的算計去。
張敬程也好,趙修也罷,只要是小姐的選擇,桃染都不擔心。
但唯獨有個人,讓她覺得害怕。
與其說是對捕雀處的害怕,不如說是超出掌控的不安感,想到那晚在馬車裡的對話,小姐和賀雲章之間暗流涌動的氣氛,她仍然覺得驚心動魄,有種站在懸崖邊的感覺。
是張敬程,是趙修,哪怕是別的什麼人都沒關係。只要不是賀雲章。
也不可能是賀雲章。
太多事情了,文郡主是賀府的老太君,荀文綺是賀雲章名義上的表妹,捕雀處,過繼的嗣子,官家的寵臣,風口浪尖的權力,那些黑暗的傳聞,和讓人捉摸不透的性格。
那個俊美的探花郎,渾身都是危險,處處都是懸崖,隨時跌個粉身碎骨。小姐絕不會這麼傻的。
但自家小姐偏偏幾次在懸崖邊跳舞。
她像小時候聽的故事裡,那隻最聰明,最自命不凡的小狐狸,一次次在虎口邊試探,光是想想,桃染都覺得頭暈目眩。
這次自然也一樣。
嫻月沒讓馬車走鶴榮街,也沒去安遠侯府,家她也不想回,真好笑,偌大京城,竟然沒個地方能去的。她索性叫車夫:「去東河渡吧。」
所謂東河渡,其實是京城的東渡口,沒什麼好看的,桃染不明白自家小姐為什麼要去這裡,等到了才知道,原來東河渡口地勢高,馬車停在渡口,挑起帘子一看,就能遠遠看見雲夫人舉辦桃花宴的桃花塢,這時候桃花落盡,只能看見山影重重。
「下雨了,小姐。」桃染提醒她。
「正好。」嫻月道:「把馬下了,把帘子打起來吧,給小九點賞錢,讓他和車夫去渡口小店喝杯酒暖暖身子,遠遠守著就行了。」
桃染依言吩咐,小九和車夫都走開了,渡口寂靜無人,馬車朝著河,桃染打起車帘子,主僕三人坐在馬車裡,嫻月不說話了,只是安靜看著雨幕中的遠山。
桃染雖然從小看著嫻月畫畫,卻不懂畫,倒也不怪她,哪怕是閨中小姐,學畫的都少,多是學琴學詩,哪怕是下棋呢,也是用得著的,可作為閨中和夫婿的遊戲。畫畫卻是一個人的事。
誰能想到呢,在外人眼中最會賣弄風情的婁嫻月,學的卻是畫畫。
她有時候就有這樣傲氣,就像雲夫人,就連京中普通世家的小姐,都要會執掌中饋,會管家,想做貴夫人,這是最根本的能力,雲夫人十八歲連一桌宴席都安排不明白,坐實小門戶出身,仍然嫁得所有人都艷慕的賀明煦。
遇見對的那個人,什麼規矩都不是規矩了。
這是她想教會張敬程的事,但榜眼郎什麼詩詞一聽就懂,卻偏偏學不會這個。
小九是個機靈的小廝,要說起來,他妹妹是二小姐的貼身大丫鬟,娘又是二小姐的奶媽,他們一家子都是跟著二小姐走的,到時候到了姑爺家,他就成了二小姐手下的一把手了。
他在小廝里聲望很高,交遊廣闊,據他觀察,雖然大小姐和趙家小侯爺的婚事已經是十停有了八停,但二小姐的前程,也絕不會在那之下。
所以府里車夫見了他都恭恭敬敬的,開玩笑叫他「九哥」,他也很有領頭的風範,帶著車夫和小廝在渡口邊的小店裡買酒,都是他出錢,道:「店家,打二兩酒來,菜要多,酒要暖的。」
「何爺還要趕車,不好喝燒酒,喝兩杯黃酒驅驅寒吧,等回頭沒差使了,我再請你喝好的。」他很老成地對車夫老何道。
「哪能讓九哥請呢。」車夫笑道:「小姐賞我們錢喝酒,是小姐體恤下人,我們哪能不懂感激呢,當著值,可不敢喝烈酒。」
「何爺這話說得大氣。」小九招呼店家:「切一盤鵝脯上來,再來兩隻燒雞。讓他們兩個痛快喝去,我陪何爺喝黃酒,吃點湯麵避避寒。」
他機靈就體現在這些地方,揀了個靠近小店門口的位置坐著,讓何爺背朝著爐子好喝酒,他自己則是朝外坐著,隨時看著小姐的馬車,雖然已經拴了馬,也落了樁,還有桃染守著小姐,但到底是在外面,又是渡口,小姐千金之軀,可要時刻照看著,不敢大意。
小九看了一會兒,見沒發生什麼,也不由得鬆懈了點,又進去看了看裡面喝酒的小廝,再出來陪何爺喝了兩杯,抬頭一看,灰濛濛的雨幕中,馬車邊忽然多了個人。
他嚇了一跳,連忙打了傘過去看,快走近了忽然反應過來——還是和上次一樣的事。
馬車邊單獨站著一騎,高頭大馬,後面跟著幾騎,不遠不近地守在渡頭邊,清一色的披風斗笠,嚴整得如同鐵鑄成的一般,不是捕雀處的人又是誰。
世人都怕捕雀處,小九自然也不例外,他在外面,不知道聽了多少捕雀處抄家滅族,抓捕朝廷官員用重刑的事,但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去,打著傘到馬車旁,看也不敢看賀雲章一眼,問道:「桃染,小姐還好嗎?」
「沒事,我看雨呢。」嫻月淡淡答道:「你去喝酒吧,這裡沒事。」
小九隻得又回去店中,遠遠看著馬車,不由得有點擔憂。
雖說賀雲章也是京中有名的王孫,也是權臣,但齊大非偶的道理他還是懂的,捕雀處何等兇險,小姐不要與虎謀皮才好啊。
賀雲章會來,嫻月並不意外,捕雀處的消息何等靈通,京中有任何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們眼睛。
賀雲章身為捕雀處的首領,想知道任何一個人的行蹤,都是可以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清清楚楚的。
哪怕是嫻月一時興起想去渡口邊看雨,他想見她,自然就會跟來。
這是她從小就知道的事,她幼年多病,常臥床,有時候一病就是一個春天,揚州衙門裡有棵很大的梨花樹,一整個春天,看著花開花落,結了滿樹的小梨子。
揚州常有黃鶯兒,雄鳥通體嫩黃,雌鳥偏灰,只有額頭一撮黃毛,春暖的時候,常在枝頭跳躍,雄鳥築窩追逐雌鳥,上下紛飛,在枝頭上上下下,如同跳舞一般。
看那小小黃鳥為了得到雌鳥的心儀,真是花樣百出,又是唱,又是舞,叼來新鮮嫩葉果子,又築好安穩的鳥窩,才能贏得青睞。
然後看著它們組成小小家庭,下蛋孵小鳥,小鳥長著大嘴,整天要吃,父母忙碌著叼回蟲子餵養,小鳥又長大離巢……一個春天就這樣過去,仔細想想,人的一生,也不過如此。
看到京中花信風的追逐,她也常想起揚州的小鳥。
不知道揚州的瓊花開了沒有。
姐妹中,她是早早適應了京城的一個,花信宴似乎只是她大展拳腳的戲台,她也確實在其中如魚得水,引得無數人艷慕……
但她也有許多不明白的道理。
雲姨說,她年輕時也有許多不如意,許多憤怒,聽起來像她和凌霜合在了一起,但後來遇見了她夫君,他解決她的困境,安撫她的焦躁,平復她年少時的傷痕,和他在一起之後,世界都漸漸明亮起來。
日子都是閃著光的,一樹花,一場雨,一個夏日寧靜的午後,都顯得無比有意思。她說這就是情的意義。
嫻月這樣聰明,什麼都會,卻不知道情為何物。是張敬程在她面前的心虛氣短嗎?還是趙修那一擲千金的豪氣呢?
趙修那執著的追逐,不惜代價的勢在必得,和賀明煦對雲姨的愛,有什麼不同呢?如果有,那如何得到那樣堅實可信的愛呢?
如果沒有,那她為什麼心中就是覺得總差點東西呢。
而她在這裡看雨,賀雲章就來,只要想見她,就穿越小半個京城。這和趙修的執著又有什麼不同呢?
如果沒有,她為什麼不肯留在趙家見趙修,偏偏要來這看一場雨,見一個世人都畏懼的人呢。
她自己想不明白,也許賀雲章明白。畢竟她找不到的那塊石頭,他也許能找到。
雨下了半晌,嫻月才終於開口。
「探花郎釣魚回來了?」
她第一句話就故意氣人,賀雲章穿著避雨的披風,戴著捕雀處的斗笠,她是在笑他像江上打魚的漁夫,穿戴著斗笠蓑衣。
「是啊,」賀雲章也笑著回她:「剛散了朝,來和小姐請教釣魚的心得。」
她說釣魚,他也說釣魚,只不過他說的魚是他自己,嫻月這樣子,不是等他願者上鉤是什麼。
嫻月直接打起馬車窗戶的帘子,瞪他一眼。但探花郎眼中帶著笑意,顯然是在逗她玩。
外面雨並不大,他穿的大概是宮中賜的避雨的披風,隨從都穿油絹衣,捕雀處隨時要行公事,披風並不華貴,像是和錯羽緞相似的工藝,水鳥毛拈在一起織成的,青灰色,那些雨滴從上面滑落,他見嫻月看他,也側過頭來,笠帽的帽檐齊眉,他微微低頭,從帽檐下露出一個笑容來。
嫻月立刻就把帘子摔了下來。
她也是怪,常常故意引他來,見了他卻又發脾氣。
賀雲章也知道她不是真生氣,好在雨不大,下午也沒有事,正好陪她看雨。
渡口春深,柳葉如絲,霧氣蒙蒙,遠遠看見城郊的青山,在雨中錯落著,像夢裡的場景。
其實他人一來,嫻月就沒什麼氣了,要是不來才生氣呢。
尤其在馬車裡坐著,裹著狐肷,看外面春雨濛濛,知道賀雲章就在外面,陪自己看著同一場雨,心也漸漸靜下來。
「可惜這渡口全是石岸,沒有長草。」她忽然來了這麼一句。
探花郎詩詞精通,遇到官家也能談幾句,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五年前修東渡口,把河岸兩邊都換了石磚,這邊的人家也遷走了。」他說兩句實務,卻又聊起詩詞來:「岸邊春草如絲,配春日的細雨,是要好看些。雨中的草色朦朧,像在紙上染開的一樣。」
他什麼都懂,卻不賣弄,是認真在陪她聊天了。
嫻月這才心平下來,認真道:「其實我以前剛開始學畫的時候,一直不懂畫的是什麼,怎麼山那樣高,那樣重重疊疊,墨色那樣濃,那樣重,明明春日踏青,到處都是山花,樹木青翠,怎麼到了畫裡,都失了顏色。
「直到有一次去山居遊玩,宿在山中,早上起來,看見滿山雲霧籠罩著,那山色就跟在畫裡的一樣,是水墨暈開的顏色,這才明白。你看那雨中的山,是不是和畫裡的一樣……」
賀雲章顯然知道她在說什麼。
「山水寫意,寫的不是普通人日常所見的景色,就像唐詩中的景色,初看時想像不出來,直到某天忽然看見和詩中一樣的景色,才發現原來如此貼切,一字也不能改。
「有年秋天我因公事留宿在周南驛,天色蒙蒙亮就動身,外面打了大霜,山林一片寂靜。從此我每次想起『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一句,都能感覺寒意侵人,那景色就好像在昨天一樣。
「也許這就是詩的意義,也是畫的意義,過了百年千年,詩人和畫家都不在了,那一瞬間的感受卻留了下來。」
不愧是探花郎,這份靈性,簡直是萬里挑一,連桃染都聽得若有所思。
但嫻月偏要惹他。
「什麼公事要跑到驛站,披星戴月的,抄家嗎?」
賀雲章頓時笑了。
嫻月也許是故意氣他,所以往最壞的地方想。但那最壞的地方,恰恰就是探花郎的本行。
「是啊。」他平靜告訴嫻月:「是前年裴元逆案,我去抄家。」
嫻月頓時不說話了,氣氛像是一瞬間冷了下來,裴元逆案,是裴尚書和元侍郎的案子,一家跑到洛陽的莊子上躲著,仍然被捕雀處逮了回來,全家百餘口人,都押解歸京。
婁三奶奶都提過,說那場大案真是慘烈,處死的、流放的、發賣的,整個裴家直接從京中被抹去了。
而賀雲章就是抄了裴家的人。
再多的詩情畫意,也無法沖淡這份血色,怪不得京中人人怕他,連桃染此刻也一言不敢發。
嫻月不由得又有點生氣,論怕她是不怕的,賀雲章喜歡她,她知道,但既然喜歡,為什麼又要提起抄家的事,就算是她失言,他不能模糊帶過嗎?
這樣的如絲春雨,朦朧遠山,偏要提他抄家的事,生怕誰不知道他賀閻王的好名聲似的。
「累了。」
她一生氣語氣就特別硬,也不和他說話了,只叫桃染:「去,叫小九過來,這破雨有什麼好看的,回家了。」
賀雲章無奈笑了。
看起來像是多老實一樣,像自己在飛揚跋扈欺負他,其實嫻月心裡清楚,他就是故意提起來的。因為這個,所以才更加生氣。
他知道桐花多半開不到最後,這一場關於詩與畫的對話,許多年後,也會淪為無關緊要的一段回憶,張敬程已經派人提親,趙修也勢在必得,嫻月會出現在這裡,已經是在任性了。他偏還要提起抄家的事。
嫻月一說要走,桃染立刻來了精神,小九也本來就等在附近的,桃染一叫,他連忙過來了,聽說要走,又招呼車夫趕車,連喝酒的小廝也叫來了。
賀雲章並沒有挽留,嫻月也知道他不會挽留,賀家的嗣子,御前的寵臣,挽留什麼呢,遲早有一個賜婚在,多半是高門貴女,有文郡主的先例在,真娶個郡主也有可能。
花信宴他甚至都從來不去,說什麼桐花年年開,只怕不到兩年,他就有妻有子,權勢滔天了。
什麼桐花,什麼麼鳳,什麼年年開,都是廢話。
嫻月憋著氣,催促小九,見他們慢了點,頓時不悅道:「怎麼套個車也這麼慢,還回不回去了。」
小九哪裡敢說話,只唯唯諾諾道:「馬上好了,桃染,你陪小姐說說話。」
賀雲章只是一言不發,嫻月手指敲打著手爐,恨不能把手爐從車窗里扔出去,砸他一下。讓他氣定神閒,穩坐釣魚台。
「小姐一定要回去嗎?」他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當然回去,留下討嫌不成?」嫻月最會說怪話:「大人公事這樣繁忙,我怕耽誤大人去抄家,晚了犯人可就都跑光了。」
賀雲章也只能無奈地笑。
嫻月不好好說話,他也只能叫桃染。
「對了,桃染姑娘,記得提醒小姐,壽禮里有一份,是單獨給二房的。」
什麼壽禮?
嫻月一頭霧水,但又不肯露怯,只看桃染一眼,桃染也只能老實答道:「知道了。」
說話間小九已經看著車夫把馬套好了,嫻月頓時就要走,見賀雲章還不挽留,更加生氣,道:「快趕車,別賴在這裡了,咱們這樣的貧民丫頭,怎麼配在東渡頭觀風賞月的,快騰出地方來,讓荀郡主來陪賀大人說話,是正經。」
怎麼又拉扯上荀文綺了。
饒是探花郎才智過人,也想不通這裡面的彎彎繞,只能認輸道:「既然小姐回去,我也回去了,今天其實沒有公事了,只明天要進宮去賞花。」
他以為嫻月還在為公事生氣。
「關我什麼事。」嫻月道:「賀大人從來不去什麼花信宴的,橫豎遲早有官家賜婚,跟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咱們還是快走吧。」
她催得起勁,沒想到小九真這樣笨,說套車就套車,催快走就快走,嫻月話音未落,馬車就跑了起來,一下子就跑出老遠,嫻月也不好發脾氣,從車窗戶偷偷看了一眼,見賀雲章還呆呆站在雨里,又有點後悔。
花信宴如同催命,一宴跟著一宴,眼看就要結束。
好不容易偷得半天閒暇時光,卻說了幾句,就成了這樣,明明天色也不晚,雨也不大,他最後那句話,是不是也在遺憾這次一面就這樣匆匆結束了呢。
誰讓他要聊抄家來著。
嫻月平時最嫌棄女孩子為了一點若有似無的情意患得患失的,花信宴上見得太多了,就連黃玉琴也不能免俗,整天在那琢磨對方有沒有看上自己,太沒出息。
她自然也不會多做糾結,只是直接回了家,一進家門,別的事不干,先叫桃染。
「去,跟黃娘子一起,去找三奶奶問,這次壽禮,賀雲章送了沒有,是不是有一份是給二房的。別私下問,選在老太君在的時候問,當著老太君,她要瞞也不好瞞。」
其實確實是回來得太早了,連黃昏都沒到,她坐在窗邊生了一會氣,瞥見鏡子裡自己的模樣。
早知道就不這樣隨意了,本來是因為要回絕趙修去的,所以故意沒有盛妝,其實就算要顯得隨意,梳個慵妝髻也是好的,京中的慵妝髻是不能參加正式宴會的,但如果跟唐時的倭墜髻一樣反綰髻心,配上珍珠流蘇,閒散愜意,正適合這樣的春雨天。
誰能想到呢,自己會忽然想去看雨。
偏偏每次都撞到不好看的時候,真是討嫌的傢伙。
元宵節的珍珠,桃花宴的桃花妝,雲鬢花顏,全是白弄了,就連小麼鳳簪子,他也是從別人那看到的。
大概冥冥之中就有這樣的天意,要讓他錯過。
但就算錯過了,他仍然眼巴巴地趕過來,陪自己看一場雨。
其實也怪自己。
嫻月從來最會擺弄人心,自己的情緒自然藏得更深,但不知道為什麼,一到他面前,總是格外嬌縱。
要是外人聽見,一定要說她輕狂,別人不說,連桃染都帶出來了。
今天渡口邊,桃染一臉提心弔膽的模樣,嫻月說一句,她抖一下,顯然在擔憂——這可是捕雀處的賀閻王,小姐怎麼這樣和她說話。
但嫻月就是知道,他不會生氣,不僅不生氣,還得微微笑著,耐心聽著,才故意那樣說話的。
但既然知道,為什麼又要發脾氣走呢。自己真是氣昏頭了。
誰讓他要和荀文綺做表兄妹呢!
嫻月正沒出息地在窗前生著悶氣,那邊黃娘子喜滋滋地帶著桃染回來了。
「還是二小姐厲害,」她一進來就誇獎嫻月道:「怎麼就知道三房瞞了東西,還好問了,不然她們怎麼會交出來。大小姐也在老太太跟前,說『對,賀大人是送了禮的,我忘了跟嫻月說了』,二小姐聽聽,咱們家大小姐多老實,就沒想到問清楚送了什麼,差點全落到二房手裡了。」
嫻月興致一點不高:「送了什麼破東西,我看看。」
她嘴上嫌棄,其實順手已經把禮單接了過來,黃娘子讓丫鬟把抱來的東西都擺在桌上,道:「小姐你看,其餘東西都尋常,只這個匣子裡的東西好……」
嫻月見她賣關子,順手就打開了。
剛開始看見匣子的時候她還沒反應過來,直到看到盒子裡明黃簽子才反應過來。
都說姚家暴發戶,尤其是趙夫人,帶領一眾夫人,笑姚夫人眼皮子淺,沒見過好東西,御賜一點什麼,都恨不能貼出來。
其實趙家的行事風格,在真正世代簪纓的大家眼裡,也是一樣的暴發戶罷了。
趙修送鹿血膏,御醫院的印,進上的明黃簽子,都直接露在外面,恨不能看見的人都知道這是官家賜的。
但賀家的東西,卻另外拿個錦盒盛著,不是收禮的人打開來,誰也不知道是什麼。
鹿血膏何其珍貴,只供應老太妃這樣的輩分,連官家自己都用得少,要賜,也是賜給近臣中的近臣,趙修那份,是他父親趙擎的。趙擎既然有了,賀雲章怎麼會沒有呢。
先前嫻月還生氣,怪他不出言挽留,非雲淡風輕說什麼壽禮。等看到壽禮才明白。
他要說的話,都在這份禮里。
就跟他說的詩,要到看見那景色,才恍然大悟一樣,嫻月直到看到這份禮,才明白他在說什麼。
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拒絕了趙修的鹿血膏,說她故作清高,拿捏人心,背地裡不知道罵了她幾千句狐狸精,婁家不過尋常門戶,商家女生的女兒,怎麼可能不想嫁給趙修,不過是耍把戲罷了。
而賀雲章說,那又如何,不過一份鹿血膏,人言紛紛,不過介意,其實我早就隨手送給你了。
真是笨蛋。
他竟然以為,嫻月是為了這些煩心事而去看雨的。
人言紛紛,嫻月從不介意。
親近的人知道,她有三分委屈,就裝作七分,但就連這份裝,也只對最親近的人使用。
就像婁二奶奶做了蝦,她不對卿雲說,不對婁二奶奶說,偏偏對著凌霜說,把凌霜氣得半夜都睡不著。她就這點壞,全用在身邊人身上。
她不去看雨,探花郎怎麼會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