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第一章 暗礁險灘
2024-10-01 15:31:49
作者: 朱俊懿、徐紀周、白文君
滾滾黑雲,風雨欲來。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空氣仿佛在周圍凝結。臨江省教育整頓第三指導小組正在一輛勻速行駛在高速公路上的省A牌照考斯特中巴車上,他們感覺自己正在駛向一個碩大無比的黑洞,又或者,黑洞正在將整輛車慢慢吞噬。
車廂里的氣氛有些古怪,說不上是壓抑還是沉重。有的人在閉目養神,有的人拿著材料不敢發出聲音般輕輕地扇著,仿佛要扇走這鬼天氣帶來的令人窒息的感覺。
紀澤——省紀委監委一室副主任、省教育整頓第三指導組副組長——正在閉目養神,卻仍有一股威壓向四周散發。此人行事貌似粗枝大葉,卻是刑偵審訊的一把好手。
旁邊坐著的是徐忠,氣質跟紀澤截然相反。他戴著方框眼鏡,相貌溫和,擅長信息整理和統籌工作。在不久前的全省掃黑除惡工作總結暨表彰大會中他榮獲了「掃黑英雄」稱號,在省委政法委常務副書記、省掃黑辦主任何黎明的舉薦下,又擔任起了教育整頓第三指導組組長。此時,他正全神貫注地讀著手裡的文件,面前的小桌板上還散放著許多。
文件名稱是《關於京海市強盛集團涉黑問題和政法隊伍中存在「保護傘」問題舉報材料》,其中幾個字格外顯眼。
紀澤回頭看了看身後,又轉頭看著旁邊的徐忠,頗有些揶揄意味地說道:「徐組長,這一車上上下下就屬你級別最高,你現在還用功,這叫我們情何以堪呢?」
徐忠摘下眼鏡,閉上眼睛,用大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揉著眼眶和眉心,輕聲得像是自言自語:「京海市人口全省排第二,經濟排全省第一,名聲比省會還響亮,資料自然是多如牛毛。這次被舉報的強盛集團又是京海數一數二的民營企業,社會關係複雜。我不抓點兒緊,等去了丟人現眼嗎?」
紀澤輕聲笑了笑:「臨時抱佛腳。」
「你都記住了?」
紀澤不置可否地輕輕挪了挪身體,用手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我腦瓜子比你好使。」
「哦?」徐忠來了興致,「那你談談,打算怎麼對付這個強盛集團?」
紀澤輕輕搖搖頭,用手撥開一點兒擋在車窗上的黑色防曬簾,眼睛看了看窗外說:「我先不動它。」說完,他用手在小桌板的紙堆里翻了幾下,找出一份簡歷。紀澤看著徐忠,用手輕輕地在這份簡歷上敲了敲。
徐忠接過來看了一眼,眯起眼睛:「政協副主席龔開疆?」
「這封檢舉信中提到的問題大多集中在建築領域。龔開疆曾先後擔任京海市青華區副區長、公安局局長,京海市人民檢察院常務副檢察長,目前是京海市政協副主席。在他擔任青華區副區長期間,也是強盛集團承包政府項目最多的時候。要說他們沒有瓜葛,我是不信的。而且我打聽過,龔開疆這個人心理素質很差,是個很好的突破口。」
「看來你還真做了不少功課。」
紀澤舒舒服服地往後一靠,又閉起眼睛,說:「到時候我負責約談,你在旁邊鼓掌就行了。」
「哼,你可不要小看了他們。強盛集團在京海盤踞了二十年,董事長高啟強從一個賣魚販子做到市人大代表、政協常委,涉及的官員怎麼可能只是一個龔開疆?」
「要變天嘍!」政法委書記安長林軍人出身,六十出頭,正靠在轎車門上,抬頭看著黑壓壓的天空。
「這場雨能下多大?」市委書記賀國權問著身邊的市長趙立冬。
「我看下都不一定下得成,頂多一陣風。」市長趙立冬不緊不慢地說道。
就在這一個小小的高速收費站,停著一排黑色政府用車。收費站的工作人員沒有一個因為天氣的原因而顯得睏倦,一個個像打了雞血一樣精神。誰也想不到,就這麼一個高速收費站,今天京海市的一把手來了四個,帶著各自的司機、秘書,圍在高速公路京海出口的下道,等待著調查組的到來。市委書記賀國權和市長趙立冬湊在一起交流工作。秘書們識趣地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既聽不到領導談話,又可以一喊就到。
人大常委會主任孟德海六十來歲,身體硬朗,神情自若,時不時呷一口保溫杯里的熱茶,眺望兩眼天色。
雲重風急,低壓壓得人喘不上氣,空氣中似乎有雨水的味道。
天邊一道閃電,緊接著響起滾滾悶雷。
安長林笑著說道:「嚯呦,沒準是一場大雨啊!這聲悶雷還怪嚇人的。老孟,你怎麼看?」
孟德海抱著保溫杯,鼻子裡哼了一聲。
今天的市府大樓顯得比平時要安靜一些,政協副主席龔開疆身材偏胖,一身老年病。今天他似乎心情不錯,哼著小曲兒,腳步輕快地走進辦公室,從公文包里掏出保溫杯,放在一旁,接著走到窗前。窗外天色陰沉,黑得嚇人。
「這天兒,黑得跟鍋底似的。」他邊說邊走向自己的辦公桌,「劉秘書!」
聞聲匆匆跑來的不是劉秘書,而是辦公室主任。
「龔主席,有什麼事兒?」
「怎麼是你啊?我今天上會的講稿呢?拿來我看一眼。」
主任看著龔開疆,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道:「今天不開會了,領導們都去接指導組了。」
龔開疆心裡一驚:「什麼指導組?」
「省里派的教育整頓指導組,已經快到了,市委、市府、人大、政法都去了。」
龔開疆臉上明顯有一些不悅:「怎麼沒人通知我?劉秘書呢?把他叫來,我要好好批評他!」
主任看著面前的龔開疆,小聲地說道:「他沒來上班,手機也聯繫不上。他愛人說,昨天夜裡有幾個人上門,說是公事,把他帶走了,一夜沒回去。」
龔開疆臉色變得很難看。「先別管他了,趕緊叫司機送我去迎接調查組。」
「司機也被叫走了。」
龔開疆大怒:「他剛把我從家接來,誰這麼大膽,用你的司機?」
「是……紀委。」主任看著龔開疆,小心翼翼地回答。
龔開疆最擔心的事發生了。他面如死灰,緩緩地坐在椅子上。窗外烏雲如翻墨,雷聲越來越近,就在頭頂上炸裂。龔開疆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桌角,他意識到,自己毫無疑問是被針對了,更可怕的是,他竟然事先一點兒風聲都沒聽到,難道說,他如今已是一枚棄子,無論如何翻不了身了?
「這怎麼行?我明年就退休了……就明年……」龔開疆開始喃喃地自言自語起來,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絞痛,伸手去拿保溫杯,那裡面是他常年喝的中藥,效果很好。然而,保溫杯明明就在手邊,卻仿佛隔著千里萬里,他用盡全力都拿不到。
主任見他臉色慘白,立即明白他的老毛病犯了,往前一步拿起保溫杯,用力擰著瓶蓋。
龔開疆的視線卻模糊了起來,他看到主任正奮力擰著瓶蓋,急得滿頭大汗。瓶蓋紋絲不動。龔開疆再也堅持不住了,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一聲悶雷,憋了很久的暴雨傾瀉而下。
市直機關招待所的一間辦公室里,資料堆滿了屋子,年輕的公務員們還在一趟一趟不斷地把各種資料運進來。心浮氣躁的紀澤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調查組剛到京海就嚇死了一個政協副主席,先前的調查計劃還沒開始實行就打了水漂。
在掃黑除惡工作中已經頗有經驗的徐忠反倒十分淡定:「聽說這個招待所的羽毛球館不錯,不如先打場球。」
一進場館,徐忠便輕輕地笑了笑。原本應該在場館中間拉起的羽毛球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嶄新的桌球桌台。徐忠轉身看了一眼服務員,隨手用羽毛球拍指了一下場地:「唉,這裡不是羽毛球館嗎?」
「是的,之前是,不過聽說省里的領導愛打桌球,上面就讓我們換了。」
徐忠看了一眼服務員:「誰安排的?」
服務員禮貌性地搖搖頭:「這就不是我們能知道的了。」
徐忠看看手裡的羽毛球拍,紀澤用球拍輕輕地拍著自己的手掌,兩人又看看場地原本的白線和不倫不類的桌球桌台,哭笑不得。
徐忠輕輕地拍拍紀澤:「看到了吧?都在做功課呀!」
一位四十多歲的瘦削中年男人跟在指導組工作人員的身後,穿廊過巷,來到招待所最裡面的一扇門前。工作人員沒有說話,只是打開門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男人有些疑惑,卻只能邁開步子走進去。
偌大的游泳館,池子裡只有徐忠和紀澤兩個人。徐忠一隻手扶著泳池的邊,一邊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衝著走進來的男人叫他的名字:「安欣?」
叫安欣的男人點了點頭。
徐忠用手一指池邊:「換衣服下來。」
安欣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沙灘椅上已經放了一套泳具,感覺有些尷尬。「我就不用了,蹲著聊也行。」
紀澤一邊游一邊朝安欣扯著嗓門喊道:「別呀,我們都對你坦誠相見了,你不坦誠怎麼行?下來吧!」
安欣看著泳池裡的兩人,又轉頭看看安靜地躺在沙灘椅上的泳具,默默地拿起朝更衣室走去。
換好泳褲的安欣一個猛子扎入水裡,像條靈活的魚。
紀澤笑著看著安欣:「不錯嘛,剛才扭扭捏捏的,還以為你不會游泳呢。」
安欣不緊不慢地跟在兩個領導身邊:「第一次見省里的領導就這麼坦誠,有點兒不習慣。」
徐忠游到泳池邊,一隻手抓住了扶手,說:「游泳館這種環境,大多數竊聽設備都發揮不了作用。」
安欣恍然大悟。
紀澤游到安欣的身邊:「這次見面不算正式約談,你隨便說說,我們隨便聽聽,不講證據,不用負責。」
安欣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說正事吧,」徐忠看了一眼安欣,「你覺得你能協助我們查清京海的問題嗎?」
「如果你覺得我不能,為什麼還叫我來?」
紀澤突然插話道:「因為有人推薦你。但說實話,我心裡沒底。有人說你工作認真,待人誠懇;也有人說你不思進取,得過且過。」
「你覺得自己是哪種人?」徐忠和紀澤兩人開始了「無縫銜接」的「閒聊式問話」。
安欣沉思了一下,鄭重地說出三個字:「京海人。」
紀澤和徐忠面面相覷。
「一個生在京海、長在京海、熱愛家鄉的本地人。」安欣接著說。
徐忠看了身旁的紀澤一眼,轉頭看向安欣:「安欣,2000年至2006年,京海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民警;2006年至2008年,京海市青華區交警大隊,民警;2008年至2013年,京海市公安局檔案科,民警;2013年至今,京海市公安局宣傳科,民警;2016年,任宣傳科科長。」
「慚愧,混得不怎麼樣。」
「隨便說說吧,我們想聽聽檔案上沒有寫的。」徐忠看著安欣說道。
「沒寫的多了,想聽什麼?」
「只要是真話、實話,都想聽。」紀澤又插話道。
安欣一個苦笑。
「這樣吧,就從你加入京海市刑偵支隊講起吧。」徐忠說。
安欣看了看徐忠和紀澤,轉頭看著碧藍色的泳池,自言自語道:「刑偵支隊嗎?」他盯著水面,陷入了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