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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8章 要有光

2024-05-05 12:50:01 作者: 七月新番

  「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桓譚認為,千年前詩經里的這句話,說明早有智者指出月食乃尋常之事。而進入漢朝後,疆土遼闊,天下太平,對日月星辰的觀測也更加細緻。

  他記得,司馬遷在《天官書》里就總結了歷代月食的規律,一針見血地指出:月食,常也;日食,為不臧也。言下之意,月食既然有規律可尋,那當是一種「有常」的現象,不能被看成是惡兆。

  可司馬遷畢竟是學黃老出身的,這在漢武朝後被視為「三觀不正」,他的微弱聲音淹沒在諸儒喋喋不休的讖緯預言中。

  自董仲舒等漢儒以陰陽五行入經,定天人感應,玄學愈演愈烈,也就沒人把司馬遷苦心造詣的結論當回事。每逢月食,公羊家、歐陽尚書、易、齊詩,各派便紛紛提出觀點,與朝政德行強行牽扯,藉機打擊政敵,甚至能逼迫皇帝廢后下罪己詔……

  桓譚作為一個天文愛好者,一位堅定的「渾天說」支持者,老早就懷疑過月食,只可惜那時還沒千里鏡,觀測不便,前朝文獻又被學閥劉歆收走,諱莫如深,桓譚和揚雄都無法得知歷代確切的記載。

  他們也曾去問過劉歆,但劉歆卻言之鑿鑿地說:「司馬遷之言,乃是誤謬,月食無常。」

  劉歆雖然捲入政治,但學術水平沒人敢質疑,桓譚也就信了。

  直到新莽倒台,前朝文獻落入第五倫之手,甚至在「保護」劉歆家時,還搜出了老傢伙編撰的《三統曆》遺稿逸文,其中很多是未公之於眾的,桓譚回到北方,奉命整理劉歆遺作,這才讀到了一段讓他七竅生煙的話!

  「推月食,置會余歲積月,以二十三乘之,盈百三十五,除之。不盈者,加二十三得一月,盈百三十五,數所得,起其正,算外,則食月也……」

  

  桓譚大為震驚:「原來劉歆早在編撰《三統曆》時,便已根據歷代記載,推算過月食周期了!」

  這不是經驗性的總結與目測,而是一整套縝密的算法,推斷出每135個平朔月,便有23次月食季候,平均下來,一年兩次有餘。

  然而劉歆明明已離揭開事實只差一小步,卻停下了,甚至掩藏成果,新朝時每逢月食,他也沒少摻和,以陰陽學說抨擊政敵不亦樂乎。

  桓譚惱火之後,很快就明白了劉歆的用心:「王莽當初重返朝堂,其中一環,便是借漢哀帝時一次月食,令王氏與劉歆趁機進言,攻擊外戚傅後、丁後一派。」

  儘管時隔多年,但只要王莽在位,劉歆一旦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讓老王莽的臉往哪擱?加上劉歆也篤信陰陽,不願承認月食和日升日落一樣,是尋常事,於是就只能自欺欺人:

  「天人感應不會有問題,一定是我的計算出了錯誤!」

  這老傢伙遂假裝一切如故,讓這計算沉於簡牘之中,直到被桓譚翻了出來。

  而當第五倫得知此事後,也頗為感慨,暗想:「果然,當學術牽扯到政治,就別想自由正確了。」

  話雖如此,第五倫欲破除日月食乃至於地震、洪水、旱災這些「災異」身上的迷霧,其實也是出於政治目的。

  他喜歡一切都在掌控之內,但按照天人感應那一套,卻總是帶來意外。國家這麼大,怎麼可能處處風調雨順,但凡疆域內出了一點災害,都是政治失德造成的,哪還怎麼做事?儘管第五倫已狠狠打壓,但篤信這些的士人,仍會暗暗形成輿情,對著不滿之處指手畫腳。若是大一統,也隨他們鬧去,可如今吳、蜀尚在,被對方借題發揮引發動盪,煽動民情就不妙了。

  所以要選擇最容易推演的月食周期入手,進一步打擊讖緯神學,讓隔壁劉秀、公孫述每逢災異跳大神的舉措,看起來像個笑話。

  兩年前的武德七年三月,長安同一天遭遇日食、月食,就鬧得人心惶惶,官府闢謠也沒起到大用,必須要提前預測才行——劉歆《三統曆》中的月食周期確實有錯誤,沒法完全精確,桓譚必須重新推算才行。

  差之毫厘,謬之千里,第五倫遂對桓譚的觀測竭力支持,令工坊燒制更加透明的玻璃,改進千里鏡,讓它的倍數一點點增加……

  桓譚一點點接近了他想要的「真相」,為了向太學士人們證明月亮的陰晴圓缺並非是體積盈縮,桓譚進行過一次觀測。

  那天晚上,夜色清朗,繁星閃爍,一彎新月浮游夜空。桓譚帶著太學百名士人,站在未央宮的觀星台上,觀測西方白虎第5宿,一顆明亮的星星「畢月烏」,看它怎樣被逐漸移近的娥眉月所掩沒。

  當「畢月烏」和月亮相接而還有一些縫隙的時候,「畢月烏」很快就隱沒起來了,這一幕被十多架千里鏡同時觀測,更有畫師在旁記錄。而桓譚精確測定了「畢宿五」隱沒的時間,計算出確鑿不移的數據,證明那一些縫隙都是月亮虧食的部分,「畢月烏」是被月亮本身的陰影所掩沒的。

  月亮的陰晴圓缺,與其大小體積無關,既然如此,那月食,也應該是類似的情況!

  最終桓譚測得,約19年便會發生28次月食,當這份結果呈送到第五倫案頭時,第五倫反問他是否確定,因為按照話桓譚的推測,下一回月食,將發生在武德九年臘月十五,這次,第五倫不打算像兩年前一樣被動,他要提前宣布預測結果!

  「屆時,劉秀、公孫述二人,定會誠惶誠恐,擊鼓射天救月,唯獨予視之為常,仿佛月升月落、陰晴圓缺一般。」

  第五倫肅然:「可一旦出現錯誤,月食的日子不准,予將為百姓所疑,更遭天下所笑!」

  「君山,汝敢保證,這計算無誤麼?」

  面對第五倫的目光,桓譚頂著巨大的壓力道:「臣觀星四十餘年,以千里鏡望月七年,推算月食周期亦有數載,反覆計算,於時、刻不敢精確,但月食之日,絕不會錯!」

  雖然當時頗為自信,但真到了月食當日,桓譚還是頗為緊張,從天黑起就帶著學生們仰望夜空,直到脖子仰酸,月亮都沒發生侵蝕。

  眼看夜漏子時將至,今天即將結束,他的預言就要落空,月食這才不緊不慢的發生,桓譚這才如蒙大赦,後退幾步,靠在牆上讓自己勿要倒下,享受起眾人的歡呼來。

  人對自然的恐懼,很大一部分來源於未知,當人們知道一件事是有規律可預測,並且不會對生活產生巨大影響時,那份生怕月亮被怪獸吞噬的誠惶誠恐,就會消弭許多。

  他們反而會油然生出一種心態:果然,一切都在皇帝陛下掌控之中!

  桓譚緩了口氣後,心裡不由得意起來,雖然差點過期,但他的計算與預言畢竟是兌現了,眾人看他的目光大不相同,而桓譚也有點飄飄然,來到第五倫面前,向他表起功來。

  「陛下,既然月食如數發生,可證此為常事,陛下答應要撥給天官署的黃金,是否也得兌現呢?」

  第五倫大笑:「這是自然。」

  皇帝令少府速速給天官撥款,但卻又喚了桓譚近前,有些不懷好意地笑道:「君山是不是高興得太早了?」

  桓譚愣住:「陛下何意?」

  第五倫笑道:「如今可知月食乃常事,若放在渾天說中,又如何解釋?」

  桓譚一下子愣住了,對啊!

  按照渾天說的理論,根本解釋不通月食,可現在他卻精確計算了月食的周期。

  第五倫的話很輕,只對桓譚一個人說,卻猶如一顆月亮,狠狠撞進了桓君山的心坎里,將他過去五十年的天文理論砸了個天翻地覆!

  「既然月食周期沒錯,那麼……」

  「會不會是渾天說,錯了?」

  ……

  桓譚前幾年還在憤懣嘲笑劉歆的食古不化,為了硬湊陰陽讖緯,就無視也月食周期的事實。

  可現在,輪到他做這個艱難的抉擇了。

  「渾天說怎麼會錯呢?」

  渾天說於他而言,就是信仰啊!桓譚為光大渾天說,與漢朝、新朝的天官、老儒們鬥了幾十年,甚至還靠著自己的駁辯,將原本信奉蓋天說的揚雄說服,拉入了自己的陣營。

  然而連桓譚也不得不承認,當他得到了千里鏡,將目光延伸到更遠,對日月星空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後,曾經縝密無誤的渾天說,似乎出現了一道裂痕。

  比如他曾經觀測到,遙遠的火星、金星在千里鏡中,竟長出了牙,頗似一個小月亮。

  但桓譚又豈是那麼好說服的,他很快就給渾天說加了一個「補丁」。

  離開觀星台回到廳堂中後,桓譚就纏著第五倫嘮嘮叨叨起來,非要證明自己的理論沒錯。

  「臣與子云所言渾天說,較之蓋天說更進一步,蓋天以為天是半球,而渾天以為是一圓球。地如雞子中黃,孤居於天內,日月星辰,則附麗於『天球』上運行,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度之一。」

  第五倫頷首,說白了,這還是一種「地心說」。

  桓譚又道:「但就算是渾天說,也不以為『周天』便是宇宙界限,天球之外還有他物。如今要解釋月食,是否能說,『周天』並非一平面,而層層相累,天外有天,或有九天之多。」

  「屈原《天問》有言,九天之際,安放安屬?隅隈多有,誰知其數?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故臣以為,虹蜺雲霧,不過是第一重天,碧藍蒼穹,為第二重天;據月亮運行周期,或是第三、四重天,距大地較近;而太陽者,則居五`六重天,距大地遠?地、月、日三者運行之際,或有相互遮蔽,則出現月食!」

  好傢夥!第五倫發現桓譚還真是位能舉一反三的人物,這九重天確實能用於說明地球距日月星辰的遠近,不枉自己費盡心思,時不時就扔出個後世知識指點他。但很快桓譚就又陷入了自己的邏輯漏洞,他的眉毛顰起,就算如此,也難以完美解釋月食的發生。

  他距離真相,其實就差一點點了,第五倫決定再進一步,給桓譚指一條明路。

  「予近來得到一本古書,名曰《周髀算經》。」

  這下桓譚的眉皺的更緊了,他立刻回道:「陛下,此乃漢時方士托古而作,並非周公遺書。」

  桓譚反應之所以這麼大,是因為這本書,是蓋天說那一派寫的,書中除了算數部分,處處為蓋天說張目。

  「予知道是偽作。」第五倫道:「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中有一段話,予讀了頗覺有趣,卿且聽之。」

  第五倫當然沒背下來,讓郎官竇固取來那捲簡牘,令其念道:「日者,陽之精,譬猶火光。月者,陰之精,譬猶水光。月含景,故月光生於日之所照,魄生於日之所蔽,當日則光盈,就日則明盡,月稟日光而成形兆,故云日兆月也,月光乃出,故成明月。」

  第五倫看著桓譚,頗為直白地向他展示「正確答案」。

  「這句話的意思是,月亮本來是沒有光,是藉助太陽光才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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