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下)
2024-10-01 15:37:15
作者: 林笛兒
「好啊!」那樣不止是有意外,還會有驚喜。
歐燦愣住,訝異她的輕快,或者講像是無限期待。而對於剛才電話里的謊言,她卻避而不談,仿佛沒必要回答。
「媽媽,你來了!」走進房間的卓紹華腳步有點匆匆。
「喔,我來找你有點事。」歐燦轉過身,「我去嬰兒室看過孩子了。紹華,以前你曾經講過你身體--」
「既然是病,總有辦法治,只是需要時間。」他用眼神堵住她欲出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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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確定孩子是----」在父母面前,紹華向來有分寸。自從突然冒出這女子出來,紹華變了。從前,在她講話時,他從不會無禮地打斷她。
「他的長相隨我。」
歐燦無語以對。
諸航嘆息,不敢苟同。
「你爸爸在氣頭上,一時半會不會消氣。今天沈秘書打電話給你爸,讓你做好思想準備,紀檢組要找你談個話,會有個處分。唉,我不知還能和你說什麼。」歐燦仍然無法消化這件事,想想都覺得這是夢,不會是真的。
「諸航還沒能進食,需要休息,我送你下樓。」
卓紹華情緒沒有絲毫波動,似乎聊的是件和已無關的事。
「紹華,你可曾後悔過?」歐燦激動地問。
「從不曾。」
歐燦苦笑,「不要送,我自己會走。」
陽光爬上了窗台,歪歪扭扭穿過樹梢,伴著晨風射進室內,樓下的草坪剛修剪過,空氣里飄蕩著青草的氣息。
走廊上雜亂的腳步聲多了起來,每天例行的查房時間到了。
諸航屬於成功的病人,查房醫生經過門前卻沒有進來,流氓醫生會單獨折騰她。
睡過一覺,疼痛感消除了許多,隨之漫上來的是飢餓感。隔著被子,她都能聽見肚子咕咕叫的聲音。
「我一會去單位有點事,等成功為你檢查過後,先喝點粥!」卓紹華又回來了。
好窘,他也聽見那餓鳴!
「好,你--多保重。」他的單位不是那普通的機關,那所謂的處分也不知是什麼樣。她如此寄語,有點像送君去前線作戰,你可千萬要平安回來哦!
他笑了,那笑意如流星划過夜空般,讓人來不及捕捉。
「其實你可以實話實說的。」她替他打抱不平,「我挺你,絕不背叛。」
「我沒事,委屈你了。」他深深地凝望著她,相信她不是信口開河。
暑熱漸消的秋日黃昏,他陪她散步。她住的四合院挨著城郊,走幾步路能看到一畦畦的菜地。在路口的小超市,她停下,說要買點牛奶。
進門時,兩人與一對中年男女擦肩而過。
「紹華?」女子扭過頭,目光與他相遇。
他僵住,心裡知道,終有一天,會東窗事發。
「她是誰?」女子發現了懷孕的諸航。
他沉吟,想著該如何解釋這件事的。
諸航下巴一抬,搶著回答:「我---是他表妹。」
他黯然。
一直微笑打量著她的中年男子樂了,「我怎麼不知有個這麼大的女兒?」
她納悶地看向他。
「千萬不要講是遠房的,卓家有幾個親戚我比你清楚。」中年女子接過話。
他的爺爺是孤兒,後來參加紅軍,建功立業,成為開國元勛。膝下一子一女。這女子就是他的小姑卓陽,中年男子是她的老公晏南飛。
諸航聽完他的介紹,腸子都會悔青了,禍從口出呀!
她原意是想維護他的形像,卻弄巧成拙。
他很吃驚,真的,二十三歲的小姑娘,算精確點,是二十一周歲多幾個月,卻盡力張開那雙纖細的手臂,想為他擋風擋雨。
「呵,還好還好,蓬畢生輝呢!」從階級層面上來看,她絕對是高攀他的。
「那就好,下午見!」
「如果有什麼責任,你往我身上推,沒事的,我無黨無派,無組織無紀律。」就差講天不怕地不怕了。
她笑著叮囑。
他擺擺手,走了。
經歷的意外多了,卻哪一年也沒今年多。
上班時間已過,大門口非常安靜。車滑過崗亭,士兵抬手敬禮,他緩緩閉了閉眼。
該慶幸是在軍事部門工作,沒人有閒情打聽別人的八卦。他有孩子這件事,事實上知道的人並不多。
微笑和迎面走來的同事相互敬禮問早安,每個人都是忙忙碌碌的。
秘書告訴他,成書記在辦公室等他。
成書記是成功的父親,私下是熟悉的長輩,工作上是他的上級,分管思想工作。
他敲門,聽到裡面叫「進來」,忙立正敬禮。
「坐!」成書記拿下鼻樑上的眼鏡,高深莫測地看了又看他,然後起身把門掩上,哈哈大笑。
「說實話,那件事是成功做,我信,你?我--不相信的。」
「只能講我也不是個完人。」
「你是不準備和我說實話嘍?」
「這就是實話。」
成書記眯起眼,笑容一點點斂去,眉宇威嚴地蹙起。「雖然你現在屬於單身,娶什麼樣的女子,組織不便干涉,但是這卻無法掩蓋你曾在婚姻狀態下與別人有染的事實。若在軍中傳開,作為一位年輕的少將,將是什麼樣的影響?所以組織決定,對你進行記大過處分。你接受嗎?」
「接受。」他筆直地迎視著成書記犀利的視線,無所畏懼。
「你小子真夠犟的。這可是大的污點,你父親對你可不是一點厚望,你知道嗎?」
「我很慚愧讓他失望。」
成書拍拍他的肩,「既然這樣,我無話可說。記大過,在將級軍官會議上作書面檢討,然後到紀檢組學習一個月。」
「是!」他起身敬禮。
成書記失笑,「你呀---好了,不說這個,說點別的。上面有個計劃,準備在軍中成立一支新型部隊,是為提高部隊網絡安全防護的,叫『網絡奇兵』。當前網絡安全已經成為國際性問題,它不僅影響到社會領域,同樣也影響到軍事領域。美方稱每天都探測到大量試圖侵入其網絡的黑客襲擊,中國也有這方面的隱患。這個任務讓你能做最合適不過,你是計算機專家。在這個月面壁思過時,你好好地寫個方案出來。」
他點頭。
「聽成功說,是個剛出校門的小女生,怎麼認識的?」成書記挑挑眉。
他無語。
「罷了,你可以不回答。還是要恭喜下你榮升父親了,你爸爸雖然氣你氣得不輕,估計也會竊喜下,孫子呀!我家那不成器的成功不知什麼時候能定性呢!這兩天你在休假,我不多聊了,走吧!」
他開門出去。走廊向左是電梯,向右走幾步是他的辦公室。他遲疑了下,轉身向右。
部里的一切都非常軍事化,方是方,圓是圓,什麼時候都是井然有序。
辦公桌上一盞磨砂玻璃檯燈是室內唯一帶點異域風情的物品。
那是佳汐從義大利帶回來的。玻璃易碎,怕摔壞,一路上,她都抱在懷裡。燈只在家中擱了一天,她便硬搬到他辦公室了,說他伏案工作多,辦公室的光線太熾亮,對眼睛不好,這燈光線柔和。
他哭笑不得,辦公桌上擱這像什麼?
燈還是帶來了,一直塞在櫃中。直到處理完佳汐的後事,他才從櫃中拿出來。
學藝術的女生,都有些不切實際,佳汐是畫畫的,也是重感性少理性。他們是姑姑卓陽介紹認識的,她和卓陽都在中國美院工作,佳汐那時剛從國外留學回來。那樣的女子,家境好,嬌養大的,恰好又懂事乖巧,權利和金錢對她沒有任何吸引力,又有寬裕的環境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她想學壞都沒機會。
相處了三個月後,很快雙方家長碰面,訂婚,接著結婚。
不知道別家夫妻是如何相濡以沫的,他與佳汐算得上是相敬如賓,他應該算是稱職的丈夫,她是合格的妻子。
只是他不懂佳汐。有時,他從電腦前抬起頭,發現正在看電視的佳汐憂心忡忡地凝視著他。當對上他的目光時,她忙挪開視線。再迎視,笑靨如花。
佳汐嬌氣,又偏食,弱不禁風似的,但沒生過什麼病。
那天晚上,兩人和爸媽一起吃了晚飯,走著回自己的住處。天氣那麼暖,她竟然感冒了,鼻子呼吸不通,嗓音也有點啞。
她喜歡央視二套的《交換空間》,把節目看結束了才去洗澡。
他在書房寫份報告。
十一點多,兩人一同上床休息。睡前,她還吃了顆感冒藥,嘀咕著:不能加重哦,我還有重要的事呢!
凌晨三點,他翻了個身,身邊的佳汐安靜得出奇。他習慣地幫她掖被角,指尖觸摸到佳汐的臉頰,已僵冷。
醫生測定是突發性心肌埂塞,這種病,只幾分鐘,有時就幾秒,就可奪人性命。
佳汐媽媽哭著說佳汐小時候心臟不太好,但發育之後就很正常,想不到病根還留
著。
在佳汐變成一捧灰裝進一個玫瑰木的盒子裡時,他才相信,這個世上已沒佳汐。
成功私下裡問他是不是很難受?
他沒來得及太難受,就得集中全部精神面對接二連三的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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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卸下來的感覺真的是非常好,諸航真想用「身輕如燕」來形容自己。
她是第三天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間方便。在前三天裡,令人羞惱無比,她居然吊著尿袋。
稍微有點目眩,腳下發軟,起身時,眼前金星直冒。她悄悄看了下肚皮上的傷口。成流氓雖然討厭,手術做得真不錯。刀口是橫著的,縫補時用的腸衣線,不必拆線,自然與身體融合。線跡不很明顯,時間久了,只會留下淡淡的疤痕。
到第五天,她出出進進,已經非常自如。
唐嫂羨慕至極,拼命地夸年輕就是本錢呀,她生孩子在床上躺兩個月才能下地。說到這,她又轉折了下,我們那時孩子都是自己帶。
諸航呵呵笑。
小猴子------啊,人家有名字了,小帆帆呀,現在看看,好像是有一點小帥。胃不小哦,每天咕咚咕咚能喝一大瓶奶粉,他喝的時候,她趴在邊上看,就看見那小肚子像青蛙似的慢慢鼓起來。她摸一下,他會哼哼回應。
喝完他就睡,醒了繼續喝。一天裡睜眼睛的時間不多,她見過他的眼睛,黑水晶般。
唐嫂說月子裡的孩子看不清楚東西,但能分辨熟悉人的聲音。
她一咳,哪怕他正在喝奶,都會睜開眼睛追著聲音,腦袋轉來轉去。
她笑著說像小小狗。
「夫人,你真的不給帆帆餵奶?」唐嫂認為她太狠心了。
她笑笑,不接話的。
卓紹華晚上也住醫院,是成功的休息室。
從卓紹華的臉上,是看不出他受了什麼處分,她也沒繼續問。
第七天,成功替她做完各項檢查,眼皮一抬,「走人吧,你!」
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飛。
唐嫂替她穿上大衣,還裹上圍巾,戴上帽子,「月子裡落下病,以後治不好的。」她撥開諸航反抗的雙手。
小帆帆是一身簇新,卓紹華抱在懷裡。他抱孩子有模有樣,到是諸航至今都沒抱過,她只有時用指頭戳戳帆帆的小手。她一戳,帆帆小手就攥緊緊的,要硬掰才能抽回指頭。
「帆帆我來抱,卓將,你打傘。」唐嫂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把黑雨傘,超大號的。
外面秋高氣爽、風和日麗,諸航眨眨眼睛,懵了。
「夫人剛生過孩子,身上有血光,會惹上天上的神,打著傘就能躲開了。別不相信,很靈的。」唐嫂抱回又睡得鼾鼾的小帆帆,語重心長。
諸航差點被這話給雷倒,更雷人的是---卓紹華不動聲色地接過了雨傘。
勤務兵進來提上行李,與唐嫂先出去了。
「還有什麼事?」卓紹華看著雙手緊抓著床柱的諸航。她並不善藏心思,看得出來,她有些糾結。
「其實那個大雜院也不錯!」她抓抓頭髮,幾天沒洗,不是一堆亂草可以形容的。
他點頭,「那兒太小,住不下帆帆和唐嫂。」
「他們不要過去的。」她聳肩。
「兩邊的距離不短,唐嫂跑來跑去,那個年紀,怕是不能勝任。」
「我不需要的---」
「我不這樣認為。我們該挪個地方,下一個病人很快就要到了。」
他沒有伸出手來,她的體內像有一台發動機,任何時候都讓她活力四射,哪怕是手術後不久。
他二十一周歲時,一邊接受軍事化訓練,一邊讀研,精力看似非常充沛,但停下時,便不想動。
她的眼睛與鼻子都擠到一塊了,沒有繼續討論。他在前,她在後,半步的距離。七天沒有出病房大樓,突然沐浴在強烈的陽光下,她下意識地閉上眼。再睜開時,一柄大傘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以為別人會用看怪物的眼光看著他們。聚光率是很高,但眼神都是善意而又祝福的。
也許這真是個美好的風俗,入鄉且隨俗。
勤務兵今天開的是輛寬敞的商務車,很舒適。唐嫂與帆帆坐在后座。上車的時候,卓紹華託了她一下。
久違的街景,讓她有點唏噓,如同重見天日般,仿佛已一個世紀過去了,她真的憋壞了。
街道越走越寬,車輛越來越少,漸漸就只有他們的車在兩邊長著高大古木的林蔭間馳騁。
一座高大莊嚴的門樓躍入眼帘,門樓下是持槍站成一把繃緊的弓似的士兵。放眼看去,可以看到裡面樹木郁深,樹梢間隱隱有房屋林立。只是空氣太過嚴謹,連飛鳥都不見一隻。
她不由地拽住卓紹華的衣角。
他側目看她。
「他們有槍。」她指指士兵,車速已放慢。
「嗯。」然後呢?
「我會情不自禁地想投降!」她以只有他聽到的音量低語。
「為什麼?」
「我手裡沒有槍呀,打不過他們。」
嗓子發癢,他咳了幾聲,「應該沒有機會打得起來的。」他很認真地回答。
「可是這氣氛---讓人不由自主會產生這樣的聯想。我還是住到---」大雜院去。
「第二個院子就是我們的家。」他拍了拍她的手,打斷她的擔憂。
他沒有提過,他的家也是四合院,不是大雜院,而是獨門獨院。
一個比唐嫂稍微大個幾歲的婦人腰上扎著圍裙從院中出來迎接他們,搶先探身拉開小睡被,看了看小帆帆,嚷道與卓將出自一個模子。
卓紹華又把傘撐開了,他告訴諸航,婦人姓呂,是家中請的阿姨,負責家務和做飯,唐嫂專門照顧帆帆和她,偶爾有重活,勤務兵會來幫忙。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讓她沒有後顧之憂,沒人會當她是使喚丫頭?那麼---她就不是必不可少的。
「夫人累了吧,我扶你進屋休息。」精明的呂姨看出她的彆扭。
「我來!」卓紹華點下頭,「麻煩你收拾下行李。」
她法律上的家,與她來講,是一個完完全全陌生的環境。
與外面肅嚴莊重的氣圍比較,院中溫和太多,正中間有一個花圃。她認得裡面種的是玫瑰,大部分均已凋謝,只有一朵黃色的玫瑰與已不再翠綠的枝葉一起在風中搖曳。這個品種很名貴,栽種起來也很複雜。想像呵護它們的,必然是一雙纖細的手和一顆溫柔細膩的心。
左右的房間是書房與客房、畫室,朝南的是客廳與主臥室,現在多了間嬰兒室,住著小帆帆。她堅持住朝東的客房,這樣,太陽一升起,打開窗,就能看到第一縷陽光。
沒有人否定她這個決定,呂姨和她有靈犀,說這屋她一早就通風,裡面的被褥鋪得非常軟和,聞聞還有陽光的味道。
產婦吃的飯都是淡而無味,她只能勉強自己吃幾口。
家中多了新成員,總有點忙亂,到九點個個才回屋休息。她沒有往客廳與主臥室跨一步。
房間裡沒有書,也沒有電視,這是唐嫂的意思,說為了她的眼睛。她睜著眼躺在床上。這裡位於都市,卻無喧鬧。寂靜中,風捲起樹葉的聲音都一清二楚。
她數了會羊,數了會兔,突然發現一件事,小帆帆屬兔哎,於是,她縷續數兔,大兔、小兔----睡意緩緩襲來。
沒睡多久,她被飢餓叫醒了。仿佛前心絞著後背,一刻都不能忍。懷孕的時候,為了小帆帆的營養,放開肚皮來吃,把胃撐大了。
屋中沒有零食是自然的,她打開門,仔細辨認了下方位,記得廚房在院門隔壁。
夜深如海。外面的路燈透不進茂盛的枝葉,唯有天上的月借了點光明。
廚房的門沒鎖,燈的開關就在門邊,冰箱在里側。拉開冰箱門,她失望得想吼。除了給她煲的那些營養湯,沒有一點吃的,哦,還有幾根黃瓜。
她挑了根品相不錯的,擰開籠頭洗淨,也沒削皮,啃得咯嘣咯嘣的。
咀嚼得正起勁,牆上突地多了一道影子。她認得來人是卓紹華,羞得恨不得鑽桌子下面,感覺像半夜越牆潛入的宵小,偷的是一根黃瓜。
她撇下嘴,無奈地轉過身,呵呵擠出兩聲笑,「我---有點餓。」
不知怎麼,他不言不笑的樣子特別懾人,她像是有點怕他。
他穿了件睡袍,鈕扣扣得一絲不苟,腰帶扎得嚴嚴實實。默默閉了下眼。他走過去,從她嘴邊拿過了黃瓜。用刀切去她啃過的那一端,然後把餘下的切成了絲。那刀法,嫻熟流暢。
鍋里放進兩鍋水,點火,水開,從柜子里拿出一卷麵條,倒入水中,等沸的時候,從冰箱裡倒了一碗煲好的湯,在微波爐中加熱。麵條起鍋,穩穩的盛入湯中,然後把黃瓜絲擱上面,再加了些熬好的肉醬。
他用眼神示意目瞪口呆的她坐下,遞過一雙筷子。
她雙手接過。
他在她對面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眼神落在院中的黑夜中。
黑夜給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卻用來尋找光明?
她埋頭吃麵。
沒有人說話。
她把面連湯吃得一乾二淨,話說份量可不太少。
他遞過一個水杯,水是溫溫的,讓她淨口,他返身把碗筷洗了。
熄燈、關門,他送她到客房前,看著她進屋上了床才離去。
她打了一夜的飽嗝,暗暗發誓:即使以後餓死,也絕不出外覓食。
餓死與撐死,都是死,前者至少留有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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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落下去了,空氣里有了涼意。諸航看著那角還在天光里的院牆,一棵青松成了黑色的剪影。
長長的歲月,就這麼又撕去了一頁。
這生活有如風燭殘年,天亮時睜開眼睛,然後慢慢靜待天黑。
仰起頭,她的天空是四方的。
唐嫂甚至在走廊上給她搬了把躺椅,陽光不錯的時候,讓她曬太陽。她就差一幅老花鏡,一個毛線球,一隻臥在腳下的老貓。
不能看電視,不能看書,不能喝涼水,不能吃冷菜,不能吹風,不能淋雨,不能出門---從醫院到這四合院,其實就是從一個監到另一個監。唐嫂和呂姨是那牢頭獄霸。
二十多年沒幹這樣的事了,她又掰著指頭數日子,如兒時盼著過節去外婆家做客。外婆家在市里,她家是個小鎮。市裡的遊樂場和動物園,那是孩子最留戀的地方。
還有十二天,就是所謂的「滿月」,聽說那是她的赦免日。
院中也沒人來串門,從院中看見路過的其他住戶的保姆們,一個個都是腰板挺得筆直,目不斜視地向前走,似乎都藏著重大的機密,一停下,就會被人竊聽。
唐嫂和呂姨也很有職業道德,不論人家長短,交流的都是做飯心得、護理孩子。唐嫂手巧,正在為小帆帆做棉鞋,鞋頭上繡著個老虎頭。
小帆帆和她一樣,不太適應環境。現在除了睡覺,醒著就是哭個不停。那音量一點都不藏奸,有多少力氣就使多少力氣,小腦門上密密的汗,小手還在空中揮動著。
唐嫂怎麼哄都不行,一次急得對諸航叫道:「夫人,你不能只看著,你也該抱抱孩子。他聽不到媽媽的聲音,沒有安全感。」
說完,把小帆帆朝她懷裡一塞。
她雙臂僵直,肌肉繃緊,一動也不敢動。
小帆帆哇哇大哭,她驚恐地瞪大眼,無措地哼哼著:「帆帆好,帆帆帥,不哭,不哭!」
奇蹟出現,小帆帆小嘴叭啦一下,哭聲漸弱,最後似乎還嘆了口氣,往她懷中蹭了蹭。
她面容都扭曲了,一半是因為羞窘。
「我說了吧,帆帆就是在找媽媽,現在,他是餓了。」唐嫂洋洋得意,把一個灌滿奶粉的奶瓶塞到帆帆嘴裡。
吃飽的帆帆依在她的心口睡熟了,小手還勾著她的一個指頭。
從這天起,她不得不多出一項工作,早晨起床後,要去嬰兒室陪著小帆帆。他不一定要她抱,只是醒來時,必須聽到她的聲音。
嬰兒室隔壁是客廳,再過去就是主臥室。
主臥室和沐佳汐的畫室,並不是禁地。呂姨每天打掃,都會把每個房間的窗和門打開著,裡面的布置,人站在院中一覽無遺。
可能唐嫂與呂姨以為她是忌諱裡面有佳汐的痕跡。雖然她們掩飾得很好,有時也能捕捉到她們射過來的探究目光。
她只當沒看見。
首長只休了三天假就恢復上班了,但上下班很守時。晚上回來都會和她一起吃晚飯,早晨她會多睡會,起來時,他已走了。晚上的時間,他都是給小帆帆。
一天之內,他們之間講的話用一隻手掌就可以計算完畢。
她以為帆帆晚上是和唐嫂睡,後來才知唐嫂是獨自睡在嬰兒室,早晨首長才把帆帆抱給她。
她聽得瞠目結舌,無法想像那麼高大的男子和一個幾十厘米的小娃娃躺在床上是什麼情景。萬一小帆帆尿床呢?萬一小帆帆要喝奶呢?
半夜裡,起床去洗手間,發覺月光明亮如霜,多看了一眼,忽見院中樹下有人影一閃。她嚇了一跳,還當是小偷,再看,又是首長。夜裡的風有些大,將他的頭髮吹得微微飄起,指間的菸頭也忽隱忽亮,像田野里的螢火。
在寂靜無人的深夜,才可以察覺他是這般的孤單、淒清。
深愛的妻子突然與自己天人相隔,那種痛沒有詞語可以恰切的描繪。
她心中不由發酸。怕他發覺,放下窗簾,又埋進了被窩中。
她曾經不肯生下小帆帆,哪怕已是六個多月的身孕,因為她無法給帆帆一個光明的前景。
墮胎是可恥,但在腹中只有短短的幾個月,出生後卻是幾十年長長的人生。她什麼時候都可以衝動,無所謂地夸下豪言壯語,她斟酌了又斟酌,她負不起這個責任。
他說服了她,他說他來帶,他會做個稱職的父親。
他沒有食言,是吧?
早晨通常是被小帆帆的哭聲叫醒,今天安靜得有點出奇。她起床時,看了下時間,小帆帆該醒了。
叮叮咚咚的琴聲隨著薄涼的晨風一同吹來,唐嫂笑咪咪地在院中晾衣服,呂姨不在。
唐嫂朝主臥室挪了下嘴。
她沿著琴聲走過去。
那幅畫面,美得令她怯步,生怕一踏進去,會打碎那份美感。
他的主臥室很大,外面是間起居室,鋼琴挨窗放著,上面蒙著針織的白色琴罩,琴罩上是沐佳汐的照片,黑白色的,背景很暗,越發襯得人美如詩。
卓紹華一手抱著帆帆,一隻手歡快地在琴鍵上遊走。她對音樂是門外漢,只覺著曲子清靈剔透,如潺潺的泉水緩緩流過心田。
小帆帆安安靜靜地呆著,很是享受。
「諸航,進來吧!」他明明沒有扭頭,不知哪隻眼睛看見她了。
她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名字,諸航----豬航-----會飛的豬,姐姐叫諸盈,明顯就比她的秀氣多了,還好她不是個秀氣的人。爸媽和姐姐叫她航航,同學叫她豬,只有他認認真真地叫她「諸航」。
低沉溫厚的嗓音叫出這兩個字,聽著似乎也不那麼難聽。
她猶豫了下,跨了進去。
今天是周六,他穿便裝,深V領的駝色毛衣,卡其的休閒長褲。
他收回手,讓她抱著帆帆,微微往一邊挪了挪,給她挪了個地方,然後十指如飛,一曲溫婉輕柔的音符從指下流淌出來。
一寸陽光打上他俊美的面容,如果寧檬在,肯定要流口水。
首長很帥。
一曲彈畢,又是一曲。難得她聽出來了,是貝多芬那首有名的《歡樂頌》,短短几句,奏得神采飛揚,歡愉無比,結尾音符活潑似跳舞。
她先是筆直地坐著,在琴聲中,慢慢放鬆下來,她低頭看小帆帆。這傢伙很不厚道,秀氣地打了個呵欠,眼皮眨了幾眨,睡上回籠覺了。
悠揚的音符在空中完美的畫上句號,他轉過身來。
她姿勢彆扭地拍了拍掌,急忙遮住小帆帆的臉,免得首長深受打擊。「很好聽,很好聽,再來一首。」
「噓!」他豎起手指,壓著自己的唇,「別把帆帆吵醒了。」
「呵,他剛睡了一會,沒有很久。」她蒼白地辯解。
他淡淡一笑,接回帆帆。兩人一同進嬰兒室,把他放上搖籃。
「有沒覺得帆帆長大了?」首長溫柔地拉起帆帆的手,吻了又吻。
有嗎?抱在手中還是小不點哎!她瞪著帆帆白白的小手,發呆。
「諸航,你小時候是什麼樣的?」
「我?」她愣了下,不習慣這麼跳話題,「我媽媽講我很野,男孩子愛玩的我都愛,而且玩得比他們都好。經常闖禍,一闖禍就要罰跪。我家有個香案,每次要跪足一柱香。一柱香很長時間呢,姐姐要是在家,就會偷偷把香掐斷,只留一小截。」
「在性格上,帆帆可能隨你了。」他少年老成,從沒有這般肆意飛揚的時刻。
這是誇獎還是譏諷?
午飯後,家裡來客人了,是戳破他們東窗的姑姑卓陽和姑夫晏南飛。
真是恨呀,他們開車去郊外玩,路上,車出了點問題,才到那家小超市買點水,結果就撞上她和首長了。不然,事情不會這般複雜的。
諸航還是開心,至少今天不需要看著日頭等天黑。
卓陽對諸航並不熱情,表面上的禮貌還是有的,打過招呼,便和卓紹華去了畫室,她陪晏南飛去嬰兒室看帆帆。
晏南飛帶了V8,拍了會帆帆,「奶奶想帆帆呢,只是忙,不能抽身過來。」他解釋道。
諸航聳肩。
帆帆喝了果汁,剛剛解過大便,洗過小屁屁,哼哼唧唧了一會,睡著了。
諸航領著晏南飛去餐廳喝茶。
「不了,我們就在走廊上坐坐。」他看見諸航的那把躺椅,放鬆地坐了下來。
早晨呂姨剛清掃過院子,現在又落了一層樹葉,最後一朵黃玫瑰也凋謝了,秋,臨近尾聲,擋不住的蕭瑟幽幽漫來。
「紹華心情怎樣?」晏南飛人很溫和,年近中年,但外型仍很俊朗。卓陽就一般了,連清秀都勉為其難。可是她自我感覺非常良好,舉手投足間儼然以美人自居,這要麼是自小被家人寵壞了,要麼是晏南飛的深愛,讓她混淆視聽。
諸航不太明白地擰了下眉,「和以前一樣啊!」她站的地方恰好對著對面的畫室,她看見卓陽撫摸著牆上的畫,不時抹淚。
佳汐音容不在,靈魂卻已永恆。
晏南飛嘆了聲,「也只有紹華,背了這麼大的處分,還能這般雲淡風輕。你呢,好嗎?」
「我說我很好,你會不會很失望?好吧,我有強烈的罪惡感。」她把幾根不聽話的頭髮別到耳後,一不留神,頭髮長及肩頭了。
晏南飛挑眉,不禁莞爾,「你的神情可不像。不過,我欣賞你這樣。人應樂觀地向前走,而不是怨天尤人地陷在回憶里。」
她訝異他的態度。作為卓家的長輩,恨她才是正常的。
「你一定很愛紹華!」
她差點撲倒在地。
「這麼年輕的女生,心甘情願地為他生兒育女,連個象樣的婚禮都沒有,還要被長輩們誤解,不是愛又怎麼撐得下去呢?」
腹中笑得「內牛滿面」,面上一派嚴肅。
「我當然是愛他,這樣我的行為是神聖的。如果不愛,我不過是破壞別人婚姻家庭的壞女人。」
晏南飛沒有笑,「不要這樣講自己。我看得出你不是個壞丫頭。誰沒有年輕過,誰年輕的時候沒做過一兩件衝動的事?」
「你會相面?」
他搖頭,「丫頭,你的姓是朱還是諸?」
「諸葛的諸。」
他怔怔地盯了她有一分鐘,眼神幽深恍惚。她心中毛毛地摸摸臉,「我臉上沾東西了?」
他回過神,遮住眼底的失落,「沒有,沒有。下次不要這樣講,諸葛是單獨一個姓,你要說是諸子百家的諸。」
有區別嗎?首長提過這位姑夫原先是中國駐希臘的參贊,最近才回國調進工信部任職。
「我以為你和他們應該是一派的。」他對她太親切了,她朝畫室飛過去一眼。
他戲謔地回道:「因為我姓晏呀!」
她點頭,豎起大拇指,隨嘴溜了句,「怎麼沒帶你家孩子一起來玩?」
「我們沒生孩子。」
她愣住,訕訕地笑,「丁克家庭呀,好前衛呢!」
「我喜歡孩子,卓陽怕痛,也怕影響體型。現在我也習慣了,兩個人也很好。」不知怎麼,深埋在心底的這些話,晏南飛沒有絲毫猶豫地就在諸航面前說了出來。
「如果可以,我也不生孩子。」
晏南飛笑,「現在講這話是不是有點晚了?」
諸航跟著笑。
夕陽又西沉了,今天的時光過得有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