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狼藉

2024-10-01 15:46:30 作者: 明月傾

  卿雲這輩子也沒遇到過這麼兇險的事,她一騎上黃金奴,這匹馬就發狂一樣顛簸起來,跳得丈高,就是要把她甩下來。

  她雖然不怎麼騎馬,也知道摔下來多半是死路一條,就算僥倖不死,京中那些騎馬摔殘廢的人還少嗎?所以她慌亂之間只記得凌霜說過,騎馬靠的是大腿的力,感覺要摔,就放低身體,抱住馬頸。

  所以她慌亂之間,只能死死抱住馬頸,抓住馬鬃,用大腿夾緊馬鞍,耳邊只聽得風聲呼嘯,整個人被顛得快吐了,有幾次都險些跌下馬去。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匹瘋馬是從跑馬場那邊的圍欄衝進獵場的,這樣那些人就能看見,她倉促之間,也瞥見一眼,似乎他們正在打馬球,下一刻馬就衝進了樹林之中,林深且密,她聽說過,獵場是和京郊的荒山相連的,無邊無際,果然一衝進樹林,無數樹枝就抽打過來,她伏在馬上,倒沒有被抽中臉面,但衣服多半也被刮破了。

  林中響起人的呼聲,顯然是有人發現她被瘋馬載著走了,但卿雲只來得及叫一聲「我在這裡!」

  這匹馬就直接衝下一個陡坡,所有的聲音都被拋在身後了。

  她到底是文弱小姐,憑著一股勇氣支撐到現在,力氣也要耗完了,手臂和腿都酸軟得不行,眼看著就要跌下馬去,只怕不摔死也要被馬蹄踐踏而死。

  她心中不由得一陣恐慌,想起父母親人,咬牙堅持。

  而身後的馬蹄聲就在這時候響起。

  這匹馬瘋一樣直衝,身後人竟然比她還快,轉瞬已經衝到面前,卿雲死死抱住馬頸,抬頭去看,只看得見錦衣一片燦爛,顯然來人也是個王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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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道是趙景?

  「婁卿雲!」

  這聲音有點熟悉,她死抱住馬頸,聽見那人騎著馬試圖和她並行,但卿雲騎著的馬已經是瘋癲狀態,哪裡還有規律可言,一會衝上坡,一會從灌木叢上一躍而過。

  他甚至俯身下去,想撈起韁繩,但這樣短暫的並行轉瞬即逝,黃金奴已經直接衝下山澗,兩邊都是荊棘抽打著馬腹,卿雲也覺得腿上被狠狠掛了一下。

  燃起的希望又熄滅,眼看前方已是谷底,卿雲心中生起巨大的恐慌,那人卻又追了上來。

  他竟然直接從自己的馬上,一個魚躍,直接跳到了黃金奴的背上,世上大概再也沒有比這危險的事了,卿雲乘著馬鞍,他卻是懸在馬上的。

  卿雲只覺得他一把攬住了自己的腰,整個人像被拎了起來。

  「別害怕。」

  他從背後抱住了卿雲,卿雲只覺得像被裹住了,聽見他在耳邊清晰道:「我說三二一,就鬆手。」

  前面是山谷底,是一條鋪滿巨石的溪流,摔下去只怕要頭破血流,但也許是他聲音聽起來太可靠,卿雲竟然真的鬆開了手。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死死抓住馬鬃,手指都因為寒風和緊張而僵硬了。

  黃金奴衝下山谷的瞬間,兩人一齊從馬背上跌落,卿雲這才意識到他為什麼要抱住自己——落地的瞬間,他用背承擔了大部分的力度,雖然他算得這樣准,兩人跌落的地方正是溪谷唯一的一片沙地,但落地的瞬間,也聽見他悶哼一聲,顯然是受了傷。

  墜馬的力度不減,兩人滾落溪流中,這才停下來,溪水飛濺,水珠如同元宵夜的煙火,濺了卿雲一臉一身,她在水中驚慌掙扎了半天,手腳都慌亂,半晌才意識到水只有齊膝蓋深。

  而自己還活著!

  她難以置信地爬起來,看向身後的人。

  救她的人正齜牙咧嘴地查看自己的背,是受了傷的,但不管什麼,那笑意總是一樣,說出的話也一樣氣人。

  「怎麼?很失望?」

  賀南禎坐在溪水裡,連一條野溪也被他躺出了自家園林的感覺,欠揍地道:「想開點吧,婁姑娘,也虧是我,換了趙景那廢物,他的騎術,早帶著你一起摔死了。」

  卿雲雖然和他有過節,但大是大非還是知道的,他再嘴欠,也是救了自己的命的,何況還因此受了傷。

  所以她也不理會他的諷刺,而是上前去查看他的傷口,問道:「你受傷了?」

  「放心,死不了。」

  賀南禎雖然灑脫,但傷卻是實打實的,他敞開袍子,反手去摸背後的傷口,沒摸到,先發出「嘶」的聲音來。

  養尊處優的安遠侯爺,想必也從來沒吃過這麼大的苦頭。

  他穿的還是打馬球的青色錦袍,銀繡翎羽,後背磨破了,直接沁出大片的鮮血來,那鮮血染到溪水裡,如同千絲萬縷的紅線一般飄散。

  「皮外傷而已。」

  他活動了一下筋骨,見卿雲仍然皺著眉,伸手要解他的衣裳,頓時笑了:「可別,男女授受不親,婁姑娘教我的道理我可都記著呢,做女孩子的名聲最重要,我可不敢和姑娘拉拉扯扯,只怕外人的閒話。」

  卿雲沒想到他這時候還把上次的話拿出來說,她其實忠厚,不會言辭鋒利,也不知道如何回,只是抿著唇,用大眼睛譴責地看著他。

  賀南禎毫無壓力,還笑了起來。

  「你聽。」他耳朵倒靈,側著耳朵聽著什麼。

  這地方林深樹密,十分昏暗,連林間漏下的光斑也沒有。

  卿雲第一次這樣近看一個男子,還是出了名漂亮的賀南禎,他這人也奇怪,鮮衣怒馬的時候有種耀眼的俊美,這樣落拓的時候也有落拓的好看,明明額邊散下凌亂髮絲,還帶著碎樹葉,顴骨上也擦傷了,但反而更有種觸手可及的感覺。

  都說他風流,其實也怪他表情太靈動,天生的桃花眼,一笑,整個人都活了起來,還故意朝卿雲道:「聽到沒有?」

  「聽到什麼?」卿雲不解。

  婁家大小姐身上有種認真的可愛,是會被人嫌棄無趣的正經,仿佛不管你說多荒唐的笑話,她都會用她那沉甸甸的大眼睛,一本正經地看著你,像個老學究。

  賀南禎笑了起來。

  「這都聽不見?」他彎著眼睛道:「有人找你呢,在叫你名字。」

  卿雲立刻就要答應,但怔了一下,反應了過來,看向賀南禎。

  賀南禎本來要起來,見她看自己,索性又躺下了。

  「你怎麼不起來?」卿雲問她。

  「我這樣聲名狼藉的人,一起出去,連累婁姑娘貞潔烈女的名聲怎麼辦?」他索性枕著石頭躺下了,一副無賴模樣。

  卿雲拿他沒辦法,她雖然愛惜聲名,但也絕不是恩將仇報的傢伙,救命之恩是最大的,總不能因為賀南禎的名聲,就否認他救了自己這件事,那也太沒良心了。

  何況她驚魂甫定,也漸漸回過神來,看一看自己身上,衣帶都是斷的,衣服頭髮都散亂,還帶著泥土,要是這樣走出去,以京中的流言,只怕說什麼的都有。

  他們搜樹林,想必是下人不少,出去傳言說自己在混亂中失了身,這樣的事如何澄清?

  雲姨前車之鑑在那裡,今日驚馬,恐怕也不是巧合,這京中險惡,實在讓人防不勝防。

  「我不能這樣出去。」她輕聲道。

  賀南禎實在太聰明,掃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心中所想。

  「這可有趣了。」

  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是游離在規矩外的人,頓時笑了:「你要想維持外人眼中冰清玉潔的形象,就要把你身上衣服脫了,洗淨烘乾,補綴好了,這恰恰不合乎規矩,真是兩難抉擇啊,婁姑娘。」

  卿雲卻並未露出迂書生一樣兩難的神色。

  「世人愚鈍,事急從權,有什麼不可以通融的。」她神色平靜道:「我也不是什麼冰清玉潔的大小姐,不過是別人眼中欺世盜名的商家女罷了。」

  賀南禎沒說話,只是一個挺身站了起來,他是從馬球場趕過來的,什麼都沒帶,只從靴筒里拔出一把小匕首,遞給了卿雲。

  卿雲不解地看著他。

  賀南禎笑了。

  「送佛送到西,婁姑娘既然有這膽量,我就捨命陪君子吧。」他示意卿雲跟他走:「離這不遠有個山洞,我和秦翊小時候常在那玩,別人找不到,裡面有水,生火也不難。」

  「那匕首呢?」卿雲仍然不解。

  賀南禎在前面走,並不回頭。

  「我這樣聲名狼藉的傢伙,婁姑娘在我面前寬衣解帶,不得提防著?要是起了賊心,就給我來上一刀好了。」

  卿雲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不是善辯的人,就算是,也想不到這時候該說什麼。

  而賀南禎顯然也沒有想聽她說什麼,他折下一根樹枝做棍子,在前面撥開荊棘給她開著路,卿雲踩著他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林中,有種恍惚的感覺。

  誰能想到呢,有一天她竟然會和聲名狼藉的賀南禎這樣單獨待在一起,去一個她壓根不知道是哪的地方,卻沒有絲毫的懼怕,連疑慮也無。仿佛他真的有一切的解決方案。

  真是瘋了。

  賀南禎的那個小山洞果然不遠,原來門口生長著一叢灌木,擋住了,他帶卿雲進去,裡面果然有許多弓箭火石之類男孩子玩的東西,他一路上已經收集了不少樹枝,堆成一堆,十分利落地生起火來,火光熊熊,他卻走出去守著,顯然是讓卿雲自己在裡面烘乾衣服的意思。

  卿雲到底是閨閣少女,雖然隔著個山洞,但外面畢竟是個青年男子,脫下外衣,臉上頓時通紅,但也顧不得了,她把衣服弄乾淨,放在火堆邊烘乾,賀南禎做事真是讓人不知道怎麼說好,妥帖得不像個養尊處優的王侯子弟,連曬衣服的架子也用幾根樹枝支好了,卿雲烘乾衣服,從懷中拿出裝針線的錦囊來,把掛破的地方和衣帶都補綴好了,原樣穿上,把頭髮也抿好了。

  因為是驚馬,所以也不必把髻重新盤好,只別顯得太狼狽就好了。

  做完這一切,她才走到山洞口,輕聲道:「賀南禎?」

  外面沒有人應答,卿雲疑惑地走出去,探身去看,背後卻傳來「嘿」的一聲,原來賀南禎躲在山洞後,把她嚇了一大跳。

  真是無聊,怪不得人人都說他胡作非為呢。

  卿雲無奈地看著他,道:「脫下來吧。」

  「脫什麼?」賀南禎裝作不解。

  「把你袍子脫了,我給你補好,順便看看傷怎麼樣了。」卿雲道。

  「不勞煩婁姑娘了。」賀南禎笑眯眯:「我這樣劣跡斑斑的衣裳,怎麼好讓姑娘給我補。」

  卿雲拿他一點辦法沒有,她是極仁厚的人,平常沒事都要與人為善,今天受了賀南禎的大恩,他卻一會輕描淡寫,一會插科打諢,把這事一筆帶過,實在讓她無處下手,連想說一句「日後一定報答」,都覺得太過虛偽,說不出口。

  賀南禎卻不管這些。

  「對了,給你看個東西。」

  他把手掌遞到她面前,攤開,只見裡面放著幾個銅紐扣,一般這樣的紐扣正面是鑲寶石的,背面會用銅做幾個小爪子,這樣可以扣在衣料里,敲平扣緊,就不用針線去釘扣子了。

  這銅紐扣的四個爪子都是立起來的,血跡斑斑,還沒凝固呢。

  「這是什麼?」卿雲不解。

  「從你的馬鞍下取出來的。」

  賀南禎這才牽出馬來,原來他剛剛是去找卿雲的馬了,剛剛還瘋癲得不行的黃金奴,此刻正神色溫馴地被賀南禎牽著,看見卿雲,神色似乎還有幾分慚愧。

  賀南禎掀起馬鞍,給她看馬背上的傷口,銅紐扣扎得極深,留下一排血洞。

  怪不得卿雲一上馬,黃金奴就發瘋一樣彈跳顛簸,想把她顛下來。

  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在馬鞍下放了銅紐扣,卿雲一坐去,銅紐扣越扎越深,這樣的劇痛,黃金奴怎麼能不發瘋?

  「果然是有人存心害人。」

  卿雲眸色頓時深沉起來,她並不發怒,只是從賀南禎手中取過那幾個銅紐扣,收了起來。

  「好了,衣服也幹了,案子也破了,姑娘上馬吧。」他伸出手朝卿雲道。

  卿雲知道光憑自己是上不了馬的,這也是事急從權,但被他扶著腿,像托一片雲一樣托上了馬,還是不由得紅了臉。

  賀南禎牽著韁繩,在前面領路。

  他連牽馬也和別人不一樣,是一手執韁繩,一手扣住了馬籠頭,高頭大馬的黃金奴,在他手下溫馴得像一隻小狗一樣,卿雲心情複雜地垂著眼睛,看著他的背影。

  「好了,前面就是樹林邊界了,再往前走要遇到人了。」賀南禎又忍不住開玩笑:「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卿雲抿了抿唇。

  「多謝你。」她神色誠懇地道。

  但賀南禎沒有回應她的道謝,只是鬆開了韁繩,轉身要走。

  「對了,差點忘了。」他忽然伸手,握住了馬鐙。

  明明是最負風流盛名的王孫子弟,卻連卿雲的腳也沒有碰到一下,他就這樣抬起馬鐙,用袖子擦去了卿雲鞋底的泥。

  「這才叫百密沒有一疏呢。」

  他笑道,像個完成了精妙惡作劇的少年,桃花眼也彎下來。

  卿雲想說什麼,但賀南禎已經瀟灑地轉身離去。

  「走了。」

  他背朝著卿雲擺擺手,像個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一次也沒有回頭。

  隨著馬往前走,林中響起呼叫的聲音,在叫「婁小姐」「婁大小姐」,卿雲耐心等了一下,等到人聲聚集起來,才高聲道:「我在這裡!」

  眼前的樹林豁然開朗,外面是一群人,都在朝她飛奔過來,卿雲連忙擋住了臉。趙景連忙驅散眾人,道:「都讓開,退下去!」

  但他自己也沒有過來,而是等到趙夫人很快匆匆趕到,還帶著一大群的夫人小姐,都如同看熱鬧一般。

  「我的兒!實在嚇死我了!」

  趙夫人雖然說得親熱,卻等到幾個養馬的女奴把馬牽住才敢過來,和眾人圍住卿雲,道:「好孩子,你受傷沒有,已經讓人去趕你母親過來了,我當時嚇得魂飛魄散,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麼和你母親交代?」

  卿雲只是笑著扶住了丫鬟的手,卻不急著下馬,而是平靜地接受了一會兒她們的審閱,她知道自己仍然是那個賀南禎諷刺的「冰清玉潔」的婁家大小姐。

  「伯母放心,我好著呢。

  「這匹馬想是被關久了,一上馬就瘋跑,進了樹林反而安分起來,繞了兩圈就帶我走了回來。」

  卿雲不失時機地露出了沒有沾泥的鞋底,彎下腰笑道:「伯母不信?我連馬也沒有下過呢。」

  「哪能不信呢。」

  趙夫人笑著把她的臉摸了一遍,一直摸到肩頭,如同慈愛的長輩:「全須全尾回來就好了,阿彌陀佛,明天我就到佛前還願去,這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了……」

  周圍夫人也湊趣,說些「可見卿雲這孩子福澤深厚,有菩薩保佑」

  「我就說卿雲是命好的」

  「卿雲這樣的好孩子,老天也捨不得傷她呀……」

  一片歡騰中,卿雲笑眯眯越過人群,眼神不著痕跡地掠過了神色晦暗的柳家母女,柳夫人仍然是一臉慈愛,柳子嬋卻低下了頭。

  馬蹄聲趕來,是凌霜,她也實在是膽大,不知道從哪騎了匹烏漆嘛黑的馬過來,馬臉上像被煤灰糊過一樣。

  她也不等停穩,直接跳下馬來,狠狠地抱住了卿雲,又把她從上到下看了一遍。

  「沒受傷吧,摔了沒?傷到哪了沒?

  「嚇死我了,嫻月也嚇壞了,她和雲姨正找賀南禎,讓他帶人去搜獵場找你呢!我剛去南邊搜了一圈,你那匹馬跑哪去了……」她還不忘把一邊垂著頭的黃金奴罵兩句:「壞馬,你等著我收拾你。」

  「已經沒事了。」卿雲淡淡笑道:「你把馬牽上,娘收到消息沒有?」

  「還沒有。」作為主人的蕭夫人有點心虛:「要遣人去給婁二奶奶傳信嗎?」

  「驚馬的事倒不必說了,橫豎虛驚一場,別嚇到了我娘。」卿雲淡淡道:「倒是有件別的要緊的事,得讓我娘趕緊過來商量一下才行,麻煩伯母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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