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心之憂矣,於于歸處
2024-10-01 15:39:21
作者: 林笛兒
這是一間學者的辦公室,陳設很簡單,辦公桌特寬。滿牆的書,玻璃櫃中放著形狀不一的國際學術界的各式獎盃。窗戶很大,從而讓屋中的光線很好。窗外是一片開闊的草坪。傳聞這幢辦公樓頗具傳奇色彩,上世紀國家表彰的23位兩彈一星元勛中,有14位曾在這幢樓里任教、學習或工作過。現在,它是國內最先進的純學術理論研究機構。
「諸中校,請坐。」金邊眼鏡、蓬鬆的短髮,整潔合身的西服裙,手腕上戴著一塊翠綠的玉錢,孟教授看上去就像一位普通的知性中年女子,根本無法與全球最頂尖的密碼學家掛上號。「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耽誤你工作了吧?」
在這樣的大學者面前,諸航很謙遜,有點小拘謹。「沒關係的,我也需要很長的準備期。」
「那就好。」孟教授給諸航倒了杯茶。茶杯是帶蓋的,杯身印著水墨山水,很老式的樣子。水很開,倒進去,杯底的茶葉歡快地浮上水面,又一根根沉下去。諸航輕聲道謝,無形中覺得和孟教授親近了幾份。現在的辦公室,大多使用一次性紙杯,不管是咖啡還是茶水,都給人應付的感覺。
孟教授給諸航看自己的密碼設計圖紙,一張辦公桌都鋪滿了,諸航嚇了一跳。
孟教授笑了,「很多人都以為密碼就是一串數字與字母按特定法則的組成。其實,密碼的範圍很廣。密碼是通信雙方按約定的法則進行信息特殊變換的一種重要保密手段,包括加密與解密。它與語言學、數學、電子學、聲學、資訊理論、計算機科學等有著廣泛而密切的聯繫。密碼除了用於信息加密外,也用於數據信息和安全認證。」
諸航說道:「我看過麥家寫的《暗戰》和《風語》,裡面就講的是密碼,是用電波傳遞情報。」
「那是摩斯密碼,比較原始了,現在很少用到。但是,最原始的,往往也是最複雜的。」
「怎麼樣複雜法?」諸航好奇地問。
「二戰期間,盟軍截獲了一張設計圖。這張設計圖上有3位穿著時尚服裝的模特。表面上看起來,設計草圖很平常。但是安全專家們識破了納粹的詭計,最終從設計圖上讀出了納粹要偷襲的信息。納粹特工利用摩斯密碼的點和長橫等符號作為密碼,把這些密碼做成裝飾圖案,藏在模特的長裙、外套和帽子等圖案中。他們愛用這些伎倆,把密碼藏在畫、樂譜之中。」
「這麼神奇?」
「密碼研究枯燥無味,一旦你沉浸於其中,會發覺妙趣橫生。而且,密碼還有地域性,不同國家、不同種族的密碼,各有特徵。」
「孟教授喜歡研究哪個國家的?」
孟教授含笑推推眼鏡,「我現在喜歡認證。即使非法者破獲了密碼,取得加密過的資料,也無法獲取正確的資料內容。這個設置就是認證。」
「沐助教呢?」
「沐助教原先主修的是歐洲密碼研究,我希望她的領域更寬廣些。所以這次海南衛星基地的加密設計,以她為主。」
諸航很小人地想,孟教授終究不是不諳世情的書呆子,如此重視沐佳暉,必然看在首長的面子上。
孟教授太忙了,兩人講話中,不時有電話打進來,不時門被人敲開。聽完孟教授介紹完設計大概,諸航不好意思久留,起身告辭。電話又響了,孟教授跑過去接,喊來隔壁的沐佳暉替她送諸航。
四目相對,彼此淡淡地點了下頭。之前雖然碰面過兩次,這次算是諸航與沐佳暉第一次正式的、單獨的見面。
樓上了年紀,古舊的木樓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樓道里光線很暗。沐佳暉禮貌地在前面領路,誰也沒有說話。
出了辦公樓,眼前陡然明亮。諸航以為沐佳暉送到這,就該止步了。沒想到,沐佳暉盛情地繼續向前走。
「不好意思,前兩天聽卓陽姑姑說起諸中校,我才把諸中校與姐夫對上號。」沐佳暉放慢腳步,與諸航平行著。她說話的語調維持一個高度,聽不出任何情緒。
諸航嘴角淺淺一彎,以示回應。漏洞百出的謊言,怎麼聽怎麼假。也許是她懶得編,只是想找句話開口而已。
「只不過離開北京三年,變化就好大。」沐佳暉像是感慨,又像是質疑。
諸航扭頭看向兩邊,一棵棵粗壯的梧桐,整齊地排列著。多少年來,天下學院的布置都大同小異,不是方就是圓,規規矩矩。
「我很喜歡姐姐生活過的四合院,裡面有我太多太多美好的回憶。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經常去看看。」
諸航突然放鬆了下來,來了,風來了,雨來了,她喜歡這種直接的刀光劍影,受傷也罷,流血也好,無論贏和輸,明著來。「我介意。」
沐佳暉皎美的容顏一愣。「你擔心我會因為姐姐的過世遷怒於你?我不會那樣不理智。如果你有罪,法律早已將你繩之以法。姐姐是被心臟病奪去了生命,雖然你那時已懷孕。你是無辜的。」
諸航毫不示弱地瞪過去:「哦,你原來知道你姐姐已不在人世,那麼也應該知道首長這個姐夫已是過去式。他們的生活已經畫上了句號,四合院現在是我和首長的家。我們有我們的生活,我們有我們的朋友、親戚。至於你,首長送你出國讀書又為你找了工作,你的歲數大到可以獨立行走,除了工作,我認為我們與你沒有任何必要牽扯著。」
「你叫姐夫首長?」沐佳暉眼中溢出一絲譏誚。「你心裡是不是覺得配不上他高貴的名字吧!」
「配得上、配不上,都不重要,首長,他是我的丈夫,這已成事實。他的白天屬於我,他的晚上屬於我。他錢包里的紙幣、硬幣、信用卡屬於我,他的一切一切統統屬於我。我生病時,他會陪我去醫院、徹夜守在我床邊,我渴了,他會倒水吹涼後端給我,我餓了,他會半夜給我做面。下雨了,給我打傘,天熱了,提醒我塗防曬霜。吃膩了阿姨煮的飯菜,他會悄悄帶著我去外面吃我想吃的。哦,要是我和兒子鬧彆扭,他也會無條件地護著我。」
哇哦,這通吼真爽、真通快,仿佛把心頭積壓很久的那口惡氣都吐盡了。一點都沒誇張,首長確實做過。諸航心情好得想跑上個八百米。突然,一隻球從遠處呼呼地朝她飛來,她下意識地舉手接住。
「不好意思,美女軍官,麻煩扔過來。」路邊籃球場上的幾個男生嘻嘻笑著朝她敬了個禮。
她展顏一笑,身子欠下,飛速地運著球往球場跑去,然後,再加速,上籃投球,利落乾淨,整個過程一氣呵成。
「帥哦,美女!」男生們吹起了口哨,「要不要賽一場?」
諸航拍拍手,「我怕你們傷不起。」
「不是吧!」男生們給激將得脖子通紅。
諸航不理睬他們,擺擺手,走了。沐佳暉像座美麗的冰雕,還立在原處。
「沐助教,後面編程上有什麼疑問,我們電話聯繫。」總還是要見面的,不要孩子氣的擺臉,玩老死不相見的遊戲。
「姐夫對我說,無論什麼事都可以找他,想什麼時候去四合院都可以。」沐佳暉一字一句,說得非常慢。
「你要學阿紫?」諸航麵皮抽動了下,但依舊保持著和煦的笑容。
「阿紫?」
「《天龍八部》里,喬峰失手打死了阿朱,他答應阿朱,要好好照顧她妹妹阿紫。沒想到,一天天相處,阿紫瘋狂地愛上了喬峰。你對首長是不是也有特別的想法?」
這幾句話成功融化了沐佳暉的冰面,那張嬌容一會兒紅,一會兒青,最後真成了紫。「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厚顏無恥。即使姐夫沒有再婚生子,我??????的心裡也只當他是姐夫。」
「你如此高大、聖潔,那為什麼要一再打擾我和首長幸福的生活呢?」
沐佳暉把紅唇咬出了一排血印,纖細的脖頸不住痙攣,「你應該問為什麼姐夫對我這麼好?我告訴你,除了姐姐,姐夫和任何女人在一起都沒區別,他只有責任和義務。他這一生,只愛姐姐一個。他記得他們的每一個紀念日,記得她愛吃的巧克力,記得她喜歡的電影。他去德國時,為了買到姐姐喜歡的顏料,跑遍全城,然後提著兩大箱顏料上下飛機。他的辦公室里,一直放著姐姐送他的檯燈。姐夫??????他希望見到我,這樣子,他就可以無所顧忌地想姐姐、說起姐姐。你只不過用孩子鎖住了姐夫,可是姐夫的心呢,永遠給了姐姐。」
諸航出奇的平靜,「沐助教,你被你的卓陽姑姑洗腦了,服點安神補腦液吧!如果孩子是束住首長的枷鎖,請問,一個人能生孩子嗎?」
「那是意外?」
「下次如果遇到首長,你可以問他意外是如何發生的。」
美人羞惱,同樣青筋直暴、表情猙獰,也不賞心悅目。諸航想笑,還是忍住了。但是上了去國防大的公交車後,諸航的好心情像灌在沙漏里的沙,一點點漏淨了,挺直的肩耷拉下來。最近,討厭的人和事為什麼這麼多,是什麼助長了她們囂張的氣氛,她真是不明白。她和首長木已成舟,她也努力表現好,這些人眼瞎了麼,看不到她和首長之間的和諧,難道非要把她和首長折騰得心神不寧才罷休?不能讓她們詭計得逞,無論如何,咬牙挺住。允許她們的羨慕妒忌恨,只是??????諸航嘆氣,她不在意首長與佳汐的從前,但一遍遍地強迫她去聆聽,有時候心會不由自主地混亂。謠言傳千遍,會成事實。她們口中的首長和自己看到的首長,哪一個是真的?
公交車經過一個站點時,兩個警察示意兩邊的車輛停下,一排穿著校服的孩子排著隊過馬路。一晃,九月啦,開學了,梓然今年上初中,給她打電話時,老氣橫秋的。再有四十六天,是帆帆的二周歲生日,要不要搞個小慶祝呢?
呃,眼皮倏地一跳。諸航閉眼休息了下,睜開時,又是一跳。諸航撕撕眼皮,公交車又到站了。
進國防大時,諸航特地繞了條道,避開教學樓,她不想遇到趙彤。趙彤是不會放過在她面前顯擺的機會。
在指揮部樓下,諸航很驚訝和首長搭檔的韋政委坐在大廳里,手裡還抱著只籃球。一看到籃球上那飛揚瀟灑的幾個字母,諸航笑了。
「韋政委,你剛從紐約回來嗎?」她激動地跑過去。科比簽名的籃球,她都想瘋了。後悔沒買身球衣讓周師兄帶去,順便也簽個名。
韋政委默默地把球遞給她。
「是周師兄請你捎過來的?太開心了,謝謝!」諸航掏出手機。是呀,周師兄說周一回國。
「諸中校!」韋政委叫住了她,「不要打了,電話不會通的。」
諸航詢問地回過身。
「周中尉的手機現在大概沉在了大西洋的海底。」
紐約,世界最大城市,是美國金融經濟中心,人口和港口最多的城市。水域占了全部面積的百分之三十二,紐約市的五大區之中有四個位於島上,區之間的交通靠眾多的橋樑及隧道連接。上下班時,各座橋樑上經常堵得水泄不通。
尼克斯隊與湖人隊的慈善友誼賽放在尼克斯隊的主場館麥迪遜廣場花園舉行,那個晚上,兩隊來了許多球迷,各界政要,各大媒體。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好不容易搞了兩張票,大使館的一個秘書和周文瑾同去的,秘書開的車。因是友誼賽,明球星們以炫技為主,科比、奧尼爾、詹森、卡梅隆都出場的,比賽精彩卻不激烈。現場的氣氛非常熱,球迷們友好而禮貌。湖人隊的水平明顯高出一籌,贏在意料之中。球賽結束,球星們熱情地為球迷們簽名、合影。
秘書微笑地看著一身正裝的周文瑾擠在一堆尖叫的球迷中擁向科比。科比看到周文瑾這張俊逸的東方面孔,笑了,瀟灑地在他新買的籃球上籤上名字,周文瑾握手道謝,秘書替他們拍了照。
周文瑾小心翼翼地捧著球出了球館,上車前,他看了看夜空,對秘書說,他覺得紐約今晚的星空特別美。秘書笑,在紐約,很少能看清星空的,紐約的環境一年比一年差。
中方代表團入住在長島。
那個晚上,交通並不算擁擠,車經過布魯克林大橋時,很暢通。因為暢通,也許秘書疏忽了,也許是天意,沒有察覺一輛大卡車飛快地超了上來,它甚至沒有響喇叭。卡車的體積太龐大,秘書發覺後,本能地向右避去。已經晚了,車的重心傾斜,撞倒護欄,栽入了安靜的哈德遜河,濺起巨大的浪花。
車是第二天中午打撈上來的,玻璃都震碎了,唯有那隻科比簽名的籃球好端端地卡在椅子之間。傍晚時分,在一公里外的水面上,有人發現了秘書的屍體,他安詳地漂浮著。又過了一天,搜救人員仍沒找到周文瑾。有人說,哈德遜河與大西洋血脈相連,沿著河堤就可以走到大西洋。周文瑾大概隨水流去大西洋觀光海底世界。大使館參贊沉痛地告訴韋政委:周文瑾中尉失蹤。
韋政委說完了,他內疚地看著諸航。諸航默默地低著頭,球在手中轉來轉去。
「我送你回去。」韋政委說。
「我還要上去有事。謝謝你!」諸航鄭重地向他點了下頭,臉急忙偏過去,不容任何人揣測她的表情。
「那我打電話讓紹華來接你,他今天一直呆在外面。」
「不用的,我可以自己坐車回去。」諸航死命地按電梯上行鍵。
韋政委只得看著諸航的身影鑽進電梯,消失在他眼前。
這幢樓翻修得很新,唯獨電梯是舊的。運行時,纜繩吃力地叫著,聽得讓人怕怕的。
在指揮部,諸航有一間辦公室,她不用坐班,來得很少。推開門,一股冷清的灰塵味。不知怎麼走到辦公桌邊,扶著桌面,慢慢坐下來。手中的球太重,重得擊碎了她的心,手抖得握不住,球滾到了角落裡。
見到球那一刻的狂喜,像個巨大的諷刺,對著她譏誚地笑著。
什麼叫失蹤?汶川大地震時,電視上每天都在播報死了多少人、傷了多少人、失蹤多少人。那些失蹤的人,後來也沒聽說他們回家了。他們在哪,永遠沒人知道。失蹤,是個委婉含蓄的詞,其實,就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周師兄出發前一天,他問她如果時光可以回流,當初出國的名額不受限制,他們會如何?她是那麼不耐煩地篤定,他還是他,她還是她,一切都不會改變。不,不,如果時光可以回流,她不會那麼隨便地對周師兄說要科比的簽名。她應該知道,她的事,周師兄很上心,很上心。當他得知湖人隊與尼克斯隊有友誼賽時,第一時間興奮地告訴她。
那是他和她最後的聯繫,她沒有回應。
周師兄??????
諸航閉上了眼睛,思緒恍恍惚惚地往前飛。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周師兄陪她坐在網吧里,那麼無奈地看著她。她打遊戲打得忘了一切,包括身邊的他。那時候,很多人愛玩植物大戰殭屍、憤怒的小鳥。她嫌不過癮,都玩重武器。周師兄看看新聞,玩會五子棋。坐在她隔壁的一個小男生在看動畫片,聲音開得很大。
她騰空瞟過去一眼,畫面非常唯美,插曲像民謠,淡淡的憂傷。
西邊天空暮色漸重
一縷陽光穿破了層雲
在這傍晚陣雨之後
悄然察覺夏日的氣息
雲後的陽光湧向大地
側耳傾聽著心中思緒
友人面容在耳邊響起
夏日夕空,泛起馨香回憶
過往時光,依然那麼鮮明
真心相對,眾人歡笑之景
原來是,那場夏天的回憶
煙籠草叢,果色漸紅
仿佛那場熱鬧的夏祭
檐下風鈴清悅響動
讓我的心也一同搖曳
夜蟬已早早開始喧鬧
獨自漫步於林間小道
往日情景在心中甦醒
仿佛在我耳邊
對我輕聲細語
原來是,令人懷念的往昔
依舊保存著,昨日的模樣
依舊埋藏在,今日的心底
??????
好奇怪,那麼長篇的歌詞,她一句句都能清晰地想起。
諸航緩緩地睜開眼睛,走到角落裡,把球抱起按在心口。陪她打球、玩遊戲的周師兄,扔下她獨自去哈佛的周師兄,回國後對她表白的周師兄,不甘心認輸誣陷她是黑客的周師兄??????
那些歲月,青澀,甜蜜,懵懂,快樂,無奈,無法複製,不可代替。
可能她曾怨過他,可能她曾恨過他,但她也曾傾盡全力珍視過他。他走了那麼遠,變了那麼多,他已經不是從前的周師兄,她卻從來沒有對他惡語相加過,更沒有詛咒、謾罵過他。
令人懷念的往昔,依舊埋藏在,今日的心底。
寧檬說,周師兄以後會娶一個比她強百倍、千倍的女子,讓她嘔死。
那一天,她等不到了,看不到了。
現在,他再次把她給扔下了。
又是美國,萬惡的資本主義,叫人怎麼不恨它!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隨周師兄沉入了大西洋中。也許成了一粒水珠,也許水珠被陽光蒸發,飄到空中,變成了一朵雲、一陣風。
她將籃球放進了文件櫃中。
外面響起砰砰的關門聲,下班了。餘暉從樓群之間漏下來,霞光驚艷刺眼,一天又過去了。
國防大有去軍區大院的班車,同車的都是認識的人。諸航坐在最後,聽著別人談笑風生。她感覺車裡的自己只是個殼,靈魂支離破碎地在空中飄著。頭像有千斤重,什麼事都想不了,想不動。
帆帆蹲在一人高的盆景樹後面,雙手托著下巴,安安靜靜。看到諸航,兩隻手臂張開像迎風的翅膀。
「怎麼沒有畫畫?」諸航任由帆帆小嘴吻過她的脖頸、鼻子、眼睛。
「我今天在想事情。」帆帆認真地回道。
「哦,帆帆想什麼?」
「我在想,要是有一天媽媽不要我,怎麼辦?」
諸航一怔,頭皮刺刺的痛。
唐嫂笑著過來,「今天下午電視裡播的一個劇,裡面有個媽媽把孩子給拋棄了,孩子追著媽媽後面跑,媽媽都沒回下頭。估計把帆帆給嚇著了。」
「那個是人家編的故事,騙人的。」諸航抱了幾次帆帆,手臂完全使不上力,她只得牽著他的手。
「媽媽會和帆帆永遠在一起,是不是?」帆帆問道。
諸航點頭。
帆帆笑了,蹦著跳著,又去玩了。嘴裡還在哼著:「媽媽好,帆帆好,爸爸好!」
呂姨曬了一竹匾的杏仁,說是今天剛從農貿市場買的,曬乾後,磨豆腐吃。
諸航看了看,沒有力氣講話。
諸航沒吃晚飯,洗了澡就進書房了,她叮囑唐嫂給帆帆洗澡、哄帆帆睡,她今天要熬夜,不要打擾她。
帆帆磨磨蹭蹭地跟著進書房,自己拿了畫筆和紙,一臉討好的笑,向諸航保證,他只畫畫不出聲,他要陪媽媽。
「媽媽要專心做事,不需要陪。」諸航說道。今晚,她只想一個人呆著寫編程,把全世界關在門外。很多很多的事,留到明天再面對。
帆帆圓睜著眼睛,一眨也不眨。好一會,他低下頭,抱著畫筆和紙出去了。那小背影上寫得無比的委屈和傷心,仿佛真的被拋棄了一樣。然後,在門口,他期盼地回了下頭,踮起小腳,幫諸航給門帶上。
諸航嘴巴張了張,想喊回他,最終沒有出聲。
打開電腦,諸航強逼自己不去看郵件。其實根本無法靜心做事,想給小艾打電話,小艾和師兄去桂林度蜜月了,寧檬,現在不知在哪個餐廳醉生夢死。諸盈?不,不能,姐姐會擔心的。像任何時候一樣,只能把所有的情緒嚼碎了,一口口咽下去。
時間,慢得像在嚴冬等待春天,一分一秒都很難挨。
門再次被推開了,卓紹華抱著帆帆站在門口。
「首長,我??????」她想快快地把他們打發走。
卓紹華偏過臉,看著帆帆,「告訴媽媽,我們要去哪裡?」
帆帆大聲回答:「帆帆要去媽媽上學的學校打球,以後,帆帆也會好好看書、上學,像媽媽一樣。」
諸航哀求地看著卓紹華。她不能在帆帆和首長的面前,心神被另一個男人占去,可她卻又控制不住。
「換身衣服吧,別讓師弟師妹們笑話了,給帆帆做個好榜樣。」卓紹華第一次用命令的語氣對她說話,不容反駁。
帆帆大概以為去旅行,搬了很多東西放在后座。有他常玩的玩具、布偶,常吃的零食。還搬了幾本書,精裝的書,又大又厚實,他搬得氣喘喘地,卻不要爸媽幫一點忙。最後,不忘再帶上他的畫筆和紙。
偌大的后座被帆帆一個人占去,諸航只得坐在副駕駛座,首長自己開車。帆帆沒什麼看過夜景,一束霓虹閃過車外,他都驚喜地跳起來:「媽媽,什麼?」
諸航打起精神,告訴他那是一家五星級飯店的招牌。這家飯店很古老了,世界各地都有它的分店。
帆帆含著手指,「媽媽,看!」他指著一幢高聳的大樓。
「那是播放《灰太郎與喜羊羊》的地方----中央電視台。」
「媽媽真棒,什麼都知道。」帆帆毫不吝嗇地誇獎道,探過身去摸摸諸航的臉頰。
諸航深吸兩口氣,握住小手。溫暖的小手,綿軟的小手,像夏夜清涼的晚風,習習吹盪,撥去她頭頂上空灰暗沉重的雲彩。
北航剛開學,冷清多日的寢室恢復了喧鬧,餐廳、教室、圖書館燈火通明,難得球場上很安靜。
卓紹華讓帆帆坐在球場邊,那兒有個簡易的小亭子,可以掛掛衣服和包,下雨時能擋擋雨。恰好,又挨著路燈。球場是暗的,卻可以清楚地看見亭子裡的一切。帆帆太興奮了,他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學校,好多好多的房子。
「首長,不要打了,散散步吧!」圍著籃球場走兩圈,腿也累,心也累。夜風漸漸大起來了,樹枝刷拉刷拉方向一致地搖擺著,天上的雲走得很快,氣勢有點嚇人。
「我雖然很少打球,不見得會輸給你哦!」卓紹華舒展著手臂。
帆帆抱著大球過來,「爸爸,給!」
「今天,帆帆給爸爸媽媽做裁判,誰輸了,就刮個鼻子。」
帆帆舉手與卓紹華擊掌,「好!」他知道裁判是什麼角色,正式的籃球比賽有幾個人,這些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諸航就一遍遍地講解過。「爸爸,加油!」
「為啥不讓媽媽加油?」
帆帆咯咯地笑。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贏。」卓紹華運著球,開始熱身。「諸航,接著!」他把球扔了過來。
諸航跳起,接住,愣愣的。
「別讓帆帆失望,呃?」卓紹華意味深長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帆帆坐回了裁判席,小手拍得啪啪直響。
諸航在原地拍著球,出一場汗也好,她飛快地跑著,向籃下進攻。卓紹華攔阻,她躲,向左,向右,一個假動作,一躍,投籃成功,卓紹華接過球。
「媽媽,媽媽!」帆帆歡叫著跑過來,抱住諸航的臉,獻上一記響亮的吻。
諸航全身的細胞都活躍起來了,她的全世界就是手中的球。首長打得不算很好,但他堅強,不管輸多少分,毫不氣餒,下一秒,又全幅身心地守衛、進攻。
「要下雨了。」樹葉翻動的聲音更大了。
卓紹華拭去額頭的汗,「帆帆,呆在那兒別動,我們繼續。」
「好!」帆帆響亮地回應,他要給爸爸鼓勁。爸爸今晚要被刮鼻子了。
兩個來回之後,雨噼哩啪啦不由分說地砸下來,砸在寬大的枝葉上,砸得他們頭上。諸航抱著球,雨霧迷漫,眼前變得白茫茫的。卓紹華沒有動彈,身子前傾,準備搶奪手中的球。帆帆乖乖地坐在亭子下,不吵不鬧。
諸航心中突地一震,「首長??????」
卓紹華走過來,雙手搭在他的肩上,「諸航,不要忍,哭出來,大聲哭出來。」
諸航搖著頭,淚水卻不聽使喚,如決了堤的河水,一泄而下。
心頭那麼多的自責、那麼多的痛,隨著淚水、雨水,痛痛快快地流淌。
不是很久前的一個冬夜,也在這裡,周師兄走了,她跌倒了,兩掌都是血。首長找到她,問她:自己站得起來麼?她站起來了,由他背著上了車。
有些事,別人幫不上忙,只能靠自己。
這場大雨,算得上是夏日最後一絲殘威的總爆發,它淋在身上,已經帶著深深的涼意。這場雨之後,秋天就該登場了。諸航的牙在控制不住地打顫。
卓紹華走過來,將她擁進懷裡,在她耳邊說:「所有的悲痛和辛酸都留在這個夜晚、都隨這場雨結束,明天,為我,為帆帆,堅強一點,可以嗎?」這不是命令,是懇求。他很心痛周文瑾的離開,不是妒忌他與諸航的青春年華,周文瑾確實是很優秀的人才。但是命運的當頭一棒,無法閃躲,如佳汐當年的突然過世。
這孩子只要無助或者徘徊、苦悶時,有意無意都會來北航。北航在這孩子心中是個什麼位置,他清楚。那就來吧,但是他不允許她獨自悲痛,他要她知道,她還有兩個男人-----他和帆帆在愛護著-。
諸航咬住唇,仰起頭,把眼淚往回咽。
雨慢慢小了,變成無聲無息的雨絲,幽幽飛揚。
帆帆踩著水花跑過來,手裡捧著條大毛巾。「諸航,誇獎下帆帆呀!」卓紹華說。
諸航蹲下來,她怕濕到帆帆,只湊過去與帆帆親了親,帆帆回應地吻吻她的兩頰,然後告訴爸爸,雨是鹹的。
球賽宣布結束,兩個人濕淋淋地上了車。卓紹華把車開得很快,悲傷之餘,如果再生場病,那會讓人精神更沮喪。
還好,泡過熱水澡後,一家三口都無恙。
帆帆自覺地跑向自己的小床,卓紹華喊住他,邀請他睡大床。「爸爸!」帆帆激動得只會傻笑,他已經很久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幸福了。
帆帆今天睡裡面,諸航睡在中間,卓紹華睡外面。在這個夜晚,他擔心自己的力量溫暖不了諸航,他需要帆帆的幫忙。
帆帆不介意睡哪裡,他只要爸爸媽媽在身邊。乖乖躺了一會,看看爸爸,看看媽媽,突然坐起來,他記起了裁判的責任。「爸爸,你今天輸了,讓媽媽刮鼻子。」
卓紹華忍俊不禁,怎會生出這麼一個頂真的壞傢伙。「好吧!」他閉上眼,轉向諸航。在帆帆的監督下,諸航無奈地輕輕颳了刮卓紹華的鼻子。
「GOOD NIGHT!」帆帆甜甜地笑著,眼睛彎成了月牙。這句話,是他從電視裡學來的。然後,躺平,下一秒,就睡沉了。
卓紹華熄了燈,把諸航拉進懷中,枕在她的臂彎上,親親她的額頭,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像在哄她入睡。
「周中尉的失蹤是因為意外,很遺憾無法給他任何榮譽稱號,其他方面,韋政委都會以最高標準給的。部里已有同志去他老家接他父母過來。」
「嗯!」諸航懂,首長已經努力在彌補意外的遺憾。除了感嘆世事無常,其他又能如何。
「部里不會開追悼會。」卓紹華嘆息。
周師兄是失蹤,沒有理由開,也不要開,讓他安靜地呆在大西洋底。
「同事們聯繫他以前的同學,會有一個送別的活動,讓寧檬和小艾陪你去。」
她在他胸前蹭了蹭,有一縷頭髮掉下來,遮住了眼睛,不舒服。「不去了。」今晚,她躺在床上,腦子裡想著周師兄,首長呢,是不是也經常這樣在深夜裡想起佳汐?她想問首長,你這麼關心我、包容我,僅僅是責任嗎?咽了咽口水,終於什麼都沒說。
卓紹華沉默了一會,低聲笑了笑,「帆帆說你剪了頭髮後,很漂亮。」
「他胡說。」
「沒有,我們父子同心。」
聲音越來越低,輕拍她的手一下接一下,慢慢的,諸航睡著了。手臂已經僵硬,卓紹華卻沒有抽回,他整晚都用同一個姿勢,將諸航緊緊抱著。仿佛不這樣,一不留神,諸航就從他身邊飛走了。
這孩子痛成這樣,曾經一定很愛很愛周文瑾。
唉!
第二天早晨,是晴天,氣溫低了幾度,秋天的味道若隱若現。唐嫂嘮叨著給帆帆加厚衣,帆帆在走廊上跑來跑去,不肯配合。
諸航睡到自然醒,卓紹華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一身休閒的裝束。「首長,你怎麼不換衣上班?」她看時間,可不早了。
「今天我請假。」卓紹華走過來,還好,眼睛沒腫。心中一緊,這孩子還是倔強,習慣事事忍著。
「幹嗎請假,我??????沒有事的。」諸航不自然地抓抓頭髮。
「先吃早飯!」他把她推進衛生間,把窗戶打開,微涼的空氣一陣陣吹進來。
都記不得上次和首長一塊吃早飯是哪一天了,儘管胃口不好,諸航還是努力喝下一碗粥。帆帆不要唐嫂喂,在爸爸媽媽面前,他好好地表現了下,獨立把一碗粥吃了下去,桌上沒掉一粒米粒。
呂姨收拾碗筷去了,唐嫂抱著帆帆去鄰居家串門,小喻和另一個勤務兵在打掃院子。一夜風雨,落葉滿院,荷花缸里的睡蓮也卷了邊。
卓紹華拉著諸航去書房,「心情好點沒?」他的眼神很真切、溫暖。
諸航點頭,「首長,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卓紹華摸摸她的頭,很心疼在這時候還要她面對另一個嚴酷的事實,可是他不能瞞她,「我們一起去趟醫院,姐夫的病理報告今天應該出來了。等專家們拿出診治方案,我和你一起去見大姐。」
在孩子的心裡,丟塊橡皮、考試不及格都是天下最可怕的事,整個世界像要崩塌了,不知明天的太陽會不會正常升起。有恐慌,有委屈,猶豫著要不要向媽媽說起。推開家門,媽媽一臉是淚的告訴她,爸爸遇到了意外。孩子倏然清醒,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也許只是件小事。
諸航下車時,雙膝有點軟,扶著車門,才站穩了。她短暫地閉上眼睛,小心地把和周師兄有關的一切折了又折,放進心底的一個角落。有那麼一下子,她想不起來自己剛剛在做什麼,除了覺得窒息外,她什麼感覺都沒有。
她不由自主攥緊了卓紹華的手。
卓紹華側過臉看她,輕攬住她的腰,他的眼中寫著他為她驕傲著、心疼著。一樁一樁的事接踵而來,這孩子表現得很堅強。
兩個人的腳步聲在幽靜的走廊上迴響,一聲一聲,格外的懾人。
成功在小會議室外等他們。
諸航仿佛是第一次看到成功這麼嚴肅過,她情不自禁顫了一下。不怕流氓發神經,就怕流氓裝正經。
「還好!」成功對卓紹華輕聲說了一句。
卓紹華與諸航深深對視著,兩人心情倏地一松。卓紹華長吁口氣,拍拍成功的肩,走進會議室。
會議室里有三人,成功告訴諸航,有兩位是軍區醫院的專家,還有一位諸航認識,是在小艾婚禮上被寧檬凶的顧晨。
情況真的不能算壞,屬於胃癌中期的最好情況,癌灶的部位、大小、侵潤範圍都可根治性切除。兩位專家拿出的方案是儘快進行切除胃部三分之一的手術,然後再做一次化療。如果手術成功,治癒的可能性有百分之八十。
成功告訴諸航,根治性手術,不同的醫生做,情況會很不同,所以紹華把軍區醫院最好的兩位外科專家請來了,他也會進手術室,只是做助手。這次也多虧顧晨主任經驗豐富,發現病情及時。不能再怨天尤人,這是最好的結果。
諸航頻頻點頭,她不住地看顧晨,越看越覺得形象高大。
「喂,你那眼神收斂點,你再看,顧晨會以為你有什麼其他想法。」成功實在看不下去了,提醒道。
諸航沒搭理成功的調侃,她在想著,哪天要把寧檬捉來向顧晨主任好好地道個歉,人家是個多麼高尚的天使呀!
今天是周二,手術定在周四,下午,駱佳良就必須入院做術前的各項化驗檢查。
卓紹華向兩位專家拜託了又拜託,向顧晨感謝了又感謝,對成功就了句「快去辦住院手續」。
成功眼直眨,這也太區別對待了,他這兩天為駱佳良的事忙得腳不著地、夜不閉目。
諸航還算有良知,鄭重其事地握住他的手,「成理事,成大醫生,成天使,你的大恩大德,我銘刻五內,永生不忘。下輩子,我做牛做馬,再報答你。」
「今生呢?」成功氣不過。
「首長在等我,再見!」諸航追上走在前面的卓紹華。
身後,成功把牙磨得咯咯作響。
這個時間,諸盈應該在銀行。見到諸航和卓紹華,諸盈站在冷氣開得十足的營業大廳,本能地打了個冷戰。
卓紹華儘量簡潔地把駱佳良的病情說了一遍,諸盈很平靜。然後,她讓兩人稍等下,她去行長室請下假。諸航不放心地要陪她過去,她說不要,還問兩人餓不餓?
「首長,姐姐沒事吧?」諸航對諸盈平靜的反應有點不安。
卓紹華微微擰眉,嘆息道:「從她生你起,她的軟弱、眼淚、後怕、隱忍都習慣在夜晚沒人看見時釋放,現在,她只讓自己鎮靜。」
是,鎮靜才能條理地面對一切。
諸盈很快就回來了,回家的路上,她一直看著窗外,安靜如一幅淡淡的山水畫。開門時,她沒拿住鑰匙。鑰匙咣當掉在了地上。她自嘲地笑稱自己大概老了。
「姐!」諸航從後面抱住她的腰。
她仰起頭,似在抑制心底的波動,終於,沒控制得住,一股熱霧瀰漫了眼眶。
「航航,在姐姐心中,你很優秀很優秀,雖然紹華的軍銜高,家境優裕,姐姐從不認為你嫁紹華是高攀,但是姐姐今天??????」她匆匆拭去不小心泛出眼角的兩滴淚,「但今天姐姐真的覺得你嫁得很好。如果沒有紹華,姐姐現在??????該怎麼辦?」有些事,不是堅強、振作就可以的。在現實面前,你只能承認自己的無力、渺小。
「紹華,我懂,」她攔住卓紹華欲出口的話,「我們是家人,你做的是應該的。姐姐的心真的不慌亂,不驚恐。我不覺著不幸,我只覺得好幸福、好幸運。」淚越流越快,怎麼都拭不盡。
諸盈語無倫次,又是哭又是笑。確實幸運,年少時遇到事,有爸媽替她擔著,她能正常求學、工作,航航能好好地長大。現在遇到事,紹華和航航早早地替她擔去了,她一直都被愛護著。
「我要進去給佳良收拾衣服,要住好多天呢,多帶幾套。梓然大了,可以一個人??????」
「小喻下午去接梓然回四合院,小喻可以輔導他作業,呂姨可以給他做好吃的,帆帆估計會樂得像個小瘋子。」諸航說道。
諸盈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
卓紹華默默地接過她手中的鑰匙,開了門。打通駱佳良的手機,他說在附近的公園散步。
昨天復檢完,卓紹華和顧晨談了會話,就陪駱佳良去單位辦了病假手續。駱佳良沒問結果,他今天還像平時一樣,上班時間出了門。他不知道在長椅上坐了多久,感覺身體重得無法移動。不遠處一棵樹上,停著一隻白鴿,膽子很大。他在打量它,它也在打量他。他抬下手臂,它啄啄羽毛。陽光從茂密的枝葉間落下散碎的光片,一陣風颳過,光片閃動著,像蕩漾的水波。
「佳良!」一個身影把那隻鴿子遮住了,他抿抿乾裂的唇。「盈盈!」他低下頭,無法正視諸盈的眼睛。她都知道了吧!愛一個人,就不該讓她受累受苦,他卻把她推進了一個深淵,他無比愧疚。
「傻坐在這兒,管理人員會以為你老年痴呆呢!」諸盈理了理他沒翻好的衣領,瞅著他已經白了不少的頭髮。
駱佳良呵呵憨笑。
「我們走吧!」諸盈溫柔地挽住他的手臂。即使在戀愛時,他們的也未曾在人前手挽手過,駱佳良心中發緊、發澀。「盈盈,對不起。」
「真傻啦!」諸盈佯裝瞪他一眼,「都做外公的人了,生個小病還這樣子矯情。」
如果真是小病就好了,他鼻子發酸。正午了,太陽升到半空中,他留戀地看著四周的草草木木,他和盈盈唯一的浪漫,就是在這散散步。假使意外能預料,不該那樣處處省著,應對盈盈好一點,應該早點去麗江,她都很久沒添新衣了。
「我們先去商場看看。」駱佳良鼓起勇氣看了下諸盈。
「以後有的是時間,航航和紹華在等我們呢!」諸盈催促道。
以後還有機會麼?駱佳良沉默了。
入院第一天,諸盈把諸航和卓紹華早早打發回家了,她留下陪夜。病房條件很好,VIP的貴賓房,成功安排的。駱佳良洗了個澡、剪了頭髮,精神還不錯。晚飯是唐嫂和小喻送的,把梓然也帶來了。梓然安靜地站在床邊,雙手握住駱佳良的手,稚嫩的雙眼裡溢滿了慌亂。小喻喊他回去時,他對駱佳良說:「爸爸,我明天再來看你,每天都來。」他沒有吵著要留下,沒有說一句害怕。
「梓然大了。」諸盈自言自語。
駱佳良盯著天花板看,不知在想什麼。
晚間新聞結束,諸盈熄燈上床。駱佳良似乎無法安睡,不住地翻身。「盈盈,」他低聲喊道。
諸盈開了檯燈,走到他床邊,「要喝水嗎?」
駱佳良搖搖頭,撐著坐起,示意她坐下。「盈盈,我聽說打開腹腔,有時候會發現實際情況和檢查結果不太相符。」
「不會的,給咱們看病的都是頂尖的專家。」諸盈替他披上衣,輕輕按摩著他的雙肩。
「是的,國內最好的專家,但是??????總有個萬一。如果??????」他拉開諸盈捂住他嘴的手,「讓我說完。如果手術不成功,盈盈??????」他的心痛得像有把刀在絞,「讓他回國吧!他還在愛著你,不然不會離婚的。你們有航航??????他人不壞,那時太年輕了,他一定會善待我的梓然??????盈盈?」
諸盈眼帘低落,慢慢地從他的掌心抽回自己的手,站起來,退了一步,冷冷地瞪著他。
啪,啪,她抬起手,一左一右,狠狠地摑了自己兩個耳光。駱佳良都沒反應過來,只見諸盈白皙的臉頰上立刻浮出了五個指印,一左一右,很對稱。
「這一巴掌,是打的我自己。我需要反省,我做了什麼,讓我的丈夫認為我的心裡放著另一個男人。」她指著左臉,然後又指向右臉,「這一巴掌,是我替你挨的,因為你是病人,我不能打你。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自己好端端的,卻把老婆往其他男人懷裡送。這算什麼,大度嗎?沒關係,你不要我可以,航航我能獨自帶大,梓然我也可以。明天,我就去戶籍辦,讓梓然改姓諸。」
「盈盈,對不起,我說錯了。」駱佳良忍不住淚水長流,慌忙道歉。他欲拉諸盈,諸盈憤怒地將他的手甩開。「我是犯混了,原諒我。我會好起來的,手術會成功的,一定的,我要陪你去麗江,我要看著梓然結婚,看著帆帆讀書拿獎。」
「我今天才知道,你從來就沒真心相信過我,你一直耿耿於懷我的過去。」諸盈又傷心又蹩屈。
「不是,我只是有時會覺得你嫁我真的太委屈,我什麼也沒有??????」
「你當初幹嗎去了,找一個配你的去呀,何必招惹我?」諸盈控制不住地吼叫出聲。
「我癩蛤蟆愛上了天鵝,眼裡看不見別人。」他終於抓到了諸盈的手,用力地拉近,求道,「盈盈,你別生氣,好不好?我不放手,我們是夫妻,死也不放。」
諸盈好不容易平息怒火,「還敢講泄氣的話不?」
「不敢了。」駱佳良哽咽地發誓。
「往裡去去!」諸盈與駱佳良擠上一張床,又氣又心疼地依進他的懷中。在別人眼裡,這個男人確實其貌不揚,確實沒有什麼大出息,可是她真的很滿足,沒有任何苛求。「他再好,也和我無關。和他聯繫著,是為了航航,不是圖別的。」
「我知道,我知道。」駱佳良緊緊抱著妻子,是他心眼小,在恐懼面前,胡思亂想。
「你比他強百倍,不管哪方面。你的手術成功或不成功,我都永遠是駱佳良的妻子,一直到老。」這把年紀,這麼肉麻的話,她竟然說得這麼順溜。諸盈微微的羞澀。
千辛萬苦才止住的淚又泛濫了,駱佳良掩飾地把臉埋在諸盈的脖頸處,那裡很快一片潮濕。
成功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從窗戶邊往後退。他在走廊上又站了會,等著病房內的燈再次熄了,才悄然離去。
讀書時,他做過一陣文藝青年,很喜歡雨果的《巴黎聖母院》。鐘樓怪人加西莫多對女主的痴情、深戀很令人動容,他有時會想,最後的角色互換,當加西莫多陷入囹圄,女主也會為他那樣付出嗎?他斷然說出答案:不會。這份愛是不平衡的,加西莫多愛得很卑微,女主對他僅僅是有好感,絕對談不上深愛。
深愛,是用全部的生命在愛著。
今夜,駱佳良圓滿了,他終於守到了諸盈回應。
愛一個人是幸福的,被你所愛的人愛著更快樂。
愛情總能創造奇蹟,手術肯定會圓滿而又完美。
成功心潮澎湃,他都有些羨慕駱佳良的外在條件,至少那樣的,能輕易發現美玉,而他呢??????搖頭咂嘴,顧影自憐呀!
護士站里歡聲笑語,桌上放著一個竹編的籃子,裡面有大串的葡萄和青中帶黃的柿子。葡萄顆顆飽滿,像紫色的瑪瑙,在燈光下閃爍出誘人的光澤。成功識貨的,那柿子是罕見的甜柿,也叫水果柿,把皮一削,果肉金黃,水汁豐沛,果肉甜美。
他端出成理事的架勢,威嚴地訓斥,「哼,是不是又向病人敲詐勒索了?」順手摘了顆葡萄,撕去皮,塞進嘴中。哎喲,和超市買的那種進口葡萄很不一樣,甘甜微酸,仿佛多了些陽光、空氣、風的味道。他閉上眼享受著。
值班的幾位護士笑得更歡了,「成理事,你是賊喊捉賊。」
「沒大沒小的,說什麼呢?」太好吃了,成功索性坐了下來,把籃子往面前拉了拉。
「這水果是位美女送給你的,她找了一圈沒找著你,問到我們這兒,就把籃子擱這邊了。她說她姓單,是你的病人,水果是今天在鄉下農莊新摘的。」
單惟一?嗯,跑去鄉下摘水果,確實像她會做的事。成功拎起籃子,起身就走。
「成理事,別小氣,給我們留點哈!」護士們叫著。
成功涼涼地回道:「收禮要承擔被處罰的後果,還要禮尚往來,你們也要一起嗎?」
「要,我們要和成理事共進退。」
成功歪歪嘴角,他才不相信這幫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的女人。
開車回自己的公寓,明天他要早點去醫院,不想回家聽媽媽扯長問短的。明天早晨有專家門診,駱佳良還要做一套化驗檢查,他得關注著。迎接自己的依然是一屋子清冷與黑暗,不幽怨,自由是要等價交換的。一大半水果進冰箱,留了幾個放進果盤中。洗澡出來,邊吃水果邊上網。
看單惟一的微博,現在儼然是成功睡前催眠的一種方式。他坐在家中,不打電話,不見面,就能掌控單惟一的所有行蹤。單惟一算是比較好管理的孩子,幾點一線,從來不逾距。生活沉悶又乏味,不懂她為什麼還過得那麼有滋有味、鬥志昂揚。可能單細胞想不了很多,於是,快樂很簡單。
單惟一有好多天沒提她的「唯一」了,是眼鏡男失去了誘惑力還是她已經從微博暗戀轉向真實生活里的明戀?難以猜測。
單惟一今天寫了六條微博,有兩條是鄉下農莊的果園風光,文字配圖片,看著就像走在柔和的秋陽下,輕輕一嗅,滿鼻甘甜的果香。還有四條,是默哀她栽種的聖女果、小黃瓜、絲瓜的下架,她新換了兩盆仙人球,還有兩盆蘭草,計劃著天冷的時候,再養一盆水仙。
要不是成功認識單惟一,都懷疑她和成媽媽一般年紀了。這小日子過得太寧靜,日升月起,淡然老去。
如果把單惟一比喻成一面湖,湖水必然澄淨碧清,湖下的世界,一目了然。成功陡地生出惡作劇之念,他要投塊石頭下去,看看湖水怎麼蕩漾波浪。
清清嗓子,把聲線調到最低啞慵懶令人小心跳跳的頻率,「惟一,睡了麼?」
「成醫生,你大聲點,我這裡好吵,聽不清你的話。」單惟一高分貝的回應震得成功耳膜呼呼叫痛。
成功表情痙攣,把手機往外挪了挪,「你在哪?」不自覺,成功也把音調提了八度。
「和維修人員在外面加班。」
「你不是在售後服務部負責接電話?」
「是呀,最近空調的返修率太高,人手安排不過來,我陪師傅們出去,幫著搭把手。」
「你生活挺充實呢,白天頂著太陽去果園,晚上披星戴月出門搞維修。」成功不想吼的,但他控制不住。
單惟一笑了,「成醫生,你收到水果啦,是不是很甜?」
雞同鴨講!成功沒好氣地說道:「哪有男人愛吃甜。難道你是想送給眼鏡男,他不喜歡,你才轉送給我?」
「不是,你們一人一籃。」
媽的!成功心情壞了,搞半天,他是捎帶上的,早知道,巴巴提回來幹嗎,扔給那幫小護士好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成功心情都沒好轉。負責專家門診叫號的小護士被他的臭臉嚇得氣都不敢亂喘。今天放了二十個號,叫到第十五號時,小護士偷偷朝里瞟了眼,看到坐在成功面前的病人直哆嗦,那還是個美人。
第二十號病人是由母親陪著來的小女生,生理期紊亂。成功低頭寫著病歷,問哪裡不舒服,小女生頭搖得像撥浪鼓,我挺??????好,她求救地看向外面等著的媽媽,很想哭,這個醫生比病還怕人。
「挺好?那你來看什麼病?」成功「啪」地擱下筆。
「我媽媽??????」兩大滴眼淚掛在睫毛上,顫顫的,不敢往下掉。
「閒得無聊呀!」成功森冷地眯起眼,嘩嘩寫了張處方,「出去!」
小女生逃得比兔子還快。
媽媽不太放心,質疑地把處方看了又看,問護士:「他都沒問沒檢查,藥不會開錯吧?」
護士看了看處方,小聲說道:「絕對沒錯。雖然態度不咋的,醫術卻不是蓋的。」
媽媽拖著小女生半信半疑地去拿藥了,護士拍拍心口,慶幸這一次的專家門診又熬了過去。
駱佳良的各項檢查已做好,由諸盈陪著回病房休息。成功過來看了下,叮囑駱佳良吃點易消化、無刺激的食物。手術是明早八點,六小時前禁食,二小時前禁水,給胃足夠時間把胃內容物排空入腸。諸盈細心地用紙都記下了。
成功呆了一會,去餐廳吃午飯。吃完回辦公室,經過放射科,看到顧晨一人坐在裡面對著牆上的幾張片子正研究,他折身進去。
「我想起一件事,還沒找你算帳。」顧晨轉過椅子。
「什麼事?」成功懶洋洋地坐下來,攤開雙手,靜待發落。
「你忽悠我,說上次和你吃海鮮的美女是你女朋友。沒想到那女友是我同學老婆的閨蜜,我還湊上去套近乎,給人家罵了一通。」
「是你蠢,我怎麼回答的?」成功眉毛一挑,笑意模糊。
「你說你什麼時候缺過女友??????你個流氓,挖坑給我跳。」顧晨上前給了成功一拳。
成功也不閃躲,悠哉地晃晃兩腿,「我怎麼聽著你不像是生氣,而像是慶幸!」
顧晨呵呵兩聲,再次求證:「她真不是你女朋友?」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成功玩味地斜過去一眼。
顧晨搓搓手,「如果不是,我就追啦!」
成功捏著下巴,似笑非笑:「你喜歡她?」
「我未婚,她未嫁,不可以嗎?」顧晨雙臂交插。
成功定定看著窗外一小片藍天,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道:「可以呀,追去吧,沒人攔著你。」只是追得上追不上要看自己的造化,寧檬-----可不是好摘、好吃的果子。
突地,成功依稀聽到空氣里多了點異常的氣息,他收回目光,朝後轉。顧晨難堪地張大嘴巴,站在門外的寧檬用足以殺死千軍萬馬的目光過來,諸航的臉上寫著四個字「你闖禍了」。
這不是絕情,而是漠然,她對他,什麼也不是。不妒忌,不吃味,她愛誰,誰愛她,和他沒任何關係。仿佛從不曾近過??????寧檬醒了,也怒了。
「我是你的什麼人,誰給了你權利說這樣的話?」寧檬衝進來,指著成功的鼻子,整個人抖得不像樣。「我是纏著你還是礙著你,你就這麼急不可耐地把我拂開?成功,我告訴你,我不稀罕你,從來都不。你脫下這件白大褂,去掉成姓,你又是個什麼東西。你只會用曖昧玩弄別人的感情,卻從不敢承諾。你害怕擔當,你怕責任。你??????根本不成功,你很失敗。」
成功什麼反應都沒有,他坐著,面無表情。
這樣的淡定把寧檬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她突地揮手,狠狠地摑了成功一個耳光。響亮的巴掌聲,把諸航和顧晨都驚住了,寧檬自己也嚇得不輕,她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嘴唇白得沒一絲血色。
成功如高僧坐禪,置身世外,神馬都是浮雲。很好,他也榮幸地嘗到了耳光的滋味。諸盈摑耳光,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愛,寧檬這一耳光,與他徹底做了了結。以後,估計裝不成朋友,老死再不相往來。
寧檬捂著嘴,扭頭跑了出去。
顧晨跺著腳,這禍是他起的頭,他必須負責善後。硬著頭皮,追了過去。
諸航也擔心寧檬,但是她要是再追過去,寧檬在前,顧主任夾中間,她墊後,別人會以為是精神病院出來的。算了,一個顧一邊吧!她進去拉把椅子,坐在成功對面,雙手托起下巴,眼睛眨都不眨,「半個臉紅,半個臉白,這叫陰陽臉?」
「你真是只豬,不會說人話。」是人都有點同情心,成功恨死這種隔岸觀火的,「大中午的到這邊晃什麼?」
「無巧不成書。」寧檬給諸航打電話時,她在來醫院的路上,兩人就約了醫院見面,她連哄帶騙扯著寧檬來向顧晨道個歉,誰知撞上這一幕。諸航覺得這也不能算是壞事,總是害怕暴風驟雨,防這防那,其實一旦來了,就那麼回事,風停雨住後,又見藍天白雲。
「你還識字呢!」成功站起來,越過諸航。
諸航扯下他的衣角,拍拍纖細的肩,「想哭嗎,這兒借你靠一會。」
「滾!」成功從齒縫裡擠出一個字。
諸航不怕死地說道:「你說顧主任是慶幸的,其實我覺得這也是你想要的。」
「你這隻豬皮癢了。」成功揮起拳頭,在落下來之前,諸航逃之夭夭。
成功愣愣地隨手臂耷拉下來,發了會呆,回辦公室去了,臉頰灼熱、滾燙。其實很多人都被豬的外相給欺騙了,這隻豬並不笨。
以後,那隻澀澀的果子可以扯下對他的迷戀,追尋新的幸福去了,他摯誠地祝福她,願她過得比他好百倍。
寧檬跑得太快了,顧晨在醫院大門外才追上,心驚膽戰地看著寧檬往馬路中間直衝,他及時地抓住了她。
寧檬扭過頭,嘲諷而又譏誚地看著顧晨,搞不清他裝什麼殷勤紳士,他於她,只是個陌生的路人。
顧晨這時還不知寧檬的名字,不能叫小姐,也不能隨便叫聲美女,他急得滿頭是汗,「對不起,我和成理事只是在開玩笑,你別往心裡去。」
「原來你不喜歡我,只是開個玩笑?」寧檬心中一顆地雷點燃了導火索,吱吱冒著煙,馬上就要引爆。
顧晨結結巴巴回答:「不??????不是,我喜歡的。」只是她喜歡的是成功,顧晨看得出來。
寧檬不知道哪根神經突然不對了,她倏地升起一股瘋狂的衝動,「你是什麼醫生?」
「放射科主任。」
「你有車麼?」
「有車,也有房。」顧晨小心翼翼地把寧檬拉到人行道上的樹蔭下,這裡總算安全了。
「你是獨生子?」
「是,爸媽退休工資都很高,我沒有多餘的負擔。」
這個陌生男人大概相親經驗豐富,回答問題舉一反三。寧檬苦澀地忍住奪眶的淚水,「我膚淺而又拜金,以前的感情很複雜,你還要追我?」這叫退而求其次麼?也是一醫生,家境也不錯,雖然他不叫成功,也許僅僅是個及格,可是他能為她撿起碎了一地的尊嚴。成功把她推向他,好,她就要成功看著,她怎樣和別人戀愛、擁抱、親吻??????是賭氣,是報復,也不全是,為了靠近成功的一路,她走得太累,她太需要一個正常男人的憐愛,撫慰她瘡痍滿目的心。
「以後簡單就行了,誰的從前都不是輕描淡寫。」
「你叫什麼名字?」
「顧晨!」
「我叫寧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