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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6章 窗外日遲遲

2024-05-05 12:51:24 作者: 七月新番

  武德十一年(公元35年)夏初,魏國兩路伐蜀,公孫述和往常一樣,遣使前往唯一的盟友東漢處求救。

  因為荊北已為魏軍占領,使者只能從巴郡翻山越嶺,南下武陵,取道沅水,再從荊南繞道,比水路多花了足足兩個月。等蜀使匆匆抵達揚州時,當是六七月間,此時,公孫述已坐困成都,離覆滅不遠了……

  但哪怕求救早來數月,東漢也根本無暇派兵赴援。

  漢大司空鄧禹奉命主管揚州兵務,大本營已移至丹陽郡蕪湖縣,鄧禹代劉秀接待蜀使。見對方以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勢稽首流血,訴說唇亡齒寒之理,鄧禹只長嘆一聲,帶著蜀使來到煙雨朦朧的江邊,望著遙遠的江北若隱若現的燈火,對他說道:

  「尊使看到了麼?」

  「看到何物?」

  鄧禹伸出手一指:「江的那邊,是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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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早在去年當陽大敗後,東漢主力盡喪於江漢,武德十年秋冬之際,第五倫令岑彭威脅夏口。又遣車騎大將軍耿弇,將青徐兵七萬、幽州突騎五千渡淮河,兵分兩路,西路席捲九江、六安、廬江諸郡,包圍合肥城;東路則拿下臨淮,迅速逼近到行在江都城外……

  彼時,東漢國內空虛,精銳喪盡,已無力控制江北地區,淮南的士族也立刻跳船,殺死漢吏,連夜繡五色旗歡迎魏軍。合肥尚有些許抵抗,江都則早被劉秀撤成一座空城,耿伯昭順利奪取。

  自那以後,魏軍便控制了淮南,與東漢隔江相望了。

  至今年夏秋,第五倫著手滅蜀,鎮守兩淮的耿伯昭處也有策應,青徐揚州近十萬正卒、屯田兵壓迫到長江一線,西起柴桑,東至丹徒,俱受其威脅。

  雖然漢軍有舟師優勢,又有寬闊十餘里的江水天險,但以現在的形勢,光一個小耿手下兵力就有可能滅漢。防線太長,劉秀不敢鬆懈,只能調集舉國之兵,於江東沿岸廣立烽燧侯望,一日三警。

  而鄧禹之所以將大本營設在蕪湖,就是為了保住對岸的要塞:濡須塢。

  當陽大敗後,眼看第五倫不急於謀取荊南、江東,鄧禹「決戰江上」計劃只能破產,轉而進入漫長的防守階段。

  他又上奏說,廣陵江都等地,沒有好的港灣,且容易被漢軍優勢舟船襲擾,所以耿伯昭欲造船,肯定會選擇在合肥附近的巢湖!

  巢湖與長江間,由濡須水口連接,所以這裡至關重要,劉秀放棄合肥、江都的同時,卻唯獨力保濡須口——這裡已被鄧禹打造成了一座水上要塞,他在濡須山上築城立關,與對岸七寶山兩關對峙,中有石樑,鑿石通水,為險關津道,又修築形似堰月形的塢壩,以擋住魏軍舟師沖江。

  因為這附近水網密集,山勢複雜,小耿就算坐擁十萬之師,五千騎兵,也無力威脅濡須塢,他只能忍著這眼中釘,動用兩淮人力物力,悶頭在巢湖裡拼命造船……

  為了搞清楚魏軍造船進度,劉秀還大著膽子,借著晨霧,乘輕舟深入巢湖觀察。魏寨弓弩亂發,不讓漢船靠近,劉秀座船一側中箭太多,偏重傾斜將覆,他竟也不慌,令人調轉船頭,使另一面受箭,這才讓船慢慢平衡過來,離開前還令士卒高呼:「謝耿將軍借箭!」

  這故事,雖足以說明漢皇劉秀遇大敗而不餒,面臨危局,仍氣定神閒有王者之風,卻於形勢沒有任何裨益。

  魏軍士氣不會因此損減多少,也起不到激將之效:小耿得了第五倫詔令,西線戰事結束前,他絕不能主動出擊,第五倫還不放心,將御史大夫景丹派來代行揚州刺史之職,作為耿伯昭曾經的老師,景丹能看住這傢伙。

  於是魏軍繼續悶頭造船,劉秀雖欲遣舟師奇兵襲巢湖,燒毀敵寨,但時值梅雨,江淮一直潮乎乎的,除非油船才能將火點起來,且每次嘗試都為魏軍水陸夾擊,不能得逞。

  故而,現在江東只有防守的餘力,為了救公孫述再度北伐?就算劉秀開掛打到合肥又如何?遠水能解近渴麼?

  蜀使無言,等他抵達金陵,謁見劉秀後,發出了另一個懇求:「既然江東之兵不能動,荊州的馮公孫將軍,能出手麼?」

  雖然劉秀同意了其請求,但荊州那邊也好不到哪去,岑彭入蜀前,留了一半兵力駐紮南郡、江夏,提防馮異北上。加上荊州魏船開始裝備小型火炮,馮異連逆流去三峽堵其後路都做不到,只能在江陵、夷陵附近稍加騷擾,意思意思。漢軍在水上還能叫囂,一旦上岸,都被魏國優勢守軍擊退。

  馮異的小小支援,已無礙大局,八月中,噩耗從西方傳來:「馬援兵臨城下,公孫皇帝於成都殉國,丞相、太子欲保於南中,於大渡河口為岑彭堵截,悉數被俘……」

  「大成,亡了!」剛去完金陵,回到蕪湖的蜀使聞言,滿心絕望,竟投江而亡。

  而對鄧禹來說,這個消息,亦足以令他物傷其類。

  「魏軍目前尚無水上優勢,但已與我共大江之險。漢緣江為國,東西數千里,所敵者大,無有寧息。」

  「魏以北方十州之財糧,加上荊北巴郡淮南人力,第五倫只需數年,便能造得樓船戰艦千艘,水手數萬。若引巴蜀荊楚之兵水陸俱下,關中南陽之眾進臨夏口,中原大軍直指九江,青、兗、徐兵並會合肥、江東。以江東一隅,當天下之眾,勢分形散,所備皆急。若第五倫再令馬援,以巴、黔奇兵出吾空虛,襲擊荊南,一處傾壞,則上下震盪,以吾智力,已不能為漢謀勝機矣!」

  心急之下,鄧禹立刻令送蜀使回來的親信們,立刻趕赴金陵,將此事稟報劉秀,希望他再想想自己年初時的提議,「早做打算」。

  「對了,陛下最近在做何事?」

  鄧禹很關心劉秀的狀態,他就怕經歷一次次失敗後,劉秀意志消沉,那大漢就徹底沒有希望了。

  親信回答:「陛下近日在會友。」

  鄧禹皺眉:「會友?誰人?」

  「是位隱士,陛下尋訪了很久,此人頗為無禮,陛下卻不以為忤,還尊稱之為『子陵兄』。」

  鄧禹恍然大悟,想起一位故人來。

  「是他!」

  ……

  劉秀夢到,自己被第五倫踩在腳下,其足躡於腹上,第五伯魚臉上還露著猙獰的笑……

  「劉文叔,汝還不降焉?」

  等劉秀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後,見外頭天色才蒙蒙亮,打算起身之際,又發現肚子上,還真壓著一隻腳,這便是昨夜異感的源頭了。

  這是一隻布滿老繭的腳,順著往上看,雖然其腿上汗毛因常年踩在水中而稀疏,但很顯然是條男人的腿,一個頷下長須的中年人,正與劉秀抵足而眠,至今仍然在酣然沉睡……

  劉秀頗為輕柔地捧起這隻腳,輕輕放在邊上,起身穿衣之際,甚至還不忘將薄褥蓋在他身上,這才躡手躡腳地走出屋子。

  連綿秋雨已經停歇,劉秀像往常一樣,踱步到偏殿處理政務,即便經歷了足以毀滅社稷的大敗,他依然頗為勤勉,數引公卿郎將,列于禁坐,把工作量安排得很滿,直到日仄乃罷。

  這期間,還有國師強華來奏報昨夜觀星的結果——因魏國兩路伐蜀,劉秀很關心那邊的情況,但因山重水複無法及時得知,只能靠觀測西方群星來判斷成家國運,聊勝於無——靠猜唄!

  結果強華竟憂心忡忡地報告說:「陛下,臣見客星犯御坐,甚急!」

  劉秀聞言哈哈大笑:「無妨,此乃故人莊子陵共臥,其足躡於朕身而已。」

  強華頗為吃驚,他、劉秀、鄧禹、還有那莊光莊子陵,是當初在太學時的同捨生,朝夕相處,後來自己和鄧禹都侍奉劉秀,做了大官。而出身吳會大族莊氏的莊子陵,當年同劉秀關係頗善,本應隨家族來輔佐漢業,至少也能混個大夫,得到富貴。

  豈料莊子陵聽聞劉秀南來,卻選擇離家隱匿,連其至親都不清楚他去向。

  劉秀思賢念舊,沒忘記這位老朋友,遂按照莊子陵的形貌在全國查訪。

  很快,他第二次得到音訊,說有一男子,披羊裘釣震澤中,劉秀認為這就是老友,遂備安車玄纁,遣使聘之,卻終究無果,莊子陵仍避而不見……

  第三回,又聽說莊子陵回了會稽老家,劉秀立刻讓其故識,漢大司徒侯霸去邀約,然而莊子陵卻將侯霸的親筆信扔還給使者,不辭而別。

  直到劉秀當陽大敗而歸,大漢國運眼看要低走,莊子陵卻重新出現。

  三顧不得,這下竟自己送上門來,劉秀很高興,讓人將他接來,供給床褥,太官朝夕進膳,和皇帝吃一樣的食物,規格很高。

  這都能理解,劉秀不但能與人同卑賤,也可共富貴。但強華沒想到,劉秀居然將莊子陵帶入金陵行宮,甚至睡在一張榻上!

  這,不妥吧?

  強華等人遂小心翼翼地規勸,讓劉秀注意「君臣之份」,但劉秀卻慨然對他道:「自當陽敗歸,朕心中鬱結難消,常也不能寐。」

  確實,打完那一戰後,年紀不過四十的劉秀,居然多了半頭白髮,效果堪比伍子胥過昭關……

  唉,別提伍,這已經成了第五倫的國姓,聽到它劉秀就頭疼。

  連酒色都無法寬慰劉秀,他唏噓道:「只有與子陵相處,論道舊故,說起那些神仙之謠,道家的虛無縹緲,才能讓朕輕鬆如少年求學之時啊。」

  強華無言以對,而劉秀也停止了辦公,回到寢宮,一問宮人,才得知莊子陵居然還在睡!

  劉秀只覺得好笑,對強華道:「子陵果然還如過去一般,效宰予晝寢,真朽木不可雕也!」

  他讓眾人在門首等著,自己徐步而入,卻見莊子陵以早間一模一樣的姿勢仰臥於幾席之上,劉秀也不著急,只坐在榻前靜靜等候,或許是聽到聲響,莊子陵翻身將起,忽又朝里壁睡著。

  門外眾人都看得心驚膽戰,誰敢這麼慢待皇帝啊!欲弄醒他,劉秀卻作了噓聲手勢,挑了挑燈燭,自取了一本簡牘看著。

  過了一刻,莊子陵才轉醒過來,他慵怠地伸著懶腰,翻過身,看了眼身邊的劉秀,嘟囔道:「陛下何故早起,莫非是大夢先覺?」

  聽上去是糊塗話,卻又仿佛暗藏玄機,劉秀放下簡牘,伸手過去拍著莊子陵餓得咕咕直叫的肚子,笑道:「咄咄子陵,汝明明有才幹,卻寧可昏睡至日遲,也不肯助我治國麼?」

  莊子陵非但不答,甚至還將眼睛閉上了,一看就是拒絕啊,劉秀本以為,莊子陵會繼續矜持隱士的傲氣,說一番「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的套路話來。

  然而良久,莊子陵竟開口道:「孔子說過,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覆亡在即的殘漢小國的官,有何好做的?」

  這句話說得很大,門外的強華等人都聽到了,皆駭然大驚。雖然劉秀在爭天下的競逐中幾已失敗,但東南朝廷這邊,誰也不敢明說,大多樂觀地分析「劃江而治」的可能性,劉秀也開始向著這個目標努力。

  今日莊子陵卻說了大實話,一時間門外眾人皆伏地,不敢出聲,屋內也很安靜,只能聽到劉秀漸漸急促的呼吸聲,被老朋友這麼埋汰,他是真生氣了。

  「子陵!」

  劉秀勃然動怒,差點拍案而起,但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他是個有涵養的人,將怒意消解在手勢中,只輕輕站起身,以自嘲的口吻對莊子陵道:

  「我還沒死呢。」

  「汝憑什麼說大漢輸了?」

  莊子陵張目熟視劉秀,重逢相處這些日子,劉秀會不經意間忽然問自己:「子陵,朕何如昔時?變化大不大?」

  劉秀希望能得到老同學的稱讚認可,而莊子陵只淡淡回答:「陛下差增於往,稍稍有些不同。」

  他是在敷衍說謊,眼前的秀兒,和二十年前相比,毫無變化!貌似謹厚而腹有謀略,看似怯斗其實胸懷大勇,明明少年老成,卻又有一顆英雄意氣的心!

  正是因此,莊子陵才選擇出現,他不忍啊!來到劉秀面前,想對踏入毀滅邊緣的老同學,說句心裡話。

  「漢之國運,就像是這遲暮的太陽。」

  莊子陵指著窗外的日頭,繼續用真相刺痛劉秀。

  「此乃江東吳會,婦孺盡知之事,連我這隱匿的無用之人都明白,陛下,還不自知?」

  莊子陵進了一步,握住了劉秀的雙手,發自肺腑地勸他:「文叔,事到如今,汝做了二十年的復漢大夢,還未醒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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